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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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43

(2015-05-03 21:14:10) 下一個

43

石頭認祖歸宗,從酸棗嶺回榆樹村兩年多了,臨回來時,娘和大爺千叮嚀,萬囑咐,回老家後,奶奶提著鼻子合撒牙地不住絮叨,讓他在村裏,在生產隊裏多幹活兒,少說話,不惹事,特別是不和大、小隊幹部掰爭,石頭還算聽話,回來這麽久了,對村裏於大牛一夥兒人明睜大眼擺著的毛病,看在眼裏,憋在心裏,回家跟奶奶,哥哥嘟囔一陣,罵上幾句,奶奶和哥哥幾句話就把他按住了,所以,無論在村裏,在隊裏,雖然也和幹部爭講過幾回,但總算沒惹什麽事兒。奶奶說:“石頭兒真是不孬,從酸棗嶺帶回來的小脾氣兒硬是改了。”周恒順說:“石頭兒看上去是個愣小子,可他心裏有數兒,知道好歹。主要是怕讓你生氣,添心事。”可是,沒想到,到底還是出事兒了。

又是一個秋收季節,社員們起早貪黑,忙著收割,雖然累得腿疼腰酸,但心裏舒坦。因為地裏的收成連著自已家裏的飯碗,莊稼人從年頭到年尾,累死累活,盼的就是一年兩個收成季兒。就在這時,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傳遍了全榆樹村:大隊幹部於二車負責包三隊,和三隊的幹部—主要是他小舅子二孬分地瓜搗鬼坑人,讓周家二小子石頭兒逮著了,鬧起來了。這件事不但讓三隊內部炸開了鍋,還讓全村人議論鼎沸。“禿子兄弟們天天叼著洋煙兒,人五人六,邁四方步,吐圓圓唾沫,背地後兒裏幹這樣不見天的事兒,上級瞎眼了,讓這樣的人當官兒。”“早就看著他們不地道,可是,老百姓算個屁!”“人家兄弟倆是土改上去的幹部,是紅點兒的。”“哼,什麽‘土改幹部’?狗屁,這個屌弄法兒,比當年的地主還壞。人家地主是憑著老的傳下來的土地,他們憑什麽?”“憑什麽,憑他們的禿頭,憑他們兩片子嘴,會說‘話’。”有的說:“石頭這小子真不賴,三隊有大隊長撐著腰,二禿子把著,他小舅子二孬當保管,生產隊就跟他們自己家的差不多,差不多的社員都上趕著巴結,看出點兒貓溺來,也沒敢言聲兒的,這小子才回來不到三年,人還沒長大,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不賴。”“不賴?這下子可是捅了螞蜂窩了,這小子非挨蜇不可。”“是啊,這小子是不要命了。”“石頭兒沒犯尋思,他是虎口裏拔牙啊。”“石頭兒這叫‘初生牛犢兒不怕虎’。”“哼,‘不怕虎’,你牛犢兒是憨大膽,老虎可是咬人的。”有的說:“走‘社會(主義)’走的,社員成年論輩子吃不上一頓飽飯,這些坑人精還弄這樣的事兒,不要良心啊。”“這些沒人心眼兒的貨,吃巧糧食兒吃慣了,怎麽不噎死他。”“哼,要是吃昧心糧能噎死人,天底下就沒有‘光棍’,沒有‘眼子’了。”社員們都瞪大了眼,看大隊怎麽處理。有看問題“深刻”的人就說了:“怎麽處理,你們想想大隊還能怎樣處理。官官相護,就別說人家是親兄弟了。三隊這夥子多分糧食,還少了大禿子那一份兒?你們看著吧,齊不齊,一把泥。大隊也就是和和稀泥,拿那個平板抹兩下子,一溜兒光滑牆,過去就算完。過後,人家該乍著還乍著。老百姓你就別尋思有個好兒,你就撅著腚挨吧。”

石頭惹的這件事兒非同小可,在奶奶看來,是闖了一個大禍,他們一家在榆樹村是單門獨戶,土改前,雖然程兆蘭娘家是村裏大戶,但她覺得娘家是娘家,周家是周家,誰也不肯得罪。兒子被江家連騙加逼當了壯丁,她也沒敢跟江家往死裏鬧,和兒媳苦妮兒咬碎牙往肚裏吞,苦掙苦熬,拉扯著兩個孫子往前過。兩個孫子,一個叫“恒順”,一個叫“恒和”,“順”,“和”,當然是祈望他們一輩子順利,平和,但也是要孫子對人要“順”要“和”,不能戧著,頂著,不能拉硬弓。土改了,娘家成了人下人,程兆蘭就更怕事兒了。於大牛打她兒媳苦妮兒的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她咬咬牙,橫橫心,忍著淚,自己做主,把兒媳當閨女找了“主兒”,改“節”走了,連二孫子也帶了去。想想她心裏是什麽味兒吧。於大牛他們讓她參加“四類分子”訓話會,掃大街,她二話沒說,讓去就去。以後給改過來,她也沒找人家的麻煩,誰讓咱命不濟,自己兒子當國民黨兵,死到戰場上了呢。“成王敗寇”,國民黨敗了,你兒子幹國民黨,你還指望共產黨給你好果子吃?何況麵對的是於家兄弟這樣的“炸不爛”呢。為了把孫子拉扯大,程兆蘭什麽氣都能吃,什麽屈都能受,什麽事都能忍。她對孫子說:“吃虧人常在。得理且讓人。不論什麽事,能讓人過去就讓人過去。人家欺負咱,咱能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忍。人家踩在咱頭上拉屎,咱兩隻手撲拉了,過去算完。莊裏大事小事,再不公,到不了咱出頭兒管,路不平眾人踩,不少你兄弟倆。咱比不得人家。”她這兩個孫子,大的一直和奶奶相依為命,從小上學,聽話,懂事,不讓奶奶生氣、擔心是他的最高原則,從不惹事生非,興別人欺負他,不興他招惹別人,不論對誰都客客氣氣,禮貌周全。高中畢業回了村,一頭撲到莊稼地裏,比誰都能幹,多話不說,閑事不問,任誰也不得罪。他心裏想的是,我功課好到全省都數得著,人家就硬生生地不讓你上學了,你都沒一點辦法兒,一句話都不能說,村裏這些事兒,還值得著急上火嗎?自已的親娘被人欺負得改了嫁,好好一家人分到兩下裏,你也沒法兒替娘“報仇”,出氣,還有什麽氣是不能忍的呢?再說,大隊、小隊裏這些不公,不好的事情,並非榆樹村獨有,而幾乎是村村如此。也許別的村裏沒有於大牛,但那裏會有張大牛,李大牛,總之一定會有人扮演於大牛這種角色,正如國民黨時期會有江保長一樣,所以,你企圖“堅持真理”,和農村中這種壞幹部鬥爭,是徒勞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周恒順看得透,想得開,所以他說話做事總是“順”字當先,即使遇見讓人氣憤的事情,他也總會勸自己忍,而不會選擇去抗爭,因為,他清醒地意識到,在自已所處的社會和環境裏,他並不具備抗爭的“資格”,因而自然也就免除了這方麵的義務。但是,石頭兒就和他哥哥不一樣了。他從五、六歲就跟娘上了酸棗嶺,一待就是十來年。小孩兒還不就是跟誰隨誰,那邊大爺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是新中國的有功之臣,縣裏,區(公社)裏的領導都對他客客氣氣。他一點也不怕事兒,工作組的人毀他的“小開荒”,他敢指人家鼻子罵他們“吃人糧食”,大、小隊幹部不但不欺負他,還看他的臉色說話。他也不訛人,就是性子直,講“真理”,喜歡跟人家較真。石頭就學了他那一套,不怕事兒,遇見看不順眼的事,就想跟人家“幹”。回老家後,奶奶囑咐他不能由著性子來,不能惹事兒。周恒順跟他講道理,說:“石頭,農村人就這麽個水平,幹部辦事不公,多吃多占,哪裏都一樣。我們沒有可能去改變他。我們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和村裏人,大、小隊幹部都不能弄頂了,不能弄成仇家。冤仇宜解不宜結。為了不讓奶奶替咱擔心,咱也不能惹一點兒事兒。”石頭也知道,應該聽奶奶和哥哥的話,也知道哥哥雖然幹了“莊戶”,成了腳夫,但他是心裏裝了天下事的人,大隊、小隊這些幹部沾油抹水,雞零狗粹的爛事,他根本就看不到眼裏,他自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他對大隊、小隊的幹部恭而敬之,是不和他們一般見識,是認為他們不值得計較。而石頭兒不行。他不信邪,他穿不得小鞋兒,吃不得粗麵,回村不久,他就大張旗鼓地跟人說話,意在讓人給當官兒的捎信兒:“我周恒和小名兒‘石頭兒’,人不到二十,可已經長大成人,像這個小名兒,是條硬漢子了。說到好處,怎麽都行。可是想欺負我,沒門兒。先把話撂這裏,誰也別想拿俺大大的事欺量我。他是他,我是我。我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幹,誰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有誰想把我往泥裏踩,得提前尋思好了,我可能不那麽老老實實地盡著人踩,說不定還一頭拱他個‘倒坐子’。”但是榆樹村從大隊到周家所在的第三生產隊都是於家兄弟掌著大權,他們兄弟從土改特別是“公社化”往這,把持大權多年,飽嚐了掌權的甜頭兒,拚死命也要保住手中的權力,他們的方針是,不論你是誰,都得聽嚷嚷,都得服服貼貼—就像舊社會人們在保長和大財東麵前那樣,想辦事兒還得肯巴結他們—沒好處,沒人巴結,當這屌頭子官兒幹什麽?誰要不順條順綹兒,想戧茬兒,想長刺兒,那就不行。得想辦法兒,處處跟他過不去,一定得把他整順茬兒了,把刺兒給拔了。他們甚至還在大會上講這種道理:“舊社會,造反的是好漢,共產黨領導著造反是革命,新中國成立了,誰還想造反,就是‘反革命’!”社員們雖然十有八九不喜歡他們兄弟,可是上級喜歡他們,農民,社員喜歡不喜歡,頂個屁用。當用得著你充數起哄的時候,農民—主要是貧農、下中農—是革命的主力軍,當煩惡農民—也包括貧農、下中農—的時候,幾乎所有幹部都會認為農民自私,狹隘,保守,落後,“難弄”,人人都會背毛主席的名言—“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幹部們看得不錯,農民們確實是這樣,即使已經步入“社會主義”社會,成為“人民公社社員”的農民們依然如此,因為曆朝曆代,農民在全部社會階層中總是墊底兒的,總是受侵害的,總是會為社會的變動付出最慘烈的犧牲,而每一次社會變遷之後,他們又總是會被棄之不顧,或者讓他們繼續付出犧牲。所以,“自保”成為農民們精神中世代傳留的遺傳其因,他們最講求實際,自保和自私是最根本的動機—這無可厚非,因為即使僅具生物性,求生也是一種無可指摘的天性和本能,更何況即使是那些號稱“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又有幾人不自私,不圖自保呢?不過他們善於偽裝而已,社員們在於大牛、於二車這樣的幹部領導之下,誰跟他們頂著,什麽好事兒也攤不著,還會處處給掐虧吃,人巴結行的,狗咬窮的,見別人上趕著巴結幹部,自己也趕緊跟上,過了年,不論家裏有沒有,哪怕去借,也得請於家兄弟吃飯,從年初二到出去正月,兄弟倆吃請,哪家說晚了,都排不上。八月十五,過大年兩個大節日,還得給他們送禮,當“老的”孝順,當神仙供奉。程兆蘭比他們輩份兒大,心裏又煩惡他們,和他們的老父親於拴柱又是多年“老姊妹”了,這麽些年,沒請他們吃過一頓飯,更沒給他們送過禮。石頭回了家,恒順下了學,奶奶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尋思著,你兄弟倆都得在村裏紮根過日子了,凡事離不了大隊,小隊,於家兄弟倆,社員們都巴結,咱也得多少意思意思。”周恒順說:“咱家這個情況,跟他們弄這些事兒,也沒什麽意思。難得不得罪他們就是了。”石頭說:“奶奶,你說什麽我都聽,就這一條兒,我不讚成。按他們欺負俺娘,欺負奶奶幹的那些事兒,我恨不得把於大牛宰了。咱也沒東西,有東西喂了狗,也不給他們。把東西喂了狗,它還朝我搖搖尾巴哩。咱家有東西,喂狗不喂狼。奶奶,你不用二乎他們,俺兄弟倆憑力氣掙工分,分口糧,咱也不圖什麽好處,他們也不會單自給咱刮風下雨,閑功夫搭理他們。”於家兄弟看周家兩兄弟,大的深藏不露,人常說的 “咬狼的狗不露齒”,表麵上客氣,心裏並不服他們兄弟;二的是個楂子頭,不是省油的燈,有他足弟倆—特別是那個石頭兒—在三隊,隊裏想弄點兒這事兒那事兒,就得格外小心。這兄弟倆一個有點子,心眼兒多,一個憨大膽,天不怕地不怕,還真磨人眼珠子。周恒順出去拉“腳兒”,讓他交一點子錢,他也幹,幹就幹吧,省得他們擔心他在下邊兒“鼓搗”事兒;那個石頭兒,他們就派他出外工,讓他不著家。可是,小子在外頭待了年把,非回生產隊不可,說他哥哥不在家,他得照顧奶奶,小子找了顧青山,顧青山這個糊塗蛋,痛快兒地答應了,下命令以後盡量不派周恒和出外工。三隊隻好讓別人把他替了回來。石頭回生產隊幹活兒了,於二車變著法子掐虧給他吃,“不信治不服他”,石頭兒還真就治不服,小小不然的,能忍的他也忍,真忍不住了,他認為太欺負人了,他就明打明地撕破臉皮和於二車吱喂,小嘴頭子“叭叭”的,弄得於二車下不來台。慢慢的,於二車想折騰石頭兒,事先得掂量好了,免得讓石頭兒拱他個”倒坐子”。石頭兒在生產隊待時間長了,慢慢地看出於二車他們辦瞎包事兒,像“貓蓋屎兒”,讓人看著裏頭有“道道兒”。有個情況讓他很納悶,生產隊分東西的花名冊兒,於家兄弟,他們的親戚,三隊的幹部都排在後頭,他們說,是先分五保戶,再分一般社員,幹部,骨幹末了分。真是這麽回事兒嗎?也是合該出事兒。陰曆九月十一晚上,三隊在西南窪分地瓜,周恒和分好了在一邊堆著,等哥哥拉腳兒回來。周恒順回來了,兄弟倆幫劉嬸兒和小杏兒分了,幫她們拉到河崖上,娘兩個忙著切開了,兄弟倆又回去拉來自家的地瓜,卸到河崖上,在那裏切瓜幹兒。一陣涼風吹來,月光下,周恒順這才發現石頭兒還光著膀子,說:“石頭兒,天涼了,你怎麽還光著脊梁,快穿上褂子。”石頭兒一拍腦袋,說:“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回來以前,我幫別人抬地瓜筐,熱了,把褂子脫了,順手扔一邊兒了,忘到那裏了。哥,你先歇一會兒,我去拿我的褂子,我回來咱一塊兒切。”周恒順目送兄弟石頭兒搖搖擺擺地回地瓜地了,自語道:“這小子,總是這樣粗心大意的。”一邊把切地瓜幹的兒土“床子”安放好,切起來。……石頭回到地瓜地裏,地瓜還沒分完,一盞昏暗的馬燈還閃著亮兒,還有七、八個人圍著磅稱在忙活,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他找了自己的褂子披在身上,無意中發現原先放在稱盤上的一塊木板被扔到了一邊兒,而稱地瓜的稱還是那個稱,筐還是原先的筐,他們末了分的,為什麽把木板扔了?如果他們還按剛才一樣每付兒除皮二十五斤,末了分的這些戶兒沾便宜大了。石頭兒趁人們不注意,站到後邊看著過了一份兒,果然還是除二十五斤“皮”,原來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搗鬼的,什麽樣的邪股辦法兒都敢使。難怪社員這樣苦,難怪三年災荒當幹部的連他們的親戚沒有餓死的,原來他們是這樣搞“分配”的!他們就這樣“帶領”社員搞“社會主義”?那一刹那,一股熱血衝向頭頂,奶奶、哥哥的囑咐全忘沒了影兒,他一個箭步竄上去,一隻手指著保管員二孬手裏的算盤和記錄表,一手指著落寞地躺在不遠處的木板,由於緊張,也由於恐懼而聲音抖顫著問:“隊長,會計,保管,你們這些領導,咱隊的地瓜就是這麽個分法兒?俺這些大把抓的社員分的時候,那塊木板和抬筐一塊兒稱,一付兒除皮二十五斤,到末了,幹部和近一窩兒分了,把木板子扔了,還是除二十五斤的皮,每筐沾多少光?你們這個搗鼓法兒,社員不讓你們坑死了嗎?”於二車和二孬一幫幹部和在場的人一時被這小子幾句話打懵了,像賊人被當場抓住了一樣,有的低了頭,有的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兩個人“鞋底上沫油—溜了”,過了片刻,二車和二孬他們反應過來了,二車厲聲喝道:“石頭兒,你少胡咧咧,你知道屌麽,亂咋唬?剛才那一付兒有人抬筐連木板兒一塊兒抬走,忘了把木板子拿回來,錯也就這一份兒,二孬,你把剛才稱的那一付兒多算十斤。你小子分完了地瓜不快去切瓜幹兒,在這裏搗什麽亂?快滾你的。”石頭兒說:“我是把褂子忘這裏了,來拿褂子的,也不是專門來逮你們的,是正巧兒讓我給碰上了。你也不用嚇唬我,在場的人誰心裏也明白。你們這樣弄,也不是頭一回了。”在場的人知道這事畢竟不好,有人出來打圓場兒,說:“石頭兒,都在一個隊裏,一個鍋裏摸勺子,不是什麽大事兒,往後讓當幹部的注意,別馬馬虎虎的,就行了。好了,石頭兒,切瓜幹兒去吧。”石頭兒說:“咱是在一個隊裏不假,可是有的坑人,有的挨坑。這也不是五八年吃食堂了,不在一個鍋裏摸勺子了,誰家鍋裏沒有,誰大人孩子挨餓。”於二車見石頭兒還嘔著不走,來了氣,說:“石頭兒,怎麽好說歹說你不聽,還來勁了?你小小孩兒家毛病不小,充什麽大人吃瓜?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你胡囉囉,我敢拿巴掌扇你!”石頭兒見於二車幹了這種屙血的瞎事兒不但不認錯,還倒打一耙,十分氣惱,說:“於領導,你也別拿大架兒嚇唬小膽兒的,我周恒和不吃這個。你明天向全隊社員說說這事,大家夥兒沒意見,咱兩拉倒。”於二車更火了:“哼,看把你小子能的,還反了你了哩。我就不信了,一個反革命的小羔子能把天翻過來!有本事你去告吧。”周恒順一個人在河崖上切地瓜幹兒,石頭兒去地瓜地—離河崖並不遠—拿褂子,去了一大會子了,還沒回來,石頭兒是個熱心腸的孩子,也許在給誰幫忙兒了,周恒順沒怎麽在意,可是,時候兒大了,他開始擔心起來,他知道分糧食的時候,既是社員們最高興的時候,也是最容易打架的時候,社員們都瞪紅了眼盯著,出現稱稱頭高頭低,分配不公,不平,都可能引起紛爭,甚至打架,周恒順很怕那邊分地瓜出了亂子,石頭兒在裏邊攙和,又過了一會兒,還不見石頭兒回來,周恒順待不住了,他托相鄰的切瓜幹兒的給照看一下地瓜,說完就急匆匆地去了地瓜地,走到地瓜地頭兒上,正好聽見於二車氣急敗壞地說“一個反革命小羔子”那些混賬話,周恒順聽了,知道石頭兒果然在這邊兒和於二車鬧起來了,於二車的話像鋼針刺著他的心,他想衝上去和於二車“理論”,但多年的壓抑和“修煉”已經讓他“無故加之而不怒,倉促臨之而不亂”,他約束住自己,不再往前走,他往前走幾步,蹲在一個田埂跟前,他要先聽聽是怎麽回事兒,聽聽惹了事的石頭怎樣應答於二車的威嚇和辱罵。……於二車的話徹底激怒了石頭兒,他兩眼痛紅,帶著哭腔說:“於二車,我早就說過,誰拿俺大大的事糟蹋我,我和他來死的。俺大大怎麽去當的國民黨兵,全村沒有不知道的,拿這個壓製俺孤兒寡母的,是人嗎?怎麽,非得把俺周家滅了,你們才舒坦?欺負俺這麽些年了,俺奶奶,俺娘,俺哥出口大氣兒來嗎?我周恒和不吃這個。於二車,我對你說,我本來沒想告狀,我讓你給社員說說,也是話趕話趕的。可是,你往人傷口上撒鹽,你非把人趕出蛋來好吃,你硬把我往牆角兒裏逼,那好,我這就上大隊找顧書記,大隊不行,我上公社。最大不就是個死嗎?”周恒順已聽得淚流滿麵,心裏說,好兄弟,有骨氣,你的話簡直比得上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台詞,驚天地而泣鬼神了。老天爺,為什麽總有人要加害於我們?兄弟,你這個禍闖大了,你不想想,於二車還有於大牛會向咱兄弟認輸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果然,於二車說話了,一副氣急敗壞,又蠻不在乎的勁頭:“好了,你有本事全使出來,看咱誰弄過誰。哼,我還不信了。”保管員二孬也站起來,伸手指著石頭兒,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我看是欠揍。你再吱喂,我把你腿砸斷,看你怎麽去告狀。”石頭兒也不示弱,竟然說:“你敢,嚇死你!你憑什麽打人?難道榆樹村就真的黑嚴了天了嗎?”石頭一邊說,一邊往二孬和於二車跟前湊,二孬也往石頭兒跟前挪,雙方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周恒順見事不好,他怕石頭兒一個人寡不敵眾,吃於二車和二孬一幫人的虧,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石頭兒跟前,拽了他就走,石頭兒還賴著不肯走,被當腳夫的哥哥拉得一溜歪斜跟著他走,於二車竟然在後邊喊道:“好啊,你們兄弟兩個來鬧事。”周恒順聽見氣得渾身發抖,強忍著回頭喊道:“我是見石頭兒不回去,不放心來找他的,不知道哪裏的事兒,你們別連我也扯拉進去。人總得講點良心。”說完,拽著石頭兒像躲避追兵的敗兵一樣逃離了地瓜地。

兄弟兩人氣喘籲籲,深一腳淺一腳,走出地瓜地,盡管心裏悲苦又懊喪,但周恒順沒有埋怨弟弟,已經這樣了,埋怨有什麽用?這倒讓石頭兒憋不住了,他深深吸口氣,說:“憋死我了。哥,我跟你說,今晚這事換了誰都忍不住,也包括你。太憋人了。”周恒順說:“是嗎?到底怎麽鬧起來的?”石頭兒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周恒順說:“石頭兒,你說今晚上這事換了誰,都會鬧起來。我看不一定。咱隊的社員得有一多半不敢當麵鬧—都小膽兒,怕受於家兄弟報複。至於我,更會裝沒看見。你說為什麽?我還真不是害怕,如果是為了一項有意義的事業,死,我都不會眨一下眼。問題是,石頭兒,你怎麽就是不明白,你以為今晚的事很驚人,很稀罕,很嚴重?不是。這種事稀鬆平常,到處都有人這樣幹,於家兄弟這樣幹是家常便飯。你不想想,一樣都是農民,自私,不知道急公好義為何物,怎麽可能入了社就會變成‘非己之物,雖一毫而莫取’的君子?所以,他們胡搗鼓是正常,不胡搗鼓倒是很奇怪。我看得清楚,頭二年鬧糧荒,死了多少社員?幹部家甚至他們的親戚家就幾乎沒有餓死的,有頭有臉的,跟幹部沾親帶故的,甚至對幹部巴巴結結的,就有飯吃。吃不上喝不上,幹鍋斷頓的,家裏餓死人的,都是些沒關係,沒門路的人,老實巴交的人,沒嘴沒心的人,就是老百姓說的‘眼子包’,這是為什麽?天上也不往那些人家裏掉油餅,裏頭有道道兒。你這是看見這一點兒了,你看不見的多著哩。石頭兒,咱不說的,咱不問這些事嗎?這不是咱弟兄們能解決了的,看見什麽事,也裝看不見,心裏明鏡兒似的,表麵上裝糊塗。這才行。怎麽一碰到事兒上,就忘了?”石頭兒說:“哥,今晚上的事,太氣人了,我沒能攏住火兒,一下冒出來了。總不能一點是非都不講吧?”周恒順說:“不是一點是非都不講,是我們不能出頭兒搞這種鬥爭,我們不當出頭鳥,因為沒點兒用處。有那點力氣,我多拉趟貨,你多割筐草,比什麽都強。”石頭兒說:“沒什麽了不起,他們吃不了我。哥,我現在就去找大隊—大隊幹部晚上常開會,你回去切瓜幹兒。”周恒順說:“已經明著鬧了,就去找吧,省得他們惡人先告狀。你找完了,先回家吧,我切完再回家。”石頭說:“我找完了,還回來切地瓜幹兒,咱倆一起回家。”周恒順說:“那也好,免得奶奶起疑心。石頭兒,今晚上的事,別給奶奶說,省得她擔驚受怕的。”

石頭兒匆匆趕到大隊辦公室,大隊三個主要幹部顧青山,於大牛,陳會計都在。石頭兒頭一次幹這種事—見當官兒的告下邊兒當官兒的狀,心裏打鼓,渾身是汗,進了門,臉脹紅著,說:“於二車、三隊的隊長,保管今晚上分地瓜搞鬼,坑社員,你們大隊管不?”陳會計說:“怎麽會不管?”拿手指指屋角兒一個凳子,說:“你看,什麽事兒,大秋天的,還跑得淤沫汗流的,那不有閑凳子,快坐下,喘口氣兒,慢慢說。”顧青山說:“石頭兒長成大人了,不孬,知道關心集體了。什麽事?說吧。該管的大隊一定管。”石頭兒把今晚發生的事,從他回地瓜地拿褂子開始,什麽事,什麽人說了什麽話挨著說了一遍,三個幹部都不說話,顧青山麵色凝重,略呈憂色,陳會計搖搖頭,於大牛眉頭擰成個大疙瘩,臉色鐵青,兩隻牛蛋眼直直地瞪著石頭兒。沉默,在沉默中過去了幾分鍾,顧青山聲音低沉地說:“石頭兒,你先回去,聽你這個說法兒,因為這個事兒,你沒撈著切地瓜幹兒,你哥自已一定還沒切完,快回去切瓜幹兒吧。早幹完早歇著,明天還得早起幹活兒。爭秋奪麥啊。你今晚說的事兒,我們得調查,了解下是個什麽情況,再作處理。不論怎麽說,少數人賺大多數人便宜不行,胡來不行。”於大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一句話也不說。石頭兒離開後,顧青山說:“多時了,我就聽三隊社員有這方麵的反映,說他們隊裏分糧有道道兒,這不真出事兒了,讓人家抓住了。胡鬧,怎麽能這樣搞?”於大牛說:“也不能光聽社員胡嚷嚷,更不能聽不見風就是雨。哼,依著聽這些鳥事兒沒完,走遍天下,社員對大、小隊幹部沒意見的不多。”顧青山說:“好了,不扯那麽遠了,咱先說說,石頭兒剛才反映的,三隊他們這個做法兒對不對吧?”於大牛不情願地說:“要是真是這麽個情況,那當然不對。不過,到底是怎麽回事,咱也得去了解,也不能隻聽這孩子一個人說,就下結論。”顧青山說:“那當然得了解。我是就事論事,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我也沒說他們是‘四不清’,是什麽‘分子’。大、小隊幹部是當家人,一個家庭,當家的要是心不平,不公,這個家庭沒好兒。當幹部,也得把心眼兒放到正當央,辦事得大差不離兒,得蓋腳後跟。我看先別調查,把二車喊來問問他再說。”於大牛著人把於二車喊到大隊部,於二車還沒等顧青山說完,就跳了起來,兩眼一瞪,大板牙一呲,罵罵咧咧地說:“石頭這個小反革命羔子不老實,沒事兒找事,我看是欠揍。”顧青山說:“大牛,你聽聽二車這是說的什麽話,社員反映問題,咱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怎麽還罵人,還要揍人家。”於大牛心裏煩惡於二車辦事不地道,給他惹事兒,站起來,牛蛋眼一瞪,氣咻咻地說:“於二車,你胡囉囉兒的什麽雞巴事哎,就明睜大眼地弄這個?讓人家抓住尾巴根子了,你還背著驢頭不認贓,就要搞‘四清’了,你想當‘四不清’?想吃現成的?趕快回去寫檢查,送到大隊來,把那幾個沾了光的能員多分的地瓜給扣回來,給全隊的社員解釋好這件事。交待二孬,以後別馬馬虎虎的,你也得注意檢查。回去好好做工作,弄出亂子來,我饒不了你。”於二車強捏著鼻子接受了大隊的意見,顧青山又找石頭兒談了話,把大隊的處理意見告訴了他,讓他不要再找了,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石頭兒說:“他們這樣弄,不知多少回了,吃昧心糧吃慣了,就這樣過去,還有公道嗎?這次這樣隨便放過去,他們以後還會這樣弄,社員苦死了。”顧青山說:“孩子,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咱大隊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一些,不好辦,省點事兒吧。你們家情況比較特殊,你奶奶這麽大歲數了,一輩子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什麽問題,到‘四清’運動再說吧。好孩子,聽話,就這樣了,行吧?”石頭兒見顧青山十分誠懇,也怕惹出大事兒,讓奶奶擔驚受怕,就說:“青山爺爺,我聽你的。”

第二天晚上,三隊召開社員會,於大牛親自坐陣,保管二孬做了“檢查”,說分地瓜的時候粗心大意,造成有的社員沾了便宜,分得早的社員就吃虧了。表示今後一定注意,不再重犯。於二車說:“那天分地瓜我也在場,沒好好檢查,粗心大意,出了這麽個瞎包事兒,我有責任。”於大牛做了總結,說:“出了問題,大隊不護短,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大隊支持三隊隊委會的工作,希望全體社員服從領導,加強團結,共同搞好生產。”開會的時候,石頭兒和哥哥挨著坐在後頭,石頭越聽越生氣,有點坐不住,周恒順死死摁著他,他個人也強忍著,好歹沒有發作。會後,三隊社員議論,“咱三隊這麽些年來,這種坑人的事兒有多少?這是頭一回出了個站著尿的,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咱們這些人真是活得窩囊,活得沒臉。”“往後禿子,二孬他們再胡來,就得酌量酌量了。”有的說:“先別慌著高興,於家兄弟這回吃這個‘窩脖兒’,恐怕不算完。”有的說:“怎麽,他們還能拉了屎,自己再坐回去?”悲觀的人說:“不信你們走著瞧,石頭兒沒好果子吃。”

那事過去十幾天後,石頭放工來家,天黑了,哥哥還沒回來,奶奶和石頭兒吃完了晚飯,奶奶說:“過晌午,小杏兒幫咱烙了一大摞煎餅,石頭兒,你上東頭兒給你守信表叔送點去。”石頭兒拿了煎餅就去了。過了一大會兒,周恒順回來了,奶奶打發他吃了飯,說:“這個石頭兒,和你表叔啦起來,就忘了回來了,你去你表叔家,喊他回來,明天還得早起下坡。”周恒順拿了手電筒,去了表叔家。守信表叔說:“石頭兒放下煎餅,沒坐下,站著說了幾句話,就回去了。怎麽,他沒回家嗎?”周恒順心裏一驚,哎呀,這麽長時間了,還沒回到家,莫非出什麽事了?他頭皮“噌”地一聲響,說:“糟糕,恐怕出事了,我快回去找他。”程守信說:“在當莊兒裏,沒幾步路,能出什麽事兒?”周恒順說:“你不知聽說了沒有,頭些日子,石頭兒得罪人了。”程守信說:“我也聽說那個事了,那怎麽著,他們還敢暗害人?”周恒順說:“暗害,倒不至於,我也說不好,反正心裏懸懸乎乎的。”程守信說:“走,咱爺倆兒一塊兒找去。”程守信也拿了手電筒,和周恒順兩人一路走,一路喊,一邊拿手電筒往路邊照,走到一片小樹林時,兩人用手電筒往小樹林裏照過去,發現一個小崖頭兒下邊兒有個長長的黑影兒,像是一個人,兩人朝小樹林裏走,很快就看出真是一個人斜斜拉拉地躺在那裏,兩個人急忙跑過去,一看,是石頭兒!隻見他頭上,臉上都是土,衣裳也撕破了,人也昏迷了,周恒順伸到他鼻孔兒上,喘著氣兒,摸摸他的脈搏兒,也正常,說:“看樣子沒什麽大事,咱把他抬回家吧。”奶奶見他們竟然抬了個人來家,差點沒嚇死,及至進了屋,見抬的是石頭兒,哭腔說:“我的孩子,活蹦亂跳地走的,怎麽抬著回來的?”周恒順說:“他從俺表叔那裏回來,路上讓人打了,扔到小樹林裏了。打得不輕。”奶奶哭著說:“這可怎麽辦?這是什麽人這麽喪良心?”周恒順說:“先不忙問是什麽人的事兒,得馬上送石頭兒去煤礦醫院,還得先給大隊說一聲,讓他們知道。”奶奶說:“你爺倆兒去送石頭兒,你們走了,我讓小杏兒扶著去找顧青山,於大牛。”周恒順和程守信忙把地排車掃好,鋪好,把石頭兒抬上車,周恒順把家裏的錢全帶上,兩人拉著排車上了路,不到半個小時,到了煤礦醫院,掛了急診號,值班大夫做了檢查,拍了片子,石頭兒也醒過來了,但是頭暈得厲害,一直在幹噦,說不成話。過了一、兩個小時,檢查結果出來了,腦震蕩,三根肋骨骨折,脾髒破裂,需立即手術切除,身上有多處皮外傷,周恒順一溜小跑兒辦了住院手續,石頭兒住了院,當晚就做了手術。手術做完時,天快亮了,周恒順看著昏睡中的弟弟,眼淚不住地滾下來。石頭兒,你還不到十八歲,就遭此橫禍,整個人差點兒廢了。這一輩子苦不死嗎?石頭兒最近做的這件事,觸到了於家兄弟的痛處,傷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被迫做了“檢查”,向三隊社員道了歉。這讓他們丟了麵子。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向他們的統治和占有方式挑戰。石頭兒的膽大妄為,讓他們惱羞成怒,為了報複石頭兒,也為了警告他人—“這就是反對於家的下場”—他們對石頭兒下了毒手。這些人真是豺狼之心。共產黨天天講階級鬥爭,這不知算是什麽“鬥爭”?周恒順對程守信說:“石頭兒割去脾髒的事,先別和石頭兒說,他要問動手術幹什麽,就說是為了排出淤血。也先不讓俺奶奶知道。”當晚,程守信回去給奶奶送信,周恒順在院裏守著。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坐著小推車,程守信推著,小杏兒在一旁跟著來到了醫院,見石頭兒還昏睡著,奶奶的眼淚雨點子一樣落,小杏兒一邊勸奶奶,一邊也陪著哭。周恒順和程守信好勸歹勸,奶奶不哭了,直到下午三、四點鍾,石頭兒才醒過來。奶奶喂了他幾口湯水兒。石頭兒才斷斷續續地說了挨打的經過。他從表叔家回來,走到半路上,忽然從小樹林裏竄出來三、四個人,有人往他臉上撒了一把石灰麵子,石頭兒立時什麽都看不見了。那幾個人也不說話,拽了石頭兒就往小樹林裏拖,到了一個小崖頭跟前,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好一陣苦打,石頭兒眼疼得睜不開,又寡不敵眾,根本沒法兒還手,隻好兩手抱著惱袋,(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本書中凡出現‘’字的,同此)著他們打,直到石頭兒被打得不省人事,幾個人跑了。……小杏兒一直在病床前頭,陪奶奶坐著,看見活兒,就手腳麻利地做這做那,兩隻杏仁般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病床上臉色慘白的石頭兒,一會兒看看愁容滿麵的端陽哥,她自已的臉色也憂鬱起來—她從幾歲就這樣,隻要發現端陽哥不高興,她就會—哪怕正在歡笑—變得不高興。周恒順看著小杏兒說:“小杏兒,你拿著這點糧票兒和錢,到外邊飯店買碗雞蛋麵條兒,咱讓石頭兒少吃一點。買幾個大包子來,奶奶、表叔和你吃。”小杏兒眼睛一忽閃,向:“你呢,吃什麽?”周恒順說:“你們早晨來不捎了煎餅和鹹菜嗎?我吃那個.”小杏兒點點頭,說:“那我和你吃一樣的。”奶奶說:“小杏兒,聽端陽哥的,他讓你怎麽買就怎麽買。”周恒順又說:“買飯以前,你先上冉大哥家去一趟,對大哥—或者嫂子—說說石頭兒的事,就說我說的,請他幫忙讓弟兄們給我兌獲五百塊錢。”小杏兒拿了糧票兒和錢去了。奶奶說:“這個妮子從昨晚上就陪著我,小小的人兒,幫大忙兒了。”

石頭兒又睡著了,周恒順說:“奶奶,你找大隊,他們怎麽說?”奶奶說:“顧青山氣得了不得,說‘太不像話了’,要調查處理。我又去找於大牛,他帶搭不理,不耐煩,說‘不知什麽人打的,大隊也沒什麽好辦法兒’。這事兒不好辦,脫不了挨了白挨。前年一隊外號江瘋子的一個社員因為嫌於大牛他老嶽收糞定等不公,兩人鬧了,後來也不明不白挨了一頓苦打,半年多才好了,也沒處理。莊裏人都明情,就是於家兄弟們指使人打的,可是沒敢說的。要不於家兄弟權勢這麽大?”周恒順說:“不行,石頭兒出了院,我再找大隊,不行就一級級朝上找。” 

石頭兒一直在打著“吊瓶”,醒一會兒又睡著。過晌午,表叔推著奶奶回了家,奶奶讓小杏兒也跟著回去了,臨走,周恒順說:“這回石頭出事,小杏兒妹妹可跑腿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再說這種話我就惱了。”周恒順說:“我也不是道情,是說句實話。”小杏兒說:“實話也不許說。”奶奶說:“好,‘實話也不許說’,以後讓你端陽哥光扒瞎話哄弄你。”晚上七點多鍾,石頭兒還睡著,冉大哥來了,周恒順見了冉大哥,像見了親人一樣,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忙擦擦淚,聲帶哽咽地說:“大哥,累一天,這麽晚了,又讓你跑來。”冉大哥說:“正巧今天回來得早,你嫂子和我說了,我就急了。她正做飯,我就出去兌獲錢了,湊夠了,我回家扒拉兩口飯,就過來了。怎麽樣,咱兄弟傷得挺厲害?”周恒順說了說石頭兒的傷情和治療,手術的情況,冉大哥問:“是什麽人打的,有仇?怎麽下手這麽狠?”周恒順說了從分地瓜石頭兒惹事兒到石頭兒挨打的經過,冉大哥說:“看來是於家兄弟指使人打的,他們一是報複石頭兒,二是嚇唬別的社員。你們村的幹部夠狠的。這是他娘的什麽世道,他們敢這個幹法兒。找大隊了嗎?”周恒順說:“找是找了,不過很難弄出結果來。我準備往上找,但是於家兄弟在公社很紅。很可能得白吃這個虧了。”冉大哥一瞪眼,說:“那便宜他們了。不行找幾個弟兄上你們莊兒去揍那幾個壞貨。”周恒順說:“那可不行。那就犯法了。”冉大哥掏出錢遞給周恒順,說:“這錢是你說的那個數兒。你先花著,不夠我再弄。弟兄們說了,不用急著還,什麽時候有算什麽時候,真沒有,就算給石頭兒兄弟治傷了。”周恒順說:“實際上用不了這麽多,我是有備無患,怕耽誤事兒。這都是弟兄們的血汗錢,石頭兒出了院,我就把沒用了的錢先還給弟兄們,下欠的,我沒黑沒白地幹,抓緊還上。”冉大哥指指周恒順,說:“你這個周恒順,又讓人喜,又讓人煩。我早就聽說了,你有什麽‘三不欠帳兒’的原則,那得看什麽時候。那樣慌著還賬,不要命了?不慌,什麽時候還,還誰,你聽我的。”周恒順說:“好,我聽大哥的。”冉大哥走了,周恒順掂量一下手裏的錢,沉甸旬的五百元,對中國的社員來說,這幾乎是個天文數字,這些“煤黑子”,“叫花子”一樣的腳夫兄弟這麽短的時間就給湊齊送來了,多麽講哥兒們義氣!剛才冉大哥重他周恒順的“三不欠賬兒”,的確是周恒順上高中時和同學們談心說起過的決心終生堅持的做人原則,即政治上,經,人情上不欠任何人的賬兒。反曹孟德之道而行之,寧可人負我,我絕不負人。周恒順當腳夫以來一直是這樣做的,從不和窮兄弟們搶好活兒,爭好位置,好事兒讓著別人,難事自已跑前頭,弟兄們有難處,他總帶頭幫忙兒。腳夫弟兄們說,周恒順這個兄弟年紀雖小,但是心大,仁義。……快半夜了,周恒順正坐在石頭兒病床前打盹兒,石頭兒醒了,問:“哥,咱奶奶回去了?”周恒順說:“過晌午咱守信叔就推著她走了,小杏兒也一塊兒回去了。”石頭兒用微弱的聲音說:“哥,多時不見咱娘了,我想娘了……”說著,淚水從眼角兒中滾出,順著鬢角淌了下來,周恒順心裏一陣酸痛—孩子不論長多大,遇到難處,總會格外想念自己的親娘,石頭兒遭難了,他想娘了,娘知道了這事,特別是知道了動手術切除了脾髒,該會多麽難受。周恒順恨自已無能,不能保護弟弟,讓他免於受苦,恨自己無力改變家人的命運。他拿毛巾擦去石頭臉上的眼淚,說:“今天沒來得及,我天明就找人捎信兒,讓咱娘來。”石頭兒說:“我隻是這麽一說,秋收正忙,過幾天再說吧。”周恒順說:“你忘了,山莊兒收種都比平原地早,不礙事。”第二天,周恒順托人捎信兒還沒捎到,傍晌午,大爺,娘,兩個妹妹一起來了。原來是大爺到糧所換麥種,遇見了榆樹村的社員,偷偷給他說的。他麥種也不換了,趕緊回家,把家裏的一點錢,連整的加零的,劃拉劃拉全帶上,推上小車兒,就趕來了。娘進了病房門,幾步走到病床前,就哭了起來,小珍,小玉站在娘身邊,也抽抽搭搭地哭。大爺站在後邊,眼裏冒火,問:“恒順,大隊幹部上醫院來看石頭兒了嗎?”周恒順說:“老百姓打架的事—咱還不是好貧下中農,驚動不了大隊幹部。”大爺罵道:“這幫王八蛋!他們對這件事,怎麽說?”周恒順說:“大隊書記顧青山—他人比較正直,但太老實,主不了事—答應調查處理,於大牛說不好辦。你想想他能說好辦嗎?這事恐怕是他兄弟倆第劃的,於二車一個人沒這個膽量。他們既是要整治石頭兒,也是殺雞給猴子看,讓社員們看看向他們挑戰者的下場。”大爺說:“這還了得,難道沒王法了?不行,我去找他們。”娘和石頭兒正悄聲說話,抬頭插話道:“你不能去找人家,隔山不說話,人家不會理你的。你找找戰友,看能不能找縣上領導,給問問這事,反正不能吃這個啞巴虧。”說一陣話,大爺把周恒順叫到病房外頭,掏出帶來的錢,說:“家裏就這麽點錢了,你先裝起來,我明天就把豬趕到食品站賣了,把錢拿來。”周恒順說:“錢夠用了,你把這錢帶回去,過秋得花錢。大爺,你千萬別提前賣豬。大爺,我和石頭兒是大人了,不能花你的錢。”大爺急了,說:“我的?拿大爺當外人?快拿著。”周恒順隻好接了錢。當天下午,大爺和小珍,小玉回了酸棗嶺,娘留了下來。臨走,娘對大爺說:“這事換子還不知道。回去別讓她知道石頭兒讓人打得這麽厲害,正秋忙,別讓她急著往這裏跑了。”大爺說:“除非瞞著她,她隻要知道了,就是石頭兒讓螞蜂蜇一口,她也會來的,別管她了。”周恒順說:“對,換子姑娘要來,別攔她,不讓她來,她更難受。

第二天天還不晌午,換子姑娘來了,又黑又亮的,梳著馬尾辮的頭發被風吹得有點兒亂,黑燦燦的,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上滿是汗珠兒。一雙又黑又亮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裏滿是焦灼,進門來兩步到了病床跟前,說:“石頭兒哥,這是怎麽著了?什麽人這麽壞,還真打人啊?怎麽那麽喪良心?”說著,就哭了起來。石頭兒皺皺眉頭,說:“換子,哭什麽?不要緊。”換子說:“還說‘不要緊’,俺叔說來,打得可厲害,還動了手術。……把俺大大沒疼死,他想一塊兒來,來不了,生產隊裏耩麥子,他得搖耬。他來了,別的勞力就不能幹了。”石頭兒說:“大秋季,正忙,別讓大爺往這跑了。”苦妮兒用臉盆端了水來,拿毛巾讓換子洗臉,說:“換子,快洗把臉,一頭一臉的汗,臉也曬紅了。”換子接過毛巾,有點兒害羞地看周恒順一眼,說:“今天天不算熱,太陽也不十分毒,是急的。”過晌午,苦妮兒催換子回酸棗嶺,換子不肯走,說跟她大大說好了,她在這伺候石頭兒哥。苦妮兒說:“換子,你不在家,你爹一個人從坡裏回來,誰給他做口吃的,再說,你一個小妮子孩兒,在這裏也不方便。”換子說:“俺大大什麽都會做。自家姊妹,有什麽不方便?”苦妮兒說:“我說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說什麽我也不讓你在這裏。你再喝口水,麻利些走,晚了,摸黑兒走路,我不放心。”換子無奈地長舒一口氣,說:“石頭兒哥,你好好養傷,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石頭兒說:“沒事兒別一趟趟跑,在家幫大爺多幹點活。告訴大爺 ,沒大事兒,千萬別讓他來。”換子戀戀不舍地走了。周恒順說:“換子這小妮子真不孬。”娘說:“是個好孩子。她爹、她個人就是相中石頭兒了,她爹催了好幾回了,要給他兩人定婚。”周恒順說:“不夠年齡,怎麽定婚?”娘說:“不是登記領結婚證,是男女雙方兩邊的老的,主要親戚在一起,把親事定下來,一塊兒吃個飯,就叫‘定婚’。我尋思跟你奶奶說說,石頭兒出了院,忙完了,就把他兩人定婚這事兒辦了,省得他爺們兒跟個事兒似的。”石頭兒說:“娘,這婚不能定。”娘說:“怎麽不能定?你不同意?”石頭兒說:“不是我不同意。俺哥比我大三歲,還沒定婚,我慌著定什麽婚?”周恒順說:“我連對象兒還沒有,怎麽定婚?你先定就是。”石頭兒說:“那肯定不行。”娘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問“端陽,小雲還給你來信不?”周恒順說:“有時候來信。她上大學走,我送她一點錢,她都買成書,給我郵來了。我這幾年看的都是她郵給我的書。娘,俺倆隻能是同學關係,又有點兒親戚,別的事是不可能的。”娘說:“娘也知道不可能,就是心裏可惜。”周恒順說:“不可惜,不該是咱的,想都不想。”娘說:“你也不小了,也得另劃拉了。農村人找晚了,就不好找了。我看小杏兒上咱這邊兒跑得怪勤,石頭出這事兒,也靠在這裏,跟自家人似的,她心裏對你是那個意思。”石頭兒說:“小杏兒是這麽個意思,俺哥不考慮。”娘問:“端陽,怎麽回事,還是忘不了小雲?”周恒順說:“不是那回事,一是現在還沒心考慮這件事,再說小杏兒還是個孩子,小孩兒心眼兒。”娘說:“小杏兒也長成大人了,男的大個幾歲也不算什麽,這麽好,這麽合適,這麽知根知底的姑娘哪裏找去?”周恒順說:“娘,這事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石頭兒的事。”

石頭兒掛著吊瓶,打著“點滴”又睡著了。娘說:“端陽,花不少錢了吧?”周恒順說:“入院交了二百元,昨天又交了三百。”娘問:“哪來的錢?”周恒順說:“我拉腳兒,賣冰棍兒,幹雜活兒,一共攢了二百元錢,讓冉大哥又給借了五百。錢夠用。娘,你不用擔心,石頭兒出了院,我多拉,快跑,多攬雜活兒,掙了還人家。”娘看看兒子,說:“你看你,又黑又瘦,跟上學的時候比,變了一個人了。”周恒順說:“風吹日曬,黑點兒,正常,出力,自然會瘦點,瘦點兒好,結實。娘,你不用擔心我。人不趁年輕出點力,過些年,想出力也沒的出了。”娘說:“孩子,娘看著心疼啊。你也得悠著些。一家人指著你哩。”周恒順說:“娘,孩子辦事有把握著哩,心裏有數兒。你盡管放心。”娘說:“你大爺還能再兌獲點兒。”周恒順說:“大爺給我錢,我怕他著急,就接著了。你走再捎回去,我不能花大爺的錢。”

石頭兒的傷情隻有周恒順和程守信兩人知道。周恒順也沒給娘和大爺說。娘在醫院裏待了七、八天了,周恒順催著娘回了酸棗嶺。深秋了,天涼了。周恒順安排小杏兒來給石頭兒送飯,他回家找找大隊幹部,順便拿石頭兒和他的厚衣服。石頭兒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病房裏另外兩個病號的家屬出出進進,門沒關嚴,石頭兒聽見一個大夫對人說:“看見了嗎?三號床上住的是榆樹村挨打的那個年輕社員,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不知輕重,隊裏分地瓜,幹部搗鬼,他揭發了,那邊兒恨他,找了幾個人把他打了個半死,肋條斷了三根,還把脾髒切除了。出了院,好了,也沒法兒幹重活兒了,這個人等於是個半殘廢了。你說,農村這些幹部怎麽這麽大膽,這麽有恃無恐,無法無天?”石頭一下就懵了,他躺不住了,想爬起來,一個中年護士來送藥,見他要起來,說:“周恒和,你不能起來,你肋骨骨折,不能起來,必須臥床靜養,讓傷處盡快愈合。你哥哥呢?”石頭兒說:“他回家拿衣服去了。”護士說:“我對你說,你這個哥哥真是沒的比,沒白沒黑,受大累了。我聽說,他是拉排車的,真不容易。你遭的這事,可花了不少錢了。你不好好養傷,你哥受的累,花的錢,不就冤了?你千萬別亂動,有什麽事,我幫你。”石頭說:“謝謝你,大姨。我問問你,我都傷哪裏了?怎麽花這麽多錢?”護士說:“你真是個小糊塗蟲,還不知道受的什麽傷。我給你說,你剛入院時很危險,多處皮外傷,腦震蕩,三根肋骨骨折,脾髒破裂。那些打人的真夠狠的。也不知道你小小孩兒怎麽和人結那麽大仇。腦震蕩,打了針,慢慢就好了,休息得好,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肋骨得慢慢愈合,不過你年輕,正發育,恢複得快,以後也沒事。最麻煩的事,脾髒破了,切除了 ……”石頭兒急了,說:“那可壞了,怎麽還切了一個髒器?脾髒是什麽?幹什麽用的?切了,我就成廢人了?”護士說:“脾髒是個淋巴器官,也是血庫,切了當然不好,不過不是致命的傷害。但是,你今後最好不幹重體力活兒。”石頭兒問:“我以後不能幹莊稼地裏的活兒了?”護士說:“隻能幹些輕來輕去的活兒了。不過,你也別傷心,讓生產隊裏給安排點輕活兒幹就是了。現在先別想那些事兒。好好配合醫生,護士,把傷養好,出院以後,慢慢恢複,知道了嗎?”石頭說:“知道了,謝謝你,大姨。”護士說完了,走了。石頭兒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完了,這下全完了,這輩子全完了。哭著喊著從酸棗嶺回來,本來打算孝順奶奶,給哥哥當臂膀,不被人欺負,沒想到,倒給哥哥惹這麽大麻煩,不但幫不上忙了,還成了老的的心病,家庭的累贅。還有換子,……她爺倆兒還催著定親,身體這樣了,還定什麽“親”?讓換子和一個“棺材瓤子”過一輩子,那不是坑人嗎?不行,得跟換子,還有她父親說開了,定親的事,從此不提了,讓換子另找合適的吧。太陽往西沉了,病房裏暗了下來,小杏兒送了飯來,伺候著石頭兒吃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吃幾口,就不吃了,還愁得了不得的樣子。石頭兒吃完了,小杏兒收拾了,說:“石頭兒哥,我走了,興許路上還迎著端陽哥了呢。”

小杏兒回村的路上,沒遇見“端陽哥”,他回到家,給奶奶說說石頭兒傷情好轉的情形,請奶奶放心,帶上煎餅,鹹菜和厚衣服,就離開了家,他要順路去找一下大隊幹部。到了大隊,顧青山和陳會計都挺客氣,顧青山說:“端陽來了,石頭兒怎樣?問題不大吧?說上醫院去看看他,三秋大忙,還沒迭地過去。”於大牛冷冷地看看周恒順,大模大樣地問:“石頭兒小小的孩子,不會有什麽大事兒的,是不是?”周恒順說:“那是啊,除了死都不算大難。他肋骨斷了三根,脾髒切除了,人成半殘廢了,他才十七歲,人就這樣毀了。青山爺爺,你們當領導的,可得為他做主啊。怎麽樣,這事過去了半個多月了,大隊裏調查有眉目了嗎?”顧青山臉寒寒的,咕嘟著嘴,說:“已經交待大隊治保主任了,讓他察聽察聽,在社員大會上也講了,讓大家提供線索,到這也沒回音兒。”於大牛說:“這個事兒很複雜,急不得,心急喝不了熱粘粥。沒什麽線索,也不知從哪裏著手查。”周恒順說:“怎麽沒線索?前些天,因為三隊分地瓜有人搞鬼,石頭兒給指出來,得罪了人,沒出幾天,就出了這件事。這裏頭的因果關係不是很清楚嗎?這不就是線索嗎?想調查清楚並不難,關鍵是想查不想查。”於大牛瞪大了牛蛋眼,說:“端陽,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按你這個說法兒,是三隊的幹部指使人打傷了石頭兒?你說話可要負責任。你不想想,分地瓜那點事兒還算事?不就是保管員粗心大意嗎?三隊隊長至於為這打自己的社員?不可能。還有,石頭兒和你不一樣,他不是省油的燈,誰知道他得罪什麽人了?”周恒順說:“你這話我不讚成。誰說石頭兒不省事兒?他見事不公,提點意見,就是不省事兒?平日裏他也沒跟人打過架,鬧過亂兒,也沒得罪什麽人。對他這回挨打,村裏社員都心知肚明。就你現在這個態度,甭想查出結果來。”於大牛蠻橫地說:“周恒順你說話注意點。我就這個態度。誰有本事,讓他查,查出來,是他有能耐,我於大牛朝他伸大拇指。要是有影沒影兒地亂講一氣,別怪我不客氣。”周恒順氣得要命,嘴唇哆嗦,說不出話。顧青山說:“端陽,你別著急。沉住氣,先把石頭兒的傷治好 了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隊還繼續查。一時查不出來,也沒關係。很快就要搞‘四清’了,工作隊進了村,發動群眾,清查賬目,排查問題,幹壞事的,都跑不了,到那時候,石頭兒這事肯定要翻拾,恒順,你反正知道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確實太氣人了。怎麽能這樣禍害人,這不和舊社會的黑道兒一個辦法兒嗎?”周恒順見顧青山說這段話時,於大牛臉色十分難看,知道這事一時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再說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臘,就離開大隊部,急匆匆趕回煤礦醫院。他想,石頭兒問起這事,就對他說,大隊態度還可以,答應一定要處理,正在調查,免得他生氣,影響恢複。……病床上的石頭兒也想好了,事是自己惹的,禍是自己闖的,自己要能惹能撐,不能幹重活,幹輕活,也不能成為哥哥的累贅,哥哥不給他說實際傷情,是怕他難受,自己也就裝不知道算了,哥哥夠難的了,不給他添堵了。周恒順回到病房,來到病床前,石頭兒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說:“哥,你回來了?小杏兒送飯來我吃了,她走了。你路上沒迎著她?”周恒順說:“沒迎著,我去大隊來。”石頭兒問:“大隊怎麽說?”周恒順說:“大隊答應一定調查處理,一時破不了案,搞‘四清’時也會查清,我們等著就是。”石頭兒又問:“咱奶奶沒事兒吧?”周恒順說:“奶奶沒事兒,你放心吧。她老人家這輩子經的事兒多,撐折騰.天不早了,我倒點水你喝了,快睡吧。”石頭兒說:“哥,你也累了,也歇歇吧。”

石頭兒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出院回了家,因為身體虛弱,周恒順沒讓他上隊裏去幹活兒—哪怕是輕活兒,就讓他在家幫奶奶曬曬糧食,剝剝玉米粒兒,喂雞,喂豬。石頭兒出院的第二天,周恒順就又出去拉腳兒了。每天起早貪黑,兩頭兒頂著星星,月亮,緊跑慢跑,來回不空載,沒貨拉,就裝煤送煤。瞅機會,攬雜話兒幹,包括給食品公司押豬車。他得把耽誤了一個月少掙的錢補回來,還得額外多掙,他要抓緊還上冉大哥和腳夫弟兄們的錢。他天天回來得很晚,奶奶做好了飯等著他,還牽動著小杏兒的心,一晚上往莊頭兒跑幾趟。老遠聽見周恒順的腳步聲,瞅見他的身影兒,小杏兒就喊:“端陽哥”,周恒順聽見了,心頭一熱,常說:“小杏兒,說過多少回了,不用來迎我。我一個大小夥子,走夜路習慣了,沒事兒。你這樣等我,我挺不安的。”小杏兒說:“你又來了。人家就是不放心嘛。看不見你回來,我在家也躺不住,躺下了也睡不著,還不如見到你回來了,睡覺也踏實,一覺到天亮好呢。”……周恒順回到家,洗把手就吃飯,狼吞虎咽地吃了飯,他就在院子裏洗頭洗臉洗身上,洗完了,換身幹淨衣服,就把油燈撥亮些,拿出正看的書籍和讀書筆記本子,還有“日記”本兒,開始他的例行“功課”,讀書,記筆記,寫“日記”,這時,他就成了一個讀書人。牟洪雲按他的要求用他給的錢和自己的錢為他搜購大量哲學,中外曆史,文學方麵書籍,還寄來了《辭海》,《辭源》一類工具書,他像一個大學生甚至一個學者一樣苦讀鑽研。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什麽“用”,因為在社會上,他甚至連一個教小學一、二年級的代課老師都當不上,但他依然樂此不疲,欲罷不能。十二年半的“寒窗”生涯不忍白廢,學會了求知,思考的腦子不甘心鏽蝕掉,有關人類社會真諦的追尋和求索讓他像一個熱衷於探勝的人一樣攀登不止,跋涉不輟。而且,這種思維活動還是一種友情的棲息地,每當他看書學習或者寫著自己的心得和感悟的時候,他總會覺得周恒剛和牟洪雲兩位摯友在看著他,他會想,不知周恒剛對這個問題怎樣看,當然更多的還是他在和牟洪雲做心靈的溝通,因為有不少書是牟洪雲先睹為快後寄來的,書裏留有牟洪雲看書時勾勾劃劃,圈圈點點的痕跡,有她順手寫的體會或感歎,周恒順甚至能感覺出她留在書上的獨特氣味兒。這算是也仍然保持著的和兩位中學時的朋友特別是和牟洪雲之間感情上的聯係,是他拚命把自己係在岸上,使自己免致沉淪於委瑣卑賤,渾渾噩噩的生活泥潭的精神寄托。…剛開始,奶奶見他拉一天車回來,還看那麽大會子書,十分心疼,勸他別看了,早點睡覺,後來,奶奶想到孫子說過,“書是他的命”,而且這些書多半是小雲從濟南郵來的,他看這些書,心裏會好受些,就不再管他,隻是臨睡前不忘提醒他:“小兒,別看書太晚了,明天還得早起。”周恒順總是說:“奶奶,我有數兒。”然後進裏間屋,冬天給奶奶蓋蓋被子,夏天為奶奶掖好蚊帳,把燈吹滅,再回到外間屋方桌邊,繼續他精神田園上的耕耘。夜深沉,殘燈如豆,白日是腳夫,晚上是“書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恒順過的就是這種“兩麵人”的生活。在榆樹村,甚至在無數個鄉村中,他都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孤單的,孤獨的,因為他白天做的,泯然於芸芸眾生之中,而夜間想的,他不會也不可能向任何人說,沒有人聽他說,誰也不會對那些東西有任何興趣,但他卻因為自己遨遊於古往今來,五洲四海,與那些誌士仁人,賢哲豪傑們神交而感到精神上的自得甚至滿足,這也是支撐他度過艱辛的屈辱的,暗淡的,看不到一絲亮色的“另冊”歲月的無形的力量。……
     石頭出院一個多月了,這天天格外藍,太陽特別亮,秋風刮得金黃色的樹葉兒“刷拉拉”響,像在唱歌。酸棗嶺的換子姑娘一個人背著山上出的,自家開荒地種的石榴,核桃,柿子,山楂,花生兒,興衝衝地來榆樹村看“石頭兒哥”,跑得喘嗬嗬的,小臉兒紅撲撲的。她來到周家,奶奶十分高興,但是石頭兒哥卻和原先不一樣了,見了她,板著臉,冷冰冰的,幾句話就把換子惹哭了,奶奶罵石頭兒是個愣小子,說:“換子,你別搭理他,他欺負你,奶奶收拾他。”正巧兒小杏兒來了,說:“換子姐,石頭兒哥惹你了?走,咱躲了他,奶奶糊塗麵子不多了,咱兩人去推碾,啦啦呱兒。”兩個姑娘端了玉米,來到碾上,推碾軋玉米麵兒。杏兒又推又掃,換子抱了碾棍推,小杏兒說:“石頭兒哥不是對你好得了不得嗎?今天怎麽惹著你了?”換子說:“俺爹早就催著把俺兩個人的事定下來—就是定親。原先他總說‘再等等’,今天他突然說了一句,‘定什麽親?我這樣兒了,還定什麽親’?我就惱了,不知怎麽就哭了,我平常不好哭,可是,他惹我,我就好哭。”換子不好意思地朝小杏兒笑笑,小杏兒說:“興許是他讓人家不明不白打這麽一頓,住院花了不少錢,出了院一時半時不能上生產隊掙工分兒,他心裏煩。”換子說:“誰知道他?興許是吧?別光說我,你和端陽哥怎麽還不定親?”小杏兒被換子說了個大紅臉,笑了,說:“你這個妮子。俺和端陽哥跟你兩人不一樣。俺兩家是鄰居,俺家是外來戶,這邊奶奶和大娘心眼兒好,端陽哥人好,挺幫俺家的,兩家走得很近。”換子說:“我還尋思你和端陽哥……石頭兒哥說過,端陽哥還沒定親,他不願意定到哥哥前頭。”小杏兒說:“端陽哥一直把我當小妹妹,他上中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也是親戚—對他挺好,人家那閨女考上大學了,端陽哥說什麽也不和那閨女好了,可是他,心裏難受,他對我……看樣子沒往那方麵兒想過。”換子問:“你今年多大了?比端陽哥小幾歲?”小杏兒說:“咱兩人同歲,我生日比你還小哩—我是臘月裏生人,比端陽哥小五歲。”換子說:“農村特別是山莊兒,老的怕孩子找不上媳婦兒,毛毛兒地劃拉一個,毛毛兒地就定親,怕搶不著了似的。像端陽哥這個年齡的,俺那裏多數兒都定親了—除非窮得‘丁當’響,找不著的。”小杏兒說:“端陽哥是有學問的人,他和他那個同學明麵兒是散了,可是兩個人心裏都還有對方。”換子說:“‘有’也成不了,你見過有女大學生嫁個社員的?他兩人是成不了了。如果他們徹底散利索了,你呢?你心裏怎麽想的?沒想過跟端陽哥的事兒,他對你這麽好?”小杏兒臉又紅了一陣,說:“我啊?我覺得自已還小,待二年,大了,再說—我聽端陽哥的,他讓我乍著我就乍著。”換子說:“還他‘讓我乍著就乍著’,你真有意思,他早晚讓你當他的媳婦兒。你倆要成了多好。咱倆軋妯娌,準鬧不了架。”小杏兒說:“你個妮子,想得還真長遠哩。”換子說:“俺說的是心裏話。怎麽,你不願意?”兩個姑娘推呀,說呀,軋成的玉米麵兒金晃晃的,在碾盤邊兒上堆成了蜿蜒的小山兒,兩人一邊幹活兒,一邊啦心裏呱兒,換子把氣惱和委屈也給忘了,小杏兒被換子戳開了心底的秘密,心裏有些麻麻亂亂的。

這天下午,周恒順比平日裏回來得早,奶奶說:“換子來了,和石頭兒鬧別扭了,這會兒,兩個人在南邊一塊地裏井台子上坐著說話哩,一大會子了,你去喊他們回來吃飯。”周恒順就去了,離井台子還有幾十米遠,月光下,周恒順看見石頭兒和換子坐在井台子上,他聽見石頭兒說:“反正我拿定主意了,我身體這樣兒了,成廢人一個了,你爹就你這麽一個孩子,說什麽我也不能坑你。大爺拉扒你不客易,……你回去對大爺說,咱兩個的事兒,打這往後不提了。”換子說:“你說得輕巧!你說‘不提’就割根兒‘不提’了?就是俺爹想不願意了,我也非願意不可。你身體不好,我更得來幫你,伺候你。”石頭兒說:“換子,你別傻了,你跟我會苦一輩子,窮一輩子,你圖什麽?”換子說:“‘圖什麽’?圖你!我跟你說,就是拉著扒棍子要飯,我也不會變心。你也別想把我撥拉開就算完。”周恒順驚呆了,原來石頭兒這小子知道了自己的傷情,這麽長時間,他居然不動聲色,他居然因為自己身體出了問題,要和換子斷掉原先的關係,這小子真有種;而換子這女孩子麵對災變竟如此執著,如此剛烈,周恒順眼睛濕潤了,他恨自己沒本事,沒保護好弟弟,讓弟弟和他的戀人陷在這種悲慘的苦境之中,……他又站了片刻,聽不見他們兩人說話了,才喊道:“石頭兒,飯做好了,叫著換子回來吃飯。”  

第二天早飯後,換子回酸棗嶺,石頭兒去送她,過了一大會子,石頭兒才回來,奶奶見他眼有點紅,問:“怎麽,舍不得讓換子走?還哭了?”石頭兒說:“哪裏哭來?是刮了一陣旋風,迷眼了。”奶奶說:“眼裏進去砂粒兒了?來,我給你吹吹。”石頭兒說:“不用了,好了。”換子回到酸棗嶺,沒回自己家,就先去了苦妮兒嬸子家,對她說了。苦妮兒聽說石頭兒傷得那麽厲害,難受得哭了好幾場,郭有江恨得咬牙切齒,發狠要到榆樹村找於家兄弟算賬。苦妮兒說:“石頭兒傷脾的事,還瞞著他奶奶,就怕你去一鬧轟,什麽事都露出來了。再說,你跟人家也鬧不著,人家也不會理你呀。”郭有江說:“不行就讓石頭兒再回來吧,待幾年和換子結了婚,兩家合一起過。”苦妮兒說:“那倒是個好辦法兒。可是,石頭兒很強,他肯回來嗎?慢慢再說吧。”

換子走後後第二天晚上,周恒順分別找了顧青山和於大牛。顧青山看上去很犯難,犯愁,還是說等“四清”工作組進村再解決。周恒順說:“青山爺爺,大隊真不給解失,我到公社去反映反映,行不行?”顧青山說:“怎麽不行?去吧。不過,公社是石書記一個人說了算。要找就找他。石書記的態度我了解。你找他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於大牛在自己家裏比在大隊部當著顧青山的麵還要蠻橫,見到周恒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就十分不耐煩,說:“還是石頭兒那點兒事?三天兩頭兒地找,往大隊跑,往家裏來,跑得路上不長草了。不是說的讓你們等著嗎?”周恒順說:“石頭兒憑著一個活蹦亂跳的棒小夥子,讓人打成一個廢人。放到誰身上,也受不了。我們能不著急嗎?”於大牛說:“事已經出了,著急有什麽用?沒點兒用。叫你等,你們就等。大隊的工作多得很,也不是光你們家這一付子事兒。”周恒順說:“大隊真不管了,我們上公社去找。”於大牛聽了這話,更來了氣,瞪大了牛蛋眼,冷笑道:“怎麽,要越級上告啊?那好啊,太好了,去吧,把我們告倒了,算你有本事。跟你說,這些老爺們兒不怕。”周恒順說:“大牛叔,我不是那個意思。”於大牛說:“那你什麽意思?去告吧,以後有事就別找大隊了。特別是別找我了。好了,就到這裏吧,我累了。”周恒順從於大牛家出來,心想,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明天就去找公社。第二天上午,周恒順到公社供銷社裝好車,天就晌午了,好歹吃點東西。過午到了上班時間,他直奔公社院兒,徑直去了書記辦公室。在榆樹村當過工作隊的石副書記已經升任公社黨委“一把手”,聽見有人進門,石書記沒有抬頭,仍在看文件,一邊說:“快說,有什麽事,我正忙著呢。”周恒順說:“我叫周恒順,我弟弟叫周恒和。我們是榆樹村的社員。我來反映我弟弟挨打的事,要求公社解決。”石書記這才抬起頭,冷冷地看周恒順一眼,說:“噢,周恒順,你是那個判了刑的程兆運的重外甥,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回鄉務農的。說吧,什麽事?”周恒順被這位石書記冷森森的眼光看得身上發毛,他從石書記的注視和剛才幾句話裏,感受到書記對他們這種人近乎本能的拒斥,歧視和厭棄,這讓他感到冷徹心扉,他想起了顧青山的話,後悔自已來找這位書記。但是,既然來了,就說說吧。周恒順說了起來,越說越激動,他覺得自己像在完成一篇有理有據,邏輯嚴密,感情真摯,富有感染力,說服力的聲討文章,但石書記聽完了,卻似乎未受到“感染”,更未被“說服”,他還是用冷森森的,讓人發毛的眼光看著周恒順,用刀子割玻璃那種人的聲音,拖著長腔說:“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你不愧是高中生,表達能力很強,不像公社有些幹部—更別說大隊幹部了—說半天聽不出個所以然,滿碗糊塗沒個豆兒—我扯遠了—你的話,概括說,就是,你弟弟反映了生產隊幹部分地瓜中的問題,過了一段時間,他被人打了,是生產隊幹部打擊報複,指使人打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周恒順回答說是這個意思,石書記冷冷地說:“你這個意思,我不能接受。你僅憑想像不行,要有證據。分地瓜中的問題和你弟弟挨打之間,可能存在聯係,也可能是各自孤立的,互不相幹的,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這要等調查清楚才能下結論。”周恒順說:“我現在就是要求公社領導給調查處理。”石書記說:“那還得找本大隊 。問題還是要依靠大隊解決。你不信任大隊黨支部怎麽行呢?公社黨委對榆樹村大隊黨支部是高度信任,全力支持的。支部書記顧青山同誌年長些,工作銳氣差些,但原則性強;副支書於大牛同誌根正苗紅,工作積極,鬥爭精神強,階級覺悟高,支部的工作,大隊的工作主要是他在抓。要依靠他們。另外,我聽說,你回村以後,沒在隊裏參加集體勞動,出去跑運輸,搞自發了。”周恒順說:“我出去跑遠輸,給生產隊增加收入,是大隊生產隊批準的,不能算‘自發’。”石書記不耐煩地說:“好,不算就不算吧。但是,我鄭重地提醒你,一定要尊重和服從大隊黨支部的領導,有問題找他們解決。不要動不動上公社跑。你很有活動能力,你兄弟這件事,縣裏也來電話了。”周恒順說:“我沒找過縣領尋。”一邊心裏想,一定是大爺去縣裏找了,石書記說:“那就不說了。你弟弟的事,我會責成顧青山同誌他們調查處理。一時調查不出結果,就等‘四清’中再查。好,你回去吧。”周恒順走出石書記辦公室,走出公社院兒,天晚了,不能送貨了,他把車放好,慢吞吞地往家走。天上不知什麽時候被黑雲蓋嚴了,涼颼颼的秋風刮得樹上的黃葉刷啦啦響,黑老鴰不安地飛來飛去,相互追逐著,不時發出淒涼的啼聲。一陣涼風刮來,周恒順打了個“激靈”,他覺得從頭涼到腳,最主要的,是心涼透了。於大牛凶巴巴的眼光,石書記冷森森的眼光,不停地在他麵前變換交替,他身上發毛,他覺得對於他們兄弟兩人來說,經過於大牛,再到石書記,他們的天徹底陰合了,不會有光明了。他恍然覺得他和石頭兒被很多人圍了起來,大家對他倆指指點點,人人眼光都像於大牛和石書記一樣凶巴巴的,冷森森的,同情他們的人都低垂著腦袋,不肯正視他們。他覺得他們落入了冰窖裏,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一種強烈的無助,無奈和無力感充溢了全身,讓他難於呼吸。石頭兒一輩子完了,石頭兒和換子兩人的幸福前景也完了,看樣子,他為石頭兒討個公道,要個“說法兒”的願望也要落空了。從今往後,人們會更加覺得他兄弟們好欺負了,天地之大,卻沒有他們兄弟可以說話講理的地方,這種時候,周恒順往往會想起“另冊”,想到他弟兄們身籍“另冊”,他們怎麽還指望什麽公道呢?顧青山和石書記都說讓他們等“四清”運動,“四清”又會怎麽樣呢?周恒順心灰意冷,不敢抱什麽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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