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正文

另冊歲月第一部8

(2015-04-29 16:01:05) 下一個

8

民國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四九年)舊曆新年過後,正月十六,天好像被水洗過一樣,藍得晃眼,太陽暖烘烘地照著,周家人早早地吃了飯,全家人都有點兒興奮,他們家的大小子端陽這天要去上學了。一大早,奶奶和娘兩人忙活著給他穿戴整齊,坐到飯桌兒跟前,像圈裏喂的小殼郎豬兒一樣,三口兩口吃飽了,把飯碗一撂,抹抹嘴,忙不迭地背起娘給做的、裏邊裝了一塊石板,幾支石筆的小書包,也不讓大人送,一個人蹦蹦跳跳地直奔程家祠堂去了—榆樹村自古以來頭一次開辦的公立小學校就設在那裏。

頭年冬天,共產黨領導的縣人民政府布置凡三百戶以上的自然村都要辦初級小學校,消息傳開,老百姓都叫好,民國這麽些年了,也沒人興心辦所學校,人家共產黨就是跟國民黨不一樣。榆樹村現在的村長顧青山和上邊指派的本村讀書人首任小學校長羅宗毅從七區區公所開會回來,兩人商量,新建校舍,一是村裏沒這個財力,二是時間上也來不及,他們決定動員程家讓出祠堂辦學校,為此找程家大戶的當家人程兆運和程氏族長—程兆運的一個本家爺爺—“做工作”(這是共產黨幹部時興的新詞語),程兆運和族長知道共產黨反對封建迷信那老一套,這祠堂恐怕是難以長期存留,民不跟官鬥,晚撤不如早撤,還落個“進步”、“開明”的好名聲,再說辦學是行善之事,列祖列宗為這搬搬“家”,想來也不會怪罪,作為村裏數一數二的財主,程兆運心裏清楚他們家、他本人在新政權下是不被待見的,他想給新當權者一個好點兒的印象,以後如果挨整,會整得輕些,他們爺倆兒當時就痛痛快快地應下來了,很快就選了吉日,族長帶領程氏子侄舉行了移(神)“主”儀式,把祠堂裏供奉的列祖列宗神像、神主牌位和全套家譜“請”到程家後院主屋,原程家祠堂就變成了榆樹村初級小學。村裏召開村民大會,號召村民凡有年令在七至十八歲的男孩、女孩者,全都報名入學。程兆蘭最早領著孫子端陽去了學校,眼見娘家全族的祠堂被攆走,程兆蘭心裏難免有些心酸,但仍強作笑臉,去見學校的羅校長和新來的老師,羅校長是個體貌端正的中年人,新老師很年輕,有點兒單瘦,黑油油的分頭,兩隻聰慧有神的眼睛在眼鏡邊後閃亮,兩人都穿著長棉袍,見到程兆蘭祖孫二人,忙起身給程兆蘭讓座。羅宗毅按莊鄉算是程兆蘭的表侄,幼時和她兒子一起在程家上過私墊,後來又出去念了洋學堂,現在上級派他回本村當校長了。他很高興地說:“表姑,你來給端陽報名了,很好。”他指指旁邊的年輕老師,說:“這位是縣上派來的趙林老師。”趙林老師忙問候程兆蘭,然後說:“大娘,孩子叫什麽名字,我給登記上。”程兆蘭說:“不怕老師笑話,俺這孩子小名兒叫端陽,還沒大號,麻煩校長、老師給起個名兒吧。”羅宗毅問:“周家端陽這一輩兒占什麽字兒?”程兆蘭說:“他這一輩是‘恒’字輩,端陽跟著我上周莊兒,學會這個字兒了,端陽,你給老師寫寫。”端陽也不怯場,從書包裏拿出石板、石筆,在石板上歪歪扭扭寫了個“恒”字,羅校長看了,說:“噢,是永恒的‘恒’,行,端陽不瓤,還沒上學,就能寫筆劃挺多的漢字,看上去挺是那個樣兒。”趙老師說:“上了學,一定是個好學生。”羅校長思索一會兒,說:“表姑,這個‘恒’字是長遠的意思。我看就取名‘恒順’,原先家裏一直坎坎坷柯的,現在是新社會了,天下太平了,往後這個孩子,你們全家管什麽都順順當當的。趙老師,你看行不?”趙老師說:“好,這名字好,‘恒順’,長遠順利。”羅校長又問:“表姑,你看怎樣?”程兆蘭心想,這名字起得真是不能再好了,人家就像鑽到咱心裏看了似的。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忙笑著說:“這名字起到俺一家人心眼兒裏了,忒好了。端陽,從這往後,你就有了大號了,叫‘周恒順’,記住了啊。”端陽連連點頭兒。趙老師問了端陽的年紀,家長的姓名,記到一張表格兒上,又拿一張白紙片,在上邊端端正正寫了“周恒順”三個大字,遞給端陽,說:“這是你的名字,回家照著好好練習。”羅校長說:“好了,名兒也起好了,也報上名了,過了年,正月十六開學,吃了早晨飯就來,別誤了。”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奶奶說:“小兒,你看人家羅校長、趙老師,有學問的人,什麽事兒都知道,不像咱莊戶人一腦袋高梁花子,啥也不懂,人家說出話來,麵麵軟軟,句句在理,不像那點子愣頭青,裏表兒不分,說個話,著三不著兩,跟杠子似的,一句話砸死個人。你在濟南你三姨奶奶家看見了,你姨爺爺、你表叔、表姑,還有你姨奶奶她小叔子一家子,都是有學問的人,一個個,人有多麽好,混的事也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個月掙的錢比莊戶人下三年力,掙的還多,你好好上學,長大了也成他們那樣的人,奶奶和你娘就有依靠兒了。”端陽懂事地說:“奶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上學,我保準會成羅校長、趙老師這樣的人。”從這時起,端陽—很快就成為“周恒順”了—小小的腦袋瓜兒裏,深深地刻上了這樣的信念:好生著上學,做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和莊裏這些莊稼漢不一樣的人,也讓奶奶和娘過上濟南府三姨奶奶家那樣的好日子。

端陽上學走了個把時辰了,半頭晌午,程兆蘭上院兒外頭喚雞,一個住莊裏的本家兄弟看見她,說:“你孫子真笑死人,我吃過早飯,往新學堂送孩子,看見他正撅著腚,兩隻手著地,往學校爬哩。”程兆蘭笑了,說:“這小子沒正形兒不?爬了有多遠?”那人說:“爬了足足有三、四十步。”程兆蘭說:“後來呢?”那人說:“眼看到祠堂門口兒了,他一下站起來,拍打拍打兩支手上的土,奔學校裏去了。”晌午天了,端陽興衝衝地,一蹦一跳地,嘴裏哼哼著什麽歌兒回來了,奶奶問:“小兒,你放著路不好好走,怎麽跟小狗兒似的,四個爪子著地,爬起來了?”周恒順讓奶奶一問,臉紅了,說:“走著走著,我一看快到學校大門兒了,我要當學生了,高興壞了,不知道怎麽好了,就趴到地上爬了一陣。”奶奶笑著說:“當上學生,高興傻了。以後不許這樣,讓別人碰著,踩了你的手怎麽辦?弄得手上淨土,怎麽翻書?”周恒順說:“奶奶,我就爬這一回,以後不了。”

吃飯了,端陽接過娘遞給他的菜餅子,一下咬去了一大塊,又夾了一小塊兒鹹菜放到嘴裏,大口地吞咽著,奶奶說:“慢點兒吃,又沒人跟你搶,噎著了難受。”端陽說:“我餓了,上了四節課,也沒幹活,怎麽還餓得快呢。”娘說:“都是在地上爬爬的。”石頭兒說:“俺哥成小狗兒了,不走,爬。”端陽吃了一陣,不那麽餓了,說:“奶奶,俺班裏一共三十幾個孩子,俺梅姑、江家的江世榮、江世華、俺路作榮四大爺家路德甫、路德水,還有孫家的大旺、二旺—除了二旺比我還小—說是在家沒人看,跟他哥在學校裏玩兒—別的幾個都是半大男人了。俺都是一個班兒,我在俺班兒裏年齡最小。”奶奶問:“全校就這麽一個班兒?”端陽說:“對。江家那倆孩子念過私塾,俺趙老師說,江家沒讓孩子到外邊兒去上學,把孩子耽誤了。不過江家他兄弟倆認字不少。”娘問:“他們欺負你不?”端陽說:“一點兒也不,他們可老實,規規矩矩,對我好著哩。”奶奶說:“這都是他娘囑咐的。”奶奶問:“上課學的什麽?”端陽說:“上‘國文’就學了個‘羊’,吃草的羊,上‘算術’,學認數字兒。我學得最快,趙老師誇了我幾次。”奶奶說:“好好上,待幾年,石頭兒也上學,奶奶和娘就指著您兄弟倆呢。”奶奶用手點點石頭的小臉蛋兒,石頭看看奶奶,傻嗬嗬地笑笑。

陰曆二月的一天傍晚,端陽從學校捎來一封信,是從濟南來的,端陽說,俺趙老師說,信皮兒上寫的,打信的人地址是濟南一個大學。奶奶說,是你繼章大爺來的信。明兒我上學校,讓趙老師給念念信,請他給寫封回信。第二天下午快放學了,程兆蘭到學校叫了孫子一起去找趙老師。趙老師很客氣地請程兆蘭坐了,拆開信念給她聽,又解釋道:“你侄子在信上向你問好,又說土改的事兒,他已經讓他母親把土地交給村裏了,你這邊兒會分到土地,程家是普通地主,不過是拿出土地和房產,不會有別的事,不用擔心,共產黨是講政策的。說繼業兄弟的事,隻能等待消息,事情已經是這樣了,請你和妹妹一定想開些。信的最後,說他已經向他妻子提出離婚,解鈴還需係鈴人,當初是你老人家做的媒人,現在請你幫助說服她。說他跟她結婚是父母包辦的,相互之間沒有感情,無法兒在一起生活,問題不解決,拖下去,對雙方都不好。”程兆蘭聽著前邊那些話,心裏想,繼章真是周到。聽到最後,說要跟他媳婦兒離婚,心想,難怪他不接他娘和家裏老婆孩子上濟南,他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兒”啊,這孩子這樣做,不把他娘氣死?守芝還能活?忒胡鬧了,我當媒人是為了給自己侄子找個好媳婦兒,這個媳婦兒哪裏孬?天底下這麽好的也不多。你這還想把人家休了,還讓我幫忙兒。好侄兒,你說下大天來,嬸子這個忙兒可不能幫。程兆蘭沉默了一小會兒,說:“趙老師,麻煩你替我給俺侄兒寫封回信。我說個大約摸的意思,你給寫上就行。”程兆蘭說,趙老師寫,寫完了,趙老師說:“大娘,我念給你聽聽,你看是這麽個意思不?‘繼章吾侄見字如麵。信收到,內情盡知。我這裏大人孩子都好,端陽已上學,勿念。關於土改之事,我會把你信中所寫之事告訴親友。信中所說你休妻之事,斷不可行,嬸娘今生隻會成人之美,豈能拆毀親人婚姻、家庭?此事希侄兒三思。我的意思,速速把你母親和妻兒接至任所,闔家團聚,是為至盼,如此方不負你母親和妻子多年辛苦和懸念。”程兆蘭聽趙老師邊念邊解釋,十分滿意。端陽在一旁聽了,覺得趙老師寫得太好了,趙老師太有學問了,他想,繼章大爺那麽好的人,怎麽會想出這種事兒?小鋼哥和他娘得有多難受啊。天快黑了,趙老師說他會給寫好信皮兒並讓送信的把信寄走,程兆蘭就扶著孫子回了家。到家後程兆蘭給兒媳婦兒苦妮兒說了周繼章要離婚的事,苦妮兒說:“咱莊裏也有在外頭當八路的官兒,跟家裏老婆鬧離婚的,外莊兒也有。看來在外頭的人,看不上鄉裏女人,這不跟戲上唱的男人考上進士,在外邊封了官兒,停妻再娶一個樣兒嗎?”程兆蘭說:“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這些事兒。你幹娘得氣不輕,守芝心裏得多難受。唉,家家都有本兒難念的經啊。”

陰曆三月,村裏大小榆樹上掛滿了白花花的榆錢兒,這裏那裏一棵棵杏樹開花了,杏花還沒敗,桃花又開,村裏大閨女、小媳婦兒有的摘了來插在自個兒頭上,把臉兒都映得紅撲撲的,格外好看。端陽說:“娘,我也摘了花來,給娘戴上,行嗎?”娘的臉色竟立時暗了下來,苦笑笑,說:“傻孩子,娘還戴什麽花?”端陽見奶奶給他使眼色,趕緊說:“娘,我給你拿柴禾去。”

端陽在學校裏,不光學認字,寫字,學算術,還學歌,什麽《東方紅》、《婦女翻身解放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有個把月都學會了,回來就唱給奶奶和娘聽,還教給石頭兒,讓他學著唱。端陽說:“俺趙老師太厲害了,國語、算術都教,還會多得了不得的歌兒,俺學的這些歌兒都是他教的。一個新歌兒拿過來,他看著上邊的歌譜兒—就是一些數字兒和杠杠什麽的,他輕輕哼哼幾遍,就會唱了,就教俺這些學生唱。他會拉二胡,好聽著哩。”這天下午,端陽放學回來,又唱一個剛學的新歌兒,叫《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吃完晚飯,奶奶讓他唱新學的歌兒,端陽也不拿捏,清清嗓子,就用好聽的、高亢的、脆生生的、清清亮亮的童聲唱了起來。程兆蘭說:“俺小兒唱的真好聽,就跟濟南三姨奶奶家戲匣子裏唱的似的。”吃完晚飯,端陽領著石頭出去玩兒—消化食兒去了,苦妮兒說:“娘,人家共產黨裏真有能人,你聽人家編的這些歌兒,那些詞兒,你像那婦女翻身的歌兒裏說的那些事兒,真是不假。調兒也合人的心情,聽著聽著直想掉淚。”程兆蘭說:“這些歌兒是不孬,端陽剛才唱的這個  <明朗的天〉,說的也是這麽回事兒。新社會是有新社會的好處,聽人家說,北山裏禍害人多少年的土匪—就是害死你妹夫的那些壞貨—讓解放軍剿老窩了,縣城裏的賭局、大煙館兒、‘窯子’都封門兒了,從此也不打仗了,街麵上也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老百姓能過安安穩穩、素素淨淨的日子了。曆朝曆代,民國這二、三十年,從來也沒這樣過。說‘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細想想,還真是那麽回事兒。……”程兆蘭正說著停住不往下說了,她看到兒媳婦苦妮兒兩隻好看的大眼睛裏汪汪著淚兒,她知道她的話又引起苦妮兒的心事了,是啊,新社會再好,隻要周繼業回不來,他們這個家就“好”不了,解放區的天多麽明朗,周繼業連個音信也沒有,他們頭頂上的天就永遠是陰著的。再就是,這些日子,莊裏不少人說,待不了多長時間,就要搞土改了,她們婆媳倆知道土改“改”不著他們什麽,還會分幾畝地,但是她們為莊當央姥娘家、牟屯兒、方莊好幾家親戚擔著心呢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