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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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42

(2015-05-01 15:39:39) 下一個
               42

那年夏天,陸國群和鄭士茂結婚不久,兩人請了假回濟寧老家。下了汽車,他們背著包,領著二強,走出車站。路上的積水和泥濘說明這裏頭天晚上下了不小的雨。鄭士茂看看陸國群,見她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臉上,掛滿了細粹的汗珠兒,說:“昨晚上咱那裏是晴天,這裏卻下了這樣大的雨,我想找老同事借自行車,帶著你娘兩個回家,看來是不行了。”陸國群問:“怎麽了?現在又不下雨了。”鄭士茂說:“這裏不是山區,平原地是旱天一路土,雨天一路泥。自行車根本上不了路,別說騎,推也推不動。”陸國群說:“你不說隻有六、七裏路嗎?那就走唄。”鄭士茂說:“天晌午了,咱吃點飯,喝足了水,再上路,你今天得受個好罪。”陸國群說:“這算什麽受罪,下著大雨,從北山往鐵廠背鐵礦石,在焦廠裏篩煤,推煤,比起那個來,走這點泥路不算什麽。”三人在車站街上小飯店吃了飯就上了路。濟寧城裏路還好走,出了城,去鄭士茂家鄉的路上全是爛泥,陸國群說:“這哪裏是路,這就是豬圈了。”鄭士茂說:“差不多,你對農村還挺熟悉。”陸國群說:“那是啊,在十五嶺勞動,我很多次下到豬圈裏往外出糞。”鄭士茂看一眼陸國群,他不能想像纖細文弱的她能夠下到稀溜溜,爛乎乎,臭烘烘的豬圈裏幹活兒,心想,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鄭士茂肩上背著大包,又抱上二強走在前頭,陸國群隻背個小包兒跟在後頭,每走一步,都要費好大力氣掙脫爛泥的羈絆,半個多鍾頭,也就走出了二裏路。鄭士茂見陸國群上衣被汗水濕透了,濕漉漉的頭發粘在臉上,說:“咱們在前邊那棵柳樹下頭坐一會兒歇歇再走。”幾步來到大柳樹下,陸國群掏出手絹兒擦汗,揮動巴掌扇風,一邊說:“二強,爸爸背了包,還抱著你,還不問問爸爸累了嗎?”二強乖乖地問:“爸爸,累了嗎?”鄭士茂笑了,說:“好兒子,爸爸不累,你媽媽才累呢。”陸國群說:“累,我倒不怕。我想在路上多迂磨一會兒,晚點兒到家。”鄭士茂說:“那是為什麽?”陸國群說:“俗話說,‘醜媳婦兒難見公婆’,頭一次見你父親,還有你兒子,我真有些緊張。”鄭士茂說:“你是‘醜媳婦兒’?別逗了。別看你三十多歲了,到俺莊裏,也是拔尖兒的。”陸國群說:“聽你說的。我說的不是長的醜俊,我是想,咱結婚前,你就給你父親—咱父親寫信了,老人連信都沒回,是不是不滿意?”鄭士說:“老頭子寫信挺吃力,沒什麽事。別胡思亂想了。”歇了一會兒,他們重新上路,腳下的爛泥像膠一樣粘著鞋,費好大勁,才邁出一步。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兩個多小時,總算來到了鄭士茂老家門口。鄭士茂看看陸國群,陸國群也低頭打量自己,滿是汗水的臉上有泥道子,汗水泡濕的頭發打著綹兒,褲腿腳兒上滿是泥,連上衣都迸上了不少泥點子,兩隻腳隻穿子襪子,沾滿了黃泥,斷了襻兒的塑料涼鞋在手裏提著,狀極可笑,陸國群低聲說:“就這副狼狽相見咱爹?”鄭士茂說:“沒關係,自家老的,還嫌個人的孩子?來,鼓起勇氣,往裏走。”說著推開了虛掩的大門,老頭子正在院子裏低著頭翻曬草藥,兒子在棗樹下做作業。鄭士茂說:“爹,我和國群來家看你了,國群,這是咱爹。”老頭子抬頭看著他們,臉上稍稍露出點驚奇,似乎不相信兒子能找這樣好的老婆,又不易覺察地搖一下頭,陸國群—因為自己的狼狽相滿臉通紅,但裝作大大方方地說:“爹,你老人家好吧?”老頭子麵無表情,說:“好。挑這麽個天來家。路太難走了吧,這裏的路就這樣。快上屋裏洗洗吧。”兒子運河坐在小桌兒前,抬頭看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寫作業,不理他們。鄭士茂說:“運河,怎麽了? 爸媽還有弟弟來了,還坐在那裏不動窩兒?快過來,喊‘媽媽’。”運河冷冷地瞪眼看陸國群一眼,一聲不吭,陸國群走過去,蹲下,用手撫摸他的小平頭兒,說:“運河在做作業啊?讓我看看。”運河兩隻手捂了作業本兒,不讓看,旋又伸手撥拉開陸國群的手,氣乎乎地站了起來,鄭士茂說:“你看這孩子。運河,快拿你的塑料鞋來讓媽媽趿拉著,我去把她的涼鞋沾好。”運河不應聲,進屋拿出一雙灰色的塑料涼鞋,扔到陸國群跟前,就又坐下低了頭做作業。鄭士茂看看陸國群,有點難為情地說:“你看這孩子。”陸國群說:“孩子認生,小孩兒都這樣,熟了就好了。”老頭子說:“你們在東屋裏歇著,去洗洗吧。”鄭士茂對二強說:“二強,去找爺爺。”陸國群把二強領到老頭子麵前,說:“爹,這是我和前夫的孩子,叫二強,以後也是你的孫子了。二強,喊‘爺爺。’”二強抬頭看看這個白頭發,白胡子,很和氣的老頭兒,遲遲疑疑地叫聲:“爺爺”,老頭子蹲下,開始哄他玩兒。鄭士茂和陸國群提著包兒去了東屋。陸國群看看腳上穿的運河的涼鞋,笑笑說:“還挺合適,運河長成大人了。”鄭士茂低頭看一眼陸國群煞白的,長得好看但沾了黃泥的腳,說:“長成大人還得幾年,小小子能竄能蹦,腳丫子長得快,也說明你腳小。”又低聲說:“腳小的女人漂亮。”陸國群說:“別說這沒用的了。你看不出來?你爹不高興,運河對我很排斥。”鄭士茂把陸國群攬到跟前,拍拍她的肩,說:“老頭子就那樣兒,運河小孩子不懂事,別當回事兒。”陸國群眼圈兒發紅,但故作平靜地說:“放心,我沒事兒。”鄭士茂說:“盆子在院子裏,你去弄水來—我不能替你弄,農村人講究這個—自己洗洗,我去沾塑料鞋。”過一會兒,鄭士茂讓運河找了和陸國群塑料鞋顏色相仿的塑料皮兒,到廚房裏弄點火,把火鏟燒紅了,給陸國群沾好了塑料鞋,拿回東屋,陸國群已經洗好了,正收拾屋子,鄭士茂說:“鞋沾好了,穿穿試試。”陸國群換上剛沾好的鞋,說:“挺好,跟原先一樣。”鄭士茂說:“讓你穿這樣的鞋,委屈了。咱回去買雙新的。”陸國群說:“我什麽人?不就是個剛從勞改工地回來的沒摘‘帽兒’的右派,現在還在勞改嗎?天天查雞蛋,又不是坐機關,沒孬好。這雙鞋就挺好,穿得艱苦樸素,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鄭士茂說:“我不信那一套,你穿的不像樣兒,我看著難受。”陸國群看他一眼,不再跟他爭,手腳麻利地收拾屋子、床鋪,把帶來的東西拿到堂屋,從包裏拿出幾本小人書和兩塊雞蛋糕,到院裏,放到運河跟前,說:“運河,吃雞蛋糕。這裏還有給你買的畫兒書,你願意看,以後再買。”運河拿起雞蛋糕就整個塞到嘴裏,撐得腮幫子像長了大疙瘩,拿起小人書看看,又放下,仍不說話。陸國群又拿了雞蛋糕給老頭子,說:“爹,這是俺買來的蛋糕,崮山產的,你嚐嚐,可能不如濟寧的味道好。”老頭子接過蛋糕,笑笑,說:“好孬也差不到哪裏去。你們來家看看就行,別枉花一些錢買東西。我有退休金,跟運河俺爺倆兒沒困難—比人家社員強多了。”一邊說一邊拿一塊遞給二強,二強大口吃起來。過了一會兒,鄭士茂也洗了,換了衣服,又讓二強也去洗澡,二強洗完了,鄭士茂說:“運河,作業做得怎樣了?來,洗洗澡去,我給你搓搓身上的灰,你看你跟泥鰍似的。”運河說:“我不用你給我洗,我上運河裏洗去,身上黑,是曬的。”陸國群說:“上河裏洗可危險。”運河白她一眼,說:“一點兒也不危檢,我會浮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能出去幾米遠。”老頭子說:“他水性好,平常日子問題不大,發大水時不讓他去。”老頭子活躍些了,和陸國群啦起呱兒來,問她家裏的情況,說:“放到往常年,你們家是好人家—不論官家還是老百姓都得高看幾眼,人也是好人。可是,趕上當今這年月,倒黴的差不多都是這種人家兒。沒辦法兒。想開了,好好過日子吧。……士茂是個粗人,你跟了他……委屈了。”陸國群說:“爹,別這樣說。我在困難時候,士茂不嫌棄我,就不錯了。”老頭子歎口氣,不再說話。太陽西斜了,老頭子說:“你們收拾自己的事吧,我做飯咱吃。知道你們來,我買了肉,在地窨子裏放著哩。”陸國群說:“爹,我在家,飯我來做,你跟我說怎麽做就行。”老頭子說:“你剛來,找不清。你娘死了這些年,我做飯習慣了。”陸國群說:“那我燒鍋。”老頭子說:“你能燒鍋?咱農村這個鍋可不好燒,柴禾濕,難著。”陸國群說:“沒事,我會燒鍋—在農村學會的。”老頭子和兒媳到飯屋裏做飯,鄭士茂收拾院子,翻弄爹曬的中藥材。一邊翻弄,一邊問:“運河,這都是你爺爺采的?”運河說:“不光俺爺爺,我也采,我也認得了。”鄭士茂看見院子裏扯著的鐵絲上曬著的運河的新褂子,問:“運河,做新褂子了,誰做的?”運河說:“明知故問,還有誰?俺表姑做的。”鄭士茂說:“你媽媽給你帶來了一身製服,晚上洗了澡,明天穿了去上學。”運河冷冷地說:“我不要。”鄭士茂說:“你這孩子,給你做的,你不要讓誰穿?”運河說:“我反正不要,愛誰穿誰穿。”二強正在棗樹下蹲著看螞蟻,鄭士茂說:“二強,看什麽呢?過來,跟哥哥玩兒。”二強聽話地走過來,怯生生地站在運河麵前,叫聲“哥哥”,運河收拾自己的書和本子,冷冷地看二強一眼,拿起書和本子,回了堂屋。

晚飯後,陸國群帶二強去東屋了,運河在堂屋小床上睡下,桌子上點著小煤油燈,鄭士茂和老爹坐在桌子兩邊,手裏拿著大蒲扇趕著蚊子,老頭子嘴裏含著旱煙袋,一口一口地吸煙。鄭士茂說:“別老吸這旱煙了,吸煙卷兒吧。你心髒不大好,吸煙不好,讓你戒,戒不了,聽說旱煙比洋煙害處還大。”老頭子說:“買煙得憑票兒,一個月給十盒兒,不夠吸,洋煙沒勁兒,我也不習慣。我心髒好不好,也不在這煙上。一輩輩的人都抽煙,沒聽說誰是抽煙抽死的。”老頭子在桌沿上磕磕煙袋鍋兒,說:“你真關心我,少讓我生點氣比什麽都強。”鄭士茂說:“爹,我……”老頭子說:“你‘我’‘我’什麽?我憋了一肚子氣。我問你……”鄭士茂說:“爹,咱先別說了,運河在跟 前。……”老頭子說:“運河?他擱下頭就睡著了。”鄭士茂說:“那你小點兒聲說,別讓國群聽見了。”老頭子站起來,拿煙袋杆兒點著鄭士茂,說:“你啊,讓我怎麽說你。”又回身坐下,壓低聲音問:“你找這個媳婦兒,怎麽不征求我的意見,問我願不願意?”鄭士茂說:“我給你來信了,你沒回信。”老頭子說:“你那是征求意見嗎?那隻是通知我一聲兒,我懶得費心勞神地給你回信,你還讓我去崮山參加你們的婚禮,我沒那閑功夫。再說,你信上說她在運動中犯過錯誤,就這麽一句話,是這麽簡單嗎?”鄭士茂說:“是啊,是這麽回事兒。”老頭子說:“這來家了,當我的麵,還瞞哄。你瞞哄我沒點兒用,日後吃虧,受刮連的是你和你的孩子。我跟你說吧,和你一起調到崮山的早把什麽都跟我說了。”鄭士茂問:“他們說了些什麽?”老頭子說:“人家也是好心好意,說,你兒找的這個老婆好是真好,可惜政治條件太差了。你實打實地跟我說說,她們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別藏著掖著的,說一半留一半—你瞞哄我沒用,組織上,上級領導不受你瞞哄。不扯囉了,你說給我聽聽。”鄭士茂隻好一五一十把陸國群家連她姥娘家等親戚家的情況都說了一遍,老頭子聽完,說:“你聽聽,她們家和親戚家,有多麽花哨,又是地主,又是資本家,大官兒,教授,大夫,跑台灣去的,大舅子是極右,反革命,罰勞改。我跟你說,人家是大家主兒,擱解放前那是名門望族,小子就憑咱爺們兒,當店員,當學徒,你上人家去,那得是‘人家坐著你站著,人家吃喝你看著。’你想和人家結親,美得你。你小子要不是對人家顧潔心高妄想的,也不會那樣待運河他娘,她也不至於想不開—不說她了,一說我的心就撲騰。……我納悶,你怎麽就認準了找大家主兒出身的?小子,我跟你說,要是在舊社會,你一步一個頭磕著,人家也看不上你。”鄭士茂說:“這現在不是不是舊社會了嗎?”老頭子說:“不是舊社會了,那又怎麽樣?陸國群要不是犯了錯誤,也不會找你!”鄭士茂說:“爹,你說的也是這麽個事兒,不管怎麽樣—爹,你是不知道,陸國群這人是真好,她們家的人也都很好。”老頭子說:“你說這個我信。我過午見了國群,很快就看出這人真不錯。我沒說她和她的家人人品不好。不好,你也不會找。”鄭士茂說:“一開始我也沒這種想法兒,俺天天在一起上班,同事們硬把俺兩人往一塊兒拉,弄得我沒辦法兒了。”老頭子說:“往一塊兒拉?別怨人家,不用說,你自己就巴不能的,人家一提叨,你跟喝蜜似的,毛前爪子了。……”鄭士茂說:“爹,找老婆,最重要的是人品,當然,長相也是一大項。”老頭子說:“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看上人家長的俊了。說公道話,這人的長相,人品沒的說,又有文化,比你表姐強一百帽頭子。可是你忘了,現如今找老婆,不用說公家人,就是農村,也得先問成份。你怎麽就一點也不考慮?”鄭士茂說:“我尋思自己不過是個查雞蛋的,何必在乎那些事?”老頭子說:“你好糊塗。咱家往上數幾代都是貧農,咱父子兩代店員—屬於工人階級,公私合營以前,我就入了黨,你現在也入黨了,咱是共產黨的依靠對象,是挺著腰杆走路的人,在當今社會,你想站住腳兒,政治是第一,你倒好,憑著這麽好的條件,找個這樣兒的。這些年,人家給你說一個又一個,你都看不上,挑花的,挑黧的,末了挑個沒皮的。”鄭士茂說:“爹,你……”老頭子說:“我怎麽了?我不是說人家人品不好,是說政治上,在現今社會裏,像她和她家,她親戚,還不就是拿著不當人,整得少皮沒毛的?可是,你偏偏相中了。咱反過來,說說你表姐,好成份,她男人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也沒孩子,拿運河當自己兒子疼,這些年就苦苦地等著你。你一直不鬆口兒。這下子把人家閃得苦不苦?”鄭士茂說:“我從沒答應過她,怎麽能閃著她了?”老頭子說:“你是沒答應過,可是她明知道我和運河都願意,我一直認為過兩、三年,你找不著合適的,就死了心,找她就行了。她也這樣盼著。我不明白,不就大你兩、三歲,長得不多受看嗎?大兩、三歲怕什麽?‘女大三,抱金磚’,還非得長那麽好看?當畫兒看?”鄭士茂說:“出了運河他娘的事,就夠我受的了,我怕我很勉強地找了她,讓她像運河他娘一樣痛苦。”老頭子說:“聽聽這是說的什麽話?……這下好了,現在我見了你表姐,都沒話說了。”躺在床上的運河突然說:“那天我上表姑家去,她拉著我的手,哭得好傷心。”老頭子說:“運河,你沒睡著?你表姑說什麽了?”運河坐起來,說:“俺表姑說,小兒,咱娘倆沒緣份,表姑撈不著疼你了。”老頭子說:“苦啊,讓人家白等了這麽些年。”運河說:“爸爸壞!”鄭士茂說:“運河,你想招打?”老頭子說:“好了,別充有規矩的了。運河,安穩睡你的覺。”老頭子又說:“你做這件事,光考慮自已的感情,一點兒沒想想別的。你就算不考慮自已的前途,也得為運河著想呀。運河功課很好,我還指望他日後為咱鄭家辦點大事哩。你給他找這麽個後娘,孩子能不受影響?我問過公司政工科的人,說孩子以後填表,後娘一定得填,而且很重要。”鄭士茂說:“政策也是一時一時的變化,我就不信運河大了,還跟現在一樣。”老頭子說:“你這話好糊塗,你還是新黨員,你這個黨員不合格。隻要是共產黨掌權,這種政策你就別指望會改變。幾十年後,興許改了,可是孩子一輩子也耽誤了。”鄭士茂說:“已經這樣了,走一步說一步吧。爹,你也別生氣了,還有,她娘倆來咱家了,你老拿捏著點兒,別讓人家看出來。”老頭子說:“你木已成舟,我能怎麽樣?也怨不得人家。人家政治條件再不好,也是咱鄭家媳婦兒,我看這人兒倒真不孬,咱就得好好待人家。”老頭子喊:“運河,睡著了嗎?”運河說:“沒睡著。”老頭子說:“運河,大人的話,你聽了就算了。沒你的事兒。你爹既然找了人家,她就是你的娘,你別扭著鼻子斜著眼的,打明天起,叫‘媽媽’。”運河說:“我喊不出來。”鄭士茂說:“你這孩子,怎麽越大越不聽話?後娘也是娘,必須喊。不聽話,小心挨揍。”運河哭了,邊哭邊說:“打小兒你沒管我的事兒,你把俺娘氣得跳了井,表姑疼我你不要人家,你還要揍我,你揍吧,越揍越不喊。”鄭士茂氣得伸拳擼胳膊,老頭子說:“運河,別胡說八道了。你爹還真揍你?快睡吧。”運河說:“我睡不著。”老頭子說:“這麽晚了,怎麽睡不著?”運河抽泣著說:“我想俺娘,也想俺表姑。”鄭士茂坐下來,不再說話,老頭子走到床前,拍拍運河,說:“好孩子,聽話,快點睡吧。”運河兒一會兒就睡著了,鄭士茂走到床前,見運河小臉兒上還有淚痕,心裏難受,也落下淚來。回身坐下,對老頭子說:“我和國群結了婚,夫妻都是非農業戶口,按政策,運河可以轉成非農業戶口,吃國庫糧,我們那邊公安糧食部門的手續都帶來了,明天我去給辦了吧。”老頭子說:“辦吧,好歹吃國庫糧了。日後不管能不能念好書,最低也當個工人。這是沾了這個後媽的光了。”鄭士茂說:“國群願意讓運河去崮山跟我們上學,她是師範畢業,會輔導孩子。”老頭子說:“這事往後拖拖再說吧。你看這孩子現在的情緒,能跟你們去?他功課也不孬,就在家裏念吧。過兩年,他懂事了,也該上中學了,再去也不晚。現在他走了,我也舍不得他。”鄭士茂說:“國群的意思,你老也一起去,我讓單位找間小屋兒你住,我們全家就團聚了,我們也盡盡孝心。”老頭子說:“我在家慣了,不去受那個拘板。俺爺倆兒在家挺好,我三年、二年的還不礙。哪一天,我一口氣上不來,那是沒辦法兒。真到了那一天,你可不許蜇掇運河。”老頭子說著,竟哽咽了,鄭士茂說:“爹,我帶媳婦兒來家看你,應該高興才是。你這是怎麽了?”老頭子擦擦淚,說:“我也不是不高興—這麽幾年你一個人也不是辦法兒。沒什麽,爹老了,沒你娘了,你又在外頭,爹見了你,埋怨你這一陣,爹也難受。細想想,這陸國群也夠苦的,你們結婚了,她就是鄭家的人了,你得好好待人家,不許因為人家是犯錯誤的人就欺負人家。天不早了,你睡去吧。”鄭士茂說:“爹,你別難過。你放心,國群一定是孝順媳婦兒。”老頭子說:“我沒事兒,我是替你們擔心。快去睡吧。”

鄭士茂回到東屋,見陸國群坐在蚊帳裏,背靠著牆,就著煤油燈看書。見鄭士茂回來,忙問:“怎麽待這一會子?”鄭士茂說:“兩個多月沒來家了,陪老爹多坐一會兒。”陸國群說:“快上床吧,外頭蚊子真厲害,這裏蚊子比崮山多。”鄭士茂邊脫衣裳邊說:“農村就這樣,俺這裏更厲害,離運河近,水汪子多,生蚊子多。”鄭士茂進蚊帳,說:“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委屈你了。”陸國群把二強往裏推推,說:“沒關係。一會兒我們分兩頭兒睡。”說完,往裏邊挪挪,讓鄭士茂挨著她坐下,鄭士茂伸手攬了她,問:“累壞了吧?”陸國群說:“不要緊,已經歇過來了。”又嘁嘁喳喳地問:“爺兩個說了那麽長時間,是不是你爹對兒媳婦不滿意,尅你了?”鄭士茂說:“沒有的事,他對你很滿意,還說你找了我,委屈你了。”陸國群說:“你不說實話。他也在公家上過班,還是共產黨員,能對我還有我的家庭,社會關係沒點看法兒?”鄭士茂支支吾吾地說:“是有點顧慮。”陸國群說:“我說你沒說實話吧?”鄭士茂說:“顧慮是有,但是老頭子誇你是很好的人,還說你們家是大家主兒,名門望族,還讓我好好待你,不能欺負你。”陸國群說:“不管老人家怎麽想吧,我反正成了你們鄭家的媳婦兒了,攆也攆不了了。我也不考慮這些了。我就是覺得運河對我挺排斥的。”鄭士茂說:“他是個小孩子,大幾歲就好了,你別當回事。”鄭士茂低下頭,親陸國群一下,陸國群問:“說辦戶口的事了嗎?孩子和他爺爺能去嗎?”鄭士茂說:“說了。明天我就去辦,得先上公社,再上縣公安局,糧食局。運河去崮山上學,老爹讓過兩年再說,那樣也好。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思想負擔了,他爺倆兒再去也好。要不你本來思想上就有壓力,他們一老一小去了,你還得天天陪笑臉,太難為你了。”陸國群看一眼鄭士茂,說:“還是俺哥疼我。”鄭士茂說:“我不是說了嗎?疼你是我下半生最重要的任務。”陸國群躺下了,說:“睡吧,今天夠累的了,你明天還得去跑路。”鄭士茂也挨著陸國群躺下,兩人相擁在一起,鄭士茂親吻陸國群好一陣,說:“咱倆睡在我老家的床上,我覺得另有一番滋味兒,心裏很激動。”陸國群低聲說:“激動也白激動,先說好,咱不能那樣兒,這屋太不隔音,二強還在床上。”鄭士茂說:“好,聽你的,我忍著。”陸國群笑了,說:“昨晚上,你說怕到了老家不方便,非那樣兒不行。今天這麽累了,還‘忍著’,至於嗎?”鄭士茂說:“就是得忍著啊,你不叫我忍,我可就不忍了。”陸國群親親他,說:“好了,別胡鬧了,你上那頭兒—枕頭我都放好了—去安穩穩地睡,在一頭兒,你親起來沒完,親時間長了,你就忍不住了。”鄭士茂沒奈何去那頭兒,說:“我在這頭兒抱你的腿睡。”陸國群說:“那隨你便,隻要不過來胡鬧就行。”

第二天,鄭士茂在本大隊開了介紹信,帶上從崮山開來的“準遷證”等文件去公社和縣裏辦運河的戶口和糧食轉移手續,快黑天才回來。陸國群一邊給他弄水,讓他洗臉,一邊問:“怎麽樣,順利嗎?”鄭士茂說:“順利得很。辦事的人都祝賀我,說,每年‘農轉非’指標是按非農業人口的千分之三算出來的,轉個戶口可難了,他們說我‘幸運’,說你們這個孩子幸運。”鄭士茂對運河說:“運河,從現在起,你不是咱大隊的社員了,吃國庫糧了,這都是虧了你媽媽。”運河看看爹,又看看“媽媽”,沒作聲。老頭子說:“從秋季開始,生產隊就不分給運河口糧了。”陸國群說:“我們往家送糧票兒,或者幹脆買了米麵往家送,保證讓你爺倆兒吃得飽飽兒的。”

鄭士茂、陸國群帶著二強在老家待了三天,這三天過得很忙碌。鄭士茂辦戶口跑了一整天,又把家裏豬圈的糞出出來曬上,把父親原先積的肥推到自留地地頭兒上,老爺子說,推去也好,也就種這一季了,最遲明年過了麥季,生產隊就得收回自留地了。陸國群洗了老人和運河的不少衣服?,拆洗了被褥,又重新做起來,說回崮山後做了被罩捎回來,把被子套上,以後隻洗被罩兒就行了。運河在旁邊聽了這個辦法兒,覺得新鮮,眼睛亮了,說“這個辦法兒好。”鄭士茂說:“媽媽有的是好辦法兒,你以後去了就知道了。”運河看了“媽媽”一眼,陸國群發現他目光仍帶著不易化解的“敵意”。陸國群還忙著收拾院子,晚上伺候老人和孩子洗腳,早晨還給老人倒了一次尿盆,弄得老頭子十分難為情。臨走的頭天晚上,老爹對他們兩人說:“這次回來,國群累得不輕。有了國群,士茂在外頭,我放心了,不用掛他了。以後運河也得去跟著你們。國群你多費心了。我和運河在家裏,你們不用掛著,別有事沒事往家跑。你們兩人要團結,聽領導的話,好好工作,爭取早一天杷國群的問題解決了—這是爹的個掛心事了。”陸國群說:“爹,讓你費心了,你老放心,我們一定按你囑咐的做。”陸國群領著二強回東屋了,老爺子對鄭士茂說:“這個媳婦兒真是不孬,又有學問,又賢慧,又孝順,還勤力,別說大城市來的學生,咱農村的婦女,也找不著這樣兒的。這兩天我就尋思,這麽好的人,怎麽就成了什麽‘右派’呢?兒子,你找這麽個媳婦兒,好眼力。可惜命不好,倒這麽大的黴,我看著她都心疼。我跟你說,兩口子沒有不嘔氣的,你得讓著人家。人家孩子心裏苦。鬧了架,不能揭挑人家犯錯誤的事。你要那樣,就不是我的兒了。記住了嗎?”鄭士茂說:“記住了。”老頭子又說:“濟寧這邊右派摘帽子的好幾批了,崮山那邊兒也得有摘帽兒的吧?她怎麽攤不上號?”鄭士茂說:“這裏頭的事很複雜,咱也說不清楚。她在俺公司工作表現很不錯,領導和同誌們看法兒都不孬,就是她以前因為工作上的事得罪過縣裏的領導,所以辦起來麻煩。反正也快了。”老爹說:“解決了,就快來信跟我說。”在老家待了三天,陸國群覺得和鄭士茂的老父親已經建立了感情,她生活中又多了個相互關愛的親人,但是,一直到離開,運河對她還是立立楞楞,擰擰巴巴,到了不但沒叫一聲“媽”,甚至連話也沒說一句。這多少讓陸國群有些失望。

陸國群一家三口回到崮山。晚上,睡覺以前,鄭士茂說:“臨回來前,老爹囑咐我凡事讓著你,還掛牽著你摘帽兒的事,說解決了,快給他寫信。”陸國群臉上立時蒙上了一層愁雲,像陰了天。鄭士茂說:“你得再去問問。”陸國群說:“問也是白問,沒有人給你說真實的情況,倒讓人家說態度不端正。還是等著,聽天由命吧。”鄭士茂說:“在家裏還有在路上,我見你情緒不錯,沒願說這個事,打你興頭兒,臨睡覺了,突然跟你說這個,你又得睡不著了。”陸國群苦笑笑,說:“我沒那麽嬌氣,說不說問題都存在。你洗洗先睡吧,我再看看上次寫的思想匯報。”

鄭士茂睡了,陸國群悄悄地走到外間屋,坐到小飯桌前看自己上月的“思想回報”底稿。一邊看一邊用鋼筆在上邊寫寫劃劃,她在構思本月的“思想回報”,反右運動辦公室—現在名義上沒有這個機構了,由組織人事部門負責右派分子的管理和改造,但實際上管事的還是原先反右的那些人—對右派分子的監督,改造,主要是兩種做法兒,一是由所在單位黨組織對右派分子進行日常的監督和改造,察看並記錄其日常表現,定期就其政治,工作表現,幹部、群眾對他的評議寫出報告,送上級主管部門政工部門,經黨組織負責同誌審查簽字後轉呈縣反右辦公室(組織部門);二是右派分子監管機構對右派分子進行跟蹤,監督,管理,具體措施是,第一,右派分子每月寫“思想回報”,一式若幹份,交本單位黨組織,由黨組織轉報主管單位政工部門和縣反右辦各一份;第二,派員到右派分子所在單位,通過基層黨組織和群眾了解右派分子的表現情況,必要時和右派分子本人談話;第三,定期或不定期召開全縣右派分子會,講評右派分子改造情況,表揚表現好的,對頑固堅持反動立場,拒絕接受改造的進行批評,警告,目的是“分化”,瓦解右派分子“隊伍”,孤立和打擊其中的頑固分子。而右派分子要想摘掉“帽子”,由“反動派”重新變成“群眾”,必須經過長時間改造,所在單位和專門機構兩方麵都給出正麵的鑒定結論,那個無形的監牢的大門才會為之打開,放他出去。要達到這個目標,非親曆者很難體會到其中的艱難。陸國群有時恍然感到,自己就像在爬一座山,雖然一步步奮力攀登,但卻像有誰使了什麽魔法兒,雖然看上去是在攀爬,但卻總在原地打轉兒,山頂一直遙不可及,又像希臘神話中那個被天神宙斯懲罰的格林斯國王弗弗西斯,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搬上山,而剛搬上山的石頭又滾落下來,永無休止。陸國群知道,即使山路崎嶇,即使步履艱難,無論怎樣,都要咬緊牙關,堅持攀爬。即使疲於奔命,即使汗流浹背,也要運石不止。企盼著自己的血汗付出有一天會“感動上帝”,讓自己跨出牢門。更何況她現在有了鄭士茂,傷心了,可以向他哭訴,累了,可以靠在他肩上歇息。鄭士茂平日裏給她鼓勁,打氣兒,在本單位幫她廣結善緣,又不露痕跡地為她評功擺好,還時常給她通風報信。陸國群知道,苦在她身上,痛在他心裏。即使為了他,為了自己的父母和親人,為了掛著她的老公爹,她也要不灰心,不懈怠,時時,處處謹慎,努力工作,每次寫“思想回報”,都煞費苦心,字斟句酌,力爭表達自己認真改造,轉變立場的誠心。但每一次寫“思想回報”,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殘酷的精神折磨,因為她定右派分子的“罪狀”不是像多數人那樣在發言或寫大字報中表達了反黨反社會主義觀點,他們的回報比較好寫,不過是對自己原先的反動觀點進行批判,深挖它的“階級根源”,“曆史根源”,“思想根源”,然後反複表示轉變立場,拋棄錯誤觀點,而她卻不一樣,她不是因為說錯話,而是因為做“錯事”成為右派的,是因為工作中的“問題”和某些日常行為經過分析,“上綱”,被定性為“反”的,而據以認定她為右派的幾件事,她至今仍然認為自己並沒錯,但她又隻能按組織上的說法兒,違心地承認那些是非顛倒的“錯誤”,而且要自已給自己“上綱上線”。對管書記他兒子那件事,她說自己是“別有用心”,借題發揮,給縣委領導抹黑,說明自己和黨離心離德;對潘家窪的問題,她檢討自己站在敵對階級立場上,不看大局和主流,大方向,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犯了“砍旗”的錯誤;對自己下農村,特別是在潘家窪給困難群眾“小恩小惠”,她十分“痛心”地認識到是以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人性論,看待已經翻身解放,當家做主的貧下中農,對社會主義製度下作為社會主人公的人民群眾,給點小恩小惠,是十足的偽善,是把自己打扮成“救世觀音”,樹立自己的威信,邀買人心,把貧下中農引上邪路,為她醜化社會主義現實,攻擊黨的領導和“大好形勢”網羅同情勢力,離間黨和貧下中農、人民群眾的關係,包藏著不可告人的禍心;她還檢討自己因為遲遲未解訣入黨問題而對黨心懷不滿,不靠攏組織,遇事跟黨組織唱對台戲,在工作中和右派分子時玉山,縣工會主席詹某等人臭味相投,立場,觀點右傾,和時玉山在反右運動中組織“攻守同盟”,向黨進攻。總之,她就像所有右派分子一樣,把運動中黨組織,鬥爭骨幹對她的批判照單接受,然後變成自己對錯誤的認識,痛罵自己,給自己扣上可怕的大帽子,同時還必須編得入情入理,順理成章,合乎邏輯,絲絲入扣,否則會被指為牽強附會,“形左實右”,以退為進,伺機反撲。她告誡自己,隻可自我貶損,而絕不觸及他人,絕不反誣老郭頭的女兒“栽贓陷害”,也不指潘家窪李常友等人為壞人,對時雲山等人隻扣帽子,而不“揭發”問題—實事上也無可揭發。每次寫“思想回報”,她都精心謀劃,縝密構思,字斟句酌,力求恰如其分,恰到好處,讓有興趣看她的“思想回報”的人滿意,從而認定她有真誠“悔過”之心。但每次寫“思想回報”,她都覺得是在精神煉獄中過一次“堂”,因為她寫的那些“認識”,那些檢討,悔悟之詞,全是昧心,違心,誅心的,她覺得弄這種東西,對不起父母和師長對自己的教海,對不起仗義執言的時書記,也對不起那些無辜受害的,可憐,可悲的人,她恨自已懦弱,軟骨頭,為了使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解除思想負擔,不惜靠貶損,醜化自己求得寬恕,舍棄人格,尊嚴,苟且偷生,昔日的“出水芙蓉”,變成了徒具人形的行屍走肉,她因而厭惡自己,但她沒有辦法兒,她想,如果她是孤身一人,她會毅然選擇“寧為玉粹,不為瓦全”,但是不可以,畢竟人世間還有太多人讓她留戀,牽掛,她對他們擔著責任,她不能遽然離去。她自我安慰,天底下運動中挨整的人多得很,聽說光右派全國就小百十萬,除了極少數人自殺(他們當中多數也不是意在抗爭,反倒是由於怯懦,受不了肉體上特別是精神上的長期折磨,選擇死亡,以求解脫塵世之苦)之外,絕大多數人還不都和她一樣認罪,乞求寬恕,有的甚至出賣靈魂,告密賣友,誣陷他人,狗一樣地活著,……她這樣想著,讓自己心理平衡些,就挖空心思,一字字,一句句地寫,寫了改,改了再寫,每寫一次“思想回報”,比生個孩子還要難。寫完了,她自認為可以交卷兒了,再念給鄭士茂聽,而鄭士茂聽了,往往說:“行了,夠深刻了,夠嚇人的了,差一點兒就夠逮撲條件了,我聽得頭皮麻痧痧的。”有時候他會對當中的某句話提點不同的看法兒,陸國群覺得有道理,就采納他的意見,作點無關宏旨的修改。兩人剛結婚時,鄭士茂聽完了,就說:“行了,這回可以過關了。”但後來的事實是,一次又一次,都不能過關。鄭士茂也讓這事愁著了,看來這裏頭的事可複雜著哩,麻煩得很啊。

陸國群對本公司黨支部定期向上級回報她的表現倒不怎麽擔心。從反右結束,戴上“右派分了”帽子,開始勞改以來,她己經挪了幾個地方,據在縣委宣傳部工作的濟南老鄉小王說,十五嶺大隊黨支部對她的鑒定說了不少好話。縣鋼聯的鑒定承認她勞動表現較好,群眾評議也沒問題,但政治上的結論卻是負麵的,說她表現沉默,對受到處理懷有抵觸情緒,資產階級反動立場未見轉變。而食品公司黨支部由老經理做主的每次匯報,對她總是肯定和讚揚,從勞動、 工作到政治表現都是一邊倒的好話,稱她對錯誤的認識逐步加深,接受改造的態度較為端正,政治立場有了—一次比一次遞進(初步—一定—明顯—顯著)—的轉變,而公司人秘股席股長對老經理的意見是不讚成的,但又反對不了。宣傳部小王告訴陸國群,你們公司一個姓席的—也是黨支部成員—對你的問題和老經理唱反調,常去組織部反映意見。小王說:“你們公司老經理這人很有意思,自恃是‘三八式’老革命,在縣委領導麵前說話也蠻不在乎,不知輕重,也不看當官兒的臉色,想說什麽說什麽,對你的問題,說話直言不諱,開門見山,講好話—單位領導沒幾個敢這樣兒的,看樣子,他每次上縣裏送回報材料,都急不可耐地,要急於把給你摘帽子的文件拿回來。”陸國群說:“老經理這人就這樣,正直,善良,對人好。不過,他這樣急於求成,說不定會事與願違。”小王說:“是啊。他可能不知道陏部長—反右鬥爭時任機關黨委書記,現已提拔為縣委常委兼組織部部長—對你一向看法兒不好,就對陏大大咧咧地說,陏部長,別拖了,把陸國群的問題解決了吧,小婦女兒在俺公司表現挺好的,老卡著她有什麽意思?陏部長麵對這位比他長一輩的老革命,十分不悅,但又不好發火,很嚴肅地說,你這個老同誌,腦子裏階級鬥爭這根弦不是沒緊,是鬆開了,斷掉了,你可別小看陸國群,這個‘小婦女’可不簡單,是反右鬥爭中的名人,她的道道兒很深,肚子裏的道理一套套的,你們不能放鬆對她的改造。我聽說,她和你們公司的一個中層幹部—還是入黨不久的新黨員—結了婚,婚事還辦得很熱鬧,這說明什麽?說明你們單位對階級敵人沒有形成鬥爭態勢,這種氛圍,能對陸國群實施有效的改造嗎?老頭子不管不顧,爭執說,你們當領導的,別聽個別人小報告兒,別太過敏,陸國群到了俺公司,天天跟二庫工人一起幹活兒,塵灰曝土,一身腥臭味兒,衣服上,頭發上沾滿麥草,利用休息時間記二庫的帳,公司財務上對她很滿意,政治學習,主動聯係自己,檢討過去的錯誤,從來沒表現出抵觸和不滿,老經理解釋了她和鄭士茂結婚的情況,還說公司上上下下都對陸國群印象很好。陏部長說,這恰恰是陸國群的不同尋常之處,她在哪裏—即便是勞改—總會讓大家覺得她好,這就更需要警惕。老經理說,算了,別那麽虛火了,這麽個小婦女,有這一回犯錯誤,就夠她記一輩子了,肯定接受教訓了,以後也很難入黨,重用了,不過就是調動積極性,發揮一技之長,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兒?你們當領導的放心,陸國群在俺公司,保證隻會做好事,不會出問題。—老經理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替你說話,縣裏也對他沒辦法兒,但是縣裏有人對你成見太深,你得罪人太厲害了,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很難放你過關。”陸國群很清楚縣委領導對她的看法兒,知道自已如果能摘掉“帽子”,也會拖得很晚。從一九六零年三月開始到現在,崮山縣已經有三批右派分子被摘了“帽子”,每次摘帽兒,縣裏都要召開大會,當眾宣布,陸國群參加這種大會,明明知道輪不到自己,但仍會出於本能會心存僥幸,幻想由於老經理據理力爭,也給她“解決”了,但是,每一次都落了空。有幸被宣布摘帽兒的自然如蒙皇恩大赦,萬分慶幸,而沒進入摘帽兒行列的右派分子連同他們的親屬無不垂頭喪氣,從頭頂涼到腳後跟。陸國群痛苦,鄭士茂和她一樣,甚至更痛苦,身在大禮堂,如坐針氈,但縣裏領導正在義正詞嚴地講評右派分子改造問題,他們隻能正襟危坐,不動聲色,洗耳恭聽,因為領導正是講給陸國群一類人聽的。參加會的人自然少不了好事兒好奇的人,像動物園裏的看客,對會場裏沒被摘帽兒的右派,特別是陸國群這樣有點“名氣”的女右派,總會“眾裏尋她千百度”,指指點點,陸國群被看得頭不敢抬,猶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地上有道縫兒能鑽進去才好。每開一次這樣的會,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都要過兩、三天心情才會平複下來。

陸國群暗暗分析過已經公布的三批特別是頭一批有幸被摘掉“帽子”的人的情況,發現他們分別屬於三種類型。一種是本來被打成右派就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荒唐,有的幹脆是為了完成“指標”,抓住雞毛蒜皮的問題給硬拉上湊數的倒黴蛋,比如縣雜品公司一個四川籍的轉業軍人,因為戰友介紹了一個崮山的對象,來這裏工作的,他文化程度低,認不了幾個字,說四川方言,同誌們聽不大懂,很少和大家溝通,也沒人搭理他。反右派時,雜品公司按人數應該有一個右派,有人反映這老兄不知什麽時候南腔北調地說過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就為這一句話,被打成了右派,在縣直機關傳為笑談。還有一種是家庭出身,個人曆史都沒問題,所謂“根正苗紅”,因而頭腦膨脹,傲氣十足,時常口出狂言,有點像賈府的焦大,他們往往“抗上”,因而被打成右派,這類人本是階級兄弟,誤入歧途,誤打誤撞,做了右派,他們的問題解訣起來就比較容易。還有一類,也是人數較多的,這些人犯了錯誤後,接受改造,表現特別突出,不但檢討深刻,聲淚俱下,像演技好的演員演戲演得好,幹活兒賣力,特別擅長幹“眼前活兒”,弄花架子,給領導留下好印象,更重要的是對大、小領導謙卑有禮,恭順之態可掬,即使是對比自已年輕得多的年輕幹部,也低首下心,點頭哈腰,諂眉脅肩,甚至像哈巴狗,作搖尾乞憐狀,這會令梗直之士為之齒冷,發嘔,但讓某些領導和骨幹從中感受到征服者的滿足,勝利者的快意。這類人往往會被看成是態度老實,真心悔改,是要夾起尾巴來做人了。那些不屬於前兩種情況,卻在打成右派後仍死要臉麵,保持所謂“尊嚴”,不卑不亢,一副“士可殺不可辱”架勢的人,會讓領導和運動骨幹窩火,看著不順眼,認為他們“不老實”,對黨組織有“抵觸情緒”,當然不可以及早摘掉“帽子”。陸國群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連自已都為之吃驚,甚至被嚇著了的道理。建國以來的政治運動,特別是知識分子改造,批判胡適,反胡風,直到反右派,打擊的對象都是人格獨立,有思想,敢說話的人,要一步步把諤諤之士,改造為諾諾之人,一個又一個運動,就是一個把知識分子馴化,奴才化的過程,通過運動,把有不屈的人格,獨立的見解的人改造成恭謹的順民,不問是非,唯權,唯命是從的人—即奴才,這其中可為之所用者,則培植成骨幹,打手。陸國群知道自已的想法兒很反動,很可怕,但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舊中國可以產生魯迅,胡適,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 陳寅恪……那樣一大批文學巨匠,思想巨人,堪稱群星燦爛,解放後這些年卻盛產歌功頌德之徒,而歌功頌德是不會出真正偉大的作品的。……這些想法兒,隻是在自己腦子裏打轉兒,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已最親近的人。陸國群想,自己不肯作可憐巴巴的奴才相,就更必須在日常生活,工作的每一天,努力“表現”,還要無休止的“檢討”,回報,至少從表麵上,得讓人家相信你已經口服心服,脫胎換骨,成了心悅誠服的順民,否則,不可能過關。而這還要看縣裏的領導特別是陏部長他們是否對你發慈悲,對你高抬貴手。陸國群心裏清楚,她在某幾位領導心目中,一直看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既然已經打翻在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解放後的“階級鬥爭”,既不是解放前兩個敵對營壘之間雙方擺開陣勢的博鬥,也不是世界上那些發達國家不同黨派之間明火執仗的較量,而是手握印把子,槍杆子的人對異已分子或者他們認為會對他們構成威脅的人所開展的占壓倒優勢的單向的整肅,根本不能稱之為“鬥爭”,因為被整肅者早已束手就擒,隻有被動挨打,逆來順受的份兒,這是一種奇特的社會現象。因為鬥爭的主持者對被整肅者擁有生殺大權,所以他們的心地,胸襟,偏好,甚至一時的心情好壞,情緒的高低,都會決定著鬥爭對象的遭遇和命運。經過這番思考,陸國群倒想開了,隨他去吧,還是我行我素,努力工作,按要求上交“思想回報”,至於摘不摘,什麽時候給摘右派帽子,就聽天由命吧。

人常說,“該來的,你不求它也來,不該來的,你求也沒用。”經過兩、三年的等待,經曆過一次次失望,陸國群對“摘帽兒”已經絕望,她暗暗地想,即使一直不給摘帽兒,也要忍辱含垢正常生活,正常工作。一九六二年秋季,恰好是她和鄭士茂結婚一周年那天,縣裏通知晚上在縣大禮堂召開大會,宣布又一批右派分子“摘帽”決定。陸國群在禮堂靠邊的排椅上坐著,心裏七上八下,她旁邊是公司裏一位女工,女工那邊是鄭士茂。陸國群心跳得像敲鼓,幾乎沒聽清講話的人說了些什麽,當陏部長宣布給某某等三十五名右派分子摘帽的決定時,裏邊竟然有她的名字,陸國群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乎呆了,直挺挺地坐著,一時沒什麽反應。旁邊的女工拉拉她的手,低聲說:“陸姐,念到你的名兒了。”陸國群用力握一下那女工的手,轉臉看那女工,見她眼裏汪著淚水,陸國群也熱淚盈眶,低聲說:“謝謝”。她扭頭在女工身後看鄭士茂,鄭士茂也在看她,兩人四目相對,陸國群眼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兒,鄭士茂七尺壯漢竟涕淚滿臉,像孩子一樣。“解決”了,解脫了,解放了,頭上的緊箍咒摘掉了,至少在表麵上,形式上,成了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了—雖然是有汙點的人,從一九五七年冬天到現在,五年了,五年的惡夢,五年的煉獄,五年的人身,精神折磨,五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遭人唾棄,被人鄙視的日子終於過去了,此時,陸國群心裏充溢著感激之情,二庫的工友,老經理,沒有他們為她說話,她摘帽兒的日子還會遙遙無期,她感謝鄭士茂,他和她相濡以沫,伴她度過這些從希望到失望,甚至絕望的日子,她沒有像有的右派被摘帽後表態說的那樣,心潮起伏,對黨組織感激涕零,她覺得自己是被無端地背上了一口黑鍋,現在,他們把黑鍋給取下來了,如此而已。回到家裏,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緊緊相擁,讓淚水盡情地流淌,他們躺在床上,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幾天後,宣傳部那位老鄉小王來告訴他們,這次陸國群摘帽兒,是公司老經理直接找了管書記,管書記給陏部長做了工作。管書記說,縣食品公司那個老革命和縣商業局黨組都說陸國群表現不錯,要求給她摘“帽子”,這回給她解訣了吧,久拖不利。現在整個形勢不好,困難時期,大家思想很亂,陸國群的事兒老拖著,下邊會有議論,說我們對她抱成見,抓住不放,故意為難她。這樣不好。反正她就在縣食品公司那種小單位,隻能當個小辦事員,她還能怎麽樣?放過她去吧。陏部長這才勉勉強強地給‘辦’了。陸國群說:“原來是這樣。我已經做了一直戴著‘帽子’的思想準備了。”老鄉說:“那倒不至於。原則上,除了有‘現行’活動的,或者堅持右派觀點的,都給摘掉‘帽子’,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國群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食品公司根據縣商業局的指示,重新安排了她的工作,調她到公司財會股任統計員,陸國群對老經理說:“我在二庫幹活幹慣了,記帳也勝任了,別挪地方了吧?”老經理有點迷惑地打量了陸國群兩眼,說:“怎麽,舍不得離開鄭士茂?反正在一個公司裏,也不是真離開。”陸國群說:“不是因為這個。”老經理說:“老頭子和你開個玩笑。我對你說,工作必須調,你現在又成了國家幹部了,要安排科室工作,這是政策,是縣商業局指示的,具體工作是我建議,局裏同意,局人事科下了調令的,必須執行。”這以後,局人事科專門找陸國群談了話,說,從摘帽之日起,恢複“幹部”身份,戴帽兒期間的生活費待遇恢複為工資—降了二級工資,由每月五十一元降為三十四元五角,從此享受一般幹部待遇,當然原犯錯誤仍在檔案裏記著,希望今後接受教訓,認真改造世界觀,老老實實做人,努力幹好本職工作……陸國群很快就交卸了二庫的工作,查完最後一箱雞蛋,把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疊好,放到倉庫辦公室貨架上,對工友們說:“黑子,老黃哥,同誌們,公司把我調到會計股去幹統計了,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謝謝大家對我的包涵和照顧,我永遠會記往你們的好處。”說著,兩眼“刷刷”地流淚,低頭彎腰朝大夥兒鞠了個躬。工友們對她突如其來的幾句話,一個鞠躬,感到突然,又很感動,幾個女工過來圍著她,陪她落淚,黑子眼圈兒紅紅的,故作輕鬆地說:“看你們這些人婆婆媽媽的,群姐—嫂子提拔—本來就不該是和咱一起查雞蛋的人—是大好事,都高興點兒。記著,沒事兒常上這來轉轉,統計統計。……”陸國群離開了這些善良,窮歡樂的工友,到公司財會股上了班,她基礎好,學得很快,當月就獨立擔當公司的統計工作了。陸國群終於告別了“勞改”生涯,開始了新的工作。事情就是這樣奇怪,她在二庫上班,和工友們幹一樣的活兒,別人是工作,而她卻是“勞動改造”,盡管大家都在勞動,工友們從事的是“自由”的勞動,而她則是非自由的,被強製的勞動,因而是“勞動改造”—簡稱“勞改”,戴帽兒和摘帽兒,從形式上看,主要區別就在這裏。因為按黨的政策,右派雖然是“反動派”(毛澤東語),但和地、富、反、壞分子仍然區別對待,即仍然保留“公民權”,具體表現是仍然發給“選民證”,即仍然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當然,在現今體製下,這種選舉權隻具有名義上的,形式上的意義,因為候選人是黨組織指定的,選民隻是奉命到揚,奉命投票“選舉”領導指定的候選人,而一般不會對其提出質疑,至於被選舉權,則是隻有有幸被列為候選人的人身上,才能體現出來,芸芸眾生—更不用說陸國群這樣的人—很少有人會奢望,妄想有什麽“被選舉權”。陸國群摘了“帽子”,形式上改變的有兩條,一是不再“勞改”,改做科室工作;二是不再寫“思想回報”,也不用再去參加全縣的右派分子訓話會了。陸國群感受到做一個普通的,和大家一樣的人的輕鬆,感受到做一個“自由人”的愉悅,每天,她都會感到天更藍了,草更青了,樹葉兒更綠了,空氣更清新了,喘氣兒更勻了,腳步也變輕快了。她趕緊給爸媽,兄嫂及所有的親戚都寫了信,向他們報告這個“喜信”,她也以她和鄭士茂兩人的名義寫了給老公公的信,讓鄭士茂趕緊發出去,好快些讓老人家去掉這塊心病。

鄭士茂趕緊去郵局發走了給老父親的信。回來後對陸國群說:“有兩、三天信就到了,老爺子看了信,該有多高興吧。”陸國群說:“那當然,我也是他的孩子了,知道了這事,肯定很高興。這一高興,說不定就同意帶著運河來崮山了,咱一家人就團聚了,那可太好了。”鄭士茂說:“過幾天,我請假回去幫他收自留地的莊稼,再好好跟他說說,過了春節,把他爺倆兒接來。”

但是,鄭家老頭子沒有等到那一天。兒子和媳婦兒向他“報喜”的信還躺在濟寧郵局裏,他就因心髒病突然發作,猝死在自家自留地裏了。老頭子頭一天去濟寧,回藥材公司領退休金,聽人說,他們公司有兩個被打成右派的人—都是家在南方的大學生—最近摘“帽子”了,他心裏“格登”一下,不由得想,各地政策是一樣的,崮山也應該有摘帽兒的,士茂他們沒來信,莫非國群的事還沒解決?怎麽這麽難解決?這可怎麽好?老頭子回到家,一個勁地抽悶煙,還唉聲歎氣,運河問他“怎麽了,上公司遇著不高興的事了?”他說“沒什麽事”,臨睡覺,老爺子說:“運河,你後媽的問題老解決不了,你爸爸要跟著吃苦了。”運河說:“我爸是自找的。”老爺子說:“運河,別這樣說。 你不是很小了,不要太任性,爺爺能跟你幾天?你還是要去找你爸爸和後媽,記住不要惹他們生氣。”運河覺得爺爺和平常日子不大一樣,雖然心裏不服—他還是不喜歡後媽,而且也生爸爸的氣—但沒作聲,他不願意惹爺爺不高興。第二天早晨,老頭子做了飯,祖孫兩人吃了,運河去上學了,等他被人從學校裏喊回來的時候,爺爺僵直地躺在自己床上,運河撲在爺爺身上,搖他,晃他,大聲哭喊,爺爺再也醒不過來了。運河想起頭天晚上爺爺和他說的那些話,好像臨走前的囑咐,他又想起,上次爸爸和他新找的那個女人走了以後,爺爺對他說:“你爸爸給你找的這個後媽是個好人。”運河說:“什麽‘好人’?好人還成了右派?”他說:“右派那是機關單位的事,我說她是好人,是家裏的事。”運河說:“少先隊員要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我承認她是我的後娘,但是我要對她提高警惕,不能中了她的毒。”老爺子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孩子……”以老爺子的文化和他對此類事情的理解,他沒法兒跟孫子說清這裏邊的道理,他覺得自己老了,教育不了這個孩子了。兒子士茂成家了,媳婦兒還是有學問,會教書的人,是得把孩子交給他爸爸和後媽了。兒媳婦很誠懇地請他帶運河去崮山,他想等兒媳的“問題”解決了—他擔心運河會因為後媽是“右派”對她更加排斥,就帶了運河去那邊,他盼著兒媳的“問題”快些解訣,他們好早一點過去,他知道自已的心髒病的危險,擔心來日無多,他想在告別人世前,和兒子他們在一起生活個年把二年,讓運河適應和後娘在一起的生活,不然,他死了也合不上眼。現在,老爺子這個願望落空了。陸國群的“問題”解決了,他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出事是在那天上午十點來鍾,因為掛慮兒媳的事,他頭天晚上沒有睡好,早飯後,他打發運河去上學了,就扛著钁頭上自留地了。自留地裏種的一點花生,他昨天就刨完了,他想抓緊把地整好,種上他和運河冬天要吃的大白菜和蘿卜,他刨地了,隻刨了十幾下,就出了事。當他舉起钁頭往下刨的時候,猛然朝後摔倒在地上,老爺子是大高個兒,這下子摔得很重,倒下就不省人事了。在相鄰地塊兒裏幹活兒的運河他表姑沈桂珍,一邊幹活,一邊朝這邊地裏看,突然間,她看見老頭子摔倒了,急忙撒腿跑過來,拚命喊叫,但老頭子紋絲不動,她慌了,喊了幾個人來抬了老頭子往大隊衛生室跑,在半路上,老頭子就“伸了腿”,斷氣兒了,到了衛生室,衛生員聽聽心髒,扒開眼皮看了看,說:“完了。”又從死者口袋裏摸出了一小袋藥片,說:“他倒帶著硝酸甘油藥片,發病時他正刨地,沒來得及吃,可惜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老人的遺體抬到家裏,沈桂珍忙讓人去學校喊運河,又央人上濟寧,一是給鄭士茂發電報,二是去藥材公司報告他們公司的退休職工鄭某人的死訊。運河回來,瘋了一般哭喊爺爺一陣,又撲到表姑身上,哭著說:“表姑,俺爺爺死了,我怎麽辦?你可得管我呀。”那沈桂珍也哭得涕淚交流。崮山那邊鄭士茂接到電報,路都不會走了,陸國群也懵了。兩人趕緊把上托兒所的二強托付給公司一位大姐,就請人用自行車送他們去汽車站,坐過路的長途客車趕回老家。

鄭士茂和陸國群在極度悲痛中安葬了父親。從崮山來濟寧的路上,在長途客車上,鄭士茂說:“怎麽會那依突然,莫非是接到咱們的信,知道你的事解決了,老人家太激動了?”陸國群說:“誰知道呢,我想老父親這麽大歲數,什麽事沒經曆過,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他們到了家,才知道他們的信,家裏還沒收到,老父親臨死也沒能知道陸國群摘掉“帽子”的事,來參加喪事的藥材公司同誌告訴他們,老爺子對濟寧機關、企事業單位的右派分子摘“帽子”的事特別關心,每次去公司,都反複打聽,這讓同誌們感到奇怪。運河告訴他們,爺爺死前頭一天去濟寧回來,一晚上不高興,老在唉聲歎氣。鄭土茂和陸國群心裏明白,老人一直在操心兒媳婦兒摘帽兒的事,但是又一直看不到結果。可憐老父親是帶著“心病”,帶著對兒子,孫子特別是隻見了一麵的兒媳的擔憂和牽掛,滿懷著遺憾,無奈,無助和焦慮離開人世的,這讓鄭土茂,特別是陸國群更感到錐心般的痛苦。喪事完華,吊客散去,鄭士茂和陸國群疲憊不堪地坐下來,看看父親住了一輩子的家,兩人又在相對垂淚。運河趴在大桌子跟前,望著爺爺的遺像發呆,他一定是覺得爺爺撇得他好苦,他感到孤單。鄭士茂突然感到兒子好可憐。陸國群看到,表姐沈桂珍就像在自已家一樣,裏裏外外,手腳不停地,習慣成自然地,熟練自如地收拾,忙碌。陸國群看著沈桂珍端著簸箕往屋外走的背影,心裏感歎著她的身世。在家這幾天,她和沈桂珍已經熟了。和這個中年女子接觸多了,陸國群明白了老爺子和運河祖孫倆為什麽對她這樣歡迎,除了比鄭士茂大三歲,常常苦喪著臉,顯得老相之外,真還沒什麽毛病,瘦長臉,白淨麵皮兒,兩隻眼睛大而無神,但看人時透著和氣,善良,她對運河不是一般的有感情,而幾乎是視如己出,運河對她也像兒子對母親一樣依戀。陸國群同情這個女人了。她想,僅從孩子這方麵考慮,鄭士茂和這個人組成一個家庭更合適,但不管老父親怎樣動員,沈桂珍如何苦苦等待,鄭士茂卻始終不肯接納她。現在看來,鄭士茂雖然文化不高,但在婚姻問題上,有他的主見,他堅持等待他真正“相中”的人,而這個人居然是她陸國群!而沈桂珍卻不明白這一點,她天真地以為,她對鄭家老人和孩子好,久而久之,就把鄭士茂感化了,但是,沈桂珍“精誠所至”,卻沒有換得鄭士茂那邊“金石為開”,鄭士茂從崮山領回來個“洋”媳婦兒,生生地把沈桂珍閃到了一邊,讓她幾年的期盼落了空。……陸國群心裏可憐起沈桂珍來。她對沈桂珍說:“表姐,別收拾了,歇歇吧。明天咱兩人一起收拾。”沈桂珍笑笑—是一種帶著苦味兒的笑—說:“我不累,你歇著吧。家裏這些事,你一時也摸不著,再說,你也不是幹這些事的人。”陸國群說:“表姐,你是不知道,再苦再累的活兒我也幹過,什麽樣的罪我都受過。”運河聽見陸國群說這話,揚了揚眉毛,從側麵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嗤笑的表情,心裏暗想,你那是“勞動改造”,還好意思說。陸國群見運河老在屋裏呆坐著,倒了杯水,端到他麵前,說:“運河,這兩天你嗓子都哭啞了,要多喝水,免得喉嚨發炎。”運河不抬頭,隻低聲說:“我不想喝。”看也沒看陸國群一眼。陸國群訕訕地走開。沈桂珍見狀,對陸國群說:“農村的孩子和城市孩子不一樣,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他們口渴了,喜歡喝涼水。運河上火了,我去給他泚碗雞蛋茶。”過了片刻,沈桂珍兩隻手端來一大碗浮浮沿沿,白花花,油亮亮,熱騰騰的雞蛋茶,運河忙起身接過來放下,沈桂珍說:“運河,稍微冷冷就喝了,我放了香油,白糖,又香又甜,喝了敗火。”運河感激地看著表姑,點點頭,用小勺兒在碗裏攪動幾下,又用嘴吹幾下,就急不可待地大口喝起來。沈桂珍在旁邊看著他喝,一邊說:“慢點兒,別嗆著。”……吃晚飯的時候,三個大人都多少吃了一點,運河卻不吃,鄭士茂和陸國群讓他吃,他說“不想吃,吃不下”,沈桂珍說:“運河,聽話,好好吃飯,明天還得去上學。你不吃飯,爺爺會不高興的。”運河聽了,立即“哧哧溜溜”喝了滿滿一大碗麵條兒。吃完飯,收拾完了,沈桂珍要回自己的家了,運河過來抱住他,說:“表姑,我不讓你走,俺爺爺走了,撇下我自己怎麽辦?”說著就哭了,沈桂珍眼裏噙著淚,但笑著說:“你這個孩子,說什麽傻話?你有爸爸,媽媽,怎麽‘撇下你自己’?還能‘怎麽辦’?上你爸、媽那裏上學去唄。”鄭士茂說:“表姑說得對,跟我們去崮山,明天我就去學校給你開轉學證。”運河揚起臉,說:“你也別去開,你開了,我也不去。”鄭士茂想著急,他見陸國群給他使眼色,壓住火氣,說:“運河,你怎麽回事?為什麽不去?”運河說:“俺老師說來,學期中間轉學不好,會影響成績,學校之間功課進度不一樣—農村學校一般都慢一些,因為它放農忙假。”陸國群說:“功課進度不一樣,是個問題,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幫你補。運河聰明,轉學過去,一定會跟上班的。”運河冷冷地說:“我也不用人幫,學期當中,我反正不轉學。”鄭士茂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強?沒你爺爺了,你不去崮山,怎麽辦?”運河說:“好辦。你們走你們的。我跟俺表姑,還在老家上學。”鄭士茂說:“那怎麽行?怎麽能老麻煩你表姑?”沈桂珍說:“要不這樣吧,讓運河跟著我待幾個月,放寒假再轉學。”鄭士茂和陸國群交換一下眼神,陸國群無奈地說:“隻好這樣辦了,就是太麻煩表姐了。”沈桂珍說:“這不算什麽,表叔活著時對我這麽好,我幫點忙是應該的。我一時也舍不得運河走……”運河拉著沈桂珍的手,說:“我就跟著表姑,俺還得一塊兒去墳上給俺爺爺送錢,給墳上添土哩。”一句話讓屋裏三個大人都落了淚。沈桂珍回自己家了,運河也跟著去了。陸國群對鄭士茂說:“看來,你在再婚這件事上,犯了個大錯。”鄭士茂說:“你別嚇唬我,什麽‘大錯’?”陸國群說:“運河他娘死了以後,你這位表姐自己沒有孩子(鄭士茂插話說,“她不生養”)很喜歡運河,暗中對你一往情深,她心裏就取代了運河他娘的位置。她娘兩個感情太深了,你說沈桂珍是與人為善也好,說她是為了進這個家庭有意為之也好,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咱兩人結婚,在運河看來,我是個突然闖進來的個‘入侵者’,他心裏一定會恨我。有這位表姐夾在中間,他很難接受我這個後媽—而且還不是個好人,是個‘右派’,對政治問題,中國的小孩子是信得最認真的。咱家這個狀況,很麻煩。”鄭士茂說:“是有這麽個事兒,但沒那麽邪乎。別擔心,不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嗎?我硬扳也把他扳過來了。你又不是不疼他,時間長了,就感化過來了。”陸國群說:“問題是他排斥你的‘疼’和愛,硬扳肯定不行—他不是小狗小貓兒,隻能因勢利導,慢慢爭取。”鄭士茂說:“就按你說的辦。反正還有幾個月,過了春節再說吧。”

鄭士茂和陸國群回了崮山,運河留在了沈桂珍家裏。運河說:“他們讓我上崮山,我就不去,到那裏老師和同學都不認識,我上那裏幹什麽?我就在老家,和表姑在一起,給你做伴兒,表姑,我走了,你不想我?”沈桂珍說:“想是想啊,你終歸不是我的孩子,你爸爸不會讓你老跟著我的。去吧,跟著你爸爸和後媽,好好兒的,……你後媽那人看上去不孬,人又漂亮,又有學問,比表姑強多了。”運河說:“什麽‘漂亮’,‘有學問’,我不稀罕。一個離了婚的右派娘們兒,俺爸爸拉家來當成寶了,他中了‘美人計’了。”沈桂珍說:“別胡說。什麽‘美人計’?”運河說:“表姑,你不知道,她和她家的人事兒可多了。她自己是右派,她娘家的人有右派,反革命,她們家還是資本家。俺爸爸給我找了這麽個後媽,我算倒八輩子黴了。”沈桂珍說:“小小的孩兒家,胡說什麽?”運河說:“真的,不是瞎說。我問俺老師來。老師說,有後媽這個情況,我以後升學,參軍,入團,入黨,當幹部,都會受影響。”沈桂珍說:“我也問過上咱莊來的幹部,他們也說,會對孩子的進步有影響,我問,摘了‘帽子’,不就成好人了嗎?那幹部說,摘了‘帽子’,還是摘帽兒右派。這事兒是有些麻煩。她自己的小孩受牽連,那是沒辦法兒。你受這個連累,有點兒冤。不過,也沒辦法兒了。你還得考慮你爸爸,別讓他生氣。”運河說:“哼,我考慮他,他怎麽不考慮我?他對俺娘不好,俺娘惱得跳了井,他又給我找這麽個後娘,這不是成心害我嗎?”沈桂珍說:“別胡說了,你爸怎能‘成心害你’?他和你後媽在一塊兒上班,有了感情,兩人就成了。”運河說:“哼,他們在一起上班能有多長時間?俺爸和表姑認識多少年了?怎麽就沒感情?俺爺爺動員他多少回,他就不願意!”沈桂珍說:“運河,別說這個。你爸爸看不上我,我比他年齡大,長得也不好看,又是農村婦女。”運河說:“俺爸爸是忘本了,思想壞了,才會看上俺後媽這樣的。”沈桂珍說:“運河,不能這樣說你爸爸。男女的事不是那麽簡單的,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表姑就是這種苦命,窮命。過了年,你跟你爸爸上學走了,別忘了表姑就是。”運河哭了,說:“表姑,我到什麽時候也忘不了你。”有一次,運河居然說:“表姑,我和學校的小哥兒們說家裏的事,他們都同情我,恨那個女右派,給我出了個主意,我去了崮山,就想辦法兒把她攆走,她走了,騰出空兒來,我再哭著鬧著找你,俺爸爸不願意,我就不算完,他反正就我這麽一個兒子。”沈桂珍說:“運河,你別嚇我,你小小孩子能有什麽辦法兒?你可不許作孽。”沈桂珍嘴上這樣說,心裏想,運河這小子,沒白疼他。他真不賴,道道兒不少哩,他會有什麽辦法兒呢?……

運河已經十二、三歲了,個子不矮,半大小夥子了,按農村的舊風俗,過去大家主的孩子,這個年齡就能娶媳婦兒了,這孩子特別聰明,不論什麽事,一點就通。不論教他什麽,一學就會。跟爺爺這些年,沒事兒,老爺子和他講古,把聽說書看大戲知道的那些人生道理講給他聽,運河聽得入迷,都記住了。什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不論舊社會,新社會,都是書念得好的人吃得開,一樣的店員,有文化的,舊社會能當掌櫃,新社會能當股長,當經理,沒文化,隻能出憨力;一樣當兵,有文化,能當軍官,沒文化,傻大兵一個。不好好念書,是傻子。又是什麽“學成文武藝,貨予帝王家”,新舊社會都一樣,人得有本事,有了本事去跟公家幹事,公家就給飯吃,給衣穿,給房子住,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又是什麽“男兒當自強”,要心強,也要體強,咱這運河兩岸,北宋年間,是梁山好漢活動的地方,民間習武成風,跟人學兩手,能健體,又能防身,無故不傷人,用了急來兩手兒,不受人欺負。又是什麽“識時務者為俊傑”,“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要看清形勢,要跟潮流走,解放前,“東”是地主,資本家,現在是共產黨,誰不由“東”,就沒好果子吃。你後媽人是好人,可是瞎精神,就是不識時務,幹活不由東,你爸爸找她,也是不識時務。……這些話,這些道理,一點一點往運河耳朵裏灌,往他小腦袋裏裝,像農村裏的小鍋屋,時間長了,就薰黑了,像莊稼苗兒澆上井拔涼水,滋洇到心裏了。運河知道爺爺這些話能管一輩子,他當真按爺爺說的做,好生念書,考第二名都急得跳圈兒,還跟人習武,練了些功夫,別說小孩子,就是大人,沒兩下子,也近不了他的身,還愛看書,學校裏,爺爺單位裏,到處找書看,什麽《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陏唐演義》,《三俠五義》一類老書,《雞毛信》,《高玉寶》,《小英雄雨來》這些新書,逮著什麽看什麽,在小同學中間,是知道的事兒最多的。他小腦袋瓜兒特別靈,有心計,有點子,認準了的事,敢支敢下,小孩兒們都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轟轟,都對他目前的處境十分同情,時常聚在一起給他鼓勁兒,不能“屈服”。運河和他的小哥兒們受黨組織,老師多年教育,是聽著革命故事,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不忘階級苦》一類歌曲成長的,他們對人間不平事,對有階級鬥爭色彩的事情特別頂真,他們恨不得自己遇上階級敵人破壞,好當少年英雄,而現在,“階級敵人”竟然跑到鄭運河家裏來了,階級鬥爭就在眼前,小夥伴兒們都支持鄭運河跟這個右派後媽劃清界線,鬥爭到底。鄭運河已經確定,要達到兩個目標兒,一要讓爸爸和表姑“好”,二要把右派後媽擠跑,為了這,他暗暗想好了辦法兒。當然,這些辦法兒他是秘不示人的,包括他的小夥伴兒和最親近的表姑,誰也不告訴,隻待時機到了,就一樣樣實行。

春節到了,鄭士茂和陸國群帶著二強回濟寧老家過年。過完年,假期將滿,他們該回崮山了,節前鄭士茂已經回來辦好了運河轉學的手續,這次要帶運河一起走,提前熟悉一下崮山縣城的環境,開學後就在那邊上學了。但運河仍然不肯跟爸爸一起走,說要趁假期和小夥伴兒一起玩兒,沈桂珍說:“要不這樣吧,再讓他在老家待十來天,等正月十三、四,再讓他去崮山。到時候,我送他上車就是。”陸國群說:“到時候讓他爸回來一趟,接他過去,過了元宵節,就開學了。”鄭士茂也隻好同意了。

正月十三,冷空氣南來,寒風刺骨,鄭士茂坐了長途客車回濟寧老家接一點兒也不順溜的兒子,下午就沒有返程的車了,他必須在家住一晚,第二天返回崮山。到家後,他把家裏屋子,院子打掃幹淨,拿著從崮山帶來的禮物去表姐沈桂珍家,沈桂珍見鄭士茂來了,十分高興。鄭士茂坐了一會兒,說了運河在這邊待那麽長時間,他和國群感謝她一類話 ,喝幾口水,說:“表姐,咱上我那邊去,我從濟寧買來了飯菜,咱一塊兒提前過‘十五’,明天運河就得跟我走了。”沈桂珍說:“兄弟,你大老遠跑回來,到了我門兒裏頭了,就不能在我這裏吃頓飯?你怕表姐管不起你這頓飯?我跟你說,我早準備好了,候著你來,一塊吃頓飯,運河的事,我有話對你說。再說了,俺表叔不在了,那邊家裏從你們初四走了,就沒人,屋裏冷颼颼的,你過去還得現生火,麻煩死了,你幹脆在我這裏吃兩頓飯算了,何必費那回事?”鄭士茂聽沈桂珍說得在理,態度十分誠懇,不忍拂她的好意,運河也反對去那邊家裏開夥,隻好順水推舟,去自己家拿了從濟寧買的飯菜,讓沈桂珍做了一塊兒吃。天黑了,桌子上的煤油燈被從門縫兒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像一個小妖精在跳舞,沈桂珍炒菜,做飯,往堂屋端菜,運河一直在跑前跑後,和表姑配合十分默契,鄭士茂想起安葬父親後陸國群說沈桂珍和運河那些話,她說的確實是那麽回事,想把運河的心從他表姑這裏拽開,看來很難。這會是他和陸國群兩人的一個大難題。……菜擺好了,不大功夫,連鄭士茂從濟寧買來的炸魚,熟肉,共四個熱菜,四個涼菜,沈桂珍又溫了酒。鄭士茂說:“表姐,又不是外人,你還弄這麽多菜。”沈桂珍說:“多少年了,兄弟,你沒在我家吃我一口飯,要不是沒俺表叔了,要不是運河在我這裏,你也不會在我這裏吃這頓飯。咱一起吃這頓飯不容易,表姐我是誠心敬意,也是為了送俺運河。明天運河跟你走了,咱想再在一起吃頓飯就不容易了。我也做不了什麽好菜—比不得你們在外頭混事的人。來,酒熱了,我給你滿上,兄弟,先幹了這一杯,表姐敬你。”鄭士茂說:“表姐,我先敬你,感謝你多年對我們家的幫助,對老人的照顧,對運河的關心和疼愛。”沈桂珍說:“那都算不了什麽,表叔一直很關心我,我也應該孝敬他。運河這孩子,從小就讓人喜,沒他娘了,怪可憐的,俺娘倆兒也投緣兒。來吧,兄弟,咱一起喝了這盅酒。”鄭士茂坐了大半天長途車,渾身凍透了,喝下這盅酒,覺得身上暖和些了,沈桂珍又給他倒上酒,說:“今天風大,屋裏也不暖和,你今天讓風抽了一天了,多喝點兒,壓壓寒氣。”鄭士茂確實凍得夠嗆,就一連喝了三杯,身上暖和多了,沈桂珍喝了點酒,一向黃拉拉的臉泛起了些微紅暈,大而無神的眼睛也變亮起來,忙忙活活,給鄭士茂倒酒,讓菜,又不斷給運河夾菜,運河說:“表姑,我自己吃,你也吃。”沈桂珍說:“運河,明天跟你爸爸去了崮山,得聽爸爸媽媽—後媽也是媽—的話,別不叫‘媽’,你不叫‘媽’,她心裏難受,外人也笑話,顯得你爸爸的家不是個樣兒。”運河立楞一下頭,說:“我喊不出口,我不喊,她心裏難受,我喊,自已心裏難受。我還得和她劃清界線哩。”鄭士茂聽運河這樣說,血往臉上湧,氣往頭上衝,兩隻眼通紅,用筷子指著運河,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知好歹?大過了年兒,看我不揍你。”運河說:“我怎麽不知道好歹?你才不知道好歹哩,你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鄭士茂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沈桂珍板起麵孔,說:“運河,怎麽了?你在表姑家裏,把你爸爸氣著了,表姑臉上好看嗎?快向爸爸認錯兒。”運河還真聽話,站了起來,說:“爸爸,我不該頂你,你別生氣了。”鄭士茂聽了運河剛才的話,知道這孩子對陸國群不是一般的“生分”,也不僅僅是孩子對晚娘本能的排斥,而是抱著很深的,帶“政治”色彩的成見,恐怕很難扭轉過來,孩子去了崮山,會給陸國群帶來怎樣的難堪,刺激甚至傷害,簡直不敢想像,陸國群太無辜了,鄭士茂心裏煩悶,又覺得孩子也可憐:失去了親娘,相依為命的爺爺又死了,現在又要離開他最親近的表姑,也難怪他有逆反心理,當著沈桂珍的麵,他也不好再對運河說什麽。沈桂珍說:“兄弟,孩子還是小,別看他小嘴兒‘叭叭’的,其實還不懂什麽。這回跟你去了崮山,剛開始可能不大習慣,跟國群妹妹生分些,國群妹妹得多擔待,你千萬別跟他來硬的,這孩子屬‘順毛驢兒’的,受撲拉不受戧。”鄭士茂心想,聽沈桂珍這口氣,倒好像運河是她的孩子,她在托付給別人,但還是說:“表姐,你放心。”沈桂珍見鄭士茂讓孩子一陣弄得愁眉苦臉的,說:“兄弟,跟自己的孩子不能生真氣,來,再喝酒,天冷,多喝幾盅。”說著,又給鄭士茂倒上酒,鄭士茂心裏煩悶,就一盅又一盅地喝了起來,沈桂珍不知道他的酒量,見他盅子空了,就再給滿上,他端起來就一飲而盡,還逼著沈桂珍陪他喝,沈桂珍沒奈何,也就多喝了幾盅,個多小時以後,鄭士茂終於撐不住了,趴到飯桌上睡著了,沈桂珍慌了,說:“運河,你爸爸喝多了,怎麽辦?”運河想了想,說:“好辦,把他架到床上,讓他睡一會兒,醒了再讓他走唄。”沈桂珍想也隻好如此了,就和運河兩人相幫著把鄭士茂架到裏間屋沈桂珍床上,給他脫下棉鞋,又脫了外邊的大襖,讓他躺好,蓋好被子,鄭士茂呼呼大睡起來。沈桂珍和運河吃完了飯,又收拾了。夜深了,屋外西北風老牛一樣“哞哞兒”地吼叫著,刮得窗戶紙“撲撲拉拉”,屋門“哐哐當當”,鄭士茂還在酣睡,沈桂珍試著喊他兩回,喊不醒他。沈桂珍說:“運河,你爸爸睡得很沉,看來是一夜的事兒了。天這麽冷,風這麽大,硬把他弄起來,讓他走,凍病了就麻煩了。要不這樣,別讓他走了,我上小東屋兒睡去,你在這屋和你爸睡一張床,他要是醒了,想著讓他喝水。”運河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但他一轉眼珠兒,到外邊拿來尿盆,放到裏間屋裏,兩步出了屋,把屋門從外邊鎖了,在窗子外,低聲說:“表姑,我把尿盆放裏間屋了,屋門我從外邊鎖上了。我還是睡我的小東屋兒,我嫌我爸打呼嚕,你在這屋伺候他吧,我去睡了。”沈桂珍急了,說:“運河,你胡鬧什麽?快把門開開,……”但運河已經走了,沈桂珍不敢大聲喊,她怕鄰居聽見。沈桂珍想,運河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他想讓我當他的娘想迷了,想出了這樣的壞招兒,逼著他爸爸和我‘好’,孩子,你這不是害你表姑,敗壞你表姑嗎?表姑這樣和你爸爸一起在一個屋裏過一夜,沒事兒也成有事兒了。你爸是有老婆的人啊,他老婆是‘右派’也罷,‘左派’也罷,那也是他的老婆,咱娘們兒也沒法兒把人家攆走啊。……沒辦法兒,表姑隻能在外間屋凍一夜了。沈桂珍這樣想著,從裏間屋找出個破舊棉襖裹在身上,在椅子上坐下。屋裏沒點兒火星,老房子七漏風八漏氣,舊棉襖包了上身,包不了下身,夜越深屋裏越冷,沈桂珍被凍得坐不住,兩隻腳像被貓咬了一樣疼,她突然想,鄭士茂喝了酒,這樣穿著衣裳睡一夜,很容易感冒,得去把他外頭衣裳脫了,讓他好好睡。多少年了,沈桂珍心裏把鄭士茂當成自己的男人,現在,她還是從心裏疼他,關心他,她端了煤油燈,到裏間屋,放好燈,站到床前,說:“兄弟,你起起身子,我幫你把棉衣脫了,好好睡。”鄭士茂睡得迷迷糊糊,不睜眼,嘴裏嗚嚕著:“好,脫吧,我困死了,……你還不睡?”沈桂珍急忙伸手給他解上衣扣子,幫他脫了上衣,又幫他解開腰帶,褪下他的棉褲,鄭士茂聽任她擺布,還配合著把外頭衣裳脫了,自己又說:“穿著衣裳睡覺太冷,我幹脆脫光了睡吧。”也不睜眼,就把貼身的內衣全脫了,隻穿個三角褲頭兒,扭過頭去,又打起了呼嚕。自從丈夫走後,沈桂珍再沒這樣近距離地見過大男人的光身子,她臉紅,耳熱,心跳,她今晚上喝了好幾盅瓜幹子酒,會喝酒的人說,這種酒有後勁,上頭,她覺得酒勁兒上來了,身上熱古兜的,她把鄭士茂的棉衣棉褲蓋到被子上麵,端起油燈,想去外間屋,但卻挪不動腳步,她端了燈,站在床前,看著睡在自已床上的這個男人,鄭士茂側轉過身來了,他棱角分明的麵孔雖然有點老相,但仍然特別耐看,丈夫死在朝鮮戰場上以後,公公,婆婆不出兩年,都找他(她)兒去了。她結婚三、四年,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公婆去世後,家裏就她孤身一人,一個院子,幾間破屋,雖然作為烈屬,每年有幾十元錢撫恤金,生產隊裏分給口糧,但終歸不是長法兒。也有人給她找“主兒”,多半是年紀很大,家裏很窮的老光棍,沈桂珍相不中。凡好點的聽說她不生養,也不肯要她,她改嫁的事就一直拖著。當莊鄭家表叔的兒子鄭士茂在外頭工作,媳婦兒死了,老漢怕兒子新找了媳婦兒,孫子會受氣,一心讓鄭士茂找這位遠房表姐。沈桂珍心裏早就看上了鄭士茂,跟表叔和他孫子運河走得特別近,經常在鄭家幫忙做家務活兒,推磨軋碾,燒茶做飯,洗洗涮涮,縫縫連連,啥活兒都幹,儼然是鄭家的新主婦了,她自已沒有孩子,十分喜愛鄭士茂的兒子運河,對他盡心地照顧,嗬護,把運河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運河很小就沒了娘,對她特別依戀。他們娘兩個不是母子,勝過母子,相互難以割舍。沈桂珍就這樣時常從鄭家進進出出,心裏盼著正式成為鄭家媳婦兒,運河從喊“表姑”改為喊“娘”那一天,但是鄭士茂卻一直不肯鬆口兒。就這樣等著盼著,運河從小娃娃兒長成了半大小夥兒,沈桂珍也因為常年的單相思熬出了白發,六、七年過去了,到頭來,鄭士茂那邊花成蜜就,把一個又白又俊,又有學問,像個大閨女似的媳婦兒領回家來。沈桂珍被晾到了旁邊兒,閃得好苦,落了個狗咬尿脬空咽沫兒,竹籃打水一場空,像從漫天雲摔下來,摔了個嘴啃泥。沈桂珍知道,鄭家老漢為這事很生氣,最難受的是運河,他心裏早已把沈桂珍當成自己的娘了,他不是一般地煩惡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後媽,而是恨她,沈桂珍知道了這事,死的心都有了,這幾年,外人都知道鄭家老漢要讓沈桂珍做自已的兒媳婦兒,沈桂珍攀上高枝兒了,也沒人給她找“主兒”了,有鄭士茂比著,沈桂珍也看不上別人,她知道鄭士茂嫌她年紀大,長得也不好看,可是她覺得,她就一直這樣對待鄭家祖孫,日子長了,鄭士茂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她給化開,哪想到,她會被撂得這樣苦。見了陸國群,她倒不怨鄭士茂了,她確實跟人家沒法兒比,無論是哪個男人,有陸國群這樣兒的,也不會找她沈桂珍,除非他是瞎子,傻子。沈桂珍認命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就這樣算了吧,反正享受烈屬待遇,老了,死了,拉倒吧。那天運河說他要讓他爸和她“好”,要把他後媽趕跑,把她嚇了一跳。這孩子主意大得很,跟小孩兒們一起,他總是當“王”,當“司令”,小腦袋瓜兒裏鬼點子多得很。沒想到他那話不是說著玩兒的,今晚上,他就來了這麽一手兒,他小孩兒家知道什麽,他一定認為把表姑和他爸爸鎖在一個屋裏,待一晚上,兩個人就“好”了,這孩子真是又可氣又可笑,運河,你讓表姑丟死了,這一夜怎麽過?天明跟你爸爸怎樣說,外人知道了,還不知說得多難聽哩。本來就擔了個會當鄭士茂媳婦兒的空名兒,再加上這麽一檔子事兒,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沈桂珍這樣想著,她端起燈來,想回外間屋,但兩隻眼睛卻在貪饞地看著睡在自己床上的這個她想了多少年的男人,而不肯收回視線,不願轉臉兒,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不想離開。她覺得自己臉在發熱,心在猛跳,她今晚也喝酒了,也許是酒勁兒上來了,多少年的渴求,夢想突然有了成真的“機會兒”,她好想和床上這個男人親近,甚至親熱,外間屋那麽冷,她總不能在自己家裏凍死吧?不如把“表弟”往裏推推,就在床邊上躺躺吧,她這樣想著,就脫了外頭棉襖,棉褲,穿著貼身的衣裳,把蓋在鄭士茂身上的被子拽開,蓋住自己的身體,和鄭士茂挨著躺下。她躺在劉士茂身邊,聽著他高低起伏的,隻有大男人才會有的呼嚕聲,心想,她不能想“別的”,他不是自己男人,她要是趕著他,他也許會惱,她就不是人了。雖然兩人睡在一起,兩人不過隔了她一層衣裳,可是這衣裳就是一堵牆,一座山。從丈夫去了朝鮮,沈桂珍十幾年頭一回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而這個男人又是她想了一千回,一萬回的,沈桂珍心裏亂馬攪槍,說不出的難受,從心裏說,她好想和他親熱,但她又很害怕,真“那樣兒”了,算什麽事呢?她還是個人嗎?男人是無所謂的,抽出那個來,穿上衣裳,走到街上,又周武鄭王地,和沒事兒人一樣了。可她是女人,是寡婦,是烈士的寡婦,她是要臉麵的。沈桂珍心裏像有幾隻小老鼠在拱聳著,安不下位兒來。她想,這人真是喝多了,睡了這麽大會子了,也不醒,他如果醒了,兩人說說話兒也好哎,不知他會怎樣,會立馬起來?那還不如讓他這樣睡到天亮哩。也許他不會。反正屋裏隻有他們兩人,神不知鬼不覺,他要是想戳弄她,親親她,就盡著他唄。隻要別真辦“那事兒”,就不算大毛病。他要是想辦“那事兒”呢?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她知道,男人會半黑拉夜的“起性”,鄭士茂會不會也“起性”?會“不老實”?他今晚上喝多了酒了,聽說不少男人喝了酒,會想那種“事兒”,他會不會也是那樣?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要真“不老實”,也就沒辦法兒了,一個女人能強過一個大男人了?隻好依著他了。“那樣兒”就“那樣兒”吧,想了他這麽多年,有這麽一回,也算沒白想他,也不枉擔個虛名兒。沈桂珍心裏有事拱將著,眼睜得鈴鐺似的,在鄭士茂身邊翻蹬,她的身子,兩隻手不時碰著鄭士茂的光身子,她身上一陣陣酥麻酥麻的,不知過了多麽大會兒,睡得迷迷糊糊的鄭士茂,覺出被窩兒裏進來了人,伸手摸著她,喃喃說:“別穿著衣裳睡,這樣……冷,容易凍著。”沈桂珍一陣狂喜,表弟向她發出了要和她親熱的信號,她血往上湧,心跳得更快了,急急忙忙把貼身衣裳全脫了,她想,如果男人想讓一個女人脫衣裳,你想不脫也難,脫就脫吧,看看他“老實”不“老實”?沈桂珍覺得自己的想法兒很可笑,他“老實”什麽?他“老實”讓一個女人脫光屁股?沈桂珍緊張極了,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她要看看鄭士茂會怎麽樣,屋裏黢黑,她看不清鄭士茂醒沒醒,看不清他臉上什麽表情,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等著,突然,鄭士茂把他的胳膊伸到她這邊來了,一下把她攬過去,並且把她摟緊了,他說:“你身上怎麽這麽涼?來,靠到我身上,我暖暖你。”沈桂珍緊靠在鄭士茂身上,兩人胸對著胸,沈桂珍覺得自己的兩隻因為沒生過小孩仍然像大姑娘的奶子一樣的奶子被鄭士茂的胸膛擠壓著,說不出的舒服。他又用他的大手摸挲她的光身子,她被他摸得渾身過電一般,身上的血不流動了,定在他身上動不了了,她的臉滾燙,一定像大紅布一樣紅了,她很不好意思,她不出聲,(白字)著,鄭士茂再次摟緊了她,又親她的臉,親她的嘴,還親她的胸,沈桂珍醉了一樣,仍然不吱一聲,管自享受著他的愛撫,隻是喘息聲變得急促,而且聲音粗了,鄭士茂說:“怎麽樣,不冷了吧。你喘的氣兒都熱乎了。”說著,又是一陣發狂般的親吻,沈桂珍一任他擺弄,仍舊不好意思答話,這時候說什麽話呢?說話有什麽用呢?看來,男人和女人睡在一個床上,很難忍得住,她後悔自己過去沒早點想法兒接觸他,和他親近,現在什麽都晚了。這輩子就偷偷和他親熱這一回吧。……隔著各人穿的小短褲,她覺出他那裏硬梆梆地頂得她慌,她知道那種時候兒快到了,她已經暈暈乎乎的了,就等著他開始了。果然,過一霎兒,他就伸下手去,把她的小短褲拽了下來,自己也脫了,然後,再一次摟緊她,親吻,兩條粗壯的長腿緊緊地夾住她的兩腿,沈桂珍心想,這人還真沉得住氣,都這樣了,還不開始辦“那事兒”,她在盼著那一刻,她一直沒說話,她難為情,她覺得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兩人隻要親熱就行了,什麽話都不用說了。那一刻終於來了,他嘴對著沈桂珍的耳朵,說:“你躺好,我上去了。……”沈桂珍仍不說話,隻是順從地躺好,“唔”一聲算是回答。他上來了,他好沉啊,他好有勁啊,沈桂珍感到自己仰臥在一條船上,在大水裏,飄飄搖搖,跟著浪頭,一會兒騰空,一會兒沉下,……也不知過了多大會兒,他完事了,下來了,又抱著沈桂珍親了幾口,對著她的耳朵說:“國群,好妹妹,今晚上我感覺不大一樣,挺新鮮,太好了。”還在極度的幸福感中沉醉的沈桂珍被他的話驚醒了,像大汗淋漓的腦袋被澆了一桶深井冷水,她嗚嗚地哭了,說:“兄弟,你在我家裏,我是你表姐,你把我當成陸國群了。”鄭士茂聽了沈桂珍的話,像被當頭掄了一棒,趕緊推開沈桂珍滑膩膩的光腚,光著身子坐了起來,沈桂珍伸手把他拽回被窩兒,摟緊了他,說:“兄弟,別這樣,屋裏太冷,感冒了。已經這樣了,水潑出去了,白布進了染缸了,沒辦法兒了,咱就這樣睡吧。”鄭士茂說:“對不起,表姐,我不該……昨晚上我喝多了。”沈桂珍說:“是啊,你喝醉了,像一攤泥,走不了了,俺就讓你住下了。我說的讓運河在這屋睡,這壞小子從外頭把門反鎖了,自己跑小東屋兒睡去了。我裹著破棉襖想在外間屋坐一夜,可是大冷了,受不住了,尋思在你外頭躺躺,沒想到,……”鄭士茂說:“表姐,太對不起了,我這是辦的什麽瞎事兒?我不是人了。我這輩子都完了。”沈桂珍說:“兄弟,你也用不著這樣。今晚上的事,不怨你—不知者不為過,你跟我親熱,是把我當成陸國群了。我不怪你,不就行了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盼了這麽些年了,有了今天這個晚上,算沒白盼,沒白擔個虛名兒,我也值了,可惜你親熱的不是我,是你的陸國群。我知道不配你,可是我的心就在你身上,運河知道我的心,今晚上,是運河成心胡鬧,他覺得這是向著我。我也不怪運河,求你也別嫌他。咱倆有這麽一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賴著你,不就完事兒了嗎?你還是回去和你的漂亮媳婦兒過。天明起來,我罵運河幾句,就說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快凍死了。好了,別難受了,當沒這麽回事算了。”一邊說,一邊用兩隻粗糙的手撫摸著鄭士茂的頭,臉和上身,像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鄭士茂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摸沈桂珍,說:“表姐,我太對不起你了,……”沈桂珍伸手捂住他的嘴,說:“別說了。”一邊又緊緊地摟抱鄭士茂,說:“表姐本不想這樣,可是已經這樣兒了,也就沒什麽在乎了。表姐也不要臉了。兄弟,我問你,剛才,你讓我脫衣裳,跟我親熱,是把我當成陸國群了,現在知道我是沈桂珍了,又和沈桂珍在一個被窩兒裏,能再跟沈桂珍親熱親熱嗎?……你要是答應了,我也好受點兒。”鄭士茂被她摟得渾身發熱,心想,懷裏這個女人太可憐了,太冤了,自已也太對不住她了,真不忍心拒絕她,已經這樣了,一次還是兩次,沒什麽區別,就依著她吧。再說,摟著沈桂珍的光腚,想起剛才兩人親熱時的感覺,真的很新鮮,很好受,就再來一回吧。這樣想了,他伸開雙臂摟緊了沈桂珍,一邊在回味著那種別樣的感覺,心想,有個人給我算卦,說我這輩子是三個女人的命,看來這沈桂珍也算一個。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摟抱著沈桂珍,但卻突然想起了陸國群,覺得太對不起她了,說:“運河這小子,太胡鬧了。”沈桂珍說:“是胡鬧,這孩子替我打抱不平,他有心術,向著我,使了這種鬼點子,……可惜他的點子使晚了。什麽都別說了,今輩子沒指望了。”說著,就哭了起來。淚水滴到鄭士茂的胳膊上,胸膛上,鄭士茂說:“表姐,你哭了。對不起,我太對不起你了,……人常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了今天晚上,我一輩子都想著你,對你好。”沈桂珍說:“你說這話,也就這一霎兒,你怎麽想著我,怎麽對我好?陸國群會怎樣想?你能怎麽辦?……說那個都是假的,你心裏想做到也做不到。……我也不指望,趁著天不亮—雞還沒叫哩—咱兩人—別把我當陸國群—好好親熱親熱吧,以後就撈不著了。”說完,抬起身子,趴到鄭士茂身上,親吻起來,一會兒又把手伸向他的下身,又過一會兒,幹脆爬到了鄭士茂身上,鄭士茂被她纏綿得撐不住了,一下翻過身子,把沈桂珍壓到了自己身下,又沒命地瘋癲起來,一邊說:“表姐,親表姐,你讓我太‘自’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說,有了今晚上,我一輩子都會想著你。”沈桂珍一邊喘息著,一邊說:“我不指望那個,你明天回到崮山,見了陸國群,就把表姐忘到南天邊兒去了。有了今晚上,我就成了你的女人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你這會兒好好親親我,別把我當陸國群,今天晚上就交給你了。”鄭士茂被這個女人感動壞了,而且,她真的讓他快樂得要命,這時候,他真的顧不上陸國群了,和沈桂珍沒完沒了地廝纏在一起。沈桂珍被淹沒在鄭士茂掀動的一陣陣愛的波濤裏,她眯著眼,兩手不住地摸挲著他,用自己的小腳丫兒勾他的大腳板兒,她要好好感覺感覺,好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仔細回想,因為天一亮,今晚的一切都會像一個夢一樣過去,表弟還是表弟,表姐還是表姐,表姑還是表姑,雖然已經“這樣”了,運河的表姑還不是“娘”,這個男人還是那個長得白白淨淨,怎麽看怎麽好的陸國群的丈夫。冬天夜長,沈桂珍希望這個夜晚長了又長,最好永遠不要天明。但是,雞還是叫了,窗戶也慢慢亮了,漸漸的,屋裏也有了亮光,鄭士茂鬧騰夠了,累了,又睡著了。沈桂珍也累得要死,眼皮發澀,但睡不著,她摟摟鄭士茂,再親他幾口,鄭士茂迷迷糊糊,也摟摟她,嘴裏還嗚嚕著:“群,天冷,再睡一會兒。……”沈桂珍想,他們兩人剛親熱完,瘋了一樣,還是沒忘了他的那個“群”!極度的羞和惱在胸間翻滾,她眼裏滾著淚水,把鄭士茂放在她身上的胳膊掰開,坐起來,屋裏很冷,她光著身子,不由打個冷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急忙找著貼身的褲褂穿上,又穿上棉衣,回頭給又睡著了的“冤家”男人掖掖被子,擦擦眼淚,和衣躺下,她在等運河那個壞小子來開門。過了有半個來小時,她聽見小東屋兒門響了,又聽見了腳步聲,運河起來了,她想,這小子真有心機,這麽早就起來了。她趕緊起來,又不舍地親鄭士茂幾口,出了裏間屋,拿木梳攏一下散亂的頭發,裹了破棉襖在外間屋椅子上坐下。一會兒,運河來開門了,開開門,躡手躡腳地進來,沈桂珍裝成睡著的樣子,一動不動地坐著,運河過來晃晃她,她“醒”了,擦擦眼睛,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運河,你這個壞小子,你看你幹的什麽事,表姑就這樣坐了一個晚上,快凍死了。”運河說:“你傻呀,怎麽不到裏間屋床上,蓋了被子睡呀?”沈桂珍說:“運河,你這個臭小子,表姑和你爸爸又不是兩口子,睡在一張床上,那怎麽行?讓你後媽知道了,你爸爸怎麽辦?你讓表姑臉往哪擱?你真是個渾小子呀。”運河用手擓擓自己的頭皮,說:“表姑,你……你白搭,唉,什麽也不說了。我爸爸呢?”沈桂珍說:“他昨天喝酒喝多了,一晚上也沒醒,這還睡著哩,我做中了飯,再喊他吧。吃完飯,你爺倆兒就該走了。你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背上就走。”說完,拿開破棉襖,站了起來,拿一個瓢從一隻小缸兒裏挖出半瓢黃豆,遞給運河,說:“運河,你去生產隊豆腐房換豆腐,我炒了你爺倆兒吃。豆腐要是還沒出來,你在那等一會兒。”運河說:“待會兒再去不行嗎?”沈桂珍說:“不行,去晚了,就換不上了。”運河端著豆子,拿了盛豆腐的盤子去了。運河出了門,沈桂珍趕緊插上大門,回到裏間屋,坐到床沿上,劉士茂睜開眼,很難為情的樣子,不看沈桂珍,問:“運河這個壞小子起來了?”沈桂珍說:“別罵孩子,他是好心,一心讓我當他的娘。”鄭士茂說:“那小子呢?”沈桂珍說:“我讓他換豆腐去了,天還早,得一會兒才回來,咱兩人再說會兒話。剛才我跟他說在外間屋坐了一夜,你一夜沒醒,你裝作不知道他反鎖門的事兒就行了。”鄭士茂說:“表姐,黑夜的事,太對不起了。”沈桂珍用手捂他的嘴,說:“兄弟,從這不許你再說‘對不起’,記住,就咱兩人知道,爛到肚子裏。”說著,又抱了他的頭,親他,說:“有這一晚上,我也知足了,這說明咱兩人有夫妻的緣份。虧了俺運河,我沒白疼他。”鄭士茂看一眼沈桂珍,他覺得這女人太可憐了,心裏酸疼,似乎為了答謝他,又伸出胳膊摟抱她,親她,這會兒,他深悔自己沒早點兒找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鄭士茂親沈桂珍一陣,又說:“好姐姐,我怎麽報答你?”沈桂珍說:“你又來了。我不用你‘報答’,黑夜裏已經報答了。不行,運河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得去敞開大門,你快起吧,我去做飯。”說完,又親鄭士茂一口,出了屋,鄭士茂急急忙忙起了床,看一眼他和沈桂珍翻騰了一夜的床鋪,心裏有難說難道的滋味兒,趕緊把床收拾好了,到外間屋,沈桂珍用臉盆端來冒著熱汽的洗臉水,鄭士茂洗了臉,運河回來了。吃飯的時候,鄭士茂說:“昨晚上,我喝多了,在這裏睡了,太胡鬧了。”沈桂珍臉有點紅,說:“胡鬧什麽?走親戚,在親戚家住下,有什麽?”鄭士茂對低頭吃飯的運河說:“運河,到了崮山,不要說我在你表姑這裏住下的事。”運河抬頭看一眼爸爸,又看看表姑,他覺得爸爸今天早晨有點不自然,表姑臉上紅撲撲的,眉兒眼兒裏喜盈盈的,不像平時那樣愁眉苦臉,運河一邊答應道:“唔,記住了。”一邊心裏想,表姑說的話是真的嗎?她真的在外間屋坐了一夜?怎麽看她不像凍了一晚上的樣子?爸爸真的一個人在裏間屋床上睡了一夜?他怎麽不問他兒子運河在哪裏睡的?如果運河這麽個半大小子和他一起睡的,他能不知道?運河這麽大人了,總不能和表姑睡一起吧?爸爸為什麽囑咐這一句,在表姑家住下的事,他為什麽怕那個右派娘們兒知道?運河覺得表姑多半是和爸爸在一張床上睡的覺,他們兩人就像兩口子一樣睡在一個被窩兒裏了,就是說,他們兩人昨晚實際上已經“好”了,隻是裝出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演戲給他看就是了。運河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他暗自得意:昨天晚上這件事做對了,他的一個“目標”實現了,到了崮山,他就要去實現另一個“目標”了。

吃完早飯,三人一起到了鄭家。沈桂珍把給運河帶的東西向鄭士茂作了交待,就好像運河是她的親生兒子似的,鄭士茂說:“運河,你表姑都交待好了,咱該走了,去晚了趕不上車了。”運河拉了沈桂珍的手,哭著說:“表姑,你跟我們一起去崮山。”鄭士茂難為情地看一眼沈桂珍,沈桂珍眼圈兒紅紅的,說:“運河,傻孩子,你是去跟你爸、媽上學,表姑去,是打什麽家什的?快走吧,放了假回來看表姑就行了。”運河沒奈何隻好跟著爸爸走了。

鄭運河跟著爸爸到了崮山,後媽陸國群對他百般關愛,問寒問暖,送吃送喝,但這孩子像是鐵了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但不喊陸國群“媽媽”,連阿姨也不肯喊,問他話,就用“是”,“不”,“不礙”,“沒事兒”應答,陸國群心裏難受,但也隻能耐著性子,不急不燥,心想也許時間長了,就會好起來。鄭士茂心裏藏了正月十三晚上在沈桂珍家的事,覺得對不起陸國群,但又不能說什麽,隻是更加勤快—何止是“勤快”,簡直是殷勤了。陸國群想,他兒子來了,他怕她不高興,就竭力這樣做,實際上大可不必,運河對陸國群的排斥態度,鄭士茂看著心焦,但也不好對兒子大動肝火,一是陸國群不讓他發脾氣;二是他答應過沈桂珍,不對孩子發火兒; 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鄭士茂自己辦了瞎包事兒,他不敢惹運河,怕他胡說八道。開學後十幾天的一個傍晚,運河放學回來,棉襖前襟破了個大口子,露著黑乎乎的爛棉花套子,口袋兒也撕開了,臉上髒而巴幾,鄭士茂問:“這是怎麽了?”運河說:“打架了。”鄭士茂說:“打架了?打什麽架?為什麽打架?你是去上學,還是去打架?”陸國群說:“你別先著急,聽孩子慢慢說。”運河冷冷地說:“沒什麽好說的。”鄭士茂說:“平白無故就能打架?快說是怎麽回事。”運河冷冷一笑,說:“是你讓我說的,好,我說。放學回來的路上,有個叫王援朝的小子在我後頭唱順口溜兒,‘鄭運河真不賴,找個後媽是右派。’我急了,把小子揍了,哼,想欺負我,他不是對手。有這一回,準改了。”鄭運河在老家學校裏,一直是孩子王,來到崮山,“王”當不成了,他心裏就有些失落,但他不聲不響,心裏自有主意,他相信,憑著自已的“武功”和在運河邊上練出的鐵拳頭,他一定能打出自已的一番“天地”,今天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一九六二年秋天,陸國群摘了“帽子”,又被安排做了科室工作,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陸國群總算過了小半年心情舒暢的日子。誰想一九六三年春節後,又成了她的多事之秋。先是運河對她的敵視,是她的一大心病,不怕你對他再好,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直心如鐵石,油鹽不進,陸國群讓他氣哭過好幾回,但她和鄭士茂兩人都苦無良策。再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正月十三,鄭士茂回濟寧老家接孩子,在老家住了一晚,回來後,像變了一個人,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像有什麽事悶在心裏,常常走神兒,發愣,晚上睡覺,原先兩人不親熱時,他倒頭就睡,現在卻總是翻來調去睡不著,對兩人那種事兒,也不像原先那樣上心,猴兒急了,有點像盡丈夫“義務”,應付“公事兒”。陸國群想,莫非他聽了什麽不好的消息,不可能啊,公司領導和同誌們對她都挺好的,就連席小鬼對她也皮笑肉不笑地笑臉相迎,客客氣氣。莫非他回家那晚上,和那位單戀他多年的表姐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弄得他心猿意馬起來?陸國群自己就否定了,不會的,鄭士茂不是那種人,他想和那表姐作苟且之事,還等到現在?那到底是為什麽呢?難道僅僅是因為運河對她的態度,讓他犯愁?那也不至於影響到夫妻之間的感情啊。陸國群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事,八月份,中央來了文件,時隔很多年之後,給百分之四十的幹部、職工上調一級工資。陸國群建國初期參加革命,開始實行供給製,一九五六年改為薪金製,給她定了個二十二級,打右派勞改期間,改發每月十八元生活費,最後確定降兩級工資,成了二十四級,每月隻有三十四元伍角,上無力孝敬父母,下不能較好地養育孩子,運河來了,還不好吃得太差,每月總是過得緊緊巴巴,左支右絀。陸國群當然清楚,隻給百分之四十的人長工資 ,一個摘帽兒右派是不會有份兒的,但心裏又想,工資,工資,是按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和工作量給的報酬,她自信如以此為標準,她也應該長工資。心裏有話,在外邊不敢說,在家裏難免說幾句牢騷話,讓運河也覺得奇怪,斜著眼看她幾眼,鄭士茂勸她:“我隻要評上了,咱兩人就等於百分之五十了,比人家還強。”但是幾天後,鄭士茂回來說:“公司裏最後平衡,把黑子平衡掉了,黑子老婆孩子在農村,吃不上喝不上,我找了老經理,把我那個名額讓給黑子了,你不生氣吧?”陸國群說:“不生氣。他還是咱的媒人哩。可就是,孩子一天天大了,嚼裹越來越大,日子會過得越來越緊巴。下回長工資還不知猴年馬月哩。”更讓陸國群擔憂的是“形勢”。報紙,廣播上常說,階級敵人總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陸國群覺得這些話也在說她,但她心裏明白,頭不敢抬,大氣兒不敢出的“階級敵人”們“窺測”社會鬥爭“風向”,不過是出於恐懼,擔憂自己和家人的命運,怕不知何時,因何種理由再蒙受無妄之災,他們中又有幾個是在尋找時機,圖謀不軌?陸國群年紀輕輕,就遭受了反右這種劫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雖然已經摘了“帽子”,理論上已經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一般幹部。但就像有陳病的人怕氣候變化一樣,她這種人自然對階級鬥爭形勢格外敏感。而一九六三年,中國經過農村克服“五風”,改行“隊為基礎(即劃小核算單位,以生產小隊為基礎)”,城市推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方針,關停大批工廠,學校,下放了兩千多萬非農業人口,全國經濟形勢有所好轉,人們挨餓的程度輕了不少,階級鬥爭的形勢又趨於高漲,國際上,無論執政還是在野的共產黨全成了修正主義,中國成了共產主義運動中碩果僅存的堅強堡壘,隻有又窮又硬靠中國養著的“山鷹之國”阿爾巴尼亞和從各國共產黨中分裂出來的區區小黨是中國共產黨的戰友,北越,北朝鮮的共產黨領導人則在蘇、中之間兩麵討好,以取得“國際主義”援助,一派“高天滾滾寒流急”的肅殺之氣。在國內,新的運動又開始了,中央先後發了“前十條”,“後十條”兩個文件,在城鄉搞社會主義教育。報紙上天天有文章批判電影,戲劇 中的“毒草”,而正在上演的《槐樹莊》,《霓虹燈下的哨兵》,《年輕的一代》,《奪印》, 《社長的女兒》等影劇的內容,全是階級鬥爭。……風聲一天緊似一日,鬥爭骨幹們的血管兒又在賁張,眼睛睜得更大,也更加光亮,走路也格外雄赳赳,氣昂昂了,像獵人們在伺機尋找獵物。縣直機關時常有這樣那樣的傳說,某某地方發現了“反動標語”,某機關挖出了隱藏多年的反革命,某學校有個右派老師因為在課堂上說了一句錯話,被學生逐出了課堂,當天就給抓了起來。……身上有汙點的人在這種空氣下都緊張起來,陸國群也老覺得心裏不踏實,有點惶惶不可終日,莫名其妙地覺得會有什麽禍事。鄭士茂說:“能有什麽事兒?好好地幹著本職工作,不說錯話,不做錯事,還能平白無故就整人?按你們有文化的人的話,你這叫‘庸人自擾’。”但是,隨後的事實證明,陸國群還真不是“庸人自擾”,按時下流行的說法兒,她是“心中有鬼”,她怕那個“鬼”,可是,越害怕,“鬼”越會找上門兒。一九六三年十月的一天,縣人事局一個科長和商業局人事科長來公司,先找老經理談了,又和老經理,公司席股長一起找陸國群談話。縣人事局科長說,組織上接到一封“人民來信”,反映陸國群的錯誤言論,主要是,經常說勞改時的事,好像是什麽“光榮曆史”。說她哥哥不是反革命,是冤枉的,打成極右,又罰了勞改,一輩子都完了;說蘇聯人本來就搞大國沙文主義,民族主義,侵占中國東北的權益,她叔對此不滿,被打成了右派,現在咱們又批蘇修了;看了《年輕的一代》,說把小青年打野鴨子,照像說成是“階級鬥爭”,太牽強了,革命不就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幸福生活嗎?說農村頭幾年刮“共產風”,“浮誇風”,造成了很大破壞,農民生活很苦,餓死了不少人;對百分之四十調工資有意見,說下次長工資不知猴年馬月。科長列舉完了之後,嚴肅地指出這些言論的錯誤,甚至反動,反映了她頭腦裏資產階級思想根深蒂固,右派思想出現回潮,讓她在十天之內寫出深刻檢查,根據她的態度,組織上再作研究,檢討得好,可以從寬處理,態度不老實,不排除重新戴上“帽子”的可能。縣商業局人事科長也說了類似的話。最後老經理說:“怎麽搞的嘛,好好地幹工作就是了,怎麽還有這麽多沒味兒的事?怎麽這麽喜歡亂說話?你像農村那點子事,誰不知道?說這個幹什麽?不說這些話,怕當啞吧給賣了?豈有此理。你不考慮自己是什麽身份?”縣商業局人事科長見縣人事局的科長聽著老經理的話直皺眉,打斷老經理的話,說:“就這樣吧,陸國群回去抓緊寫檢查,重點是寫說過什麽錯話?還有沒有別的?再就是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分析認識問題的嚴重性。”陸國群快坐不住了,臉像屋裏的牆皮子一樣煞白,雖然從敞著的窗口刮進來陣陣秋風,涼意習習,她卻出了一身汗,心想,怕什麽,來什麽,從此也許要倒大黴了。她站起來,走出公司經理室,回財會股,辦公室已經鎖門了,下班了,她拖著軟綿綿的雙腿回家,鄭士茂正屋裏屋外忙著做飯,運河在房門外和小朋友們玩兒,陸國群進了屋,一頭栽到床上,渾身像散了架,她腦子裏很亂,是誰寫的告狀信呢?這些話她隻在家裏偷偷跟鄭士茂說過,有時候運河也在旁邊,難道是這孩子?怎麽會這樣?過了一會兒,鄭士茂進屋來,走到床跟前,問:“怎麽下班晚了?不舒服嗎?”陸國群一時沒說出話,鄭士茂又低頭看著陸國群,問:“到底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陸國群坐起來,說:“你關上裏間屋門,我給你說。”鄭士茂把裏間屋門關上,陸國群把下班前上級來人找她談話的情況說一遍,最後說:“這些話,我從來沒在外邊對任何人說過,都是在家裏,咱兩人啦起呱兒來,這裏一句那裏一句地說過,有時你也接夥著說,最多運河聽見過。”鄭士茂一拍大腿,說:“準了,一定是這小子的事兒。這可要了命了,家裏出奸細了。”陸國群說:“我也尋思,莫不是咱兩人在屋裏說話,有人在窗外偷聽,給記下來的?”鄭士茂說:“不可能。那些話又不是一回兩回說的,怎麽那麽巧兒,他都聽見了?咱公司沒有那種下材人,席小鬼對你有成見,可是他不在公司住,下了班,跑不迭。”陸國群說:“難道真是運河的事?他就算煩我這個右派後娘,難道他就不考慮你這個爸爸?”鄭士茂說:“別分析了,百分之百是他,有一回我私下教訓他,你媽那麽疼你,你天天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他竟然說,他是少先隊員,心明眼亮,立場堅定,不會上當。不像你還是共產黨員,被她俘虜了,有時候她說反動話,你還隨聲附和。這個壞小子竟然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咱這不是養了頭小狼羔子嗎?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陸國群說:“那可不行。共產黨提倡‘丈義滅親’,他這樣 做,完全正確,你要是打他,罵他,他急了再去找縣裏,那就成了我搞階級報複了,就更完了。”鄭士茂說:“那怎麽辦?”陸國群說:“你單獨和他談談,聽聽他怎麽說,記著一定不要著急。”晚飯後,鄭士茂把運河叫到二庫辦公室,運河臉寒寒的,問:“爸爸,你找我幹什麽?”鄭士茂說:“我是問問你,你寫信告你媽媽,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教你的?”運河畢竟是個孩子,一下被爸爸誑出了實話:“爸爸你怎麽知道是我寫的信?縣裏有人跟你說了?”鄭士茂說:“你先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問你,你怎麽想起來寫這個的,是誰給你說的這個辦法兒?”運河低下頭,咕噥道:“是席伯伯給我說的。”鄭士茂聽了心裏一驚,還真是席小鬼兒的事,他故作不解地問:“你席伯伯?怎麽回事兒?說給我聽聽。”運河說:“那天我放了學,辦公室裏還沒下班,我在人秘股門前抽‘嘠(陀羅)’,席伯伯喊我去了他辦公室,屋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和我啦起呱兒來。他問我,你後媽對你怎麽樣,我說,對我倒是不孬,挺疼我的,可是,她是資本家出身,又打過右派,我是根正苗紅的少先隊員,得和她劃清界線,這樣,長大了才不會受她影響,席伯伯說你真是好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你現在是中學生了,幾年就考大學了,伯伯以後給你開‘證明’,一定寫得好好的,保證你有好前途。他又問我你後媽在家說過什麽不中聽的話嗎?我就把她平常說過的一些話學給席伯伯聽了。席伯伯說,為了證明你確實和陸國群劃清了界線,你把剛才說的這些事一條一條地寫了,我給上邊報了去,你就在上邊掛上號了,說明你跟她劃清界限了,對你的前途大大的有好處。我問,上邊會不會把陸國群抓起來,席伯伯說,那肯定不會,不過就是批評,教育她就是了。我就在他辦公室寫了說的那些事,席伯伯又給整理了一下,讓我抄好,簽上我的名字,就放到席伯伯那裏了,他說他給送上去。”鄭士茂聽運河說完,“呼”地站起來,手指著運河,說:“運河,你個渾小子,你想把我們這個家踢蹬了?你想要爸爸媽媽的命啊?”運河說:“我沒想要你的命,我是跟右派分子作鬥爭。”鄭士茂氣得嘴唇哆嗦:“你胡說什麽?你媽她摘‘帽子’了,不是右派了。”運河說:“俺表姑說,她聽人家說的,右派摘了‘帽子’,還是右派,俺中學的老師也說,我以後升學,入團,入黨,參軍,提幹都會受影響.我算讓你們害苦了。”鄭士茂說:“別胡說了,快回去向你媽認錯,說從這往後改了。”運河說:“我沒錯,也不向她認錯,以後她再放毒,我還寫。”鄭士茂說:“你敢不聽話,看我不打死你。”運河說:“你打就打吧,我不會屈服的。”鄭士茂氣得要瘋,但又怕打這小子,給陸國群惹來大麻煩,隻好領他回了家。晚上睡下後,陸國群悄悄問運河怎麽說,鄭士茂把跟運河的對話說了,陸國群說:“這就不奇怪了,原來是席小鬼兒搗的鬼。運河不肯認錯?還是堅持和我劃清界線,鬥爭到底?”鄭士茂說:“是啊,我讓他氣死了,怕弄出事兒來,沒敢打他。”陸國群說:“打他也不是辦法兒.現在看來,這孩子不但煩惡我,對你也感情不深,這個家好壞,對他無所謂。”鄭士茂說:“是啊,他很小沒了娘,我在外頭,也沒怎麽問他的事兒,回去待一天,他也不親我,就是和他爺爺還有表姑感情深。”陸國群說:“我和你說過了,你當初沒和沈姐組織個家庭,真是錯了。”鄭士茂聽陸國群說“沈桂珍”的名字,不經意地一愣,說:“別胡扯那些沒用的了,咱怎麽辦呢?”陸國群說:“還能怎麽辦?我好好寫檢查,爭取過關。往後注意,在家裏說話,也全按報紙社論的口徑說。沒辦法兒,這個小子在家裏像個‘臥底’,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一句話說的不合適,就會出事兒。”從第二天起,陸國群就挖空心思寫“檢查”,一寫寫到二半夜,好歹寫完了,不到規定的日期,提前交給了老經理,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下文,也不敢問,怕“燒香引出鬼來。”鄭士茂和陸國群天天提心吊膽,見經理室門口有幾輛自行車,就心跳,怕是組織人事部門來人宣布處理決定了。陸國群覺得他兩人頭上像懸著“達摩斯可利劍”,時時擔心那劍會落到頭上。就在這種焦急等待的日子裏,快放寒假的一天下午,運河的班主任老師來家訪,說鄭運河功課好,聰明,在同學們中講哥們義氣,小孩子都圍著他轉。為了籠絡小朋友,考試的時候,他給同學們遞紙條兒,被監考老師發現了,他還不認錯。鄭士茂氣壞了,陸國群說:“你也別生那麽大氣,這種事很難免。還是老辦法兒,晚飯後你把他叫到辦公室跟他談談,一定不能動手。”晚飯後,鄭士茂喊了運河去他的辦公室“談話”,天很晚了,父子倆還不回來,陸國群怕鄭士茂說不服運河,氣急了,動手打他,陸國群來到辦公室外頭,聽鄭士茂大聲大氣地說:“你這樣做,就是不誠實,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少先隊員,少先隊員如何如何,為什麽對老師說假話?”運河說:“你還是共產黨員,陸國群在家裏說反動話,你怎麽不對上級說實話。”陸國群聽運河說到她了,就不進屋了,站在門外黑影兒裏聽他還說什麽,運河又陣陣有詞地說:“不是什麽事都對老師說,小夥伴兒之間說好保密的就得保密,說了就成叛徒了,那以後小哥兒們誰還聽你的?你說什麽情況下都要誠實,那不一定,得看情況。你上次回家,在表姑家喝醉了,和表姑在一個屋裏睡覺,你不也交待我來崮山不說嗎?”運河好厲害,幾句話說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把門外的陸國群震得耳朵“嗡嗡”響,她被驚得差點倒在地上,下意識地看看四周,院子裏沒個人影兒,她怕運河的話被外人聽見。踉踉蹌蹌地往回走,從後邊辦公室裏傳來鄭士茂罵他兒子“混蛋,胡說八道”和拍桌子的聲音,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三步兩步回了宿舍,也不洗刷,隻給二強蓋蓋被子,就躺下了。她的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她又氣,又惱,又迷惑不解,到底怎麽回事兒?他一個人回去,住了一個晚上,就和他那位表姐一起睡了?有“事兒”了?這怎麽可能?鄭士茂應該不是那種人啊,但是,鄭士茂也是男人,而男人多半不是柳下惠,關雲長,加上他再喝多了酒,而結婚後,陸國群早已發覺他喝了酒,那方麵的欲望會特別強烈,莫非這次在老家因為喝多了酒控製不住自己了?何況那個沈桂珍投懷送抱?陸國群斷定這裏邊一定有事了。她已經發現,他去老家回來後,和原先不大一樣,原來是這麽回事兒。鄭士茂呀鄭士茂,你“老實人”卻做這種不老實的事兒,我全身心都給了你,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陸國群躺著,心裏像翻江倒海,身子一動不動,像被抽了筋,過了一大會兒,她聽見那父子倆回來了,都不說話。運河在外間屋睡了,鄭士茂似乎還沒從剛才的爭鬧中擺脫出來,一個人在外間屋收拾一陣,又開門出去了,過了好一會兒,運河已經睡著了,鄭士茂才回屋來,又弄水洗臉洗腳,完了才悄悄地進裏間屋來,低聲問:“睡著了?”陸國群說:“還‘睡著了’?從這往後別想睡安穩覺了。”鄭士茂說:“怎麽又不高興?還是那封信的事兒?這麽多天了,沒動靜兒,也許就算過去了。”陸國群說:“那事就算過不去,也是我自作自受,我也沒那麽痛苦。今晚上我聽說的事,是讓我的感情世界崩塌了,我們這個小家庭完了。你說我痛苦不痛苦?”又感歎說:“我算知道了,什麽是‘男人’,為什麽有人說男人都一個德性,就看有沒有機會兒。”鄭士茂說:“你說什麽,我不明白。”陸國群翻身坐起來,說:“你就別裝了,別騙我了。你和運河老不回來,我怕你打他,過去看看,碰巧聽見運河說你在沈桂珍屋裏睡覺那些話,當時就懵了,急忙回來了。說實話,從你那次回來,我就發現你有點兒不對勁兒,有時候也胡尋思,但馬上就說服自己,認為你肯定不會有什麽‘事兒’,沒想到,你還真就把‘事兒’做下了。咱也不吵不鬧,孩子都睡著覺。你就別瞞我了,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要不說,我上濟寧去問沈桂珍。”鄭士茂說:“國群,你聽我解釋,我真不是存心幹壞事兒。是我在她家吃飯,喝醉了,回不了家了。沈桂珍和運河把我架到她床上睡了,沈桂珍打算她上小東屋兒睡,讓運河和我睡一起,可是,運河這小子發壞,從外邊把門反鎖了,沈桂珍也不敢喊,隻好披個破棉襖在外間屋坐著,屋裏太冷,她受不了了 ,就到床邊上扲了被子躺下了,我醒了,睡得莽裏莽撞,覺出身邊有人,尋思是在咱家裏,把她當成你了。我喝了酒了,很想辦那個事,就……,她也不反抗,就順著我,兩個人就……”陸國群說:“她想你多少年了,有這天賜良機,她還會反抗?她巴不得哩。你說把她當成我了,我不信。她和我一個樣兒?她不說話?”鄭士茂說:“黑燈瞎火,真沒感覺出不是你。她可能是難為情,一直不出聲,我叫你的名字,她才說她是誰,我這才知道幹了大瞎事了,可是已經晚了。”鄭士茂怕陸國群生氣,把和沈桂珍纏綿親熱的後一段兒略去沒說。陸國群問:“知道了以後,怎麽著了?”鄭士茂說:“我說對不起她,她很難為情,但是說不怪我。”陸國群說:“她高興著哩,還怨你?”鄭士茂說:“做了這件瞎事兒,我心裏窩囊,別扭,懊悔,覺得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她。但又沒辦法兒挽回了。”陸國群說:“你看你幹的好事。你兒子多麽厲害,小小年紀,會有這樣的心機,計謀,他那邊兒設計讓你和他表姑‘好’,這邊兒告我的狀,想把我整倒,擠走。我真怕他了。你也夠厲害,做了這種事,裝沒事兒人,瞞了我快一年,要不是我碰巧聽見了,還不永遠蒙在鼓裏。”說著就哭了起來,鄭士茂勸她別哭了,陸國群說:“你也別勸了,我是徹底明白了,也絕望了。你說怎麽辦吧?”鄭士茂說:“怎麽辦?求你原諒我,咱還像從前一樣好好過日子吧。”陸國群說:“那恐怕很難做到了。咱兩人雖然都是再婚,但結婚前雙方的情況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感情一樣是純潔的。有了你這個事兒,像一張白紙上拉了一泡雞屎,再也純潔不了了。就算我相信你說的全是真話,可是一想到你和那個女人那樣過,就覺得惡心。咱倆的感情就很難像原先一樣了。我得試試,看時間長了,能慢慢淡忘了吧。再就是運河,這孩子太厲害了,他還會有別的辦法兒來害我。……先這樣吧,我累了。睡吧。”

陸國群知道了鄭士茂和他表姐的事,隻是覺得窩囊。他並不恨鄭士茂,更不恨那個不幸的女人。她覺得他們兩人那晚上的事,也可以理解。她信鄭士茂的解釋。理智上她知道鄭士茂是個好人,那件事不過是在特殊情況下的偶然出軌。她勸自己原諒他。一張紙兒掀過去,原先怎樣還怎樣。但是感情上卻接受不了,鄭士茂向她“坦白”了那件事之後,一連幾天,晚上各睡各的,這天晚上,鄭士茂鑽進陸國群的被窩兒,又是親又是抱,陸國群也盡著他,沒有抗拒,鄭士茂很高興,越發來勁頭兒了,就要辦“那事兒”,一是幾天沒那樣兒了,他想得厲害,再就是他覺得兩個人隻要再辦了“那事兒”,陸國群就算原諒他了。陸國群也勸自己,別難為他了。但正當兩個人想“那樣兒”時,陸國群眼前突然浮現出鄭士茂和沈桂珍那樣兒的場景,馬上就覺得胃口翻蹬,要噦出來,不由得伸出兩手把鄭士茂推了出去。那以後,甚至看見鄭士茂的光身子,她也會出現那種反應。陸國群還十分擔心運河再有什麽花招兒,這個小中學生太可怕了。陸國群意識到,她和鄭士茂的婚姻維持不下去了。春節前的一個晚上,在兩人想“那樣兒”又一次失敗後,陸國群說:“士茂,說心裏話,我是真想忘了那個事兒,可是我做不到。在我們婚後,發生了你和沈桂珍之間的事,我覺得窩囊,覺得你不是原先的,咱倆結婚時的那個鄭士茂了,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心理障礙。實際上,你跟她有了那一晚上,咱兩人再親熱,你心情也不一樣了。不過你是個男人,而且過錯在你—當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過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男人有幾個女人不算什麽,所以,你和我在一起,當然還願意和我‘好’,可是我怎麽也轉不過彎兒來,鑽了牛角尖了。這樣下去,咱倆這夫妻就名存實亡了。我們分開吧。在一起過這個年,過完年,好成好散。……我走了,你把沈桂珍接過來,運河就稱心了,沈桂珍也如願以償了,你和她都做了一夜夫妻了,也應該有個交待,不然,這個女人也太冤了。這樣,你們一家三口各得其所,我自已也重新開始自已的生活,當然,一般說來,不會再匆忙另找了,有這一次,教訓就夠深的了。”鄭士茂說:“那我還是個人嗎?”陸國群說:“怎麽就不是人?別說別人了,我會一直認為你是好人。即使出這個事,也不全怪你,運河不把你倆反鎖到一個屋裏,也不會出事兒。問題的根子還在我身上,運河下決心把一個女右派趕走,他得逞了。所以,我這種身份的人,就沒有享受家庭幸福的資格。不多說了,過完年,咱就去辦。”鄭士茂知道,陸國群主意已定,無法挽回了。過完年,兩人到縣民政局以“性格不合”為由辦了離婚手續。陸國群求老經理諒解他們兩人的“荒唐”之舉,請他幫忙找了商業局人事科,把她調到新成立的果品公司,家也搬走了,在新地方安了個小家。臨走前,陸國群對鄭士茂說:“感謝你對我們母子的照顧和幫助,雖然我們的婚姻失敗了,但是,你永遠是我的大哥和朋友。”在果品公司安下家,陸國群對二強說:“孩子,以後就咱娘倆過了,你可得聽話。”二強問:“爸爸呢?我要爸爸.”陸國群說:“他不是你的爸爸了。你爸爸在地區,他會來看你的。”二強哭著要找爸爸,陸國群也陪著他落淚。好說歹說才哄他睡了。陸國群躺下,心想,又是一場夢過去了,看來,命中注定,我不能享有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完整的家庭。算了,就一個人帶著二強往前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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