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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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6

(2015-05-27 16:12:46) 下一個

36

陶陽農村有句俗話,“打馬騾子驚”,是說當主人打馬的時候,在一旁的騾子也會被驚嚇。中國有一句成語,叫“殺雞儆猴”,說的是人殺的是雞,猴子見了,也會感到恐怖,擔心那屠刀說不定什麽時候,會落到自己身上。還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說的也是與此相近的意思。解放以後,榆樹村的四類分子還有他們的親屬和全國各地的四類分子(五七年反右運動以,後,又多出了一類“右派分子”,此後就成了“五類分子”)及其親屬一樣,最怕共產黨搞政治運動,不論所搞的運動的鬥爭對象是什麽人,哪怕明明整不到自己頭上,但一樣會感到或明或暗的壓力。首先是,每個運動總是會製造強大的輿論,開展咄咄逼人的宣傳攻勢,不論要整的是什麽人,即使是共產黨自已的官兒,是四類分子心目中天神般的人物,但隻要他們犯了事兒,就會把他們和四類分子掛上鉤,說四類分子是他們的階級基礎,他們代表四類分子的利益,是四類分子等階級敵人的代理人。這讓四類分子們感到驚奇,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天天這麽倒黴,不過勉強有口氣兒喘著而已,怎麽還會有人在上邊,在共產黨裏,在大機關裏為他們當代理人,替他們說話?隻要搞運動整人,就一定會把被整的人說成跟四類分子是一夥兒的。下邊的幹部,像於大牛這樣的,就會在訓話會,批鬥會上嚇唬人:“你們的代理人,靠山,後台被打倒了,別指望翻天了。”這讓他們心驚肉跳,不知道於大牛們又要借著這個因由兒怎樣折騰他們。四類分子們對本村的同類,不論原先相互之間關係怎樣,有沒有什麽嫌隙,但他們現在都像毛主席說的,如灰塵一樣,同在一個垃圾堆裏。他們之間不敢表現出“惺惺相惜”,“同病”但不敢“相憐”,但大多都希望,他們這些人誰也別惹事生非,找“不利索”,“拿南瓜頭往擦床子上碰”,因為一個犯事,往往會大家都跟著挨鬥挨批。張三出問題,李四,王五也跟著不“利索”,也就是“打馬騾子驚”那意思。當然也有個別人在內心裏,見同類中有人倒黴,暗暗幸災樂禍,為倒黴的不是自已而沾沾自喜,跟出問題的人相比,自已隱穩有一點兒相對的“優越感”,並因而稍稍感到一點慶幸和安慰。當然,這種人少之又少。多數情況下,多數人還是希望村裏的“分子”們,包括大人孩子,都能相安無事。一個月一次訓話會,他們聽慣了於家兄弟的訓斥和辱罵,全是老一套,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不當一回事了。平日裏出工在前,收工在後,多話不說,諸事不議。收工回家關門閉戶,不串門子,不偎夥兒,早早地吹燈睡覺,不惹是非還省煤油。榆樹村不算大,統共兩戶地主,三戶富農,還有兩個反革命,當中有個老兵油子,當過奉軍,又當過“國軍”,打完仗回老家來,沒人怎麽著他,他自已吹牛,說在“國軍”裏當過連長,讓村裏報上去,上邊給戴上了帽子,因為夠上“杠兒”了。再一個就是因為反動道會門罰過勞改回來,上級沒說戴”帽兒”不戴“帽兒”,被於大牛兄弟給管製起來的張半仙,這些四類分子中,江家是惡霸地主,老少兩代東家都沒得好死,地主分子的帽子戴在弱不禁風,說話像蚊子“哼哼”的江家大兒媳柳秀英頭上。另一戶地主是暗樓程家。舊社會,江家一直欺著程家,看著程家樓堂瓦舍幾進幾出的大宅院,幾百畝好地不順眼,但程家對江家惹不起躲得起,不跟江家爭地位,也不跟江家鬥富,一門心思種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租,倒弄得江家幹發狠,沒法兒對程家下手。土改以後,江家,程家一齊倒了,兩家的恩怨也就煙消雲散了。江家大兒媳柳秀英代江家人受過,戴了“地主分子”帽子,四類分子掃大街,開訓話會,就她一個女的。柳秀英到了江家後,並未依財仗勢欺負過人,對莊鄉,即使很不“起眼兒”的人,也客氣,有禮數,所以,莊裏人雖然很煩惡江氏父子,但對柳秀英誰也沒怎麽著,沒人欺負她。於大牛眼饞柳氏的美貌,幾次私下裏說過“下道兒”話,柳秀英佯作聽不懂,不搭理他。於大牛也不敢十分“造次”,畢竟柳秀英是地主分子,關係著“立場”問題,他也怕“逮不著狐狸惹一身騷”。柳秀英一心一意拉扯自己的四個孩子,還得養著土改嚇傻了的瘸小叔子。她心事重,日子艱難,口糧年年不夠吃,這幾年更是年頭到年尾吃糠咽菜,四個孩子正長身體,一個個跟餓狼似的,還不能把半傻小叔子餓死,柳秀英除了求娘家接濟,就是虧自己的肚子。這兩年,身子骨越來越差。膽子又小,天天擔驚受怕,一有點風吹早動,就心慌出汗,打哆嗦,五黃六月也打牙巴骨。她天天囑咐孩子在外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碰上事兒躲著走。老大懂事,老三從小就懦,老四是個閨女,都沒事兒,就是老二,認幾個字,常看什麽《水滸》,《大八義》,《小八義》,《說嶽全傳》一類閑書,好認死理,柳氏就怕他惹事兒。這回程家出了事兒,她心裏一陣陣發慌。程家老太太去世,她想去吊紙,哭老人家一場,但是怕大隊幹部挑毛病,沒敢去,就讓老大世榮買了一刀紙去的。她對孩子們說:“程兆運老實成那個樣子,怎麽攤上這種事?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可憐啊。”江世榮說:“不就是搓那幾十穗麥子惹的嗎?人誰能說準什麽時候出什麽事?”江世華說:“哼,廣播,報紙宣傳劉文學,宋家那孩子一心想學劉文學,正愁找不著機會兒哩,好容易碰著一個地主分子偷麥子,他還不拚命逮?一個拉肚子的幹巴老頭兒吃幾穗麥子,至於這樣嗎?你想想,這不是叫死催的?”柳氏說:“小華,你可不敢胡說。讓人家聽見,連你一塊兒抓起來。”江世榮說:“小二,這話在外頭可不能亂說,了不得。”世桂說:“莊裏也有這樣說的。”江世華說:“就是啊,程兆運也不是弄了麥子往家帶,算什麽偷盜?那孩子這叫害人害己。”柳氏說:“小二,別強了。以後不許胡咧咧。你四個都記住了,一樣的話,人家說沒事兒,咱說就不行。”程家發喪,程守信的未婚媳婦兒來哭喪被娘家人逮了回去,柳氏聽了心裏噎個疙瘩,程家定好了的親,多少年了,說散就散了。自己這仨兒子,想成個“人兒”,是萬難了。宋家那孩子發喪,柳氏覺得該去“吊紙”,但又不知道他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身份,去,合適不合適,十分猶豫。江世榮說:“不去,怕人家說咱態度不好,去呢,怕人家噁心,嫌惡。好難為人。”江世華說:“去不去的精鬆。人家也不差咱這一刀火紙。”最後柳秀英還是讓江世榮去燒了紙,了躬,宋家沒嫌棄,宋家財還很激動,很感謝的樣子。

宋玉柱的追悼會開過之後,過了幾天,大隊召開批鬥大會,通知柳秀英上台接受批判。江世榮要去找大隊幹部替娘請假,說娘身體不好,怕暈倒在台子上了。江世華說:“要找顧青山,別上來先找於大牛,讓於大牛拒了,再去找顧青山,就白搭了。”柳秀英說:“誰也不找,我去。人家也不打人。我站不住,就蹲下,蹲不了了,就坐到台子上。這個時候,上邊來的和大隊的幹部正紅著眼,咱可不惹不利索。放心吧,不礙事。”柳秀英嫁到江家後,看不慣江家恃財仗勢的作派,見了鄉親,從不拿大,不笑不說話。人緣不孬。土改以後,大家覺得她寡婦失業的,沒人欺負她,她參加批鬥會,沒人戳過她一指頭。她甚至願意參加這種會,因為這是表現自己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的機會,也讓對江家有氣的人解氣,這會減輕對幾個孩子的壓力。江家人死了好幾口了,已經這樣了,一個寡婦娘們兒動不動就爬台子挨鬥,雖然中國有“破鼓亂人捶,牆倒眾人推”的風氣,但畢竟人心是肉長的,總是有好心眼兒的人,會替江家幾個孩子說句話。所以她總是心甘情願地參加這種會,而且到了台子上格外老實,一遍遍地低頭認罪,弄得台下有軟心腸的老嫲嫲挺不落忍的。但是,這一次,在批鬥會前,老二世華卻惹出了亂子。

       事情出在江家兄弟往生產隊交草上。江家四個孩子,三個男孩子都隻上到初小畢業,知道往上上沒什麽用,能認倆字,會寫自己名字,記記工分,趕集買東西會算點小賬,不叫人騙了就行了。三個小子都在生產隊幹活兒,一家六口人,三個整男勞力,按理能掙不少工分,口糧也能分得多些,但是,他們的工分卻往往包不了一家人的口糧,年終決算,有時還得往隊裏交口糧款。這是因為,從根本上說,是生產隊的工分值太低,一個工往往合毛把錢,沒上去兩毛過。生產隊產出少,隊裏工分“毛”,大、小隊幹部還有“高級社員”不出力也記分,陰天下雨幹部、黨團員開會也記工,這就弄的憑著工分兒分不了多少東西。這個原因,對所有社員都是一樣的。除這以外,江家弟兄還有他們的特殊情況。第一,娘是地主分子,大隊常派她幹男勞力才幹得了的義務工,世榮常常替她去幹,耽誤掙工分;二是江家所在的二隊隊長喬長春是大隊長於大牛的“把兄弟”,看於大牛眼色行事,吃柿子揀軟的捏,拿江家三兄弟當“眼子包”,常派他們幹別的社員不願幹的,髒,累,麻煩,工分卻不高的活兒,兄弟三個除了世華嘟囔幾句,世榮和世富從來都是不吭一聲,叫幹麽就幹麽。這樣日積月累,工分就比同樣的勞力少一截子。他們也不敢提意見,如果膽敢提意見,派的活兒會更差,弄不好還會挨揍。江世榮一直攔擋著老二,忍,忍,忍,不爭不鬧。世榮說:“為了咱娘,咱也不能跟人家鬧。咱拚上命也鬧不過人家。咱就額外多出點力,多淌點汗,補補吧。”兄弟仨早起拾糞,用罐子接尿,往隊裏送。下坡幹活,總是背著草筐,帶上鐮刀,休息的時候,別人常常往地上一躺,或者湊到一起打牌兒,他們就在近處割青草,下工回來往生產隊飼養院兒交,好換點工分。但是就為這些事也常惹氣。因為二隊的保管員丁香常給他們掐虧吃。交糞,她給壓低等級,量方,少給算方量。交尿,她說騷味兒淡,說他們往尿裏攙水了,硬給減斤數,交青草,她給扣水分,去雜質,總之變著法子給少算工分。生產隊是幾十戶社員在一個大鍋裏吃飯,當幹部的,管事兒的難免有偏有向,因為不在這頭兒在那頭兒,從這個人身上挖了,就等於給了另外的人,特別是當幹部的了,隻有公道,正派的人才適合幹這種事,可這種人太稀見了。農村幹部、管事兒的人心眼子不大正,對人頭高頭低,也不為出奇,但是,這個丁香這方麵格外厲害,特別是對江家三兄弟十分不公,老二世華為這些事沒少跟她爭吵,老大世榮總是求告丁香,叱責世華。氣得世華說:“哥,咱是要飯的沒了把棍子—狗的氣都吃著。咱不如替人家死了,幹脆拿把刀子抹了脖子算了。”江世榮看著臉脹得紫茄子一樣的世華,說:“世華,別胡說八道。別忘了咱的身份。這把刀不能擱到脖子上,得放到咱心上,忍,忍,忍,忍一輩子。哥求你了。”世華說:“哥,忍到哪天是個頭兒啊?”世榮說:“熬著吧,興許有到頭的時候,有一天上級開了恩,對四類分子家的孩子皇恩大赦了,跟好人家的孩子一樣了,就好了。最不濟,咱娘在世一天,你得忍一天。有一天咱娘不在了,你聽不聽哥的,全在你了。”世華聽哥這樣說,眼裏汪著淚,就不再跟哥爭了,能忍的也就咬咬牙忍了。對於江世榮兄弟這樣的四類分子子弟來說,什麽樣的“氣”,平白無故的,無中生有的,莫名其妙的,顛倒黑白的,移花接木的,千奇百怪的,你都得吃,吃得了要吃,吃不了也要吃。你不吃,就會惹禍上身。年少氣盛是世間所有少年的通病,江世華有時候聽哥哥的,但有時候被逼急了,實在咽不下那口“氣”的時候,就忍不住了。江世榮隻比他大兩歲,從小到大的經曆,多思少言的性格,當大哥的責任,讓他能夠冷靜地麵對任何屈辱,他的仁弟周恒順說他已經修煉到了“無故加之而不怒”,“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境界,他聽不大懂周恒順的話,他覺得自己隻不過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是不得不如此罷了。他看透了,如今這“階級鬥爭”,“階級路線”,就有如一張巨大的,無邊無際的大網,天底下所有戴帽子的人和他們的子弟,親屬,全被罩在裏麵,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每個城市,鄉村,大大小小的“單位”,村隊,街道,甚至院落,除了有部隊,民兵,公、檢、法,拿槍盯著,對著你,讓你不敢輕舉妄動,更有於大牛,喬長春,丁香這類人充當網線,他們往往仗勢欺人,花樣翻新,變本加厲,做得比上級領導要求的更邪乎,更刁鑽,更狠毒,更過火,網中人隻能在這種沒有圍牆的牢籠中掙紮,無可逃遁,有人試圖拚個魚死網破,就成了“階級敵人破壞,搗亂”的典型,自己倒大黴,還要讓網中同類承受人家收緊網子的苦處。這是一種變相的奴隸製,比奴隸製還可怕,因為奴隸主隻需要奴隸好好為他們幹活兒,服務,並不管你心裏怎樣想,而“分子”和他們的子弟,親屬要無休止地改造思想,讓你承受打擊,壓製,還要口服心服,要“挨了扁擔還不能說扁擔上有楂子”,還要從心裏感謝,稱頌黨偉大,光榮,正確,領袖英明,就像戲台上演的,皇上賜臣子死罪,臣子臨死還要“謝主隆恩”。他江世榮和他兄弟們又能有什麽辦法兒呢?……江世榮聽娘說過,他們江家當年確實“為富不仁”,爺爺江繁祺確實與共產黨為敵,而共產黨得天下後,他已被“鎮壓”了,就連沒有人命罪,不過是個浪蕩公子的父親江慶懋也在土改中被亂棍砸死了。人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許這個“報”,還遠遠不夠,還要他們的子女繼續受報應。看看身邊別的“分子”,人家並不是隻整江家人,一網打著滿河的魚,程兆運,路作榮那樣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就因為或是從老輩那裏繼承了比較多的土地和房產,或是自己辛勞勤儉,過了一份家當,一樣身陷此網,何況他們江家曾是惡霸地主,而且有罪呢。江世榮想得通,他服氣,不但反複告誡自已,也開導弟弟妹妹,無論如何,也要想通,想不通也得通,世華看的書裏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是識時務才能活。江世榮知道,二弟世華雖然倔強些,他也無意更不敢對當下的社會不滿,他隻是對喬長春這種狗仗人勢的人,丁香這樣的女人不服氣罷了,特別是常常被丁香欺負,心裏格外憋氣,窩囊。

丁香,多麽好聽的名字。她不光名字好聽,人也長得俊,全榆樹村數一數二。丁香是榆樹村早些年有名的風流女人翠花的獨生女兒。如今當年那花枝招展,把村裏的男人迷得七顛八倒的小媳婦兒已經五十多歲,風采不再了,雖然還斷不了有老相好來粘糊一陣,也有打熬不住的老光棍來找她開開“葷”,拉拉饞,但畢竟是人老珠黃,今非昔比了。丁香幾歲就死了大大,從小見娘雖有幾畝薄地,但從不耕種收割,自有人把米糧送到家裏,入社以後,婦女必須下地勞幼,但娘總是幹輕活兒,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一樣混工分,一樣有吃有喝,還比別人吃得好,穿得光鮮,小時候,丁香隻知道家裏總是客人不斷,每當家裏來客人,娘總是興高采烈,眉開眼笑的,丁香一年年長大了,受娘耳薰目染,也無師自通,知道了自己的臉蛋兒,自己的身個兒,自己這個人,能讓小夥兒,大男人心癢,眼熱,看了還想看,還想湊湊乎乎,戳戳弄弄,她也懂得了,怎麽吊男人,哄男人,怎麽讓男人圍著滴溜溜轉,讓他幹什麽他都乖乖的給你幹。虛歲十六,丁香就出挑成大姑娘了,人見人愛。一個下雨天,在一個瓜地窩棚裏,一個看瓜的俊小夥兒,就憑著兩個甜得讓人淌口水的甜瓜,幾句讓人耳根子發熱的話,一陣子似嗔還喜,欲拒卻迎的撕扯,她單薄的衣褲就被脫光,這是她頭回讓一個男人看自己的光腚,她知道自己的光腚多麽好看,好看得自己看著都眼暈,更別說讓男人看了。那小子看傻了,眼都直了,愣了片刻,才猛醒過來似的,忙不迭地脫了光腚,他的光腚是另樣兒的,也特別好看,丁香看得臉紅,心跳,那小子瘋了一般把她摁到硌人的鋪上,不顧她扭他,推他,咬他,狠支支地把她壓在身子下邊,硬生生地把那嚇人的“雞雞”往她那下頭插,一陣奇怪的,從沒經受過的,撕裂得讓人想哭叫的疼痛過後,她不再反抗,盡著那小子擺弄了。她覺得自己一霎兒被他紮進了深淵,一霎兒又被他挑上了漫虛空。她頭發散亂,汗珠滾滾,樓著那小子又擰,又掐,又咬,自已也不明白是恨他還是疼他,就是從心裏願意讓他更賣力地倒飭自己。……她任那壞小子變著法兒“玩”兒了好一陣,冷不防突然拚上命把那小子掀翻,那小子熱辣辣,粘乎乎的東西像水槍一樣泚到她腿上,身上,她知道了,男人想“好事兒”,就是讓這種東西使作的,這種東西弄到女人那裏頭,女人就會懷孩子,那就壞了。……那壞小子是個初中生,在二中念書,初中畢了業,考上了中專,在外邊找了對象,不敢跟丁香照麵兒了。白讓這小子占了個大便宜。不過,她並不恨那小子,畢竟她自己也是挺喜歡他的。從那以後,她明白了,為什麽家裏有“客人”來,娘總是喜氣洋洋,眼睛放光,說話都變了腔兒。第二年,莊裏來了個串四鄉的年輕鐵匠,她去他棚子裏送钁頭,鐵匠的臉被爐火映著,輪廓鮮明,英氣像火星子一般往四下裏噴射,身上一坨坨肉疙瘩,是跟那個壞小子完全不同,也更迷人的,她一次次往鐵匠棚跑,幾天後,在一個月黑頭加陰天的夜裏,她就跟那鐵匠滾到了一起。鐵匠父母雙亡,單杆子一個,幹脆當了“倒插門”女婿,成了翠花家的人。婚後不久,鐵匠發現丈母娘“客”多人雜,就拽了丁香出來找了閑屋另住,翠花也不攔擋,落得清閑,“方便”。剛結婚頭年把,小兩口兒倒也恩愛,可是時間長了,鐵匠到外莊搭棚支攤兒,十天半天不回來,丁香心就“活”了。她為閨女,就辦了那種事了,結婚以後,每當跟鐵匠親熱,就不由得想自己的“頭一回”,心裏把鐵匠和那中學生作對比,她就想起以前偶然聽到娘跟她的“客人”說的話,“一個男人一個滋味兒”。男人不在家,她就跟旁的男人勾搭上了。鐵匠發覺她有了外心,火冒三丈,他相信“打服的媳婦兒揉倒的麵”,憑著一身力氣,把丁香一陣苦打,而且打順了手,從外邊回來,稍不順心,抬手就打,把丁香的心打涼了,幹脆破罐子破摔,蠻不在乎了。單凡村裏有頭有臉兒的,有用處的,有點油水的,長得體麵些的,你情我願的,一律來者不拒,鐵匠灰了心,自己也在外頭拈花惹草,兩人互不幹涉,成了名義夫妻。丁香就活脫脫成了另一個翠花。於大牛跟翠 花相好多年,如今的“翠花”已成了殘花,一點兒也不“翠”,沒點兒滋味兒了,他又瞅上了跟當年的翠花幾乎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丁香。丁香經不住他軟纏硬貼,加上給不少東西,沒辦法兒,忍著惡心,讓這個四十大多,禿頭疤瘌腦,兩隻牛蛋眼,胡子拉楂,滿嘴臭氣的“大幹部”上了身。過後想想就幹噦,幹噦歸幹噦,從此丁香有了靠山,而且很快就嚐到了甜食兒。丁香當上了生產隊的倉庫保管,不用下坡幹活兒,工分“標”整男勞力,還可以沾油抹水,得點子好處。她又認隊長喬長春“幹哥”,兩人廝混在一起,丁香和她娘翠花相比,青出於藍而勝藍,成了隊裏的“大拿”,負責收糞肥,過青草。她常跟江家老大,老二打交道,見他們長得人高馬大,模樣兒隨他娘,十分英俊,見到他們,就讓她想起第一個“相好兒”—那個一表人才的初中生,心裏癢癢的,老想江家老大老二這兩個“童男子”要是讓她嚐嚐鮮,那滋味兒一定特別“美”。但不論她怎樣使眼色,套近乎,倆小子像木頭一樣,不為所動,那老二還直瞪眼。按說,他們已經是大男人了,也看著丁香漂亮,也知道好麽兒好吃。但他們一是煩惡丁香的為人,也怕自己壞了名聲,更找不上媳婦兒了;二是他們小膽兒,自己覺得不擔事兒,真跟丁香有什麽事,得罪了於大牛,喬長春,吃不了兜著走。丁香見他們不上套兒,惱羞成怒,心想,這倆地主羔子,不識抬舉,以後沒你們好果子吃。特別是那老二江世華更讓她恨得牙根兒疼。有一天晚上,大隊召開婦女骨幹會,散了會,於大牛留下丁香,說有事跟她說。實際上是於大牛心裏癢,想吃丁香的“口口”,丁香沒法兒,憋著氣,讓於大牛那煙酒臭氣薰死人的大嘴親親,卻被江世華撞上了。他是來交兄弟三個的“思想改造”材料的。那小子推開門,見情況不好,把材料往桌上一扔,轉身就走,把房門“哐當”一關,“咚咚”地走了。於大牛和丁秀又生氣又覺得窩囊,於大牛認定江世華是有意的,是沒安好心,咬牙切齒地說:“一定得給這小子點顏色看看。”那以後,喬長春就經常借故給江家兄弟特別是老二世華穿“小鞋兒”,丁香常掐虧給他們吃。……宋玉柱追悼會開過後第二天,晌午放了工,江世榮,江世華兄弟倆來飼養院交青草,丁香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摔摔打打,過完磅,開了收條兒,扔給江世榮,江世榮看了看,收條兒開的數比過磅數少了十斤,江世榮低聲下氣地問:“丁保管,斤兩不對吧?”丁香帶搭不理地說:“對,正對。”江世華瞪大眼,說:“明明少開了十斤,怎麽說‘正對’?”丁香同樣把一對漂亮的大眼睛 瞪得溜圓,冷冷地說:“我說‘正對’就是正對,少的那十斤是扣的水分和雜質。”江世華說:“天沒下雨,也不是早起帶著露水割的,哪來的水份?也不是拔的草,是鐮刀割的,每一棵,每一片,都能進牲口肚子,你扣的什麽雜質?”丁香冷冷一笑:“我用手摸,覺得草潮,就扣水分,我用眼看,見裏頭有幹草葉兒,就扣雜質。”說著,順手從草筐裏一棵草上薅出了一根幹草,用她那好看的,白生生,細長的手指捏著,說:“呶,你看清了,這就是雜質。”江世華說:“人家剛才交的那一份兒,是拔的草,還有耪地撿的草,帶著根兒,還有不少土,你也沒扣水分、雜質,有多少算多少,怎麽到了俺這份兒,你就一樣客兩樣待了呢?”丁香說:“怎麽了?我就一樣客兩樣待了,你能怎麽著?”江世華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丁香說:“講理?跟你這樣兒的,講什麽理?講理還有‘扒灰頭’?你江家要講理,還到了這地步?這草賣不賣?不賣快背上走人,曬幹了燒鍋去.”江世華說:“你這是什麽態度?”丁香說:“什麽態度?這是好的。你要什麽態度?還想讓俺好茶好水地照應你?美的你!明跟你說,親不親,階級分,對你這樣兒的,我就是格外嚴,也不想想自己是啥樣人,還在這裏要好態度。回去撒泡尿好好照照。”江世華說:“你這不是罵人嗎?照什麽照,俺也沒幹過見不得人的事。”丁香臉一下紅到了耳根,說:“江世華,你小子別‘西北風刮蒺藜—連風(諷)帶刺,今天你非得跟我說清楚,誰幹過‘見不得人的事’?”江世華說:“我也沒說誰,你心驚什麽?”江世榮一直沒出聲,隻在一邊拽世華,見兩人要鬧起來,就叱責世華,讓他“閉嘴”,但江世華在氣頭兒上,上來勁了,撲楞著頭,說:“哥,怨我嗎?她明訛人,不是逼著啞巴說話嗎?”丁香火氣也越發大了,說:“明訛你,你又能怎麽著?你沒法兒.地主分子程兆運抓走了,大隊要開你娘的批鬥大會,你兄弟們不服,跑我這來撒惡氣?”江世華說:“你少拿這個壓製人,程兆運就算該死罪,也沒俺娘什麽事。”丁香冷笑著說:“好,這話可是你說的,你等著,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說完,把草筐一腳踹翻,一陣旋風,走了。江世榮一跺腳,說:“小二,你闖禍了。”江世華把脖子一挺,說:“好俺的哥來,怨我嗎?人家著頭拉屎,有什麽辦法?光怕也沒用,殺人不過頭點地,我不信得罪個破鞋女人,大隊就把我治死?”

江世華真的闖禍了。丁香從飼養院出來,一溜小跑,直奔大隊部。大隊幹部顧青山,於大牛,公社工作組的人正在研究召開批鬥大會的事。會要散了,公社石書記已經回公社了,工作組副組長,公社武裝部長,五大三粗,鐵塔一般,聲如洪鍾,正在發言,要求批鬥大會一定要開好,要有聲勢,有氣勢,要有效果,讓階級敵人膽戰心驚。同時還強調民兵組織要保衛三夏生產,嚴防階級敵人破壞。部長正講著話,丁香猛地把門推開,全屋人,除了顧青山眉頭皺了一下,心想,這個女人來幹什麽,其他人都轉臉看著她。丁香跑得急,天熱,還有一肚子氣,小圓臉兒紅撲撲的,像熟透了的蘋果,小碎花布衫緊捆著上身,顯現出輪廓鮮明的,好看的,讓人胡思亂想的曲線,下身穿不肥不瘦的蘭士林褲,站在門口,兩條腿筆直筆直,腰身婀娜,不但村幹部,連公社工作組的人也都知道,這就是那個全村最漂亮,讓村裏多少男人心癢眼饞,蠢蠢欲動的女人。開會的人們,除了顧青山擔心這女人又弄什麽麻煩事,其他人對她的出現都喜形於色,覺得在村裏出了程兆運這件事,開一上午會,頭腦子發脹的時候,她來得正是時候,畢竟在貧窮的,枯燥的生活中,看一眼丁香這樣不多見的女子,不失為一件賞心悅目的美事。他們中有的人掩飾不住對她的愛憐,表現出對一般社員不會有的跡近討好的客氣,有的起身讓她坐,有人給她倒水。這些人都知道這女人名聲不好,背後也隨聲附合地議論她,但一旦麵對她本人,大家還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對她友好和熱絡。大家都是男人,男人見了這樣的女人,很難做到孔夫子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動”,也早把毛主席在《紀念白求恩》中 要求共產黨員要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的指示丟到了腦後,工作組的幹部們如果沒有對“名聲”和“前途”的顧忌,十有八九也會不在乎這女子的汙名,跟她好個“昏天暗地”。丁香知道這幫男人的心理,懂得他們對她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也知道公社和大隊的共產黨幹部政治上的需要,知道怎樣把江世華告倒。她喝了口水,用她那雙美得讓人眩暈的眼睛掃一遍在場的幹部們,就開始用她好聽的聲音,繪形繪色地訴說她在收草中如何負責,江世華如何搗亂,又添油加醋地說江世華同情程兆運,對大隊批鬥四類分子,讓他娘上台十分不滿,最後說,她為了維護集體利益,受地主,反革命子弟辱罵,欺負,一邊說,一連串晶瑩的淚珠兒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流出來,流到她白裏透紅的臉蛋兒上,像花朵上的露水珠兒,越發讓幹部們愛憐,也激起了他們對江世華這個可惡的,大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主羔子的憤恨。於大牛先坐不住了,說:“好個江世華,這個混蛋玩意兒,反了他了,丁香,你不要哭,大隊黨支部,公社領導替你做主,支持你的工作。我於大牛要是不把江世華整‘草雞’了,他就不知道馬王爺八隻眼。”公社工作組的那個五大三粗的武裝部長先表了態,另外幾個人似乎擔心丁香注意不到自己,也都爭先恐後地插言,一邊倒地表揚丁香,安慰她,鼓勵她,表示一定要批評江世華,對他開展鬥爭,為她出氣。丁香這會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大人替她爭了理,馬上就破啼為笑了。而她眼晴上淚珠猶在的麵孔笑起來,幾如“梨花帶雨”,更讓幹部們著迷。丁香自得地說:“我就知道領導們會為我撐腰。”顧青山見滿屋的幹部竟沒一個人說一句比如“調查”,“弄清情況”,“聽聽江世華怎樣說”這類話,全都一邊倒地表了態,他雖然知道這個女人很有可能是“惡人先告狀”,但自知寡不抵眾,不能跟同誌們—特別是公社的領導唱反調,再說江世華畢竟是地主、反革命子弟,一般也不好替他說話。最後說:“丁香,你說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俺們馬上就找江世華,聽聽他怎樣說,看看他的態度,一定批評他,教育他,不準他再鬧事。你別泄氣,收草還是要把好質量關。”丁香知道平日裏顧青山見了她,總是板著臉,這會兒說的也跟別人說的口氣不一樣,但也沒有嫌她的意思,就佯作不懂,站起來,朝全屋人嫣然一笑,說:“那俺就先走了,您這裏又不管飯。俺聽領導的。”說完,搖搖擺擺,嫋嫋婷婷地走了。幹部們迷迷瞪瞪地看著丁香走出大隊部院門,看不見了,這才重新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於大牛說:“咱剛商量完開批鬥會的事,正愁沒有階級敵人現行活動當活靶子,丁香這個小妖精給咱送材料來了。真巧,真及時。江世華跳出來了,正好,就弄他。我提議,把江世華小子弄來,叫他交待問題,寫檢查,讓他給丁香賠禮道歉。把他弄到台上批鬥。”武裝部長問:“老顧,你的意見呢?”顧青山說:“我們剛才隻是聽了丁香說的,這叫‘一麵之詞’。我們是不是不忙先下結論,再聽聽江世華怎樣說。我覺得還是要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不一定非得跟程兆運這件事掛鉤。江世華畢竟是‘子弟’,不是‘分子’,年輕人,是教育,幫助,改造的對象,不是打擊的對象。”沒等顧青山說完,於大牛說:“老顧,我就是不讚成你這種娘娘們們的態度。沒那些講究。這個江世華天天立楞著頭,梗梗著脖子,我早就看他不順眼。那麽多人交青草,怎麽就他跟丁香打架?他充什麽六個指頭的?他就是看不慣丁香這樣的貧下中農管事兒。他立場反動,態度惡劣,就得打擊。絕不能客氣。你不打擊他,他就會著鼻子上臉,他就敢翻天。老顧,我跟你說,別看你今天對他們這些人講‘仁義’,有一天蔣介石打回來,江世華照樣砍你的頭。”顧青山見於大牛守著公社的人越發得意忘形,心裏煩惡,又聽他說什麽“砍頭”這種話,更加反感,正色道:“別說這種沒邊兒沒影兒的話。”公社武裝部長表態同意於大牛的說法,其他人自然也是扛順風旗,說“捋話”的多。再說,他們這些人常在下邊村隊蹲點,講的就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不管開展什麽工作,都要以階級鬥爭開路,因為據說階級敵人一定會破壞,搗亂,“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是毛主席的教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隻要發現了階級鬥爭苗頭兒,那怕是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一星半點不起眼的小事,也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緊緊抓住,抓住不放,批鬥一通,然後就說這樣做了,推動了工作的進展。這是最好的工作成績。江世華這種人“跳”出來,是他們最樂於碰到的事情,對這種事,要分清敵我,重拳出擊,不能縮手縮腳,心慈手軟。反正整這些人,總不會錯,全黨,全民,全社會也不會有人替他們嗚冤叫屈,何樂而不為呢?大隊幹部中有人覺得顧青山的意見是對的,有點兒“長遠”來頭,但都不敢跟公社來的領導戧茬兒。顧青山覺得自己一肚子理,於大牛和公社這幫人說的不對勁兒,但讓他反駁這些人,他也勢單力薄,再說,他也說不出道道兒來,反而會理屈詞窮,也就不再堅持,說同意按公社領導的意見辦。最後定下來,由於大牛負責,工作組人員配合,大隊團支部,民兵連幹部參加,開小會批江世華,讓他認識錯誤,寫出檢查,到批鬥大會上做檢查,向生產隊幹部賠禮道歉,接受批鬥。

這天天黑以後,江世榮正為江世華惹的事急得像烤在鏊子上,走坐不安,在屋當門轉圈兒。江世華說:“哥,你轉遊什麽?弄得人心煩幹噦的。求你別這樣兒了。我反正是‘老羝羊綁到板凳上—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隨他們便吧。反正也沒坐牢殺頭的罪,還能把人揭蓋兒喝了?不就是挨一個破鞋女人欺負,白強了幾句嗎?還能怎麽著?”江世榮說:“好兄弟,你別胡咧咧了。人家可是貧農,幹部,是大、小隊幹部的紅人。”兄弟倆正說著,來了兩個民兵,說:“江世華,跟我們走,大隊找你有事。”江世華說:“我不黨不團,非官非將,大隊找我有什麽事兒?”一個民兵立愣了眼,說:“你別裝憨賣呆,自己作的事自己不知道?少廢話。快跟我們走,你敢不去,拿繩子捆了你去。”江世榮說:“小二,大隊叫你,還不快去?快走。到那裏好好跟領導說。別癔怔。”柳秀英嚇得臉都黃了,渾身合撒,說:“小二,還不快去?你想氣死我啊?”江世華說:“去就去,反正我也沒幹什麽犯法的事。”說完,就鋼鋼硬氣地跟那兩個民兵走了。江世華到了大隊,見一屋子人等著他,心想,丁香這個小娘們兒神通真大,還弄了這麽大陣勢整治我。小型批鬥會開始了,他們讓江世華檢討在生產隊飼養院鬧事兒的錯誤,江世華把上午的事從頭到尾,怎麽回事兒,誰誰說的什麽話,挨著說了一遍。最後說,“這事就是丁香欺負人,我爭白了幾句,這能算什麽錯?我沒一點兒錯,讓我上台子挨鬥,我上,可是我不檢討—我沒錯,檢討什麽?我更不會道什麽歉。”不論這些人怎樣威嚇,怎樣教訓,怎樣“開導”,江世華就是數稱砣的—油鹽不進,咬口不開,不肯服軟。於大牛使了個眼色,上來兩個民兵,照著江世華一頓拳打腳踢,江世華鼻子被打得出了血,公社一個上年紀的幹部把兩個民兵拉開了,說:“別癔怔了。不就是認個錯嗎?你不想想,你這樣強,有好果子吃嗎?”江世華用手背抹鼻子上的血,抹得滿臉是血,很不像樣子,但還是倔強地說:“打死我,我也不會認錯。”上了年紀的公社幹部示意於大牛到此為止,於大牛說:“江世華,你不用不老實。我就不信直不過你這個‘龍彎’來。今天的會先到這裏,記住,明晚開批鬥大會,你上台子接受批判,做檢查。”第二天晚上開批鬥大會,柳秀英彎著腰,抱著肚子,上了台,和村裏另外幾個四類分子排成一排,哆哆嗦嗦地站著。開會了,主持會議的於大牛高聲宣布:“思想反動,不接受改造的惡霸地主,反革命殺人犯子弟江世華上台接受批判!”江世華挺著胸脯,大步走上台子,挨著他娘,也不低頭,直立兒地站在那裏。批鬥會上,大隊支書,公社武裝部長講了話,社員代表發言批判程兆運,批判階級敵人,然後事先安排好的一個青年團員批判江世華,按丁香的揭發,上綱上線,分析批判。青年團員講完,於大牛說:“江世華,你來做檢查。”江世華站在原地不動,大聲說:“我跟丁香因為交草扣水分雜質的事吵了架。我沒什麽錯。俺家裏上兩輩人是反革命,惡霸地主,政府和貧下中農鎮壓他們鎮壓得對。我擁護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保證好好勞動,遵 守國家法律。我說完了。”於大牛叱罵道:“江世華,閉上你的臭嘴,不要說了。”轉向會場上的社員,高聲講:“江世華頑固堅持反動立場,貧下中農決不放過他,會後對他繼續批判鬥爭。”批鬥會散了,當夜無事。柳秀英說:“小二,你吃個屈,服了軟吧。你跟人家硬頂,不是雞蛋碰石頭嗎?”江世榮也勸他。江世華不聽,說:“人活一口氣,佛要一爐香。我就這樣兒。他們反正不能治死我。”

江世華的話說得沒錯。“他們”是不能治死他,因為共產黨是有政策的,比如,在批鬥大會上,就沒有人上去揍江世華。可是,“他們”可以讓他沒法兒活,讓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讓他死不了活受。江世華這次的事兒並不大,或者幾乎可以說不算件“事兒”,何況還是黑白顛倒的事兒,社員們心知肚明,明明是丁香仗著自已那張好臉蛋兒,仗著她跟大隊小隊個別幹部的“關係”,吃柿子揀軟的捏,找楂兒欺負人。但是,事兒出了,還經了“官”了,以江世華的身份,他隻能認錯,服軟。因為解放以後,在全國,特別是農村,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四類分子或他們的親屬跟幹部、貧下中農發生紛爭,衝突,一般情況下,不論是非曲直,錯的一方總會是“分子”和他的親屬。“分子”和親屬沒有人敢跟幹部反強,誰也沒這個膽量,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你還不是“好漢”,你連一般的和大家平起平坐的人都不是。人家摁你個啥罪過,你都得認。你要是非得跟人家掰插,那隻能是自找倒黴。榆樹村這些“分子”,家家戶戶都沒個敢對大隊幹部說個“不”字的,這回江世華卻蹦出來,當“楂子頭”,“出頭鳥”,簡直是瘋了,不要命了。這觸怒了於大牛,他說:“了不得了,江世華,惡霸地主,反革命殺人犯的孫子,挲翅膀了,想‘撲愣’了,哼,燒得他不輕。我不信製不服他。”批鬥會開完,過了幾天,於大牛喊了民兵連長,他的弟弟於二車,大隊治保主任,他的把兄弟郭四兒,叫上幾個民兵,都是村裏的“青皮”,“二紅磚”一類人物,三天不打架揍人,手腳就癢癢的角色,讓他們把江世華叫來,“修理修理”他。“他不是發芽子嗎?把‘芽子’給他掰了。他不是頭難剃嗎?狠擇把他。他不是‘楂子頭’嗎?非把他刨了。注意,別打他的臉,別弄出傷來,讓他知道厲害就行。”當晚,江世華被叫到大隊部,幾個人命令他寫檢查,江世華還是說“沒錯,沒的寫。”幾個渾小子一齊上,一陣苦打,把江世華打得趴在地上,爬不動了。於二車說:“小子,看看是你嘴硬,還是這些老爺們兒的拳頭硬。不給你點厲害的,你不知道閻王爺是管鬼的。告訴你,你反不了。你盼著你蔣介石老爺回來,沒門兒了,不認罪不行了。”江世華說:“誰胡扯八顛,蔣介石才是他老爺。”一句話惹來了更凶狠的拳腳,像搗蒜,夯土一般。折騰到後半夜,江世榮跑來,向那些人作揖,磕頭,才算把江世華要出來,架回家去。柳秀英見兒子被打成這樣,一下就背過氣兒去了,好半天才醒過來。江世榮讓世華躺下,世華渾身都不敢挨著床,江世榮拿了燈過來看他身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讓人不敢睜眼。江世桂在一旁嚶嚶地哭。江世華在家裏躺了十多天。顧青山對於大牛說:“揍人,到底不是好辦法兒。咱是最基層,可也算是一級組織。不能胡來。真弄出人命來,就收不了場了。江世華也上台子挨鬥了,也揍得少皮無毛的了。這事兒就這樣過去算了。”江世華到底也沒寫一個字的檢查,連一句軟話也沒說。莊裏有人偷偷議論,都是丁香那個小浪必害的人家。江世華這小子有種,隨他早些年砸死的二爺爺,打死不服降。

……

高考越來越近了。周恒順擔心舅老爺出事,老姥娘去世後,奶奶心裏難受,落下毛病,星期六又回了一趟家。奶奶對他說:“小兒,你不用掛著奶奶,奶奶什麽事都經得住。因為你舅老爺的事,大隊開大會鬥四類分子。你仁哥他兄弟世華,交青草跟丁香爭掰了幾句,也上了台子,他不認錯,讓民兵打得不輕。你回來了,趁天黑去看看吧。”周恒順去了江家,江世華還在床上躺著。周恒順說:“以後注意,盡可能躲著,吃虧人常在。”江世華說:“俺的有學問的哥,誰還敢惹事啊?不是讓人家欺負得沒辦法兒,逼急了,一時沒憋住火兒嗎?”周恒順不再說什麽了。坐了一會,周恒順要走,江世榮送他出來,村裏一片漆黑,江世榮說:“世華憋不住了,說不定以後還會出什麽事。我都怕了。有時候真想一頭碰死算了。”周恒順說:“可不能這樣想。為了大娘和弟弟妹妹,你無論如何都得挺住。”江世榮說:“心裏苦,連個說句話的人都沒有。”周恒順說:“就快有說話的人了。看樣子,我參加高考,政審這一關過不去。也許很快就來家當社員了,咱們就能常在一起說話了。”江世榮說:“可別。我寧可不要人說心裏話,也不願意你來家受這罪。你無論如何都得上大學。”周恒順說:“那不是自己能說了算的呀。盡人事而聽天命吧。”……夜深了,下露水了,身上潮乎乎的了。周恒順讓江世榮回去,自己回家。他沒對江世榮說,舅老爺出事,學校裏居然有人跟他聯係上了,看來他參加高考的前景十分暗淡了,甚至是沒有希望了。他不想讓奶奶知道這些事。他幾乎不敢想,一旦他高考失敗,對他一直抱著很大希望的奶奶,怎樣麵對這個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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