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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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50

(2015-05-27 16:31:05) 下一個

50

天黑了,放工了,二隊社員,地主分子兼在押的反革命分子程兆運的兒子程守信在回村的勞力們的最後頭,低著頭走著。天很冷,整過午在工地上推小車兒,出了一身汗,現在汗下去了,套裏的衣裳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像著了冷水一樣涼。他把棉帽子的“耳扇”往下拽拽,縮縮頭,又解開棉襖外頭的紮腰帶,再紮緊些。村裏的社員,隻有上了年紀的,特別不在乎穿戴的人才會在冬天隨便找個布綹子甚至半截麻繩在棉襖外邊紮上“外腰”,因為那樣特別難看,特別“土”,年輕人沒有這樣兒的,畢竟他們還有愛“美”的天性,要在外人,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兒們跟前圖個“臉麵”。但是,程守信已經不在乎這些了。自從四年前麥口裏大大遭了禍事兒,奶奶和娘前腳跟後腳地“走”了,未婚妻江小英跑到他家服孝哭靈,被娘家人拖走,強行嫁到山裏,程守信好像驟然間從平坦地兒跌進了深淵,又好像自己眼前一下子從白天變成了黑夜,而且是永遠沒有盡頭的黑夜。作為榆樹村大地主暗樓程家唯一的孫子,他小時候享過幾年福,奶奶,大大,娘,幾個姑還有姐姐都疼他,他比莊裏那些窮人的孩子吃的好,穿的好。雖然從記事兒開始,常常“逃反”—逃難,躲日本鬼子,躲土匪,也躲國軍,八路軍,總之,聽說來扛槍的隊伍都趕緊躲,但是,他是個孩子,有大人護著,坐在大車或小推車上,有時和大人一起騎在小毛驢兒上,他沒感到十分驚恐,倒還覺得新鮮,熱鬧。他也念過私塾,學會了認字,寫字。解放了,土改了,歲的孩子已經懂事,知道天變了,往後自家的日子會和自己家的長工,佃戶一樣,甚至還要差些。大大挨“鬥爭”,被人打了幾巴掌,踢了幾腳,臉上,身上吐了幾口唾沫和粘痰,大大“皮實”,從會場走出來,到沒人的地方,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拿手撲拉撲拉自己頭上,臉上的髒東西,什麽事兒沒有似地回家了。江家大少爺江慶懋就在會場上硬是活活地被打死了,大大就站在旁邊,嚇得尿了褲子。比起江慶懋來,大大算沒遭什麽罪,土改就過去了。土改過後,除了大大要掃街,要出“義務工”,要參加訓話會、鬥爭會以外,多數莊鄉見了,還是“大哥、大叔,大爺爺”地稱呼著,跟原先沒多少兩樣。年歲漸長以後,程守信拿自己家和本村同為大地主的江家對比,覺得自己家是幸運的。江家不光大少爺被亂棍砸死,老東家土改前逃跑了,被他妻侄告發,讓政府逮起來槍斃了,江家就撇下大少奶奶和四個孩子還有一個瘸子老二,全家被“掃地出門”,從“欞子門”江家大院搬到了小破爛院兒,趴趴屋裏,比要飯的好不了多少。而他們程家,就算大大在鬥爭會上挨那兩下兒,最後還把宅子的後院兒連暗樓給留下了。程兆運私下對守信和他姐姐守梅說:“這都是你爺爺和你奶奶積德行善,才讓你大大還有你們這些小孩兒們少受罪。”程守信立即想起土改前他們家前院兒大門上總是貼著“忠厚傳家遠  耕讀繼世長”的對聯,他相信土改中他們程家和江家不同的境遇,是“忠厚傳家遠”最好的證明。父親運生性老實,甚至懦弱,程守信十幾歲,家就敗了,社會上無形的壓力,奶奶和父母不厭其煩的訓導,使他為人處事謹小慎微,安份守己,一改小時候的活潑和調皮,變得少言寡語(他怕“言多有失”),甚至有點木訥。十一、二歲,就跟著父親學著幹農活兒。十六、七歲以後,他開始注意自己的穿著,他有這個條件,光是濟南三姑家捎憧來的舊衣裳,就足以把他裝扮得像走親戚的“客”一般。這是因為,他雖然是地主子弟,但他和江家還有路家兄弟們不一樣,他已經“說”上媳婦兒了,就是江廟的江小英,兩人感情很好,他腳上穿的單鞋,棉鞋,鞋裏墊的鞋墊兒,都是小英做的。他不能穿得邋邋遢遢,懈懈瓜瓜,鞋趿拉,襪趿拉的,讓江小英看著不是個樣兒。一個農村青年,隻要有了媳婦兒,或者已經“說”上了媳婦兒,就是有了指望,有了幸福,有了明天,有了一切!程守信眼瞅著村裏有個把倆的青年上中學,上中專,上大學,入團,入黨,參軍,當幹部,他不能說不眼熱,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法兒跟人家比。但隻要想到江小英,他就會高興起來,渾身熱乎乎的,覺得自已還是好命的。他憧憬著幾年後把江小英娶進門,他們這個沉默壓抑的家,會因為江小英的到來而變得活躍,歡快,因為她生性是個愛說愛笑,敢支敢下,有主意的姑娘,程守信覺得她比自己強多了,他會因為跟她在一起而變得自信,變得更像個人樣兒,他會每天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他常常想像著,兩人結了婚,回完門,他就帶著她走親戚,除了當莊兒的二姑家,方莊小姑家,還得去濟南三姑家,他要帶著她遊趵突泉,逛大明湖,還要上千佛山,江小英說,她從小到大就隻上過縣城,他要帶她上濟南府見見世麵,開開眼界,將來有了孩子(隻要一想到江小英會為他,為他們程家生兒育女,他就激動得不行。因為爺爺奶奶沒有兒子,才過繼了父親,而父親又隻有他這一個兒子,他有了孩子,特別是有了兒子,爺爺奶奶這一“支”就後繼有人,“香火”就能延續了。莊裏孬成份的,政治不好的人家就怕兒孫找不上媳婦兒,因為那樣就“絕後”了。對於這些人家來說,這比挨鬥,挨關,挨餓,挨打挨罵都痛苦十倍,百倍,農村裏罵人最厲害的一句話就是“斷子絕孫”。在他們程家,因為他和江小英訂了婚,全家人“壓著窮心不跳”了。他們沒有了這個“後顧之憂”。他常常暗暗呼喊:江小英,我們程家全家人都指望你,我們程家會一輩輩感謝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所以,結了婚,一定要上趟濟南,他程守信和江小英夫妻倆,雖然是農村人,成份還不好,但他們也正年輕,他們也會“張狂”幾天,然後就死心塌地地過自家日子。……父親出事兒前,程守信心裏老是這些念頭兒,這讓他無論幹地裏的活兒,家裏的活兒,無論是在生產隊幹,還是幹自家的,都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很努力。如今的勞累,是為了日後跟江小英一起過日子時的幸福,再累些也值。不少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甚至在“三麵紅旗”飄揚,來了三年饑荒,他都沒有敗勁。有時候,濟南三姑家捎點兒好吃的東西,奶奶吩咐他給江小英家去送一點兒,他總是高高興興地拔腿就走。他和江小英的感情很深,兩人的心氣兒一樣高,論怎樣,他們都要好好過一輩子。誰知道,誰曾想,誰做夢也不會夢到,他們會遭逢那樣的塌天大禍!那個倒黴的傍晚發生的那件凶事,讓他們全家跌進了地獄。父親被抓走了,判了十五年徒刑,送到東北去勞改了,奶奶和娘都送了命,江小英很快就成了北山根一個莽漢的老婆。程守信讓這突如其來的災變打懵了,人像傻了一樣,發送完了奶奶和娘,送走了父親,程守信一個人回到黑洞洞,空蕩蕩的家裏,他人雖然還活著,但已經成了徒具人形的“孤魂”,“野鬼”,他的心死了!對於他來說,陽光再亮,也永遠沒有了光明,天地雖大,但沒有他能走的一寸路。姑們和姐姐都掛著他,擔心他想不開,尋短見,父親剛出事兒以後,二姑讓石頭兒來和他做伴兒。過了一段時間,他不讓石頭兒來了,他對二姑說:“姑,不用石頭兒給我做伴兒。我不害怕。俺奶奶俺娘還能嚇唬我?我也不會尋死,俺大大一天不放出來,我都得等著他,我不給俺大大送了終,不會走那一步。”二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小兒,別說這些讓姑難受的話,就是將來你大大沒了,你還正當年,也不能胡尋思。好死還不如賴活哩。”程守信說:“到哪說哪吧,起碼是現在,你和俺那兩個姑都不用擔心我。”程守信像變了一個人,幹活兒還是一樣幹活兒,隻是不偎人堆兒,就是在人堆裏,也不說話。是啊,當一個人,一家人到了這種地步,他說什麽話?有什麽話可說?世上的任何事情對他都變得沒有意義。隻有幹起活兒來的時候,心思都放在活兒上了,才暫時把那些傷心事放到腦後。他再也不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早晨,聽見生產隊幹部的上工哨聲,他爬起來,胡亂抓過髒兮兮,皺巴巴的衣裳穿上,常常翻穿了汗衫,扣子係錯了,歪歪邪邪,臉也不洗,扛了家什就往外走。夏天,衣裳讓汗漬得滿是堿跡,像小孩子尿褯子似的,他也懶得洗。二姑說他:“守信,沒有替換的衣裳啊?怎麽穿成這麽個邋遢樣兒?以後別這樣。”他說:“咱反正也不是個人了,沒心勁拾掇,好,以後我注點意。”但過後還那樣。江小英給他做的鞋,他都放到櫃子裏,舍不得穿,腳上穿的鞋趿趿拉拉,掛不住腳,夏季裏,有時幹脆光著腳丫子下坡幹活兒。二姑看著心疼,但也沒有辦法兒—孩子是有心病啊。不光是他三個姑和他姐姐時常掛念他,鄰居,莊鄉見他現在的樣子,也替他難過。老頭,老太太在一起說起守信如今這般可憐,說到程家的遭遇,都連聲歎息,因為這,他們對“善惡有報”的古老信條產生了懷疑。程守信晚上睡不著,時常胡琢磨,莊鄉都說他們程家人心眼兒好,可是為什麽好心不得好報呢?莫非真像人家說的,因為大姑死後,沒讓她進老林,墳也修得寒傖,她養的那個孩子—小花長蟲報複他們程家?當年宋家那孩子掉進去的小水溝兒,統共沒有多深,卻把他淹死了,莊裏人就傳說是小長蟲精把那孩子拽到水裏淹死的,那小長蟲兒真能作這麽大孽?它也太過份了,即使你想害程家的人,何苦要了人家那孩子的性命?程守信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腦子裏自然沒有什麽“唯物主義”,他也沒信過什麽教,是麵對大災大難,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神靈—妖怪也是神靈—主宰著他們的命運。他有時想,父親心眼兒太好了,他在外頭在家裏總是虧自己,顧別人。如果不是他對奶奶太孝順,對娘太關心,對守信太疼愛,也不至於出那件事。他一口好東西舍不得吃,先盡奶奶吃,奶奶是老的,年紀大了,然後讓娘吃,娘身體瓤拉,再就是省著讓守信吃,守信是他的寶貝兒子,年輕,正長身量。橫豎他是最不需要吃的,而他是全家出力最大的,卻總是揀最孬的吃。娘不讓他帶長了毛的菜窩窩,他非帶上,扔了他疼得慌,他還怕兒子吃了會拉肚子,他寧肯自己吃壞肚子,也不讓兒子吃壞肚子。如果他不吃那餿了的窩窩頭,不拉肚子,就絕不會半路兒裏停下去搓那十幾穗青麥子,那就不會出那場禍事。事情就壞在那兩個長毛的菜窩窩上。大大是好心,好得沒法兒再好的好心,卻弄出了這樣的再壞沒有的結果,你說這不是“命”是什麽?那個倒黴孩子,他是學習劉文學, 一心為集體,跟階級敵人鬥爭哩,他也覺得是在做再正確不過的事,結果把命也搭上了,他是讓催命鬼給盯上了,要不怎麽就那麽巧?不早不晚,正好老頭子搓麥穗子,讓他給碰上?不被他碰上,啥事兒也沒有了?這都是命!宋家孩子死,是命,他們程家人遭難,也是命,他和江小英的親事散,同樣是命!……出事兒以前,他天天平頭正臉,穿戴也齊齊整整,他是為江小英長精神,而現在,江小英已經這樣了,再穿得板板正正給誰看?穿得再好,他也是全榆樹村最苦情,最不幸,最倒黴的人。……程守信縮縮著脖子,躬著身子,頂著北風,慢吞吞地往家走。他怕回家。不是怕孤單,他是心裏難受。進了暗樓,他就想起奶奶,到東廂房,他想起娘,而家裏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讓他想起在東北服刑的大大。而看見堂屋門,院裏的棗樹,還有大門,他眼前常出現江小英穿一身孝衣,被她娘家人狠支支地拽著往外走,她扳著門框,抱著院裏的棗樹,抓著大門掛子,哭著,號著,掙紮著不肯走的樣子,他的心早就碎零散了。誰攤上過這種事?誰經曆過這種災難?都讓他程守信攤上了!老天爺,他可怎麽活?但是他還得活著。……程守信來到自家大門口,開開鎖,推開大門,進了門,回頭把門關上,插好,進了院子,放下家什,開始生火做飯。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飯很好做,就是燒開水,煮地瓜幹兒和地瓜葉子,煮熟了,放一捏鹽,他就吃這個。早晨,晚上兩頓都是這種飯。一年到頭兒多數日子就吃這種飯。二姑讓石頭送來的煎餅(也是地瓜幹兒麵做的),他隻是中午和下坡帶飯時吃。二姑自己烙不了煎餅,她家的煎餅,是讓鄰居家小杏兒姑娘給烙的,不能太麻煩人家。再說,吃瓜幹兒和菜葉子這種飯,還飽得快,省口糧。莊稼人家家戶戶這種飯食,“地瓜幹子是主糧,雞腚眼子是銀行”,社員就是過的這種日子。比起本村別的社員,程守信經濟上不算困難,濟南三姑,方莊四姑都接濟他,姐姐也給他寄點錢,當莊的二姑更是時常幫他。沒出事的時候,有倆兒錢,大大就讓娘擱起來攢著,準備娶媳婦用,以後有了小孩兒,用錢的地方多著哩。出了事,發送奶奶和娘,辦喪事,吃喝攪鬧,把存的錢都拿出來花了,反正也娶不成媳婦兒了,花了就花了吧。這兩年,他又攢了一點錢了,這回不用留著娶媳婦兒了,他還是舍不得花錢。父親年紀大了,在東北那種冬天能把人凍死的地方罰勞改,他得買點吃的,穿的給他往勞改隊郵。日後父親從勞改隊回來,就更老了,身體一準得糟塌得不成樣子了,年人,吃,穿,冬天生個火爐,生病請先生,抓藥,哪一樣都得花錢 。他得把兩個錢好好兒存著,省得到時候抓瞎,他不願伸手給姑們要,就是守梅姐,日子也是過得緊緊巴巴,不能太帶累她。……程守信吃完了飯,刷完鍋碗瓢盆,又在各屋、院子裏轉了一遍,就躺下睡覺了。躺到床上,他常常不由得看看屋裏的梁頭。年出事以後六月天,一個晚上,天下大雨,過午放工的時候,他給二姑說了,晚上有雨,石頭兒不要去跟他做伴兒了。他一個人越想越傷心,覺得大大一下子判了十五年,恐怕很難活著出來了,奶奶,娘都死了,江小英也被人家奪走了,還活個什麽味兒?就為了天天喝兩碗地瓜幹子菜葉子,出牛馬力,挨工作組和禿子隻弟們難看?不如幹脆去找奶奶和娘,她們在陰間也沒人照應。越想越是這麽個事兒,他就起來,找了根繩子,踩了方凳,把繩子係到梁頭上,又下來,找了個鉛筆頭兒給姐姐和姑們寫了幾句活,橫下心,走到梁頭下麵,正要抬腿往方凳上邁,一陣風刮來,把燈刮滅了,他身上冷颼颼的,恍惚中看見奶奶從裏間屋走出來,說:“小兒,你這是做什麽?你真忍心把你大大一個人撇到世上?你不是給奶奶說過,一輩子當孝順孩子嗎?”程守信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正想回話,奶奶不見了蹤影,他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摸著火柴,點亮燈,心想,這是奶奶不讓我去呀,我是一時糊塗了,大大還在監牢裏關著,你死了,倒素靜了,沒心煩了,可是大大怎麽辦?誰上牢裏去看看他?他以後出來了,誰陪他?太胡鬧了。他急忙把麻繩解下來,拿到飯屋裏,扔到鍋底下,點火把它燒了。一邊就下了決心,不論多麽苦,多麽難,心裏多難受,再也不動死的念頭了。今後,就是為了罰勞改的大大活著,請假去看他,等著他回來。可是,從父親被押走第二年,他年年趁生產隊農活不忙的時候向生產隊、大隊請假,他低聲下氣,說一點子好話,大隊就是不批準,更不給開介紹信。於大牛牛蛋眼瞪得銅鈴一般,說:“看什麽看?有什麽看頭?他還有功了?你去看他,能替他罰勞改?我們批準你去,榆樹村大隊黨支部什麽立場?不用去看,沒那麽多講究!”程守信灰心喪氣地走了,於大牛還在背後罵一句:“臭毛病不少哩。”直到去年村上搞“四清”,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成了“四不清”幹部,下了台。今年忙完了秋,他又找大隊請假,顧青山二話沒說,很痛快地答應了。新任大隊長於三套說:“兄弟,去了替俺大大向守運叔問好。”他們吩咐陳會計給開了介紹信,,於三套說:“給找個信皮兒裝起來,省得窩巴壞了,不好用了。”程守信把陳會計給裝在信皮兒裏的介紹信寶貝似的揣在身上,急忙回家做準備。晚上,他去二姑家,給二姑說這事。二姑說:“可憐俺兄弟,受了老罪了,可該去看看他了。”二姑拿出僅有的五斤全國糧票兒,十元錢,讓他帶上,給他大大買點兒吃的。守信說:“二姑,這糧票兒我拿著,錢我不能拿。你那麽大歲數了,石頭兒身子不強壯,就指望端陽拉排車掙兩個錢,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太不容易了。我有攢著的錢。”二姑掉了淚,說:“俺兄弟在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受罪,我不過是讓你拿這點兒錢給他買口吃的。這是我這當姐姐的一點心意。端陽年輕輕的出點兒力還算事兒?他舅老爺少疼他來?他正該孝敬他舅老爺。快把錢裝起來。”恒順說:“我最近接的活兒太多了,不然,我也應該陪你去。”程守信說:“可不敢耽誤人家公家的事。”二姑囑咐他,到那裏,你娘的事,別給他說,就說好好兒的。程守信說:“他非得問江小英的事兒,沒法兒瞞他。”二姑說:“就說江小英娘家有人病了,她得伺候病人,說好了,晚兩年再過門。瞞哄一時是一時,讓他什麽都知道了,白難過,幹著急,有什麽用?”周恒順送他去車站坐車去了濟南,三姑給收拾了一大包衣裳和吃食,還給了錢。程守信坐了火車坐汽車,總算到了勞改農場。眼看不到邊的大平原,種了一地的棒子,豆子,東北天冷得早,莊稼都被霜打了,大隊大隊的勞改犯有男有女,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都穿著白棉囚衣,在地裏收莊稼。在會見室裏,程守信和大大見了麵,爺兩個都哭得說不出話,大大更老了,腰彎得更厲害了,頭發全白了,掉得沒幾根了,臉上縐紋更多了,瘦得跟幹柿萼子似的。大大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流到胡子上,順著胡子往下滴答,程守信按二姑教他的話給大大說娘和江小英的事,大大止住哭泣,兩隻眗?在眼窩裏的老眼突然亮起來,問:“你不是扒瞎話,哄俺?”程守信說:“真的,不哄你。”大大說:“小英伺候家裏病人,那得到什麽時候?老往後拖也不是個事兒呀。”程守信說:“我回去再催她娘家,你就保重身體,別操這些心了。”大大又說:“臨來我囑咐過你,寫信也說了,大老遠的,別來看我—白花冤枉錢,你就伺候好你娘,不用管我。這裏的飯食比家裏還好哩,吃高梁米,玉米,不像咱老家光吃地瓜幹兒。攢點錢,早一天把小英娶家裏來,是正辦。記住了,不許再來看我了。你早早地娶上媳婦兒,好好過日子,我就是死在這裏,也是高興的。”程守信的眼淚“刷”地出來了,哭著說:“大大,你說什麽哩。”大大說:“我不過說個急話,你當什麽真?人都是生病死的,哪有說死的?”大大又挨著打問了幾個姑的身體,她們家的情況,程守信給她說幾個姑都掛著他,讓他在這裏好好兒的,聽政府的話,保重好身體。離開勞改農場回家的路上,回家來,程守信老想著大大見他時的樣子,想大大急咧咧地讓他和江小英快點成親那些話,他的心就像傷口撒上鹽漬漬辣辣地疼。老天爺為什麽讓他和江小英碰在一起,碰上了,再生生地拆開,這不是活活地要人的命嗎?……看了大大回來沒幾天,他找隊長請假上北山趕集買豬秧子,他聽說,江小英就嫁到離北山集不遠的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山莊裏。他心想,說不定江小英也來趕集,碰巧兒了還能見著她哩。真是“山東人邪”,還真就讓他碰上了。到了北山集上,他往豬市走的時候,路過雞蛋市,看見一個年輕媳婦兒,低頭蹲在街邊,跟前放了十幾個雞蛋,看上去很像江小英,程守信走過去,蹲下,裝作問雞蛋,那媳婦兒抬起頭,竟然真的是江小英,江小英見是程守信,一下驚呆了,張著嘴說不出話。兩人蹲在那裏,四隻眼相對,無聲地流著淚。好一會兒,江小英說:“怎麽是你,你來幹什麽?”程守信說:“這邊豬秧子便宜點,我來買豬秧子。”江小英問:“你去看過大大嗎?他老人家怎麽樣了?”程守信說:“剛去看了回來不久,他還行。……就是掛著咱倆的事,我給他說還得再往後拖拖,我沒敢對他說實話,怕他難受。”江小英又問:“娘呢?身體怎麽樣?”程守信說:“奶奶走了沒幾天,娘也跟著去了。不出十天,俺家發了兩個喪。”江小英說:“一個家就撇下你一個人了。真是苦啊。……守信哥,……”說著,又抽泣起來。兩人愣了片刻,江小英說:“這裏來回地一些人,讓人看著不好。咱找個地方兒說說話吧。”說著把地下的雞蛋拾到籃子裏,站起來往北走去,程守信在後麵跟著,兩人走出村外,走了裏把路,又上了一條叉路兒,來到一個背風的,行人看不見的壩子下邊,在山草叢裏,兩人搬了石頭坐下。江小英說:“守信哥,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你想得多苦。我有多少話想對你說,今天,我總算見著你了,我可得把心裏話說說了,……守信哥,我把你坑了,……”程守信說:“小英,你可別這樣說。都怪俺家裏出了禍事,是我把你害了。怎麽樣,你過得還好嗎?”江小英說:“你想想還能好了?”程守信說:“怎麽,那人對你不好?”江小英說:“他就是披著張人皮,行事不像個人,是畜類,沒點兒人心眼兒。就是辦男女間那事兒那一霎兒嘻皮笑臉,過去那一霎兒,就成了喂不熟活的叫驢,天天窮急,上來那一陣,一蹦三尺高。小山莊窮,娶不來媳婦兒,娶來了也留不住。他聽他娘的,說是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麵,對老婆非揍不行,非把媳婦兒揍服了不可。他動不動就打我,我也讓他打怕了,見了他就哆嗦。有倆小孩兒了,都是妮子,因為沒養小子,他和他娘不高興,因為這他也打人。我也不敢跑,不能跑,婆婆說來,隻要我不安份,她立馬就把她閨女要回來。為了兩個孩子,我也得活著。死不了,活受吧。……別光說我了,你呢,不再找一個?”程守信說:“跟你散了,我也沒心找了,找也找不著。地主,反革命的兒子,誰家的姑娘願意跟?今輩子別想了。”江小英說:“我來了一大會子了,雞蛋也沒賣了,回去晚了,又得埃打。我回去了。”程守信說:“把雞蛋給我留下吧,我給你錢。”說著掏出五元錢給江小英,江小英說:“十幾個雞蛋,六分錢一個,值不了一塊錢。”程守信說:“那你就給你婆婆交一塊線,剩下的四塊你留著給孩子買點東西吃吧。”江小英把雞蛋給程守信裝到包兒裏,接過錢裝到身上,江小英站起來,程守信也跟著站起來,兩個人眼裏都汪著淚,看著對方,江小英想走,但邁出一步,又回過頭來,放下手裏的籃子,一下撲到程守信懷裏,哭著喊:“守信哥,……親哥哥,……”程守信說:“小英,別……別這樣,……好好的,擦擦淚,走吧,回去晚了,再挨打。……”江小英說:“咱兩人好不容易碰上了,見這一回麵,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我舍不得離開你,……挨打就挨打吧。”突然,江小英揚起臉,說:“守信哥,你在這裏等著,我回去領上孩子,咱跑了吧。出去要飯也行。”程守信一愣,說:“小英,別說傻話了,別說帶上倆孩子,就光咱兩個人也沒處跑啊,別說咱兩人都成份不好,就是貧下中農,出門兒不帶介紹信,到哪裏也落不下戶口,也得讓人逮著給送回來。再說,還有你哥媳婦的事兒,你要是跑了,你婆婆非得把她閨女弄回來,就把你們家也毀了。……咱能跑嗎?”江小英點點頭,說:“守信哥,我太苦了,想你想得太狠了,急瘋了,把心弄糊塗了。……你說得對,咱是跑不了。”停了片刻,程守信見江小英臉上掠過一層紅暈,她說:“守信哥,這裏也沒人兒,你就不能親親我?”程守信渾身發熱,攬過江小英,抱著她,沒命地親吻起來,過了好一陣,江小英吭吭吭哧哧地說:“守信哥,……咱倆定親這麽些年了,你老實得跟木頭似的,誰也沒招著誰,……後來,我什麽都讓那個混賬貨得去了,……我後悔死了,……當初咱兩人忒傻了,……現在後悔也晚了。……守信哥,我今天豁上了,把我的身子交給你,給你補上,也不枉咱兩人定親這麽些年。”程守信渾身的血往頭上衝,心“嘭嘭”地跳,他恨不得立馬撲到江小英身上,但是,突然,公安人員銬著父親往村外走的情景出現在眼前,現在,江小英是別人—而且是貧農—的老婆,他如果和江小英幹了那種瞎事兒,被人知道了,他還不得挨逮?江小英也活不成了,他不能隻圖一時痛快。他掙紅著臉,咬牙忍著,說:“小英,使不得,可不行,可不敢,要是讓你男人知道了,他還不要了你的命?”江小英滿懷的熱望破滅了,她氣壞了,說:“這裏就咱兩個人,咱兩幹什麽,也沒人知道,他怎麽會知道?他是諸夢亮,能掐會算?……守信哥,你是嫌我髒了?……”程守信急得冒出汗來,說:“小英,不是那個意思。我怎麽會嫌你?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是覺得不能,不該,……我不能隻顧自己,把你害了。”江小英像一下子驚醒了,她悲苦萬狀地看著程守信,說:“守信哥,你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我太難受了,我太對不住你了。這輩子咱兩人緣份還不到,等下輩子吧。”程守信說:“對,下輩子,咱都托生到好成份的人家,再當兩口子。小英,時候不短了,你快回家吧。”江小英呆呆地看著程守信,說:“守信哥,你真舍得攆我走啊?見這一回麵,說不定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說著,又身不由己地撲到程守信身上,程守信扛她緊緊地摟抱在懷裏,一會兒,江小英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程守信,說:“守信哥,再親親我,我就走。”程守信和江小英又嘴對嘴親吻起來,程守信兩隻胳膊把江小英越碰越緊,嘴巴那裏發狂般地親吻著她的頭,臉,脖子,突然,他覺得自己下邊鼓脹發疼的那裏熱辣辣的一陣,立時有東西往外射出,渾身酥麻得像要飄起來一樣,他把江小英摟得更緊了,甚至聽得見骨頭在“咳啪”地響,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才好。……江小英似乎也感覺到了程守信的異常,任他摟抱,親吻一陣,揚起臉,說:“哥,你太苦了。……”說著,眼睛又像小泉眼一樣汩汩地湧流著淚水,程守信忙伸手給她擦淚,說:“小英,別老哭,別讓你婆婆,你男人看出你哭過。”兩人又戀戀不舍地擁抱一陣,江小英抬頭看了看天,猛地鬆開手,說:“守信哥,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走了。”說完,扲起衣襟擦擦眼淚,挎了籃子,踉踉蹌蹌地上路走了……程守信呆呆地看著江小英走遠,直到看不見影兒了,才有氣無力地回到北山集上,豬市上已經沒什麽人了,他蔫蔫地空著手回了家,一頭栽到床上,當江小英從他視線中消失了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已身上的肉被活活撕裂開一樣的疼痛,自己今天拒絕了江小英,英一定很失望,很難過,他自己也後悔了。他躺在床上,心裏懊悔極了,他捶打自己的胸膛,程守信,你個孬種環意兒,……他恨自己拒絕了江小英,他覺得對不起江小英,他,自己三十多歲了,沒碰過女人,令天,麵對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他卻狠心地推開了……他後悔死了……他想,他會為今天的事後悔一輩子,直到死,……夜深了,外邊起風了,又來冷空氣了,程守信睡不著,在床上翻打滾,被窩子裏沒丁點兒熱乎氣兒。他是個能出力的人,幹起活兒來,心都在那“活兒”上,閑下來,睡不著覺的時候,這些事就在心裏翻蹬,苦,怨,悔,惱,恨,像老鼠一樣噬咬著他的心。各天夜長,屋裏冷,更加難熬。……不知什麽時候,江小英到他家來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臉蛋兒白得像扒了皮兒的白煮雞蛋,還搽了胭脂,抹了粉,別提有多麽漂亮了,他們兩人躺在一張床上,江小英害臊,扭扭捏捏,說什麽也不肯脫衣裳,程守信急得渾身竄火,急赤百裂地脫她的衣裳,江小英倒是也不反抗,盡著他脫,兩個人都脫得光光的,江小英的光身子白得耀眼,程守信看傻了,他拉她快睡覺,可江小英卻光著身子繞床跑,程守信費好大勁才把她抓住了,兩人想“那樣兒”,身子眼看要貼在一起了,程守信不爭氣,下邊兒就出了“那個”了,酥溜溜一陣,程守信就醒了。……他看看黢黑的屋,隻有窗戶處一絲微明,伸手摸摸下頭,粘糊糊的一攤,他喘氣兒很粗,心猛勁跳,渾身是汗,心裏懊喪,窩囊得要死,……他褪下小褲衩兒,擦擦下邊兒,扔到地上,光屁股躺著,再也睡不著了,翻騰了好大會子,公雞這裏一聲,那裏一聲地“打明兒”了。程守信累得厲害,眼皮發澀,天亮了,才咬著牙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恨自已“沒狗出息”,剛開開屋門,就聽見隊長在外頭喊,讓他往哪一戶兒去出糞池,他扛了鍁,往外走,路上,他想起,前幾天上二姑家去,二姑說讓端陽上濟南去看看三姑和在她家的四姑,好幾天了,端陽該回來了,他得過去看看。

……

“四清”運動快搞完的時候,周恒順去方莊,拐彎兒去看四姨奶奶,知道四姨奶奶偷偷跑掉了,急忙回家跟奶奶說了。奶奶聽了,急壞了,說:“這下子完了,你四姨奶奶的安穩日子過到頭兒了。她跑了能行?大隊不派人去找她,抓回她來?”周恒順說:“別的村裏也有四類分子偷跑的。有人跑了,隊裏人少了,還省一份兒口糧。大隊不過咬咬牙,發發惡氣,說幾句狠話,不會真心出去抓。中國地麵兒這麽大,上哪找去?還有,派人出去,買車票,路上又吃又住,大隊都窮得丁當響,哪有這個閑錢?它不是公安局,出去逮人,來回路費報銷。姨奶奶一個小腳兒婦女,大隊抓她幹什麽?奶奶,你不用擔心。我隻是想,她往外走,不知帶沒帶介紹信,不帶介紹信,晚上住個店,都不讓住。到了一個地方兒,也沒法兒上臨時戶口,這就比較麻煩。”奶奶說:“你四姨奶奶那個表弟當多年的幹部還不知道這個?興許早有準備。她上哪去呢?莫非上她閨女,兒子那裏去?”周恒順說:“表叔、表姑兩人因為這個事肯定都得受處分,不開除回家就是萬幸了。這時候,四姨奶奶上他們誰那裏去,都是大麻煩。她八成上濟南三姨奶奶家去了。”奶奶說:“快過年了,你拿點咱的地瓜,你大爺送來的山貨上趟濟南,看看你三姨奶奶,看看你姑,看看你四姨奶奶在那裏沒有,回來我就放心了,要不,這個年都過不到心裏去。”周恒順說:“我明天還有一車貨急著送。後天準去。”第二天晚上,周恒順來家,見洪秀表姐家姐夫高獻春來了,周恒順好久沒見他了,罰了兩年“勞改”,看上去老相多了,腰杆兒不像在部隊和剛複員時那樣直了,背有點駝,頭發也白了不少。周恒順說:“表姐夫,你來了,好久不見,你好嗎?”高獻春苦笑道:“好什麽?好賴活著罷了。”周恒順說:“大冷天,你跑來了。”高獻春說:“多時不來看姥娘了。洪秀來信讓我上濟南過冬,到年下我就不能過來了。我來看看姥娘,從這裏去縣城,坐車上濟南。我在海軍快十年,受潮厲害,腰疼,陰天,冷天,疼得厲害。罰了兩年勞改,更加重了。農村屋裏冷,又買不著煤,升不起爐子,你洪秀姐三番兩次讓我早點過去,上濟南過冬,可是她那裏沒我的口糧,我尋思到年跟兒再去,她惱了,……去就去吧。”奶奶說:“孩子,誰的人誰不疼?她讓你去,你不去,她天天掛著你,更難受。”高獻春說:“姥娘,你不知道,我去了,她搶著吃地瓜幹兒,省了好的讓我吃,她帶著孩子,上班又緊,身體也不好,我心裏不是滋味兒。”奶奶說:“她那就對了,這才叫‘兩口子’。”高獻春說:“我背著一口袋地瓜幹兒上濟南,跟逃荒的似的,無論是服務員還是警察,看見了都熊聲惡氣的。我覺著給洪秀丟人,讓她在工友麵前抬不起頭來。”奶奶說:“孩子,你想那麽多幹什麽?背地瓜幹兒有什麽?是生產隊分的,社員都吃這個,有這個就餓不死,一點兒都不丟人。沒那麽些事兒。正好,我讓端陽上濟南,你兄弟倆一路兒,你腰疼,讓他給你背著瓜幹兒口袋。”周恒順說:“表姐夫,和我一個班兒的同學,不少都大學畢業了,有當幹部的,當軍官的,當老師的,當技術員的,我成了拉地排車的,幾年也過來了,不丟人。”高獻春說:“我有時候胡尋思,咱們這個社會,說的是工農聯盟,貧下中農坐江山,可是,我當兵回家這幾年,體會特別深,全社會最苦,最受歧視的就是農民。”周恒順看一眼高獻春,心想他說的這個事可是事關中國最根本的製度問題,別說老百姓,多大的幹部,多高的學識,也說不清這種事,就沒回話,隻笑了笑。

第二天傍晚,周恒順和高獻春兩個人脊梁上背著,肩上挎著,手裏提著口袋,包袱,出了長途車站,忍受著城裏人的白眼,聽著售票員的喝斥,轉了兩趟公交車,來到了牟洪秀家。姑母周繼香和表弟洪全也住在附近,姑母大部分時間在洪秀姐這邊。姑和洪秀姐見一下來了他們兩個,十分高興。洪秀姐先接下周恒順身上的東西,走到高獻春跟前,臉上綻露著欣喜,兩隻眼睛興奮得發亮,轉瞬間,眼角裏又湧出淚珠兒,這一忽兒,從欣喜到嗔愛交加,感情在快速地變化著,周恒順在一旁見了,心中暗自感動又感慨。洪秀幫高獻春放下東西,回頭對周恒順說:“恒順,上學是高才生,回家過日子又是好樣兒的,真不簡單。”周恒順說:“洪秀姐,你和姐夫兩地生活,你上班還得帶孩子,對姐夫那麽賢慧,你性格堅韌,你才真是‘不簡單’。”洪秀笑了,說:“娘,你聽恒順說的。怎麽,還能因為高獻春不當兵了,我就把他給一腳踹了?”周繼香說:“咱家裏可不興這個。”過一會兒,姑對周恒順說:“端陽,你來巧兒了,洪雲搞‘四清’從鄉下回學校了,今天過來玩兒,我沒讓她走。”周恒順聽了心中高興,忙問:“她人呢,怎麽不在?”洪秀說:“你看恒順一聽牟洪雲,急的那樣兒。”周恒順說:“洪秀姐,別開玩笑。俺兩人什麽事兒也沒有了。”洪秀說:“我知道,不是‘什麽事兒也沒有’,是你不願意帶累人家。”周恒順說:“不論怎麽說吧,反正俺兩人隻是同學關係。”又問:“姑,她人呢?”姑說:“我正想說,你姐弟倆就拌起嘴來了。這近處有個書店,她去看書了。去了有兩個小時了,反正看見書拉不動腿了,這個閨女和端陽一樣,是書迷,黑天了,書店也關門了,該回來了。”周恒順說:“姑,咱光說別的事了,我還沒顧上問,俺四姨奶奶來了嗎?”姑說:“來了,在你三姨奶奶家。她在那邊兒幫著忙點家務,我就不用過去了。”周恒順說:“這下好了。可把俺奶奶掛得不輕。”姑說:“你四姨奶奶在她姐妹當中最小,長得最俊,你老姥娘一家人最疼她,就是命太苦了。”說話間,牟洪雲回來了,好看的團團臉兒讓風吹得白裏透紅,穿著淺灰色的半大棉大衣,脖子裏圍了一條紅色的長圍巾,胸前戴著白底紅字的“齊魯大學”校徽,顯得光采照人,周恒順看見她,禁不住心頭一振,湧動一股熱流,但故作平靜地說:“洪雲,……”牟洪出看見周恒順,兩眼放光,驚喜萬分地喊道:“端陽哥,你怎麽來了?”姑說:“聽聽,還跟小時候一樣,喊‘端陽哥’。”牟洪雲臉更紅了,說:“我在學校裏,總喊他‘周恒順’,這回是在家裏,乍看見他,挺吃驚,衝口而出,又喊‘端陽哥’了。”周繼香說:“喊就喊吧,本來就是‘端陽哥’。”牟洪秀說:“洪雲,你看見‘端陽哥’,覺得吃驚?這叫‘有緣千裏來相會’呀。”周恒順和牟洪雲聽牟洪秀這樣開玩笑,覺得難為情,但無言以對,隻尷尬地相視一笑,坐下來說些別的話。不大會兒,洪全也來了,小屋裏熱鬧而且歡快。周繼香因為閨女女婿和娘家侄兒的來臨而十分高興;牟洪秀因為丈夫千呼萬喚終於來相聚而眉飛色舞;牟洪雲因為和周恒順意外重逢而欣喜異常,還有一點莫名的興奮;周恒順也因為在這裏見到牟洪雲而激動,但又故作平淡,不動聲色。屋裏爐火正旺,空氣也和人們的心情一樣熱烘烘的,洪秀的孩子也“人來歡”,和爸爸上頭撲臉地親熱,還不時地歡呼跳躍,一家人在這種氣氛中吃了晚飯。大家又邊喝茶邊說笑一陣。時候不早了,周恒順去祥雲裏三姨奶奶家,牟洪雲要和他一路兒回學校,周繼香說:“雲妮兒,你住下吧,有地方兒。”牟洪雲說:“我回去吧,明天還有點事兒。”牟洪秀說:“讓他們倆一路走吧,老同學了,說說話。”牟洪雲幫周恒順拿著東西,兩人一起去坐公交車,路上,牟洪雲問:“你四姨奶奶的兩個孩子怎樣了?”周恒順說:“還不知道,恐怕都得受處分,而且小家庭也不一定能保全。夠慘的。”牟洪雲說:“是夠慘的。但是沒辦法兒,他們碰到了階級鬥爭這個高壓線了。不過有個好處,這回運動規定的政策比較寬。”牟洪雲又說:“你們村的問題解決得比較好,好人掌權了,你的處境會好些。”周恒順說:“受欺,吃氣的情況會少些,但是從實質上說,不會有真正的變化。我不抱希望。我已經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不論什麽情況,我總是朝壞的可能上去想。”牟洪雲用痛惜的眼神看看他,問:“為計麽要這樣?這樣心裏不更苦嗎?”周恒順說:“不要緊,這樣會失望得少些。”牟洪雲說:“高考過去幾年了,我對你的事還是耿耿難忘。”周恒順說:“我早就接受這個現實了,你還想那個幹什麽?我不早給你說了嗎?忘掉我們那一段兒,果決地踏上人生新旅程。”牟洪雲說:“難呀。……”周恒順沉重地歎口氣,說不出話,他知道任何勸慰的話都沒有用,傷痕隻能靠時間來磨平。他們上了公交車,車上隻有兩三個乘客,兩人一路沒再說話,周恒順下車了,牟洪雲站起來,看著周恒順背著大包小包,像個逃荒的在馬路上踽踽遠去,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

周恒順到了三姨奶奶家,開門的竟然是一身軍裝的周恒剛,周恒剛見來的人是周恒順,很激動,喊道:“姥姥,恒順來了。”周恒剛幫周恒順拿了包,兩人一起進院兒,三姨奶奶,四姨奶奶和國筠表姑都出屋迎他,周恒順忙上前問候,三姨奶奶說:“端陽,大冷的天,快過年了,你怎麽來了?”周恒順說:“奶奶讓我來看看你和姨爺爺。前些天我上方莊,四姨奶奶沒在家,我奶奶不放心,讓我來看看。”周恒順進屋來,三姨爺爺,周橋大爺在大桌子旁邊坐著,見了周恒順,都很高興。周恒順問候了他們。周橋說:“恒順,恒剛常對我說,你高考受挫,回村後表現得很堅強。這很好,人是要經得起逆境的考驗。”周恒順說:“也談不到‘經得起考驗’,算是求生的本能吧,再就是對老人,對家庭得負起責任。”周恒順轉臉對四姨奶奶說:“那天我回去給俺奶奶一說,奶奶可掛著你了。”四姨奶奶說:“四姨奶奶不爭氣,讓俺姐姐們都為我操心。”周恒順說:“這種事怪不得你。俺表叔,表姑怎麽著了?”四姨奶奶神情黯然,說:“我來到這裏,給他們寫了信,他們都回信了,兩人都受了處分,還都離了婚,不能提了。”周恒順問:“是什麽處分,重不重?”四姨奶奶說:“處分的事,我說不清楚。你繼章大爺看信了,他明白,讓他說說。”周橋說:“他們兩人因為平時表現比較好,又是主動坦白交待的,所以處分得都很輕,隻是留黨察看,沒開除黨籍,更沒開除公職,當然,以後不會再提拔重用了。這次運動中央規定的政策很寬。我也下去搞‘四清’剛回來,知道這方麵的情況。他們兩個放下包袱,正常工作就是了。”周恒剛說:“對,就是正常工作,出力不討好,和其他入‘另冊’的人一樣了,當然比起農村沒撈著出來的,還是幸運的。”周橋正色對周恒剛說:“以後不要說這種‘另冊’之類的話,說過你多少次,就改不了。虧你還是軍報的編輯。”周恒剛說:“我這不是在自己家裏說嗎?而且說的是事實。爸爸,如果不是當年你上了延安,我們的處境會一樣糟。”周橋對陸伯言說:“爸爸,你聽聽這孩子是說的什麽話。”陸伯言說:“恒剛。以後是要注意。”周恒剛說:“老爺,我爸有些神經過敏。我知道輕重,在外邊不會亂說的。”天晚了,周橋一家要回自己家了,周恒剛要留下來和周恒順說說話,姥姥說:“好,住下吧,你兄弟倆就在你小姨住的西屋裏睡吧。兄弟倆好不寄易碰到一起,好好啦啦。”人們都睡了,周恒剛和周恒順兩人坐到鋪上,啦到很晚。周恒順說他在姑家見到了牟洪雲,兩人一起離開的,她回學校了。周恒剛說:“你怎麽沒讓她來這裏?”周恒順說:“她和這邊的人不熟,不會願意來的,再說,我也不知道你在這裏呀。”周恒剛說:“你們說了些什麽?”周恒順說:“她關心我的處境,說‘四清’以後我的境況會好些,我對她說已經不抱什麽希望,隻是這樣幹下去,不做別的徒勞的努力。”周恒剛說:“也隻好這樣。”周恒順說:“這次‘四清’以後,農村的情況也許會好一些。”周恒剛說:“把像你們村於禿子兄弟這樣的幹部打下去,肯定會對社員有利。不過總體來說,也解決不了多大問題。就搞這個‘四清’,前一個‘十條’,後一個‘十條’,後來又蹦出來個‘二十三條’兒,連‘清’的內容都變了又變,朝令夕改,下邊無所適從。很奇怪,不知道幕後究竟是什麽問題。”周恒順說:“我在縣裏和公社那些單位找報紙看,常看見你寫的文章,文筆越來越好了。”周恒剛說:“有什麽好的?不過是鸚鵡學舌,代聖賢立言罷了。我們國家實行的是‘輿論一律’,記者、編輯做的是‘喉舌’,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問題是,一直這樣搞下去,經濟老上不去,卻一直在鬥來鬥去。”周恒順說:“無論怎樣弄,隻要能讓國家富強,老百姓豐衣足食,過上好日子,入‘另冊’的人就算被犧牲掉也是值得的。”周恒剛說:“讓數以千萬計的人做此犧牲,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而且,看來,鬥得越凶,生產越鬆,經濟很難上去。”周恒順說:“我是個腳夫,無所謂,你可是軍報的記者,大爺說得對,說話一定要注意。”周恒剛說:“這個我知道。你不見我寫的那些文章,不是很‘正確’,很‘革命’,很‘跟形勢’嗎?”……兩兄弟說到很晚,睏得睜不開眼了,周恒順先睡著了,周恒剛這才把話匣子關上。

第二天,周恒順就坐車回來了,他怕奶奶掛著,而且他還有不少“活兒”急等著去幹。回到家,給奶奶說了上濟南的情況,奶奶知道了方莊她妹妹好好兒地在濟南待著 ,就放了心,知道方家兩個孩子雖然受了處分,但還讓在外頭幹,覺得政府還真是不孬,但知道兩個人都離了婚,說:“當下的人,怎麽拿著離婚不當個事兒?”周恒順說:“他們兩人無論哪個,對方都不會願意離婚,可是,沒辦法兒,政治壓力大大了。”周恒順又給奶奶說在洪秀表姐家遇見牟洪雲了,說她搞完‘四清’回學校了,來看大娘,他們一起吃完飯,一起離開洪秀家,一起坐車,他去三姨奶奶家,她回了學校。祖孫兩正說著這一節話兒,外邊小杏兒來了,剛好聽見這幾句,沒進屋,扭頭走了,隨手把大門帶了過去。奶奶說:“剛才院兒裏有腳步兒聲,像是小杏兒來了,怎麽沒進屋又走了?”周恒順出去看了看,回來說:“沒人兒。剛才大門兒沒關,這會兒掩上了,許是風刮的吧。”奶奶說:“淨說胡話。多大的風?把大門都給刮過去?一準是小杏兒,這個小妮子,來就來唄,怎麽不進屋又走了?”周恒順心想,她一定是在外頭聽見他和奶奶說見牟洪雲的事,不願進屋了。這小妮子,事兒還不少。……

晚上,程守信來了,聽周恒順說去濟南的情況,程守信說:“這下好了,四姑上三姑那裏去了,等於逃出虎狼窩了。她在家,也是一個人,這樣,姊妹倆做個伴兒,啦個呱兒,真不孬。兩個外甥來看他娘,也比回咱這裏方便,回來一趟,連娘和姨都看了。”程兆蘭說:“守信自己這麽難,還掛掛著幾個姑。”程守信說:“那是噢,幾個姑都疼我。俺大大在那裏頭,還掛著你們,囑咐我常看幾個姑。”程兆蘭歎息說:“俺可憐的兄弟,……老天爺,俺姊妹們這是什麽命哎?”

春種秋收,又是一年。榆樹村經過了“四清”運動,於大牛、於二車等“四不清”幹部下了台,顧青山和新上台的於三套、宋家財這些幹部心眼兒平和,社員們好像掀掉了頭上的大石頭,心裏痛快了不少。村裏有政治問題的人包括四類分子子弟像江世榮兄弟姊妹,路德甫兄弟倆,程守信等人恐懼感減輕了不少,喘氣兒勻活多了。但是好景不長,“三秋”大忙剛結束,公社石書記親自帶領學大寨工作組進了村。在大隊“兩委”會上,石書記說:黨中央,毛主席號召農業學大寨,大寨的基本經驗一是階級鬥爭,二是艱苦奮鬥,這次公社把榆樹村作為運動的重點單位,先行一步,就要一手抓階級鬥爭,一手抓農田基本建設—就是建大寨田。榆樹村過去長期落後,就是因為階級敵人搞破壞。榆樹村和全國一樣,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破壞和搗亂,我們要以階級鬥爭開路,大批促大幹,爭取階級鬥爭和大寨田建設雙勝利。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研究確定了農田基本建設的第一個戰役,就是把村外河崖南邊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坡地,打亂生產隊的界線,收歸大隊,把一塊塊高低不平的土地削高填凹,整平,打上機井,修好機耕路,建好渠道,把這片土地建設成形如坪,平如鏡,土如棉,路如線,渠如網,旱能澆,澇能排,旱澇保豐收的大寨田,由大隊集中統一管理,使之成為高產田和推廣農業新工藝,新技術的樣板田,今後全大隊推廣新技術,就在這裏走出路子,做出樣子,在全大隊推廣,進而在全公社推廣。開會研究的時候,顧青山說,“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中央的政策,把生產隊的土地收歸大隊是不是合適?石書記說:“學大寨嘛,就是要發揚集體主義精神,大寨大隊就是大隊統一核算。”於三套說,這樣大忽隆的幹法兒,如果把表層土埋到下邊去了,這一大片地得幾年不長莊稼,這片地就完了。石書記說,要把熟土先轉出去,整平土地後再運回來鋪開,事在人為嘛。顧青山、於三套不能也不敢抗拒公社黨委領導,方案通過後,立即召集各生產隊幹部公布方案,並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做了動員。全村男女勞力齊上陣,“戰役”打響了。工程開始後,生產隊幹部,多數社員都不讚成,但又敢怒不敢言,隻在背後偷偷議論,幹起活兒來有氣無力,像缺氧氣似的,工程進展緩慢,而且因為工地上很亂,往外轉表層土的安排沒有落實,不少地塊的表層土被翻到下邊去了。石書記認為是階級敵人破壞造成的,決定召開黨、團員,貧下中農骨幹會,排查階級鬥爭現象,並召開批鬥大會。正當醞釀對敵鬥爭的時候,工作隊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全大隊男女老少都在出力流汗建設大寨田,而反革命子弟周恒順卻在外邊跑運輸掙錢,這不是階級鬥爭嗎?顧青山一看那信的筆跡,歪七扭八,像屎蚵螂爬的,就知道是於大牛寫的。他對石書記說,周恒順外出跑運輸,是大隊研究批準的,等於是生產隊派人出去搞副業,這事是於大牛同意了的,現在他下了台,又提這種意見,這人差勁。石書記卻另有看法兒,他說:“周恒順,不是程兆運的重外甥嗎?這事雖然是你們大隊集體研究過的,但也有不妥之處。排車是他個人買的,歸他個人所有,這就不妥。個人是不能擁有重要生產資料的,即使他是好貧下中農也不行,何況還不是。這是助長‘自發‘嘛。於大牛雖然下台了,但他出身好,是好人犯錯誤,他寫這封信,說明他覺悟提高了。我看這事這樣處理,跟周恒順談話,讓他把地排車作價交生產隊,先把賬記上,他還出去跑運輸,但是運費由生產隊去結算,生產隊再按每天兩角錢發給他為茶水錢。這樣就符合社會主義原則了。顧青山和於三套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裏覺得這樣做對周恒順太不公道,太厲害,太“狠”了,但是,石書記是黨委領導,他說的話又是符合原則的,是板上釘釘的,不容置疑的,更不敢反對的,兩人隻好表示同意。很快,顧青山就找周恒順談話,通知他大隊和工作組定的新辦法兒,周恒順知道這是剝奪,是壓榨,但又是不能抗拒的,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周恒順回家一說,石頭就急了,說:“憑什麽咱出力流汗,他們去收錢?咱是奴隸嗎?這不是明訛人嗎?”奶奶說:“端陽,咱不拉這個地排車,受這個罪了,回來掙工分吧。”周恒順說:“奶奶,一天給兩毛茶水線,一個月還五、六塊哩,隊裏的工分還照記。再說,他們收運輸的錢,我抽空攬零活兒幹,收入還是自己的,再掙個十塊八塊的,一個月還能有二十多塊錢的收入,快趕上一個小學老師的工資了,也比掙工分強多了。咱隊裏的工值總是兩毛來錢,一年幹三百六十個工,才七十來塊錢。再累,再冤枉,這個活兒也不能丟了。”工作隊和大、小隊立即給辦好了地排車歸公的手續,當然,地排車錢隻給打一張白條兒,因為生產隊根本就沒錢可給。從那以後,周恒順跑了運輸回來,就把運費單證交給生產隊會計,由生產隊會計去各單位領回運費,再付給周恒順茶水錢。有的社員聽說這事後,私下議論,大隊小隊這個弄法兒真是欺負死人不償命的。周恒順這小子也出奇,就這樣兒他還幹,人家念書念成幹部,他念成了拉地排車的,人家念書越念越能,他念書越念越傻。工作隊果斷地處理了周恒順的“自發”問題,又抓緊排查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可是排來排去,排不出什麽事情。村裏的四類分子死的死了,抓的抓了,就剩下一個耳聾眼瞎的老反革命,一個江家的寡婦女人柳秀英,還有一個道會門頭子張半仙,此人還是偷偷摸摸測字算命,誰家死了人,還是去當“先生”,社員就認他,非找他不可,好像他是天宮地府派駐榆樹村的“代表”,隻有通過他,死者在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上,才會走得順暢。這人的心思全在“彼岸”世界的神鬼那裏,對現實社會中的事情似乎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對大、小隊的生產,“政治”不聞不問,一言不發,隻知道老老實實幹活兒,掃街。……最後,排查出,在工地上,江世榮曾對人說,他聽學校老師講過,耕地表層土壤含腐殖質,這樣整平,把好土都翻下去了,還打壞了“團粒結構”,怕以後難長莊稼.有社員說,工作隊的人上級發著工資,吃著國庫糧,他們來搞這個形式,讓上級看著好看熱鬧熱鬧眼皮,“抽拉”就過去了,他們好提拔,他們管你打不打糧食。工作隊的人認定是江世榮挑唆的結果,說江世榮是在攻擊學大寨工作組,攻擊學大寨,挑撥幹群關係。還查出有一天程守信說:“這兩天這個天,說晴也不晴,說下(雨)也不下,天天烏渾渾的,這才半過晌午,天就快黑了。”工作組說他是在影射、攻擊社會主義現實。而路德甫在給小膠輪車車輪打氣時把輪胎打爆了,據保管員說,是內帶太舊了,不撐打了,但工作組知道這個事情後,認為是有意破壞。工作組決定,根據已經排查的問題,召開批鬥大會。讓全大隊四類分子和幾個有“現行”活動的四類分子子弟上台接受批鬥。顧青山說:“那個老反革命快起不來床了,那個柳秀英病病歪歪,大風都能刮倒了,批不批的設什麽用了,就免了吧,省得死到台子上了。”石書記說:“不能免。他們正好是剝削階級走向滅亡的象征。弄上他們,抬也抬到台子上。”於三套說:“我說點不一定對的看法兒。這三個地富子弟,平常不這不那的,悶著頭幹活兒,也肯出力。他們這些事,恐怕算不上破壞活動。江世榮說的土地表層土的事,社員們都那樣說。程守信說句話那天過午,確實是雲彩很厚,半過晌午,天就黑了,他那句話不像有別的意思。路德甫打爆輪胎,是那個小車車輪內外帶都老號了,補過幾回了,不是他故意打壞的。領導上是不是考慮這些事。”石書記說:“於三套,你這個同誌本份,老實,可是論階級覺悟,比你哥大牛—他搞‘四不清’犯錯誤,是另一回事—差遠了。你太糊塗了。江世榮說的那些話,貧下中農說是發牢騷,講怪話,是思想落後,跟不上形勢,他江世榮說就是破壞,是煽動。程守信是什麽人?是地主家的長房長孫,他父親在共產黨的監牢裏關著,他的奶奶,娘一個一個地死,媳婦兒也散了,他心裏不難受?不恨共產黨?他表麵上是說天氣,實際上是說社會黑暗。”於三套說:“程守信那人我知道,又沒什麽學問,恐怕沒這麽深的道道兒。”石書記打斷他,說:“說你糊塗,你不隻是糊塗,是麻痹,什麽‘黑了天’?在他眼裏我們的社會就是黑了天了,蔣介石打回來,他才說晴天了哩。還有那個路德甫,輪胎老號了,怎麽別人沒打爆,他一打就爆了?”財低聲嘟嚷:“給車輪打氣兒,挺累人,都不想打,他是眼子包,隊長讓他打氣,他不敢不打。”石書記瞪了宋家財一眼,沒搭理他,繼續說:“他是沒好氣,不就打爆了?總之,一樣的話,貧下中農說錯了,是認識問題,批評教育,他們說,就是立場問題,一樣的事,貧農做錯了,接受教訓,他們做瞎了,就要懲治。這就叫人民民主專政。”於三套等幾個農民幹部心裏不讚成石書記這一套“理論”,但又不能也不敢辯駁。顧青山試試量量地說:“幾個‘子弟’按文件說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開大會批鬥不大合適,咱隻點他們的名,不把他們弄到台子上去,好不好?”石書記說:“老顧啊,你這個同誌的思想一直比較右,現在還是老毛病。有什麽不合適?你們村的四類分子都成死老虎了,鬥他們不過是擺擺樣子。江世榮這些人是階級敵人的預備隊,就是要把他們管得嚴嚴的,看得死死的,不準他們出半點差遲,通過批鬥,把他們整服貼,決不能讓他們興風作浪。你們不懂,批鬥他們不是目的,是要敲山震虎,對思想落後的群眾起到震懾作用,我們搞什麽工作就少了阻力。”顧青山懶洋洋地說:“那就按領導的意見辦吧。”會上又研究了批鬥會的發言者人選,最後,石書記特別交待:“一定通知周恒順參加批鬥大會,不能讓他置身事外,讓他也受受教育。”

周恒順在外邊跑運輸,運費由生產隊去結算,外邊單位的財務、保管人員替他抱不平,說:“你們大隊的幹部心太黑了。閑功夫幹這個。出這個力冤不冤?”周恒順聽了隻是笑笑,啥話不說,還和先前一樣幹,隻是攬雜活兒更上心了。出這祥的力,受這份兒苦,收入卻被剝奪殆盡,周恒順自然覺得“冤”,大冷天,嘴和鼻子噴出的熱氣包圍著他的腦袋,冷風往嘴裏灌,頂風,上坡,咬著牙往上拉車,心快要跳出胸膛,全身大汗淋漓,歇下來,被汗浸透的內衣冰涼冰涼,周恒順依舊這樣跋涉在路上。他有時想,這種“現代”的奴隸式勞動製度,這樣蠻橫地剝奪人的勞動所得,古今中外都是少有的,卻被他親身領受了。這天他回到家,奶奶說:“大隊來人下了通知,明天晚上開大會,讓你一定參加。”周恒順問:“是什麽會?”石頭兒說:“聽說是批鬥大會,難道你跑運輸這件事還要批判?”周恒順說:“我覺得不會。我替他們當苦力,運費隊上收,還批什麽?”第二天,周恒順特意早點趕回來,吃過晚飯,和石頭一起去參加批鬥大會。

批鬥大會會場設在大隊部外邊空場上。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高高地掛著的兩盞汽燈“絲絲”地響,主席台上下被照得比白天還明亮,會標是“批鬥階級敵人大會”,後邊牆上的標語是“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掀起學大寨新高潮!”大隊新上任的民兵連長邢德法,是個年輕的複員軍人,經過部隊三年的鍛煉,精幹,利落,而且嗓音十分宏亮。他宣布開會,首先重申了大隊規定,凡參加會的每人記二分工,凡不來的,罰扣五分工,他要求各生產隊點名,各生產隊會計在台下點名,一陣紛亂過去,民兵連長大喝一聲:“把四類分子押上台來,”隻見兩個民兵把那老反革命半推半拖的拽上台,在台前站了約兩分鍾,搖搖晃晃,支撐不住,蹲了下去,頭上戴著護耳的大棉帽子,穿著癰腫的棉襖棉褲,像個狗熊,兩個民兵想把他拽 起來,被顧青山製止了。兩個民兵押上了張半仙,張半仙是老“運動員”了,每會必到,對此類批鬥已經司空見慣,有一種神仙般的灑脫,步履輕快地上台來,很內行地在莊反革命旁邊站好,還抬起頭向台下張望一番,然後就低下頭,眯起眼來。又有兩個民兵押來了合合撒撒,像紙人子似的柳秀英。稍頃,邢德法又高喊:“拒絕接受改造的四類分子子弟江世榮,路德甫,程守信上台接受批判!”這三個人聽到命令,從會場中不同位置,低著頭,穿過人群,走上台子,在台前另一端依次站好。周恒順坐在台下,他聽到台上的喊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的兩位“仁哥”,一個表叔已經乖乖地上了台,站好了,這是榆樹村過去—即使以蠻幹有名的於大牛掌權—很少有的事情,現在居然在眾目睽睽下發生了。他們三個人低頭彎腰站在刺眼的汽燈下邊,一動不動。石頭兒問:“哥,怎麽會這樣搞?”周恒順低聲說:“誰知道?不要說話。”人群中不少人都在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整個會場像有綠豆蠅在飛,“嗡嗡”響,民兵連長又大喊一聲:“肅靜”,會場上立即變得鴉雀無聲。開會前,大隊團支書、小學代課老師、於大牛的妻弟孫誌春先指揮青年唱了一支剛剛流行的新歌:“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她, 誰就是我們的敵人。”開始開會,先由大隊支書顧青山講話,接著青年,婦女,民兵代表上台做批判發言,青年代表照常是孫誌春,聽說婦女,民兵代表的發言稿也是孫誌春寫的,這個初中畢業生是榆樹村大隊對敵鬥爭的筆杆子。所謂“批判”,並不是對被批判者進行有理有據的揭發,批評,分折,而是借著莫須有的由頭,扣一大堆嚇人的大“帽子”,上可怕的“綱”兒和“線”,聽了這種批判,不明就理的人會認為被批判者罪惡嚴重,應該立即逮撲,法辦。批判發言從頭到尾充斥著恐嚇,辱罵,咬牙切齒,恨不得置之於死地的狠話,讓開會的人聽得膽戰心驚。批判發言過程中,有人按發言段落,有節奏地領著喊口號,一開始,口號聲有氣無力,大家舉胳膊稀稀落落,但是,經過邢德法幾次動員,口號聲變得有力起來。最後,邢德法歡迎公社石書記做指示。石書記肯定和表揚了榆樹村大隊黨、團員,貧下中農和廣大社員群眾的階級覺悟和鬥爭精神,號召大家站穩立場,擦亮眼睛,緊拳頭,密切注視階級敵人的動向,他們在哪裏搗亂,就在哪裏和他們鬥爭,挫敗他們的破壞活動,以大批促大幹,大幹快上,把榆樹村建成大寨式新農村。石書記還在講話中提到要警惕和注意個別人的“自發”傾向,周恒順心裏明白這是在點他了。民兵連長一宣布散會,會場上立即一陣大呼小叫,咳嗽連聲,不過一兩分鍾,會場上的人們就作“鳥獸散”,沒人兒了。路上,有人說:“要不是給工分,鳥功夫開這樣的會。”有的說:“二分工,值四分錢,哪如在家摟著老婆睡覺?”又有人說:“哼,二分工?你不來罰五分,底翻上七分工哩,快一個整工了,當官兒的自有辦法兒治社員。”周恒順和石頭一起往家走著,一會兒,小杏攆了上來,跟前沒旁人了,小杏兒說:“端陽哥,怎麽還這樣?怎麽還鬥江世榮這幾個人?廣播喇叭裏可不是這樣說的。”周恒順說:“杏兒,你年紀小,太天真。實際生活和廣播報紙說的不會都一樣。”小杏兒說:“今晚鬥的這三個人,全大隊還有比他們更老實的人嗎?社員幹活兒出工不出力,他們連磨滑兒也不敢。怎麽他們倒成了搗亂破壞分子了?”石頭說:“還不就因為他們家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嗎?這些人,福沒撈著享,罪得他們受,他們真算倒黴死了。”小杏兒說:“工作組和大隊幹部這夥人真夠狠的。”周恒順說:“這個不全是他們的事,到哪裏都這樣兒,石書記到別的大隊,也是這麽個辦法兒。石頭,小杏兒,你們以後在別人麵前,不要說這些事。”石頭兒說:“閑功夫說!”小杏兒說:“怎麽,他們還能鬥爭我?我不怕他們。”石頭兒說:“鬥倒不至於,但是他們可以在別的事上給你小鞋穿。比方說,你想入團,他們不讓你入。”小杏兒說:“我才不入那個團哩。於大牛他小舅子孫誌春那個燒包樣子,流裏流丘,隻要他當團支書,請我入團,我也不入。入那個也不頂渴不頂餓。”小杏兒回了自已家,周恒順和石頭兒回家給奶奶說了開會的事,奶奶說:“這是吹著浮土找裂縫兒,捏個罪過治作人啊。這三個老實孩子招誰惹誰來,治作他們地裏就能多打糧食?守信,我可憐的孩子,天黑就黑唄,你念道那個幹什麽?你不會當啞吧?”石頭兒說:“人長了嘴就是說話的,一句話不說,還不憋死了?俺守信叔說話夠少的了。人家要想找你的毛病,怎麽也能找著。”奶奶說:“孩子真夠苦啊。石頭兒,你這就上守信那裏去,別回來了,給他作伴兒。給他說,明天晚上上咱家來,我包包子給他吃。”石頭兒去了。夜深了,奶奶睡了,周恒順又開始每天的“功課”了,他正在看牟洪雲寄來的吳晗寫的《海瑞傳》和《海瑞罷官》,因為前些日子他在縣食品公司看到報上登的姚文元寫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他想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看樣子是要搞什麽運動了。看了好大一會兒,條幾上的小鬧鍾已經十二點多了,他站起來,打了個“懶舒身”,走出房門,抬頭看看天,散會來家的時候,天上還有星,這會兒又陰合了天了,小風兒颼颼地刮著,要下雪了。村裏一片死寂,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和誰家孩子的哭聲,在這深不見底的猙獰可怕的黑夜裏,讓人感到淒厲甚至恐怖,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突然感到四周的黑暗成了有形的,固化的物質,像濃霧,又像破棉絮一樣,向他圍攏,擠壓過來,廣袤而深重的黑暗就要把他吞沒了,周恒順知道這是白天勞累,晚飯後開會心理緊張,剛才又看了那麽大會子書,身心疲憊而出現的一瞬間的幻覺,他趕緊回到屋裏,躺到床上,心還止不住地“撲通撲通”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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