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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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51

(2015-05-19 11:59:49) 下一個

第三部    天若有情

51

方莊公社石書記帶領的學大寨工作組在榆樹村搞“驢屎蛋子一麵光”的大寨田,把幾個老實巴交的四類分子子弟弄到台子上批鬥,還美其名曰“以階級鬥爭開路”,這讓周恒順很不高興,他覺得這很胡來,也很莫名其妙,但是,他對學大寨運動還是很擁護的,而且對它抱了很大希望。作為一個讀書人,雖然身處逆境,但“位卑未敢忘憂國”,他關心時事,關心國計民生,關心工農業生產。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高中畢業後又一直生活在農村,知道農村太窮了,農民太苦了,很多時候,老百姓比解放前還要苦,但他畢竟受共產黨教育多年,他也沒想過“走回頭路”,但是他看到的眼前的辦法兒又確實不靈。他從報紙廣中知道了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戰天鬥地”的事跡,心裏很激動,對大寨大隊的帶頭人陳永貴和他那一幫骨幹人物十分欽佩,他想,如果農村的大小隊幹部真心誠意地學習陳永貴,梁便梁,郭鳳蓮那些人的精神,大公無私,帶頭實幹,生產能上去,集體經濟得以壯大,社員能豐衣足食,該有多好啊。他希望像石書記他們這種做法的隻是個別的,因為畢竟學大寨是生產運動,目的是把農業生產搞好,多產糧棉油,總會大家都去搞“形式主義”。他從心裏祈願學大寨不像原先農村一個個運動那樣虎頭蛇尾,南轅北轍,事與願違,而是真正取得成效。當大隊抽調男女青年社員到公社參加“戰山河”工程營,生產隊通知石頭也在名單之列,石頭身體吃不消,周恒順很猶豫,因為顧青山、於三套對周恒順說,他們給帶隊的幹部說好了,給石頭安排適當的活兒,因為工程營負責管理經營公社農場,自勞自食,既種莊稼,也種蔬菜,可以讓石頭去菜地裏幹活兒,還能學習技術。周恒順覺得這事可以考慮。正當他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和上初中時他們班的團支部書記張峰的意外重逢,讓他萬分驚喜,並且很高興地同意讓石頭兒去參加“戰山河”工程營了。快過年了,那天周恒順沒出去拉活兒,在家打掃屋子,天晌午的時候,突然有人推開大門進來,問:“周恒順在家嗎?”周恒順聽出像是張峰的聲音,兩步竄出屋,見果然是張峰站在院子裏!七、八年過去了,當時年齡就比較大的張峰已經是一個中年漢子,還是那樣高大,魁武,隻是臉上有了不少皺紋,張峰像塔一樣直挺挺地站著,身上背個軍用小包兒,手裏提著兩包點心。張峰麵前的周恒順更不是當年那個全班最小的稚嫩的小男生,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農夫了。兩人都很激動,周恒順忍不住流下淚來,張峰也滿眼眶子淚水,兩人緊緊地握手,又手牽著手進了堂屋,周恒順說:“奶奶,我以前給你說過不少回的,我上初中時的班長,團支書,對我最關心的老大哥張峰來了。”張峰連忙喊“奶奶”,問候身體,奶奶十分高興,說:“端陽—是周恒順的小名—沒少念叨你,老誇你,說和你在一起沒待夠。”張峰說:“周恒順是好學生,功課,人品都好,可惜我沒幫上他多大忙兒,心裏一直放不下。”周恒順說:“不管怎樣,你為我盡心了,我一直沒有忘。”奶奶忙著去炒菜,做飯了。兩位老同學互相詢問,各自訴說分別後這些年的情況。周恒順說:“你剛上了化工技校,咱倆還通過幾封信,後來,我又去信,就給退回來了,咱倆從那就失去了聯係。”張峰說:“化工技校是東風化工廠自已辦的,國民經濟困難,工廠停產,學校也辦不下去了。我看形勢不妙,就少報了兩歲年齡,參了軍。在部隊幹得還不錯,很快就入了黨,但是身體不爭氣,得了阿米巴痢疾,經常犯,犯了病就得住院,也沒提成幹。幾年過去了,好歹把病治好了,複員回來了。這不,公社武裝部看了我的檔案,給公社黨委匯報了,他們非讓我當‘戰山河’工程營的營長兼公社農場的場長,今天是跟全公社各大隊的書記,大隊長一起來參觀石書記搞的‘大寨田’,開現場會。剛散會,我就過來了。”周恒順問:“家裏大娘,嫂子,孩子都好嗎?”張峰麵露戚色,說:“別提了,三年大饑荒,我母親吃野菜中了毒,本來挨餓挨得身體很弱了,一中毒,很快就去世了,我的兩個孩子,大的,那個男孩兒不小了,不好好念書,在家裏,小女兒三年困難時期吃不下野菜去,餓死了。一家死了兩口兒,我不在家,沒把你嫂子難為死。”周恒順心想,張峰的母親是烈士遺孀,她和自已的小孫女竟這樣慘死,真令人慨歎。張峰又說:“咱兩人雖然後來沒再聯係,但我沒少打聽你,你高中階段,高考,回家後拉排車這些事,我都聽說了。恒順,你很苦,也很不簡單。”周恒順說:“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跑運輸也是沒辦法兒的事兒,奶奶歲數大了,弟弟身體不大好,我得把家裏這付擔子挑起來啊。”張峰問:“弟弟年紀輕輕的,身體怎麽回事?”周恒順說了石頭“惹禍”遭報複的情況,張峰氣憤地說:“真是豈有此理。”周恒順說:“社會上‘豈有此理’的事太多了。你來得真巧,大隊讓他上‘戰山河’,奶奶怕把他累著了,我正猶豫著哩。”張峰說:“剛才開完會,你們大隊顧書記找我說這事了,要求安排活兒時給予照顧,我答應了。讓他去吧。我安排工種,保證累不著他。那邊管吃管住,隊裏還照記工分,這不是大好事嗎?”兩人正說著話,石頭背著糞筐回來了,周恒順告訴石頭,這位張峰大哥是我上初中時的同學,老大哥,現在是方莊公社農場的場長兼‘戰山河’工程營的營長,已經說好了,你去跟張大哥幹,有張大哥照顧,什麽都不用擔心了。”石頭十分高興,說:“張大哥,我保證聽大哥吩咐,好好幹。你多指教。”吃飯的時候,周恒順又把這事給奶奶說了,奶奶笑得合不上嘴。周恒順說:“領導上讓你幹的這件事,是大好事,利在當世,還造福後人。”張峰說:“話是這樣說,但真正做好很不容易。一是治山治嶺,改土改水,要出大力,流大汗,甚至要流血,費力很大,收效很慢;更難的是,弄這種工程應該有科學態度,因地置宜,注重實效,但是,很多領導人往往熱衷於‘形象工程’,‘麵子工程’,隻圖當時好看,博得上級好感就行了。中國的事做不好,不少是這樣造成的。”周恒順說:“俺大隊現在搞的這片‘樣板田’,就犯了這個毛病。”張峰說:“上午開完會,我就給石書記說,你們弄的這塊‘樣板田’,中看不中用。石書記很不高興。我仗著自己‘自來紅’,說話從來都是‘一針見血’,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兒。我對公社裏石書記他們這幫領導說了,你們讓我做這個事,我隻能搞真的,不搞假的,玩實的,不玩虛的,無論在哪裏搞工程,都真能給人家帶來實際利益,不能留下罵名。”周恒順問:“領導們怎麽說?”張峰說:“他們當然都表示,就應該這樣幹。但遇到具體問題,抱什麽態度就很難說了。”

 吃完飯,張峰要回方莊了,周恒順送他。張峰問他:“當年的‘兩周一牟’,他們兩位現在怎樣?”周恒順說了他們的情況,張峰說:“在學校裏,同學們都開玩笑,說你和牟洪雲關係不一般,後來怎樣了?”周恒順說:“她和我有親戚,從小就認識,接觸多一些。但我知道,兩人無論是家庭背景還是個人前途都太過懸殊,所以從來就不抱希望,我也算有點自知之明吧。高中畢業後,她有‘表示’,但是我已經明確地回絕了,今生是不可能了。”張峰轉頭看一眼周恒順,說:“不可能就不可能吧,二十好幾了,趕快另找一個吧,有了嗎?”周恒順說:“還沒有。”張峰說:“高中畢業,一表人材,人又正派能幹,還愁找不著個好媳婦兒?不是有句話說,‘大丈夫何患無妻’?跟著我幹的有挺好的姑娘,也有初中畢業生,我看準了,給介紹一個。”周恒順聽他這樣說,竟突然想到了小杏兒,小杏兒杏仁般好看的眼睛正熱切地看著他,急忙說:“可別,可別,我想想再說。”張峰笑著說:“看樣子,是心裏有人兒了,那我等等再說。”周恒順說:“那倒沒有。”張峰說:“甭管有沒有,以後再說吧。”張峰又說:“你們村有個叫鍾向東的,是我的戰友,一個連隊的,和我關係不錯,你們熟不熟?”周恒順說:“知道有這麽個人,他在莊西頭兒住,沒和他接觸過。他也是單門獨戶。”張峰說:“這人挺好,實在,在部隊很能幹。可惜隻上過小學二、三年級,提不成幹,回來後,也隻當了個民兵排長—不算什麽幹部,有機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你有什麽難事兒,讓他幫忙。”周恒順說:“那好啊,我們可以互相幫忙。”

張峰來過沒幾天,石頭就和路德水等幾個人一起去方莊公社農場報到了。張峰安排石頭兒當了倉庫保管。石頭兒回家說了,奶奶和哥哥都很高興,石頭還說,酸棗嶺換子也去‘戰山河’幹活了,奶奶說:“你大爺就她一個閨女,怎麽還上那裏去了?”石頭兒說:“頭些日子俺娘來,回去說我上‘戰山河’了,她就非鬧著要去,圖人多熱鬧唄。”奶奶說:“你個傻小子,哪裏是圖人多熱鬧,人家姑娘是想跟你在一起,這樣,你們不就天天見麵了?”很快就過大年了。一九六六年的春節到了。這個年對周恒順一家說來,好像比先前過年添了點亮色,周恒順和張峰意外重逢,無形中給了他精神上的鼓勵和支撐,石頭到“戰山河”幹活兒,可以省家裏的口糧,還安排當了倉庫保管,這是多少年來他們兄弟從來沒有受到過的關心和照顧,這讓奶奶和周恒順感到欣喜。周恒順隱約地感覺到,在今後的日子裏,張峰也許還會給他別的幫助,至少是友誼和慰籍,雖然學大寨工作組進村,調低了他外出跑運輸的收入,經濟上緊巴多了,年貨置辦得少了,但一家人心裏還是高興的,一直伴隨著周恒順的孤苦無助感好像變輕些了,他甚至暗自想,也許他兄弟倆的命運會出現某種轉機。過了年,因為年前年後天下大雪,路不好走,周恒順還沒法兒上路,但是,正月初六,石頭就去上工了。石頭報了到,去了保管室,正想收拾收拾,換子推門進來了,穿著新棉襖,襖上的小紅花把小臉映得紅撲撲的,她把手裏拿的一個小包兒放到桌上,石頭高興地說:“換子,你也來這麽早,大爺過年好吧?”換子撅著嘴,說:“你心裏還有‘大爺’?”石頭說:“說什麽話?怎麽沒有大爺?”換子說:“那你過了年怎麽不去酸棗嶺?白給你留了好吃的。”石頭說:“娘和大爺年初二就來了榆樹村,他們說路不好走,不讓我和俺哥上酸棗嶺了,我就沒去。”換子說:“你倒實在,嬸子說不讓你去,你就真的不去了?”石頭憨憨地笑了笑,說:“我錯了,你別不高興了。”換子說:“從年初三就等你,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真是的。”石頭說:“下年我一定改,行了吧?”換子說:“這是過年炸的菜,給你留的,你沒去,就拿這裏來了。快吃吧。”說著,解開包兒,拿了油炸的丸子,小魚兒,小甜點心,遞給石頭兒,石頭兒一樣吃了一點,說:“真好吃。”換子說:“好吃就多吃點。”石頭兒說:“不吃了,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再吃。”換子說:“不嘛,再吃點嘛,我看著你吃。”石頭兒隻得又吃一點,說:“吃不下了,不吃了,留著到中午吃,也讓別的同誌嚐嚐。”換子說:“那好,你忙你的吧,我回俺班裏去了。”說完,活蹦亂跳地走了。天還冷,地還凍著,“戰山河”隊員們白天積肥,晚上學習學大寨的學習材料。過了六、七天,快過元霄節了,農場改善生活,吃大包子,還從池塘裏撈了魚,油炸了給同誌們吃。石頭到夥房領飯,對炊事員焦大爺說:“大爺,你借塊絨布給我,我好包了拿著回家。”但大爺急忙找塊絨布給他,說:“大包子,炸魚,自已舍不得吃,拿家走。”石頭兒不好意思地說:“讓俺奶奶嚐嚐咱農場的魚。”焦大爺說:“真是孝順孩子。”換子在一邊聽了,追出去,對石頭說:“你回家?把我這一份兒也帶上。”石頭兒說:“我拿走了,你吃什麽?”換子說:“我還有飯票兒,再買點吃就行了。”石頭說:“不行,我不拿,恨不能小半年不改善一次生活,你一口不吃,讓我拿走,我不拿。”換子急了,說:“年輕輕的,吃好東西的時候還在後頭哩,有什麽?隻許你孝順奶,不興我孝順奶奶?你不拿,我惱了。”石頭見換子急得眼淚快出來了,隻好接了換子手裏的大包子和炸魚,和咱己的包在一起,放到包兒裏,說:“那你可得再去打飯。”換子說:“放心吧,餓不著我。快走吧,天快黑了。”石頭隻好上路了。西北風刮得正緊,石頭低著頭,頂著風,躬著腰,每走一步,都費好大勁,冷風吹進領口,前襟,往身上灌,渾身冰涼,石頭趔趔趄趄地走著,身上背的包子和炸魚,剛才還是熱乎的,沒多大會兒,就成冰涼的了。不過十來裏路,石頭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時,天已經黑了一大會子,月亮升起來多高了,石頭興衝衝地推開大門,喊道:“奶奶,我回來了。”奶奶敞幹屋門,顫聲說:“小兒,再有兩天就過‘十五’了,你怎麽又跑回來了,還頂著個風。”石頭進屋,拿出包子和炸魚,說:“夥房改善生活,發大包子和炸魚,拿回來給你吃。”奶奶說:“小兒來,天這麽冷,你頂著個風,跑十來裏路,來給奶奶送口吃的,奶奶怎麽咽得下去?”石頭兒說:“怎麽咽不下去?”奶奶說:“你身體不壯實,我怕你凍病了。”曆頭兒說:“沒那麽嬌貴。”周恒順說:“奶奶,石頭長大了,他孝順你,你得高興啊。我快去熱了,讓奶奶吃。”周恒順熱好了大包子和炸魚,盛來飯,祖孫三人吃著飯,周恒順說:“怨我沒念出書來,拉腳兒掙不了多少錢,過年連魚都沒買,石頭拿回魚來,算是補上了。多虧石頭兒了。”石頭說:“哥,你可別這樣說,上不出學來,拉腳兒掙錢少,都怨不著你。往家拿好吃的,我也是跟哥學的。”周恒順說:“怎麽跟我學的?”石頭說:“你忘了?你上高中的時候,正鬧饑荒,學校裏發白饅頭,你跑五十多裏路往家送讓奶奶吃,人家洪雲姐還買了饅頭,讓你一塊兒拿回來的。奶奶給我說過多少回了。”周恒順說:“那時候正鬧饑荒,成年吃不上個饅頭,學校裏發了饅頭,一想奶奶不知多少天沒吃口饅頭了,自己怎麽也咽不下去,就送家來了。”奶奶說:“石頭兒,農場裏這麽大方,發的還真不少。”石頭兒說:“換子見我回家,非得把她分的那一份兒也讓我帶上,我不拿,她快急哭了,我沒辦法兒,就拿來了。”奶奶說:“我這是怎麽修的福份,你哥就拿人家小雲的,你又拿人家換子的。這個孩子,還沒定親,就想著孝順我了。”吃完飯,奶奶說:“換子她爹找你大爺和你娘幾回了,讓快點給石頭兒和換子定婚。”周恒順說:“過完十五,我抓緊出去拉活兒,再爭取攬點雜活兒幹,多掙點錢,今年春天,把這事辦了吧。”奶奶說:“說準了,還得請張半仙給看個日子。”石頭兒說:“別看日子,這事不能慌著辦。”奶奶說:“怎麽了,你和換子鬧別扭了?”石頭說:“沒有。要是鬧別扭,她還這樣兒?”奶奶問:“那是怎麽了?”石頭說:“奶奶,我聽人家說的,弟兄們,無論說親,定親,娶親,都得從大的往下排,不能哥哥還沒辦,就先給兄弟辦。那叫邁著鍋頭上炕。俺哥還沒說媳婦兒,就慌著給我定親,讓莊鄉笑話,對俺哥找媳婦兒不利。”周恒順說:“石頭兒,你人不大,道道兒還不少。沒那些講究。”奶奶說:“石頭兒說的在理。可是,你哥這個媳婦兒難說啊,有提親的,他也相不中。”石頭兒說:“俺哥他心裏還裝著小雲姐哩。說別的姑娘,他能看得上?哥,小雲姐今年大學畢業了吧?你兩人到底怎麽著?”周恒順說:“她是今年畢業。可是她哪年畢業和我沒丁點兒關係,我不早就說過了,我和她是不可能的。我也早給她說了。有提親的,我也沒拿人家和牟洪雲比,要是管誰都和牟洪雲比,我這輩子隻好打光棍兒了,主要是我沒動心。”奶奶說:“小雲是個好姑娘,可惜咱沒這個命。端陽,奶奶知道你心裏苦。可是,你不小了,過了年,虛歲二十四了,該成家了。也不能心裏忘不下小雲,把自已白耽誤了。奶奶老了,就盼著你兄弟倆娶上媳婦兒,奶奶死也合上眼了。”周恒順說:“奶奶,大正月裏,說這種話。”石頭說:“哥,把小雲姐忘了吧。”周恒順笑了,說:“你知道我沒忘?早忘了。”石頭兒說:“忘了?忘了就行。那眼前就有現成的一個—小杏兒,一句話的事兒。”奶奶說:“端陽,石頭兒說的不錯。小杏兒是有這個意,也真是個好姑娘。”周恒順說:“小杏兒不行。”石頭兒兩眼一立楞,問:“為什麽不行?”周恒順說:“一是她比我小,還是個孩子。”奶奶說:“她還光是個孩子?也不小了,十八、九了。”周恒順又說:“咱們家這個政治情況,以後還不知道再有什麽運動,小杏兒身世那麽苦,我不願意讓她這樣一個那麽單純的女孩子受牽連,兩家離的這麽近,真有什麽事兒,讓劉嬸兒也跟著受罪。”石頭兒說:“於禿子兄弟倆下台了,大隊幹部不孬,還能有什麽事?別自已嚇唬自己了。”周恒順說:“倒不是一定會有什麽事兒,我不過是胡尋思,反正就是覺得不合適。再說,咱和小杏兒家關係是不錯,可是,真要結親,劉嬸兒不一定願意。”奶奶說:“小雲不行,小杏兒不中,說別的姑娘,你也不願意。我倒要看看你拖到什麽年上。”周恒順不作聲了。奶奶沉重地歎了口氣,說:“石頭,早點睡吧,天明還得回方莊。”奶奶話音未落,就聽見院裏有腳步聲,接著是關大門的聲音。奶奶看著大孫子說:“準是小杏兒,來了有一會兒了,聽見咱屋裏說這些話,沒進來,就走了。那回你從濟南回來,咱在屋裏說牟洪雲的事,她在外頭聽了,也沒進屋就走了,過後我問過她,她說,咱說這些事,她插不上嘴,就沒進屋。這個妮子,有心事了。”周恒順說:“沒聽見她進院子,也沒聽見開大門啊。”石頭兒說:“我到家沒關大門,她走路輕,咱說著話,沒聽見。”奶奶說:“端陽,你出去看看是小杏兒不?”周恒順走出大門,往東望去,月光下,見小杏兒纖細的背影兒正輕俏地,滑行般地往自家走著,不由得朝她那邊走了幾步,見她輕輕推開自家大門,進去,“哐當”關了大門。這個小妮子聽了屋裏說的那些話,心裏會怎樣想?……周恒順沒有立即回家,在月光裏呆呆地站著。煞風了。月光下,低矮的農舍,稀疏的樹木,白雪複蓋著的坡野,潔淨而又朦朧,空氣清冽,周恒順深深地吸一口氣,噴出白煙一樣的熱汽,他抬頭看看遼遠的,漠然的,深邃難測的星空,濃重的孤寂和難言的惆悵向他襲來,驚濤拍岸一般撞擊著他的心。牟洪雲窈窕的身影浮現在眼前,淺淺地笑著,天使般的笑容,……一忽兒,牟洪雲遠去了,……眼前又出現了纖細、單瘦的小杏兒,杏仁般的眼睛裏滿是真誠的期待,……怎麽辦?難道就一直這樣孑然獨行?……剛才奶奶說他“虛歲二十四”了,明年就二十五了。“二十五歲”這個數字,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悚。離開學校以來,一年又一年,從年頭到年尾,日複一日,聽著雞叫上路,頂著星星回家,風餐露宿,雨打風吹,風寒冰冷,每日辛苦姿睢,終歲渾渾沌沌,他常常忘了自己的年紀。一九六一年高考一敗塗地,到一九六六年夏天,五年了,“兩周一牟”中的周恒剛已然是軍報記者,牟洪雲即將從齊魯大學哲學係畢業,而他是一個仆仆跋涉於沙土路甚至汙泥濁水中的腳夫,一個為了掙塊把兩塊錢殷勤奔波周旋於機關企業小職員身旁的小夥計,一個在當道者眼裏一無是處的曾經的書生,一個被拒斥於體製之外的百無一用,狗苟蠅營討生活的可憐蟲,而他也和周恒剛、牟洪雲他們一樣,不但長大了,而且成了成年人,不過他是一事無成的成年人。在外人看來,周恒順是知命的,甚至是樂天的,安貧樂道的,然而,除了周恒剛,牟洪雲這一兩個知已,有誰知道他心裏的苦?二十五,多麽可怕的數字,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二十五歲?他不敢想自己未來的二十五年,因為,他像千千萬萬入了“另冊”的少年,青年一樣,是隻有“今後”,而沒有“未來”的,他們的“今後”多半是灰暗的,一天不如一天的。周恒順想起毛主席在他的名著《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中嘲諷社會上的小財東“瞻念前途不寒而栗”的話,覺得自己的境況也大體如此,不免真的感到“不寒而栗”起來。而且頗為尷尬的是,身份上,他是個社會地位最低下的而且是政治條件很差的“社員”,一個行人躲著走的腳夫,而特別“不幸”的是,他讀過十二年半的書,而且現在仍然堅持讀書,因而是個帶點理想主義色彩的讀書人,頗有點“身無半文,心憂天下”的意味兒。他看國家的大形勢,一九六六年似乎注定會是非同尋常的一年。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過去得很快,夏天來得格外早。“五一”節剛過,梨花還沒有謝罷,天一下就熱了起來。莊稼人常說“麥熟蠶老離不了棉襖”,而現在麥子吐穗不久,還沒灌漿,到成熟還有個把月,城裏的不少姑娘就穿上了裙子,鄉下的棒小夥兒幹起活來就光膀子了。還不隻是天熱,人們的心似乎也熱乎燎辣,圪圪燥燥的,有的人好像染上了某種狂燥病,像小孩子聽見了聒耳的喜慶鑼鼓,定不下心,安不住位兒,像屁股上長了圪針,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心裏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惶惑。這是和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不同的另一種燥動,那時候是用搞政治運動的方式搞生產,全黨全民發動,“大幹快上”,想一口吃個胖子,運動的著力點是鋼鐵和糧食,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指處,糧食“衛星”上天,鋼鐵“元帥”升帳,渴求的是物質財富的增長;而這次時時,處處講的都是政治,報紙,廣講的是階級鬥爭,電影,戲劇演的是階級鬥爭,好像全中國從城市到鄉村,大敵當前,到處有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伺機搗亂,頗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氣氛。在這種氛圍下,一方麵,像是又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各地,各條“戰線”英雄,模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典型人物層出不窮地湧現出來,他們的事跡讓人感動,敬佩,激動,他們的“日記”—這些人不但品質高尚,事跡感人,而且差不多的都很有文才,會寫記述自己優秀思想,高尚情操,突出事跡,生動,具體,感人至深的日記,似乎早有準備,要在將來的某時發表出來,供人們學習—令人讚歎,稱道,震撼。當然,這些英、模人物多數是死後被發現和樹立起來的,好像隻有悲壯的死才使他們的偉大形象達到輝煌的頂峰,他們的精神才會完成壯美的升華,他們的英名才會像風凰盤一樣在死亡中浴火重生,實現永恒。社會上的芸芸眾生為他們的事跡而感動,也因為和他們巨大的差距而更感自己的卑微,並且因而更加折服於黨特別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和英明。另一方麵,報紙上又時不時地登出長篇大論的批判文章,很多電影,戲劇,文學作品,不少是一向被視為優秀作品甚至是傑作的,經過政治嗅覺強,長著“火眼金鏡”的人一番剝繭抽絲般的分析,批判,原來竟是包藏禍心,反動透頂,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不少名人,像又是老革命,又是大藝術家,大作家的田漢,夏衍,有“紅色教授”之稱,跟共產黨最緊的民主人士吳晗轉眼之間成了被口誅筆伐的壞蛋,世人仔細想想,當時看著那些那些電影,戲劇,文學作品,覺得特別好,挺受感染,教育,現在被批判了,很少有人對這種批判持異議,而是認為自已水平太低,眼力不行,報紙上既然批判了,那就一定是有問題,大家也就覺得批得好,批得對。而報紙上很快就登出了工人,貧下中農,解放軍戰士們寫的“互腐塊兒”式的批判文章,報紙上還稱讚工農兵“心明眼亮”,覺悟高。鄉下老百姓不識字的多,就是認幾個字,也很少見到報紙,因為大隊訂的報紙,差不多都讓幹部拿回家去,老婆拿它剪鞋樣子,糊袼褙,或者積攢多了,拿來換掛麵了。但是喇叭廣他們是常聽的,沒有幾個聽明白那些批判文章說的些什麽,他們隻是感到奇怪,被批判的這些人過的日子比起社員來還不和神仙似的,國家拿錢養著他們,他們卻沒事兒在那裏反共產黨反毛主席,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哪來這麽大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要不就是腦袋瓜子上那根筋出毛病了,莊戶人想,這些人燒什麽包?他們有多大本事,敢反對黨和毛主席?他們比蔣介石的八百萬大軍還厲害?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笑死人了。機關、企事業單位那些吃公家飯的人就不同了,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學習,討論,還得寫文章,參加批判。周恒順雖然舍不得花錢訂報紙,但他到單位裏送貨,裝貨,幹雜活兒,抽空就借人家的報紙看,那些被批判的電影,戲劇和文學作品,不少是他看過的,曾經為它們深刻的思想內涵,完美的藝術形象而驚歎過,甚至因為有這些作品在,人生雖然沉重,艱難,但畢竟還是美好的,那些被批判的藝術家,作家,他一向崇敬他們,現在,他們卻一下子成了“惡人”,周恒順感到不解和困惑,常常自己問“為什麽?”有時在腦子裏自己和自己打架,但是怎麽也打不出個結果兒。他發現,這半年多,單位裏的人有不小變化,不像前幾年挨餓時那樣有氣無力,比原先帶勁兒了,說話嗓門兒大了,口氣比先前衝了,語速也變快了,像是前邊有無形的繩兒牽著,或者有鞭子在後頭趕著似的。有人像是被注射了雞血,喝了瓜幹老酒,身上發癢,想找一棵花椒樹往上碰。……周恒順想,這是一種巨大的動員力量,就像《紅旗飄飄》那本書上寫的,老百姓用小推車推出了解放戰爭的勝利一樣,毛主席又在調動千軍萬馬,投入如火如荼的鬥爭了。而這種時候,政治上有問題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惶惶不安,覺得那些批判對象和自己有某種聯係,好像那些聲色俱厲的文章也說著了自己,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也格外賣力地表現積極,狀態著實可笑。周恒順和其他腳夫弟兄們一樣,每天像牛馬一樣在大路上,小路上,街道上奔波,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又被風吹幹了,被風吹幹了的衣裳,又再被汗水浸濕。他也一樣裝貨,卸貨,也是在排車邊兒上,排車底下,往地上一躺,就算“休息”了。也像他們那樣,端起大舀子生水“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一陣,就解渴了,蹲在路邊兒上,牆角兒裏,把幹糧包解開,就著疙瘩鹹菜,三下兩下一頓飯吃完了。可是他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是腦子不閑著,他知道合天底下的事兒,中國的事兒,城裏的事,鄉下的事兒,而且常常想那點子事兒。有時候兄弟們在一起,別人啦“騷”呱兒,一陣陣哄笑,他卻不跟著笑,像是沒聽見—他在想別的事兒。冉大哥說:“看俺恒順兄弟,又在琢磨事兒,兄弟,管那些事兒幹什麽,操那些閑心,不白費腦子?是解渴,還是壓餓?那些狗屁圈子事兒,有咱的什麽?咱裝一車貨,肩膀頭子勒出一道溝,一步不拚命使勁,一步就動不了,哪有閑心管那些事兒?”周恒順難為情地笑笑,說:“我也知道那些事和自已沒一點兒關係,但習慣了,見了報紙就想看,看了還不由得想那些事兒。”有人說:“冉大哥,你不明白,讀書識字的人眼前頭,有另外一個世界,你不讓他看,都不行。咱是睜眼瞎,那些事擺那裏,也看不見。”冉大哥說:“看來是這個事兒。想恒順兄第一肚子學問,幹咱這個活兒,可惜了。”周恒順說:“不可惜。還不都是一樣的人?”冉大哥說:“兄弟,這些日子,喇叭頭不裏廣員的聲音口齒牙硬的,像小鋼炮一樣,越來逃熱鬧了,你給俺說說,是些什麽事兒?”周恒順說:“從五一往這,可是不少事兒。五月四日,‘解放軍報’發表社論‘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五月七日,報上發表毛主席寫給林彪的信,叫‘五七指示’,說各行各業包括工人農民都要批判資產階級。”冉大哥說:“什麽是‘資產階級’?不就是城市裏的資本家嗎?他們不早就公私合營,都成了公家人了嗎?怎麽又都批判他們?”周恒順說:“毛主席現在說的‘資產階級’主要的不是說他們,是總起來說的,凡是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就是‘資產階級’,就要批判,你不聽天天廣,那就是‘批判’哩。”冉大哥說:“噢,是這麽回事,就像咱老百姓,看誰不順眼,就想理整理整他。……。你再往下說。”周恒順說:“五月八日,‘解放軍報’登了文章‘向反黨反社會主義黑線開火’,五月份,中央開了會,北京市委書記彭真,解放軍總參謀長羅端卿,中共中央宣傳部長陸定一,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這四個人被打倒了,他們是反黨集團,中央成立了中央文革小組,要在全國搞‘文化大革命’了。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六月二日又發社論‘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同一天,登出了北京大學七個人寫的大字報,造了北大黨委的反,六月六日,解放軍報發文章‘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就在那一天,北京女一中的高中畢業班學生給毛主席寫信,要求廢除高考升學製度,上大學不考了。”冉大哥說:“不考了,那倒省事兒,‘忽隆’一下都進去。”周恒順說:“怎樣上,倒還沒說,反正一場大運動—開頭叫‘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最近又改成‘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從現在就開始了,”冉大哥說:“兄弟腦袋瓜子真好使,還真都記住了。你看這一老大拖羅。從這要熱鬧了,又有好戲看了。咱不管那個,一天換三朝,耽誤不了莊稼老頭兒挖穀苗兒。咱還是得撅著腚拉咱的排車。”周恒順說:“冉大哥,幾個哥,往後咱們說話都注點兒意,上邊說,這場運動要觸及每個人的靈魂,還不知道怎麽弄法兒。”幾個人都說:“恒順說得對,是得注意點。當老百姓的,小心沒有過的。”

這年的夏天,周恒順是懷著忐忑不安,惶惑但又有點兒興奮的心情度過的。畢竟這場運動矛頭是對著反黨反社念主義的代表人物的,作為一個社員,腳夫,他周恒順不會丟掉什麽,從報上的文章裏看出,運動是要整‘一小撮’掌握大權而又不執行毛澤東思想的人,周恒順早就感受到社會上黨群關係,幹群關係十分緊張,下層群眾心裏鬱積著深重的不平和怨憤,這場運動似乎是要解決這個問題,作為一個被壓製,排斥,被邊緣化的人,他朦朦朧朧地覺得未來的運動也許會減輕社會對他的壓力。當然,他隻是在心裏這樣想想而已,自己絕不會,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年農曆閏三月,陰曆四月十八就是“芒種”了,農諺雲:“四月裏芒種頭芒種,五月裏芒種後芒種”,是說如果“芒種”在四月裏,“芒種”前麥子就熟了,而如果“芒種”在五月裏,倒要“芒種”過後麥子才會熟。坡裏的麥子熟了,“戰山河”放了麥收假,石頭回生產隊參加麥收,周恒順也有幾天沒出去拉活兒。麥子割完了,運到場裏了,周恒順又拉車上路了。這天是陰曆六月十三日,到方莊供銷社的時候,還不到上班時間,院子裏的廣刺叭正在轉中央人民廣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女音員用字正腔圓,激越昂揚的聲音廣播黨中央關於“改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的通知”,決定一九六六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周恒順想,幾天前,此京女一中的學生給毛主席寫信,“強烈要求”廢除舊的升學製度,不過才一個星期,就有了結果了,可謂雷厲風行。供銷社上了班,他裝上雞蛋,拿了發貨單,太陽升起兩竿子高了,他拉起排車,習慣地把頭垂下,躬著身子,沉穩有力地邁開了雙腳,不一會兒,已經汗流浹背了。他用一隻手撩起肩上的搭肩布擦去滿臉的汗水,腳底下邁得更快了。他總是這樣,隻要上了路,總是緊趕快跑,他希望趕在縣上單位下班前趕到目的地。好歹到了縣城了,太陽還沒到正中,估計也就是十一點半左右,但他把排車拉到大街上,卻走不動了。一中的師生正在遊行,遊行隊伍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周恒順多年沒見過這種“風景”了,隻得把排車停在路邊,看了起來。遊行隊伍最前邊,人高馬大的男生扛著紅旗,團旗,一中校旗,緊接著幾對男生扯著大紅布橫幅,上麵一個個金黃色的大字躍動著,炫人眼目,字句觸目驚心:“砸爛舊的高考升學製度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徹底摧毀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教育黑線!”學生們有的舉著毛主席的標準像,有的揮動著用各色彩紙做的小三角兒旗,上邊寫著類似的字句和“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等口號。學生們一邊摩肩接踵地相跟著急匆匆地往前走,一邊在走在隊外的領隊帶領下,舉起右臂,聲嘶力竭地喊著口號。年齡大的男生粗喉嚨大嗓,女生清脆尖細,低年級孩子們奶聲奶氣的聲音此起彼伏,前呼後應,回響在大街上空,學生們的一張張麵孔莊嚴,神聖,像臨戰誓師的士兵麵對強敵,同仇敵愾,長時間的奔走,陽光的灸烤,因為天熱,加上憋足了勁呼喊,更因為興奮,女孩兒男孩兒們的臉一個個都脹得發紅,人人滿臉汗水。看熱鬧的人滿臉的惶惑,驚愕,人們不明白,這些孩子怎麽了?父母送他們來上學,不就是為著“考”出去嗎?一下子不讓考學了,怎麽還這麽高興,還有心歡呼慶祝?莫非以後不用考試,就都能上大學了?那可是太好了。周恒順呆呆地看著,作為高考的過來人,失敗者,取消高考製度,沒有讓他產生幸災樂禍的快意,他倒是為那些窮孩子惋惜,同時感到十分困惑,取消了高考,今後怎麽招生?如果完全憑政治條件升學,那學習質量怎麽保證?……學生隊伍過完了,老師們的隊伍走過來了,遠遠看去,年長的,年輕的,男的,女的,周恒順認識的,不認識的老師們也手裏拿著小旗兒,也舉手呼喊著口號,周恒順怕有的老師認出他來,往下拉了拉草帽子,偷眼看著老師的隊伍從跟前走過。老師們的隊伍很快過完了,看熱鬧的人們立即“作鳥獸散”,周恒順趕忙拉起排車,一溜小跑趕往縣食品公司,但是已經晚了,公司的人下班了。他把車停在倉庫門口,到茶爐房,倒了一茶缸子開水,在茶爐房旁邊蔭涼地兒裏,拿出瓜幹兒煎餅,圪瘩鹹菜,吃中午飯。吃完了,倚牆坐著,把草帽兒往頭上一罩,不到三分鍾就睡著了—他像所有的腳夫一樣,隨便什麽環境,什麽條件,歇下來,不論坐著,躺著,合眼就能睡著。正睡得香,茶爐房燒隊工老頭兒喊道:“小子,別做夢了,上班了,快去交貨吧。”周恒順猛地驚醒了,拿手擦擦眼睛,朝茶水工抱歉地笑笑,說:“沒覺著,睡過勁兒了。”茶爐工說:“出的什麽力哎,能不困?快去吧。”周恒順急忙去雞蛋倉庫,交完貨,辦了手續,拉了空排東往外走,還沒到公司大門,一個騎自行車的高個子,單瘦,穿著整潔,教書先生模樣的人進了大門,離周恒順還有幾米遠,就下了車子,朝周恒順走過來,一邊喊:“周恒順,這回算見到你了。”周恒順這才看清,大高個,小眼睛,原來是唐振鬆,他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學,高三時還當過他們班的團支書,周恒順隻好把車停在路邊,兩人一起走到路邊樹蔭裏,坐下來說話。周恒順說:“我聽人說你山師畢業分回一中教書了。真為你高興。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唐振鬆說:“我早就聽說你回家後拉地排車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後來聽說,你常上縣裏幾個公司來送貨拉貨,可是,誰知道你什麽時候上哪個公司呀,不好找。上午遊行,我看見你了,見你身旁的地排車裝著雞蛋,知道你準是上食品公司。遊行開始前講了紀律,不準脫離隊伍,我這不回學校,吃完午飯,找領導請了假,就跑來找你了。”周恒順說:“還真巧兒,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去生產資料公司了,咱兩人又見不著了。”唐振鬆說:“高考完了,不少同學都回過學校,就你沒來過,快五年了,一直沒見到你,真的很想念你。”周恒順說:“我也想同學們。”唐振鬆說:“那你怎麽不上一中?假期裏,同學們不少回一中的,你要也去,不就碰上了?”周恒順說:“這還不明白?一中是我的傷心地,我確實不願意再回去,怕觸景傷情,心裏再苦,自己默默承受算了。落榜生有幾個回學校的?跟你們這些大學生到一起,那個滋味兒不好受。再說,也無顏見那些老師。”唐振鬆說:“怎麽還‘無顏’?你又不是沒考好。”周恒順說:“無論怎樣,是落榜了呀。我不願聽老師說些‘可惜’之類的話,讓老師陪著難過。我更不願竟看到盧正人幸災樂禍的得意之色。”唐振鬆說:“咱班的同學湊到一起,說起你來,都替你惋惜,難過,不少同學都說盧正人的事,他不光禍害你,被他禍害的同學不在少數。”周恒順說:“盧正人有整人、害人的嗜好,但也不全怪他。畢竟還是有辮子抓,他才好下手。”唐振鬆說:“那倒也是。”他看看停在路邊的地排車,看看周恒順地道的車夫裝扮,說:“同學們說起你來,又感歎,又佩服。”周恒順說:“‘感歎’是會感歎一陣,畢竟同學一場,有感情,一樣的同學,一次高考定終身,有的上天,有的入地。‘佩服’就不敢當了。我幹這個,也是沒辦法兒。受父母恩,來到人世上,年紀輕輕,總得活下去吧。既然社會不需要我用腦了,就用自己的體力謀生唄。我也想通了,大家還不都是一樣的人?什麽不是人幹的?人怎麽不是一輩子?想開了也就行了.”唐振鬆問:“娶媳婦兒了嗎?”周恒順笑笑,說:“誰家姑娘肯嫁一個拉地排車的?”唐振鬆說:“拉地排車的在農村就是有辦法兒有能耐的了,怎麽沒人跟?是不是和牟洪雲有約定?”周恒順說:“我和牟洪雲怎麽可能?”唐振鬆說:“那倒也是。不論怎樣,得抓緊找媳婦兒。”周恒順說:“不老說這個了。上午我看學生遊行,學生們都很興奮,像被解放了的樣子。學校裏熱鬧起來了吧?”唐振鬆說:“別提了,豈止是‘熱鬧’,已經是大亂了。從六月二日中央台廣了聶元梓的大字報,學生們就開始寫大字報,到六號,又廣京女一中高三四班學生給毛主席的信,們就坐不住了,課也沒法兒上了。今天早晨聽完廣,學生們就成群結隊找校領導,要求停課,上街遊行,學校領導請示了縣委,就停課上街了。看樣子,要停課鬧革命了。”周恒順問:“我很好奇,學生們大字報寫什麽?”唐振鬆說:“還能寫什麽?還不就是平時對老師有意見的,借機發泄對老師的不滿,再就是給政治、曆史有問題的老師,反右派,傾犯過錯誤的老師貼大字報,亂寫,亂批一氣。從大字報內容上看,盧正人在向學生透露老師的‘問題’,鼓動,唆使學生揭發,批判他不喜歡的老師。特別荒唐的是,居然有學生貼了徐靜茹老師的大字報,揚言要把她揪回來。”周恒順說:“老師們呢?”唐振鬆說:“多數老師惶恐,困惑,不知所措,不少人嚇得要命,隻能是等著挨打。也有少數老師寫大字報互相攻擊—那是平時就有矛盾的。盧正人表現得不安但又興奮,我看他會引火燒身。”周恒順說:“他那麽紅,能有什麽事?他好像天生就是整人的,而不會被人整。”唐振鬆說:“他比彭、羅、陸、楊還‘紅’?他反正沒有‘金書鐵卷’吧?我看他下場不一定好。”周恒順說:“你剛回來,不會有事兒。”唐振鬆說:“暫時還沒有。現在學生已經成了無王的蜂了,學校領導和老師人人自危。”周恒順說:“這樣亂打一氣,很可能會傷及無辜,沒人管嗎?”唐振鬆說:“誰敢管?沒人管。盧正人好像暗地裏給少數學生出點子。”兩人啦了這麽一陣,周恒順說:“我還得上‘生產資料’裝貨,咱改天再啦吧。年前我見到了張峰,今天又見到了你,真高興。”唐振鬆又問了張峰的情況,說:“張峰是好人。哪天我去方莊兒找地。好了,我不耽誤你了。見到老同學,真高興。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就去一中找我。”周恒順說:“我現在這種情況,就不好說幫你什麽忙了,如果你或者家裏有需要出力的活兒,就給我說,我現在有把子力氣了。”

    這天晚上,周恒順拉著從“生產資料”拉來的化肥,農藥,農具回到方莊供銷社,天已經黑了,他找了倉庫保管—一個老大姐—來開了倉庫門,一個人把貨搬進倉庫,碼放好,又累又餓,渾身是汗,像水洗過似的。保管員大姐說:“周恒順,你太辛苦了,天這麽晚了,你得餓壞了。跟我回家,我弄點飯你吃了再走。”周恒順拿搭肩布擦掉汗水,說:“謝謝你了,大姐,不麻煩了。本來就耽誤你休息了。”大姐說:“你聽聽,說哪裏話,也沒什麽好吃的,走吧,跟我去吧。”周恒順說:“不了,天太晚了回不去,我奶奶擔心。我得趕緊走了。”周恒順拉了空排車,急忙往家奔。他知道,這種時侯,為他擔心的,除了奶奶,還有一個人,就是小杏兒。……春節過後,奶奶和他幾次想讓石頭兒和換子定親,但石頭兒說什麽也不同意,非得讓哥哥和小杏兒把關係定下來,石頭兒才肯和換子定親。周恒順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知道這輩子和牟洪雲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心裏又不能完全忘掉她,他覺得,到現在為止,他心裏真正愛著的是牟洪雲,小杏兒隻是一個身世很苦的鄰居家小妹妹,他對她隻是同情,最多覺得她純情,可愛而已。他清楚,小杏兒對他有感情,奶奶和石頭兒也都中意她,小杏兒也確實是個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單純,實在的好姑娘,但是,周恒順總覺得,小杏兒娘兩個很苦,她應該找個各方麵條件更好的對象,以他的政治條件,一輩子很難抬起頭來,讓小杏兒跟著受氣,受屈,受苦,受罪,他不忍心,可是小杏兒別看年紀小,主意卻大,她很執著。怎麽辦呢?周恒順走在路上,苦苦地想著這事。他想過不知多少遍了,但怎麽也想不出一個完滿的答案,就像一道數學題,因為“條件”不充分,所以就沒有“解”。他又想,自已已經二十四、五歲了,農村青年到了這個年齡,除非家裏條件格外好,否則找對象就很難了。怎麽辦?像他的兩位“仁哥”,守信表叔他們那樣,打“光棍”兒的可能性同樣擺在他麵前。那會讓奶奶和娘痛不欲生。老天爺,周恒順何罪之有?竟如此命蹇,受這般困頓?……身籍“另冊”,萬事皆休,走頭無路,就像走夜路遇到了“鬼打牆”,任你左衝右突,怎麽也走不出來了,恰如他上初中時做的那個夢裏所見所遇,也許,他的一生,注定就要在“另冊”惡夢中穿行,像但丁的《神曲》中描繪的那樣。……他又想起唐振鬆說的,“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盧正人又在一中興風作浪,盧正人總是吃香的,他總是在上風頭兒上。好人受難,壞人神氣,好怪。特別讓他吃驚甚至感到恐怖的是,居然有人貼大字報,要把徐靜菇老師揪回來,難道“化大革命”竟然是亂揪亂鬥亂打亂鬧,無法無天的運動?如果真的把徐老師揪回來,那不會要了她的命嗎?……周恒順腦子裏胡想八想著,肚子餓得“咕咕”叫,腳底下像生了風一樣跑得飛快,快到村頭兒,見有人打了手電筒往這照,又聽見小杏兒喊:“端陽哥,是你嗎?”周恒順忙應聲:“小杏兒,你怎麽又來等我?不是給你說過了,不用擔心我,你跑這來等我,不害怕?俺嬸子不擔心?”小杏兒已經迎了上來,說:“不害怕。俺娘不知道,她隻知道我上你家串門兒了。”周恒順說:“你等我,我也得一步步往回走,不等我,我也會抓緊回來。何苦這樣?以後別這樣了。”小杏兒在周恒順身旁急步走著,微微喘著粗氣,說:“你還說呢。奶奶說,你今天早晨走的早,說的是早趕回來去澆自留地,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奶奶老念叨,起來坐下的,我就說,奶奶,我上莊頭兒看看去,出了大門,不知不覺就迎出莊兒來了。怎麽,不待見我?”周恒順說:“哪能呢?我是怕你害怕。也怕黑燈瞎火的,有人欺負人。”小杏兒說:“沒事兒,路上老有下坡回來晚的,沒敢發壞的。”周煩順說:“那也得預防萬一,記住了,以後不許一個人摸黑兒來等我。”小杏兒說:“看把你嚇的。好,我記住了。”正走著,小杏兒突然問:“端陽哥,洪雲姐今年大學畢業,是吧?”周恒順一愣,說:“是啊,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小杏兒說:“突然想起來了,隨便問唄。端陽哥,她大學畢業了,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婆家了,你們兩個人的事……?”周恒順說:“我不早說過,俺兩人是不可能的,怎麽還問這事?”小杏兒哏哏哧哧地說:“我……覺得您倆從小兒到大這麽好,成不了,怪可惜的,我……替你難受。”周恒順說:“我自己都不難受,你難受什麽?”小杏兒說:“你嘴上說‘不難受’,可是心裏難受,我知道。”周恒順說:“事兒還不少,這小妮子。”小杏兒說:“又說我‘小妮子’,我今年十九了,還是小妮子?是大人了。”周恒順說:“好,是大人了,不說你小妮子了。”小杏兒又說:“我要是多上幾年學,有學問,就好了。”周恒順說:“小杏兒,你現在就挺好的。”小杏兒說:“不好。你老拿我當小孩兒,老覺著跟我沒話說,我一想起這事兒來,心裏可難受了。”說著,竟哭了。周恒順慌了,說:“怎麽還哭了?快別哭了,到家了,往後我注意點兒就是了。”小杏兒說:“你注意什麽呀?……不給你說了。我回家了,你快回家吧,奶奶等著急了。”說完,往自己家跑了,周恒順看著她到了家門,才回頭推開自家大門。

周恒順摸黑兒來家那天晚上,後半夜就下雨了,而且一下就是三、四天。周恒順不能出去拉貨,困在家裏看書,不時走到門口望著天發愁。奶奶說:“老天爺不知道上了什麽邪勁,麥子在場裏堆著,雨下起來沒完,非得把麥子焐了。”周恒順說:“也不全怪老天爺,主要是生產隊裏幹活兒太磨蹭,磨洋工,一個麥場個把月打不完。”奶奶說:“以前講的是‘爭秋奪麥’,哪個不是忙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的,喘氣兒的功夫都沒有。現在可倒好,像鬧著玩兒。”周恒順正在家裏陪奶奶犯愁,大隊讓一個小青年給送來了一張紙條兒,說是“戰山河”張營長捎來的。周恒順展開來一看,上邊寫著:“恒順:唐振鬆到公社農場找我,他在學校裏遇見了一件難事,需要咱兩人幫助解決。請於明天上午來公社農場,我在這裏等你。張峰六月十五日”第二天,雨停了,周恒順早早地吃了飯,就趕到方莊農場,見了張峰,說:“十三號那天,我在縣城見到了唐振鬆,我跟他說你在這裏,他這麽快就來找你了。”張峰說:“他來,不是訪友敘舊,他遇見麻煩事,窩囊事了。”周恒順說:“那天他還說沒麽事,怎麽這麽快就出事了?是什麽事?”張峰說:“你還記得咱上初中時,你的煎餅讓人偷吃了,當時同學們懷疑是唐振鬆吃的,看樣子實際上也是他,但是你不忍心讓他難堪,找了我說不要查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現在一中不是搞什麽‘文化大革命’了嗎?學生胡亂給老師貼大字報。就在十三號下午,有學生貼出一張大字報,揭發唐振鬆是‘小偷’,上初中時偷同學的煎餅,言之鑿鑿,還質問,這樣的人怎麽配做老師,如何為人師表?唐振鬆讓咱兩人去學校,找寫大字報的同學解釋一下,告訴他們絕無此事。咱馬上就去。唐振鬆急壞了。”張峰找人借了自行車,兩人各騎一輛,直奔縣城,路上,周恒順說:“當時這事再沒追究,過了這麽多年,現在的學生怎麽會知道這事,太奇怪了。”張峰說:“一點兒也不奇怪,盧正人不是一直在一中,而且是副校長兼副書記了,準是他的事兒。”

張峰說得不錯,幾年過去了,盧正人不但還在一中,而且還越發如魚得水,一帆風順,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這盧正人以初師畢業的文化程度,不思在學識上進取,而隻知在政治上鑽營,不學無術,唯在處人際關係上卻擅長權謀機變,長袖善舞.他在社會大變革的關頭,以“大義滅親”的突出表現脫穎而出,看風使舵,在政治運動中,以最“革命”的麵目出現,讓那些死守道德底線,念念不忘“費厄潑賴”,“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知識分子們相形見絀。對本校,文教係統,縣委,縣人委的分管領導,人事組織部門的領導,他都列出名單,根據其不同特點,因人製宜,采取不同的方法,投其所好。對為人正派,一塵不染,討厭拉拉批扯的領導,他就以“兢兢業業”,“埋頭苦幹”的麵目示人,適時地,恰如其分地,匯報工作,以取悅之。對領導本人或其夫人愛沾小便宜的,就常去串門兒,每次去都不空著手,總要帶點禮物。禮物不過分貴重,而是恰到好處,適足以讓領導和夫人受之如飴又無心理障得,讓他們眉開眼笑即可。在老革命當權,戰時共產主義遺風猶在,人們普遍貧窮,物資匱乏的年代,送禮過重,讓領導生疑,反倒弄巧成拙,事與願違。人謂“多財善賈,長袖善舞”,盧正人的手段堪比舞台上婀娜多姿的戲子,他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演技已經爐火純青,他平時的言行作派,對不同政治條件,不同背景的老師學生,對不同級別,不同權位,不同特點的領導,看人下菜碟,所采取不同態度的精準把握,已經成為其性格的一部分,不須刻意為之,其中的精微玄妙,不足為外人道,也沒法與外人道,是隻能會意,不能言傳的。老校長還在一中的時候,他謙恭,謹慎,一副忠誠,寬仁之狀,平日不溫不火,善解人意,搞運動涉及整人的事,老校長往往磨不開麵子,打不開情麵,表現心慈手軟,他對老校長曉以利害,說黨的原則,政策俱在,咱們也袒護不了他(她),表現猶疑,隻能是損已而又不能利人,需要開展麵對麵的鬥爭,他就自告奮勇,替老校長衝鋒陷陣,回來向老校長匯報時,還不時長籲短歎,對運動對象表現出同情,惋惜和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老校長感到他立場堅定,忠貞不二,富有責任心又重人情,是難得的好幹部,對他信任有加,大加重用。周橋來了,盧正人敏銳地意識到,周橋比老校長“複雜”很多,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道不同不相與謀,很難為己所用,於是表麵上對周虛與委蛇,暗中經常找個別縣領導反映周的“問題”,到“反右傾”的關鍵時刻,他一封“人民來信”就把周橋撂倒,趕跑了。周橋走了之後,他很快就當上了一中的副書記。但他知道一中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一個分管政工的副書記是那些滿腹經綸的老師們瞧不起的,經過一番“努力”,時間不長,縣委組織部就公布他為副校長了。他已經確立了下一個目標,到縣文教局當副局長或縣文教辦當副主任。已經得到的和將會得到的地位和權力,對於其他人來說,也許是傾一生之力也得不到的,而他卻似乎“得來全不費功夫”,其實,他化的心血,耗費的精力還有財力,隻有他自己知道,所謂“甘苦自知”。他承認,共產黨的官場堪稱廉潔,非民國時期可比,但人皆有私心,有道是“當官兒的不打送禮的”,對某些領導隔會子“意思意思”,有所表示,所謂“鋸響就有沫兒”,總會有聯絡感情,取得好感,加深印象的作用,起碼是當有什麽“機會”的時候,領導會想起你。盧正人有足夠的錢財支撐他對領導的拜謁和趨奉。土改時他“大義滅親”上交姑家藏在他家的浮財時,留下了不少“真玩意兒”,這些年來,他偷偷在外地銀行賣了幾次,不但自已可以關起門來吃秀的喝辣的,偷偷地給“相好”的女人送錢送物,也讓他有錢買禮物討好領導。當然這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如果這件事露了餡兒,他會身敗名裂。他一想起榆樹村的那個禿子,“大眼賊”於大牛找他敲詐勒索的事,就心驚肉跳,因為那是一個缺口,破綻。好處是這件事兒,他們兩人是“一根繩上拴兩個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他。於大牛別看模樣兒不濟,看上去像個惡棍,但很長時間裏一直穩穩地在榆樹村掌著權,雖然在“四清”中下了台,但謝天謝地,那件事並沒有暴露。因為心裏邊有這個“鬼”,盧正人更加“突出政治”,熱衷於政治運動,他必須一直站在政治鬥爭的製高點上,整人而不被人整,他必須以攻為守。這些年來,他不但在一中掌管老師和學生政治命運的生殺大權,而且每次運動,他總是站在“正確”的,發起進攻的方麵,運動過後,踏過被整垮者的政治僵屍,他總會“更上一層樓”,或者至少是原先的位子更堅牢了。他喜次政治運動。沒有政治運動的日子,四平八穩,過於平庸,會讓他混同於眾人,而政治運動卻會顯示他的過人之處,不同於一般人之處,如郭沫若的名句:“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政治運動來了,他就身不由己地興奮,緊張起來,像鍾表上緊了發條,又像好獵手到了鳥麇集的山林,他會血管賁張,磨拳擦掌,充溢著臨戰的激情。政治運動是他的節日,鎮反,“三反”、“五反”,反右派,反右傾,還有什麽整黨整風,隻要搞運動,他就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說話都變了腔兒。運動過去,他就像渾身散了架兒,很長時間打不起精神,饑荒三年,他有吃有喝,活得照常滋潤,暗暗得意。很快,中央下達指示,要在城鄉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但是盼來盼去,學校裏卻沒真正動起來,他連他心目中的鬥爭對象的材料都準備好了,也白搭功夫了。這讓他很失望。這兩、三年,中央以更高的調門兒強調階級鬥爭,報紙、廣時不時地批判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去年十一月,上海《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的批判《海瑞罷官》的長篇文章,口氣很硬,來頭很大,盧正人覺察出馬上要搞大運動了,他就又把原先搜腸刮肚準備的材料翻了出來,而且還暗暗找親信教師,學生布置,注意搜集“重點人物”的“反動言行”。進入一九六六年,形勢一天一個變化,到四、五月份,形勢越發明朗,中央報刊明確提出要搞“文化大革命”運動,盧正人也不明白,什麽叫“文化大革命”,怎麽搞“文化大革命”,但他想,管他什麽“革命”—而且是“大革命”,反正“革命”就是一部分人“革”另一部分人的“命”,“運動”,就是一部分人整另一部分人。他隻需要關注如何和怎樣整人,而免於被整就行了。他很快就進入了臨戰狀態,每根神經都蹦得緊緊的,像張滿的弓弦。他像枕戈待旦的戰士聽見了衝鋒號,又像田徑場上正在做起跑準備動作的運動員,隨時準備衝出去奔突,拚爭和廝殺。他參加運動,堅持兩條,一是防身,睜大警覺的眼睛,保護好自己;二是審時度勢,觀察和摸準“敵情”,主動出擊。這次文化大革命,勢頭格外大,而且從開始大中學校就是主“戰場”,而學生似乎又是鬥爭的主力軍。中央台廣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幾個人的大字報,一中就亂了營,學生們亂成了一鍋粥,像掐了頭的螞蚱一樣亂竄亂撞,像受別的狗叫聲影響的狗一祥,不問青紅皂白,不分東西南北,亂咬一氣。盧正人有點懵了。怎麽會這樣?怎麽不要“黨的領導”而打開了亂仗?這不比右派向黨進攻還厲害?他很快轉念一想,運動畢竟是毛主席發動的,共產黨的領導不會不要,他就跟學生骨幹,出身和社會關係好的,對入團,甚至入黨—高中生可以入黨了—要求迫切的學生主動聯係,肯定他們的鬥爭大方向,他們的革命精神,同時提醒他們,革命總得有對象,有鬥爭目標,而要開展對這些人的鬥爭,你得有事實,有“材料”,就像開炮,得有炮彈。而他可以向他們提供這方麵的“材料”,也就是說,他可以供給他們“炮彈”,他有時直言不諱,有時閃灼其詞地向學生們透露他認為有“問題”的老師的“問題”,或者通過方向榮,總務處曹老師等親信在學生中散布,傳播 。學生們得到這些“材料”喜出望外,“炮彈”到手,往往不加思索,很快就“放”了出去。這些學生以能夠放出重磅炸彈而沾沾自喜,而傲視同儕,盧正人則躲在一邊暗自得意,心想,人民日報發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讓這些傻小子去“掃”吧,都掃出來,他盧正人再出來,代表組織給下結論,“定案”,收獲鬥爭成果。他向學生透露的有“問題”的老師大體上是三類人,一是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或本人有曆史汙點,包括在反右派,反右傾中跌過跤,嗆過水的人;二是領導班子成員中跟他過不去,他看不順眼的如項民副校長這樣的人;三是以清高自許,兩眼朝天,尾巴翹得老高,不買他的賬的人,唐振鬆就被他列入了這一類。唐振鬆初、高中和周恒順都是同班,高三時當過團支部書記,因為周恒順的入團問題,在校團委會議上和盧正人有過爭論,山師畢業後回一中任教。盧正人認為唐振鬆是自己的學生,自應對他尊敬,靠攏,趨奉,卻不料,他對盧正人不遠不近,不冷不熱,平平淡淡,這讓盧正人很惱火,他本來以為唐振鬆天然地會成為自己的嫡係,誰料竟是這樣。盧正人知道唐振鬆回一中後,課教得很好,很受學生歡迎,這次搞運動,此人的作用不可小覷,他隱約感到唐振鬆對他來說,非友即敵,決心先下手為強,讓人對唐振鬆“開炮”。盧正人想起唐振鬆上初中時,學生傳說他偷吃了周恒順的煎餅,但是他們班的團支書張峰把事情壓了下來,如果把這件事捅出來,就可以把他搞臭。盧正人尋機對一個毛三火四的小初中生叫蔡忠的說:“別以為老師素質就一定高,唐振鬆上初中時偷吃本班學生周恒順的煎餅,當時弄得滿城風雨。你想想,都是家在農村的窮學生,你把人家的煎餅吃了,人家不挨餓?這是什麽品質?”毛頭小子蔡忠正愁沒什麽新材料出大字報,而且有一次考試,他偷看別的同學的試卷兒,被唐振鬆抓住,訓得不輕,聽了這話,不出一個小時就把這事寫成了大字報,而且還擬了個醒目的標題“如此品質怎為人師—偷吃同學煎餅的唐振鬆”,事情不大,但是窩囊人,振鬆一下子給打懵了,十分狼狽。他知道大字報的背後一定是盧正人,想來想去,解鈴還需係鈴人,還是得找盧正人,求他幫忙澄清此事。盧正人見唐振鬆來求他,心裏有一種獵手擒獲獵物般的快意,心想,這小子覺著疼了,來求我了,嘴裏卻說:“這些學生太胡鬧了,弄的計麽事兒哎,雞毛蒜皮,撲風捉影,胡寫八寫。”唐振鬆說:“盧老師,你當時比較了解俺班的情況,麻煩你給他們解釋解釋,讓他們出個更正的大字報,否則,我真的無地自容了.”盧正人說:“這個情況我清楚。都是些窮學生,你吃他個煎餅,他吃你塊地瓜,這還算事嗎?為什麽要拾翻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我去找他們說說。可是,現在這種形勢,我說話還有用嗎?他們聽嗎?恐怕很難說。我一定找他們說,至於聽不聽,就是他們的事兒了。”第二天下午,蔡忠和幾個同學又對唐振鬆“偷煎餅”的事出了新的大字報,說唐振鬆態度惡劣,對抗革命師生的批評。唐振鬆知道是盧正人找學生做了“工作”,但方向是相反的。而盧正人此時正在遠處看著唐振鬆的狠狽相暗自得意,心想,這小子知道厲害了,不用你燒包,我就這樣整你。窩窩頭不大,噎人,兜頭潑你一盆洗腳水,惡心你,讓你在學生麵前斯文掃地,成為小醜兒。你受不了也得受。唐振鬆這才想到,盧正人搗的鬼,他怎麽會去“澄清”呢?這才想起來,找周恒順和張峰來替他辯誣。

張峰、周恒順走進一中大門,就被學校裏的景象驚呆了。比一九五八年寒假,全縣中小學教職員集中在一中搞整風補課打右派派時的聲勢還要凶猛,大字報、大標語鋪天蓋地,不但教室,辦公室的牆上,有的教研組辦公室的門窗上,連被指為有“問題”的老師的辦公桌上,宿舍門窗,房間裏的床前桌旁都貼著或懸掛著大字報。周恒順走在大字報陣裏,感到驚悚,恐怖,脊梁骨一陣陣出涼氣。這些大字報多數是對著老師的,但也有不少是矛頭指向項副校長的,奇怪的是卻鮮見攻擊盧正人等學校實權派的,而且,對少數這種大字報,也會有人為他們辯護,指批評者為“別有用心”,“居心叵測”,甚至是“反黨”。而針對老師們的大字報,除本人有檢討或辯解的以外,少有人為之仗義執言,打抱不平,全是一派“破鼓亂人捶”的陣勢。給老師們貼的大字報內容荒誕,聲色俱厲,無限上綱,大帽子嚇死人,恨不得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不知是學生們從小所受階級鬥爭教育使然,還是人皆難免的“吃柿子揀軟的捏”的本性所致,多數大字報攻訐的是家庭出身不好,本人曆史上有汙點或者在“反右派”等運動中犯過錯誤,即身籍“另冊”,平日戰戰兢兢,可可憐憐,敢越雷池半步的一些人,周恒順感到,看來“文化大革命”雲雲,不過是以前運動的翻版,對“另冊”中可憐蟲們又一次“敲打”而已。讓人不明白的是,平日清風習習,書聲朗朗的校園,何時鬱積了如此深重的憤怒,怨恨,竟如岩漿迸發一樣,突然有此烈火的噴湧。特別荒唐的是,徐靜茹老師退職回上海幾年了,竟然有大字報指責學校領導對她寬縱,要求立即把她揪回來參加運動,重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接受革命師生的批判鬥爭。張峰看了周恒順一眼,罵道:“真他娘的荒唐!”周恒順說:“不要亂說話。”張峰說:“不怕,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也打成牛鬼蛇神吧?”兩人看了一陣大字報,到史地教研組找到了唐振鬆,讓他帶路找到揭發“偷煎餅”事件的大字報看了,唐振鬆說:“這事弄的窩囊,還讓你們倆跑這一趟。”張峰說:“跑這一趟有什麽?沒什麽了不起,你指給我們這個蔡忠在哪個教室裏,俺兩人去找他,不能由著他信口雌黃。”張峰和周恒順按唐振鬆說的位置,在初二三班找到了蔡忠,是個又黑又瘦,小頭小臉兒小個子的小男孩兒,隻有兩隻眼晴像兩顆黑玻璃球兒,瞪瞪乎乎,亮亮的,顯得很有精神,一看就知道是個從小沒少挨餓,營養不良的孩子,周恒順想,也許這孩子很單純,信奉“餓死事小,失節(德)事大”,眼裏容不得沙子,容不得自己的老師竟然有偷盜的劣跡,故而著文批判。蔡忠見兩個彪形大漢找他,不知道什麽事,臉上露出怯怯的神色,但又故作強硬,說:“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張峰說:“你叫蔡忠?說你們唐老師偷煎餅的大字報是你寫的?”蔡忠大概以為來者是唐振鬆家裏的人找他尋釁的,嚇得小臉兒黃臘臘的,囁嚅道:“是我寫的。有什麽事嗎?”張峰說:“有丁點兒事。我們先自我介紹一下。找叫張峰,是烈士子弟,複員軍人,共產黨員,他叫周恒順。我們兩個人和唐振鬆上初中時在一個班,住同一間宿舍。說起來,咱們都是一中校友。我們聽說一中搞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跑來看大字報。無意中看到你寫的批評唐振鬆的那一篇,覺得唐振鬆太冤枉了,特地找你說明一下情況。”周恒順說:“蔡忠小同學,你寫這張大字報,說明你有是非觀念,嫉惡—雖然算不上什麽‘惡’,但畢竟是不好的事—如仇。如果唐振鬆真的是個有偷盜毛病的,品質不好的人,就應該批評。但是事實不是這樣。我們作為當時的當事者,見證人,覺得有必要把當時的情況給你說說。無論搞什麽革命,冤枉好人總是不好的。”蔡忠說:“有什麽好說的,他能偷,我就能寫。”張峰說:“他果真能偷,你自然能寫。但是,毛主席說,批評要注意政治,說話要有證據。你聽我們說說。當時,我是我們班的團支書,周恒順是丟失煎餅的。當時確實沒有弄請是誰吃了周恒順的煎餅。那時正是春天,青黃不接,很多同學吃不飽飯,不少同學帶的飯少,星期五、星期六就餓著。周恒順的煎餅被同學吃了,他認為同學餓,拿個煎餅吃,不是什麽大毛病,不讓我追查這件事,這事就過去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是誰吃了周恒順的煎餅,你怎麽能言之鑿鑿地一口咬定是你們的唐老師的事呢?這不是太盲目,太武斷了嗎?這對唐振鬆說來,不是極大的打擊和汙辱嗎?你想過沒有?”周恒順說:“我作為煎餅的失主,當時和後來都不知道也不關心是誰偷吃了煎餅,而且即使知道了是誰,也不認為他是什麽‘小偷兒’。你怎麽能在事情過去幾年之後,這樣草率地給自己的老師加上偷盜的惡名?”蔡忠支支吾吾地說:“反正我也不是給他造謠。我是覺得,盧校長說的還能有假?老師們的事兒—盧校長包本兒,都清楚。”張峰看了一眼周恒順,說:“噢,你是聽盧校長說的,那這事怪不得你。但盧校長也許是聽了別人的誤傳。現在,我們作為當事者和見證人,給你說了實情,你總該相信了吧?我們請你再寫一張大字報,更正一下,還你們唐老師一個清白。”蔡忠咕嘟著嘴,不說話。周恒順說:“小同學,我們都是窮學生,挨餓是經常的事。小孩正長身體,挨餓特別痛苦。無論是哪一個同學偶爾吃同學一點東西,都不應該看作計麽品質問題,更不是什麽大的罪過,不值得也不應該大張撻伐,更何況是在說多少年以前的事,而且是子虛烏有的事。小同學,你挨過餓嗎?”蔡忠兩眼紅紅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但仍然不說話。張峰說:“怎麽樣,小同學?寫張大字報,幾句話,更正一下,可以嗎?”蔡忠嗚嚕道:“我…”張峰說:“你寫不寫吧,你還是寫比較好。你要是不寫,我就去找你的父母,問問他們,供你上學,你卻在學校裏無故攻擊自己的老師,像話嗎?”圍在旁邊看熱鬧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說:“寫吧。”“這有什麽難的?”“這有什麽關係?”蔡忠低聲說:“我怕盧校長他……”有的同學說:“你怕什麽盧校長?你怎麽不怕唐老師受冤屈?寫吧。”蔡忠接過同學遞給他的紙和毛筆,寫道:“我六月十三日寫的唐振鬆老師的大字報,消息來源有誤,現在予以更正。特向唐振鬆老師道歉,請唐振鬆老師原諒。蔡忠”同學們看了,都鼓起掌來。幾個熱心的同學馬上找來漿糊,拿了大字報,出了教室,張峰和周恒順在後麵跟著,看著他們把大字報貼在原先攻擊唐振鬆的大字報旁邊,並把原先的大字報撕了下來,團成一團,隨手扔掉了。張峰說:“謝謝你們。”這當中一個團團臉,白生生,大眼睛的女生說:“當時蔡忠貼出這張大字報,我就覺得不合適。這幾天,康振鬆老師可難受了,太可憐了。你們兩位學長心眼兒真好,太善良了。”張峰說:“你這個同學叫什麽名字?”那女生說:“我叫李靜,是高二三班的,唐老師教我們曆史,是俺班的副班主任,他可好啦。”張峰說:“李靜同學,謝謝你同情我們的老同學。他的確是很好的人。”周恒順說:“不論搞什麽樣的運動,怎樣‘革命,人的善良之心不會也不應該泯滅的。”李靜說:“你們說的真好。咱們學校有些學生,自恃出身好,‘自來紅’—有不少是幹部子弟—平時目空一切,趾高氣揚,運動來了,唯他們‘革命’,不問青紅皂白,對平日辛辛苦苦教我們的老師亂打一氣。這些人實際上是想投運動之機,達到個人目的。我看不慣這種人。像蔡忠這樣的窮小孩兒也跟他們瞎起哄,很可笑。”張峰和周恒順覺得這位李靜同學是個有頭腦,很善良的女孩兒,但對她的話不好回應,隻是點點頭兒。學生們走了。張峰周恒順看見遠處站著的唐振鬆。唐振鬆見學生行走遠了,急忙走過來,看了看剛剛貼出的大字報,眼淚“刷”地淌了下來,說:“多虧你們兩位,不然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張峰說:“沒那麽嚴重。”唐振鬆說:“怎麽不嚴重?知識分子特別當老師的最看重的是顏麵。顏麵失去,沒法做人,沒法兒在學校裏立足了啊。”張峰抬手指指周圍“海洋”般的大字報,說:“這些大字報,指名道姓地攻擊了這麽多老師,那不都沒顏麵了?”唐振鬆說:“反正夠嗆。”天晌午了,唐振鬆領了張峰和周恒順到一中附近一個小飯店吃中午飯。唐振鬆說:“今天這事,太感謝你們了。”張峰說:“同學之間不用說感謝的話。”吃著飯,唐振鬆說:“我當團支書,沒把周恒順的政治問題解決好,覺得很對不住恒順。”張峰說:“我還不一樣?可是那怪不了我們。這個周恒順也清楚。”周恒順說:“那些事確實不怪你們。盧正人一直卡我,什麽時候有什麽時候的借口和理由。不過最根本的還是我的家庭和社會關係確實有問題,這是沒辦法兒的事,誰也幫不了我。我認命了。”張峰說:“不說這事兒了,越說越煩。振鬆,你得注意,盧正人他可是真整人。”唐振鬆說:“我知道。這人太厲害了,防不勝防。我回一中教書,並沒得罪他,他卻把我當成打擊對象了。”張峰說:“你還是書生氣。你不巴結他,就是得罪他。我估計他對你還不會善罷幹休。你提防著他就是了。”果然如張峰所料,張峰和周恒順來一中後兩、三天,唐振鬆“偷煎餅”的事又生波折。有學生貼出大字報,指責唐振鬆內外串連,勾結社會上的人員,威脅,恐嚇揭批問題的學生,迫使學生向他道歉,這是對抗群眾運動,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不能容忍的,而且他所勾結的人當中有一個家庭和社會關係問題嚴重,是個反革命分子的兒子,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擁護和支持文化大革命。唐振鬆和這樣的人臭味兒相投,相互勾結,他的立場站到哪裏去了?不僅如此,緊接著又出了不少大字報,揭發他在曆史課上吹捧海瑞,吹捧“清官”,與吳晗遙相呼應,“綱兒”越上越高,“帽子”大得嚇人,搞得唐振鬆儼然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一中的老師們對唐振鬆這樣一個原來一中的學生,大學畢業回母校才一年的青年人居然成了運動對象感到驚愕,但也沒有任何人敢於提出異議,唐振鬆知道這仍是盧正人在幕後操縱,但也無計可施,每日惶恐不安,死的心都有了。他知道,“偷煎餅”的事隻是個導火索,把火引到他身上才是目的,雖然“偷煎餅”的事“更正”了,但仍無濟於事。再找張峰和周恒順也沒用了,而他們兩人還認為唐振鬆從此平安無事了哩。

那天周恒順沒有拉什麽貨,很早就回了家,見表姐夫高獻春來了。他前幾天因為洪全訂婚去了一趟濟南,來向姥娘“報告”情況。姑母和洪全表弟在一個叫德順裏的巷子裏,一個大雜院兒裏租住了一間半小屋。同一條巷子裏一戶姓張的人家,是濟南的老戶,戶主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幹部,大女兒和女婿都在法院裏工作,小女兒叫張麗還在上學,有一次洪全在單位開會回來晚了,遇見幾個小流氓欺負張麗,洪認得這女孩兒是同一個巷子裏的,但不知道名字,跑過去拚命相救,被幾個小流氓打得不輕,路上來了人,小流氓跑了,張麗找三輪車把洪全送進了醫院,住了好幾天。當地街道居委會,洪全的工作單位都表揚了他,從那以後,張麗和洪全認識了,慢慢地兩個人“對”上“象”了。張麗家除了她媽媽,全都激烈反對。他們都說洪全是個好青年,但他家的政治情況太差,他本人的工作和地位太次,張麗找這樣的婆家,這樣的對象簡直是荒唐.不用說老革命怒氣衝衝,連姐夫也對張麗說:“小麗,你找這麽一個對象,是生生地往‘另冊’裏鑽,一輩子就完了。你沒看見社會上那些有政治問題的家庭的人是什麽處境?”張麗說:“‘完了’就完了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牟洪全相救,我這一輩子就完了。牟洪全是個幹活兒掙工資的工人,如果因為他出身不好,就算在‘另冊’裏,我就進去陪他。拉棍子要飯,我也願意!保證不上你們門兒上要,你怕我們會影響你們的前途?那好,我就登報宣布和你們脫離親屬關係。”老革命氣得犯了心髒病,發了話,如果張麗不聽話,就不要她這個閨女了。張麗不為所動,書也讀不下去了,越發往牟洪全家跑。前些日子,張麗找爸媽,提出要和牟洪全定婚,讓洪全媽媽找介紹人上門提親,被老革命趕了出來。高獻春去了濟南,親也沒定成。奶奶說:“那你娘還不急死?”高獻春說:“是啊,娘說,俺是成份不好,可俺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擁護社會擁護共產黨,俺孩子也不是吃人生番,至於這樣嗎?愁死了。”奶奶說:“老輩子也沒作過孽,怎麽讓孩子一個個的遭這個罪?你和洪秀這麽苦,這洪全又攤上了。這倆孩子還不難為死了?能成了?”高獻春說:“張麗那個小妮兒真不孬,姥娘你要見了準相中了,她是鐵了心了。我看他們兩人散不了。”婦奶說:“就算成了,親威不是親戚,跟仇家似的,一個巷子裏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叫什麽事兒哎。”周恒順說:“奶奶,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周恒順問:“姐夫,濟南那邊文化大革命什麽情況?”高獻春說:“挺凶的。學校裏也不上課了,聽說祥雲裏姨爺爺他兄弟和兄弟媳婦兒在大學裏都被貼了大字報,也都被揪出來挨鬥了。姨爺爺家門口也貼了大字報。來者不善。這樣下去,四姨奶奶在那裏恐怕待不住。這是個麻煩事兒。”奶奶說:“端陽,忙忙你的活兒,抽空兒上趟濟南,去看看你兩個姨奶奶。”高獻春說:“這濟南,聽國筠姨父說,這次運動,聲勢、規模都會比先前任何一場運動大得多。他也摸不清到底怎麽回事兒。”周恒順說:“咱縣裏一中也鬧得挺厲害。”遠處傳來大隊部大喇叭的廣聲,照常是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像批鬥大會上的發言。文章廣完了,照例又響起了悲壯激越的《國際歌》歌聲,周恒順想,莫非如今中國的這種“革命”真的和將近一百年前的巴黎公社—那是令周恒順十分景仰,為之感動,喟歎的偉大事件—一脈相承?這種“革命”真的能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建起“人間天國”?……周恒順十分迷茫,他不知道,這場大革命會給他和他的家人,親戚們帶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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