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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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 35

(2015-04-02 22:27:20) 下一個

35

花白,幹枯,稀稀落落,一寸多長的頭發—早就該剃頭了,但是天天出工,一直沒撈著剃—頂在程兆運半圓不圓的腦袋上,有點像搭了半截的鳥窩,那些散亂的,或直豎或打綹的毛發,很像一堆枯草。幹活歇著的時候,他躺在柴禾垛或者枯草叢裏,弄到頭發上的枯草,不仔細看,你會分不清哪是他的頭發,哪是枯草。黑乎燎拉的臉上,皺紋滿滿,橫的,豎的,斜的,歪的,交叉的,密密麻麻,稱得上“溝壑縱橫”,慘不忍睹,人又瘦,一張臉看上去像個酸棗核。腰也佝僂了,成了半羅鍋,虛歲才五十一歲的程兆運就是這樣一副模樣。他的老母親—暗樓程家程洪基的妻子,程兆運被過繼後認作母親—說:兆運是累的,愁的,餓的,才老得這樣快。還有一條兒,老娘沒說出口,就是嚇的。他膽小兒,土改前,他雖然是榆樹村大戶暗樓程家的東家,人說“錢是光棍膽”,他卻沒改了膽小鬼的根性。經過土地改革那個陣仗,他那家雀子膽更是徹底搐搐了。從土改到現在,他幾乎從沒敢在外人跟前抬過頭,揚過臉,即便跟後輩兒人說話,他也習慣性地彎著腰,耷拉著頭,時間長了,原本直立兒的身板兒就成羅鍋了。這是麥收前的一天,他在打石頭工地上幹活兒。太陽西墜,還剩半杆子高了,管事兒的人喲喝“收工”,他說,大家都餓著肚子,早散一會兒,比在工地上死靠,硬挨乎,磨蹭,不出活兒還好;再說,現在各家都有自留地了,大家回去還能上自留地裏忙活一陣。程兆運聽到收工命令,最後一個放下手裏的打石頭家什兒,站起身,跟在大家後頭下山,他在從半山腰工地到山跟兒這一段像羊腸子一樣彎曲,幹河灘一樣崎嶇的小路躬著腰,慢吞吞地走著,跟在當莊兒一塊來出夫的幾個人後頭。上工,他總是搶在前邊走,下工,他總是縮在後頭—他怕當幹部的挑毛病。離開工地沒多大會兒,他就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邊,一個人擦擦都都地走著。他被大隊和生產隊派到村西七、八裏的樂平莊棋盤山采石場工地打石頭(公社蓋大禮堂用),已經半年多了。老百姓對被派到村外幹活仍照老習慣叫作“出夫”,程兆運是他們隊的老民夫,隻要有這種任務,一般都會派他。因為他好支派,無論讓他上哪,幹什麽活兒,他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是”,“知道了”,而不會說“不”,不像生產隊裏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敢跟隊長反強,講價錢。再就是,無論派到哪裏,隊長都放心,他幹活都不惜力氣,絕不會惹事生非,不會因為調皮被公社退回來。時值荒年,莊戶人都不願出夫,特別是在本公社幹活兒,因為要帶一頓中午飯,但家裏往往沒飯可帶,總不能帶地瓜秧兒糊塗吧。大家都愁這事兒,程兆運自然也愁。但他即使愁,也不敢說不去。他覺得出夫,總比被派幹“義務工”好,因為出夫,生產隊按棒勞力給記工分兒,而幹“義務工”,是對四類分子的一種歧視性,懲罰性的“任務”,白幹活,不記工分。當然,分派給他的在本村掃街,冬天掃雪那些固定的“義務工”還是要完成的,那就隻能靠一早一晚抽空兒幹了,多半是守信幫他幹,或者替他幹。於大牛見程兆運幹義務工少了,說:“讓程兆運出夫,倒便宜他了。”就想了個辦法兒,把村裏幾戶軍烈屬家出糞坑的活兒派給了他,讓他陰天下雨不上工的時候兒完成,程兆運連忙應了下來,爺兩個隻好在下雨天別的勞力睡大覺,打撲克的時候,到那幾戶家冒雨出糞坑,弄得一身水,半身泥,渾身糞。老太太偷偷說:“真是訛死人不抵償啊。”程兆運說:“娘,可別說這話,讓人家聽見了,了不得。”老娘看看兒子嚇得那樣兒,歎口氣,不作聲了。老太太知道兒子膽兒小,解放前,聽說打仗,過隊伍,來土匪,他就嚇得鑽床底,臉幹黃,嘴唇哆嗦,說話不成綹兒了。土改,他跟江家少東家一個台子上挨鬥,那江家小子硬是活汁拉的讓村裏人給砸打死了。他嚇得尿了褲子。那一場把他膽子嚇破了。他怕人家整他,更怕給老的惹不素靜,也怕連累孩子。可憐這兆運親大大死得早,跟著寡母長大,覺得自己處處矮人一頭,膽子自然大不了。村裏土改,他親娘見自己兒子上台挨鬥,心裏難受,去找土改工作隊,要把兒子從暗樓程家要回去,工作隊和於大牛不願意,說,不搞土改,他當少東家,搞土改了,他再回去當貧農,沒那便宜事兒。他在暗樓程家吃了這麽多年的剝削飯,能吐出來嗎?兒子戴上帽子後,掃大街,上旁人家出糞抗兒,讓幹部像罵自家小孩兒一樣罵來罵去,親娘有氣兒沒處出,長了氣鼓病,死了。臨死前對程兆運說:“小兒,是娘害了你,當初族長讓你上暗樓‘頂支’,你不願去,我找了張半仙,讓他掐算,他說你命裏有財,財在東北方向,正是暗樓那一片兒,我就應下來了,把你生生地推火坑裏了。”程兆運說:“娘,不怨你,這是變社會變的,戴上帽子,也不擋吃不擋喝,又不是下大獄,罰勞改。幹些掃大街那種活兒,還積陰德哩。”娘說:“小孩兒們跟著受罪啊。”程兆運說:“守梅長大了到外頭找個婆家,守信定了娃娃親了,幹莊戶,能找上個媳婦兒就行了。人家文件上說,五年以後,地主分子表現好的,摘了帽子,就跟別的老百姓一樣了。”他親娘是眼裏含著淚,裝著一肚子心事“走”的。從土改到入社,一個“五年”過去了,經過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大饑荒,又一個“五年”過去了,給地富分子摘帽的事兒連影兒也沒有了,戲匣子裏廣播的,來村的公家幹部,村裏於大牛這些幹部張口合口是“階級鬥爭”,“四類分子”“人還在,心不死”,程兆運想,一定是外邊兒有四類分子搗亂破壞,把上級惹惱了,讓他這樣老老實實的“分子”也跟著倒黴,好人讓孬人拐帶了。程兆運不做摘帽子的夢了,他的頭耷拉得更低了,腰彎得更狠了,他知道,這輩了也甭想出頭兒了。他處處小心,怕給自己的過繼母親惹禍端。老太太快八十歲了,從年輕經的事兒多,心大,土改以後,有濟南三閨女家接濟著,吃穿不愁,也沒遭多大罪,身子骨兒還算硬朗。土改那陣子嚇得病了一大場,後來守梅嫁到東北去,老太太舍不得,又病了一場,都闖過來了。近幾年,自己家裏,過繼兒子受苦受氣,她心疼,濟南三閨女家外甥,外甥女兒接連出事兒,她心裏老掛掛著,難受得吃不好,睡不安,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從頭年冬天躺下,起不來了。指望開春兒會好起來,誰料更不行了,眼看上氣不接下氣兒,不知道還能撐多少日子。……程兆運就算在外頭幹著活兒,心裏也一直惦念著老娘,這些年,他在世上有三個念想,一是給老大太養老送終,畢竟他十幾歲就過繼來了,老太爺,老太太,姐妹們待他跟親的一樣,他在這個家裏當家管事,娶妻生子,如果沒有“事變”,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暗樓程家的大東家了。程兆運是有良心的人,雖然家業已蕩然無存,他隻落了個“地主分子”帽子,但那不是老的的事,他必須當好暗樓程家的孝子。二是他老婆葛氏有哮喘病,他怕她有個好歹,他這個家就完了,隻要有一點辦法兒,他就得好好給她治病,調養。葛氏雖然為人小氣,對姊妹們有點計較,但沒什麽大的過處,這些年來,跟著他也受苦了。還有守信的親事,他慶幸土改前給孩子定了娃娃親,女家是江廟村姓江,姑娘叫江小英,土改以後,女家沒說過“別的”話,小英和守信兩人從小就常見麵,互相有感情,看來這門親事散不了,過個年把二年,把他們兩人的婚事辦了,再拉扒兩個孩子,他們這一門兒就後繼有人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位的,最重大的目標。比起這件事,其他都是次要的,是從屬於這個目標的,所以,什麽苦他都能吃,什麽屈他都能受,任何淩辱,他都能合合眼,挺挺脖子,咽下去,他念過私塾,學的《四書》、《五經》都忘得差不多了,但還記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這話。他對任何人都陪小心,從不跟人反強,“抬杠”,啦呱兒,他不和人“戧茬兒”,即使對方是個孩子或他的晚輩兒,也是如此。他不具備跟人爭高低的資格。前兩年,有一次在二姐家,桌子上有張紙片,上邊是二姐家孫子,上中學的恒順寫的字。寫的是:“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裏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隻往肚裏咽,眼前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來望望前麵。”他問恒順:“端陽,這是寫的什麽?”端陽說:“這是一首詩,是我默寫的。”他問:“詩,我學過,不是五言、七言嗎?還講究對仗,押韻。”端陽說:“你說的是舊體詩,現在也有寫的,毛主席寫的就特別好。這是新詩,是新文化運動以後,新派詩人跟外國人學的一種詩歌樣式。這首詩是一個叫臧克家—是數得著的大詩人,山東人—寫的。”程兆運說:“小兒,你給我講講,這首詩是啥意思。”端陽就一句一句地對他講了這首詩,末了還說:“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是舊社會,他同情勞苦大眾,寫的是一匹老馬,實際上寫的是勞苦的人,為他們叫苦,鳴不平。”程兆運覺得這老馬真可憐,作為一個使了半輩子牲口的人,他覺得人家寫得真夠味兒,真是那麽回事兒,他說:“端陽,我拿著這篇詩,回去好生咂磨咂磨。”端陽腦子裏不由想起文學為人民大眾,吐人民大眾心聲之類的說法兒,說:“拿著就是,我就是默寫著玩兒的。”他回到家,拿出來看,兒子守信問:“大大,你看的什麽?這麽有癮?”他說:“是一篇詩,端陽抄的。”程守信拿過去看了一遍,心裏怦然一動,他覺得他大大就像這首詩裏寫的那匹老馬。實際上,程兆運也覺得這“老馬”,就是寫的他,隻是他不敢這樣說,因為他不是“勞苦大眾”,他是“地主分子”。他過繼到暗樓程家,成了少東家,但總是跟長工,短工一樣幹活兒,有人就說,暗樓上不是過繼個兒子,是過了個長工頭兒,是頭領墒的牛。”土改以後,他當了地主分子,真的成了一頭會說話的牲口,這二年,程兆運覺得自己這匹“老馬”真的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的快,力氣也不行了。最明顯的是,命賤,身子骨兒卻“嬌貴”了,不擔事兒,愛鬧毛病了。頭些年,口渴了,他趴到水桶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涼水,吃東西,生的冷的,涼的熱的,陳的剩的,好的賴的,他不挑不揀,“風卷殘雲”般往嘴裏送,啥事兒也沒有。娘說:“兆運這肚子,吃生鐵也能化了。”近幾年卻不行了。常不常地就肚子疼,拉肚子。今天早晨,他喝了兩碗地瓜幹子地瓜葉子糊塗,又帶上兩個菜窩窩頭,也是地瓜麵兒和地瓜葉子做的,這是他帶的在工地上吃的晌午飯。他“家裏的”硬把那兩個菜窩窩頭拿回去,給他換了兩個玉米麵兒餅子—這是專給老母親做的“好幹糧”,葛氏說:“菜窩窩長毛了,你吃了怕會鬧肚子,晌午讓守信吃,他年輕,潑實,吃了沒事兒。”程守信說:“這餅子還是得讓咱娘吃。”葛氏說:“這幾天咱娘吃飯少,這兩個餅子也烙了兩天了,你吃了吧,我晌午另給咱娘烙新的。你別操心了,快帶上走吧,去晚了挨難看。”他心疼兒子,趁葛氏出了屋,悄悄把玉米餅子放到笸羅裏,用絨布蓋上,帶上那兩個菜窩窩頭就來上工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他拿出窩頭聞了聞,一股酸黴味兒,掰開了,扯著很長很細的絲子,窩窩頭是真壞了,挨著他坐著的人看見了,說:“你帶的窩窩頭,都那樣兒了,還能吃?老頭子不要命了?”有個青年說:“學校裏老師講的,吃腐敗變質的食品,人會中毒。因為細菌在裏頭繁殖,把食物兒裏的營養都給分解吸收了,釋放出很多毒素,人吃了,得不到一絲營養,還有害於身體。”有人就說:“你老師那是沒餓著。咱莊戶人沒那麽多講究。甭管餿的,壞的,誰舍得扔?不都吃了?也沒見把誰吃死了。”程兆運說:“說得也是,不礙事。”說著就把那窩頭放到開水裏泡了泡,強捏著鼻子,強忍著幹噦,把兩個窩頭吃了下去。不吃也不行,他早就餓得直不起腰來了,吃完飯還得幹活兒,而且還不是輕來輕去的活兒,是打石頭,搬石頭,少使一點兒勁兒也不行。可是,過午上了工,不過個把小時的功夫—還真讓那小子說準了—他肚子就疼起來,不大會兒就開始拉肚子了,一趟趟往工地東邊一個崖頭下邊跑,工地上管事兒的人說:“懶驢上套拉尿多,怎麽程兆運跑‘茅房’這麽勤?”有人說:“程兆遠可不是‘懶驢’。他晌午吃了兩個長毛的窩窩頭,吃壞了肚子了。”人常說,“七尺高的漢子,撐不住三泡稀屎”,程兆運拉肚子拉得渾身沒點力氣,腿肚子溜酸溜軟,但他還是硬撐著幹活兒。一直撐到收工回家,中午給他講食品衛生知識的青年問他:“大爺,你行嗎?”有人說:“不行怎麽辦?你背著他?”程兆運說:“我沒事兒,在後頭慢慢走。你們該走多快走多快,不用等我。”下了山,來到平路上,當莊兒那幾個人就把他落了多遠了,又過了一會兒,就看不到他們的後影兒了,他一個人走走歇歇,好歹到了本村的地段兒了,他肚子又劇烈地疼起來,馬上就要拉,他趕緊奔到一個小崖頭跟前,蹲下就拉,拉完了,用幹坷垃和草葉子擦擦屁股,回到路上,在麥子地頭兒上,找塊石頭坐下,渾身酸軟。太陽快要落山溫潤的東南風吹過來,稀稀拉拉,跟香一樣又細又瘦的麥杆兒隨風搖來晃去,麥穗頭兒小得可憐,跟家雀子米似的,傍晚的風已經帶著涼意,但程兆運卻渾身是汗,肚子“咕嚕咕嚕”叫,心慌,他知道是餓得太厲害了,早晨吃了那麽點東西,中午那兩個菜窩窩吃了還不如不吃,又拉了一過午肚子,他覺得自已沒力氣走回家了。他看了看跟前的麥子,麥穗兒雖然小得可憐,但已經黃稍兒了,地頭兒上有不少麥穗兒讓人搓了吃了,地上全是麥糠,麥皮兒,他揪了一穗,搓了搓,麥粒兒已經“滿仁兒”了,隻是還挺青,他把十幾個青麥粒兒放進嘴裏,甜絲絲的,他想,餓得太難受了,揪點兒麥穗,搓搓吃了,再往家走。他覺得揪地頭上的麥穗不大好,就往地裏頭走了十幾步,看看四周沒人,蹲下,薅了幾十支麥穗頭兒,用兩個巴掌急急忙忙地搓,搓下麥粒兒來,吹幹淨麥芒兒,麥糠,把綠生生,圓乎乎的麥粒兒放進嘴裏,還真行,又壓餓,又解渴,他想,我也不能吃一些,就吃幾十穗,趕緊回家,這可算是偷人民公社的莊稼,要是被看坡的民兵抓住,一般社員要罰款,他這樣的地主分子,那可就是“破壞”,就不光是罰款了,那還得挨批鬥,挨打,敲著鑼遊街,他這樣想著,心一下“咚咚咚”跳起來,他趕緊搓,趕緊把搓好的麥粒兒往嘴裏送,他看看剛才薅的麥穗兒隻剩下七、八支了,心想,把這幾穗搓完,吃了趕緊走。正在這時,突然,他聽見人的腳步聲,又響起了一聲斷喝,清脆,稚嫩,孩氣,但又尖稅,嚴厲,凶狠:“程兆運,你這個地主分子,大壞蛋,竟敢偷人民公社的麥子!”這喊聲嚇得程兆運魂兒都沒了,渾身發抖,他抬頭看時,見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腳前放著草筐,手裏拿著鐮刀,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瞪得溜圓,黑瘦的小臉兒因為怒氣變得通紅,因為和階級敵人麵對麵鬥爭而興奮,他額頭上掛著大顆的,晶瑩的汗珠兒,他上身穿的小破白褂兒已經看不出白顏色,敞著懷,裸露著清晰可數的肋條,補著補釘的小褲衩上沾著泥土和草葉兒,光著腳丫子, 怒目金剛地站在那裏,男孩兒雖然瘦小,但因為正氣凜然,所以十分威武,蹲在地上的程兆運因為“做賊心虛”,而萬分驚恐,兩人僵持了兩三分鍾,程兆運定定神,抬起頭看那這小孩兒,認出這是住在莊西頭兒,他們家多少年的佃戶宋家的孩子,小名叫狗剩兒,大名叫宋玉柱,是村裏小學少先隊的大隊長,村裏開鬥爭四類分子的會,他上台發過言,說話跟小鋼炮兒似的,他父親叫宋家財,是個很老實的人,宋家財的親兄弟被國民黨殺害了,所以他們家既是貧農又是烈屬,這宋玉柱可算是“根正苗紅”,前途無量的好孩子。因為土改前,宋家一直租種程家的地,宋家財常來程家幹活兒,按莊鄉輩份兒喊程兆運“哥”,兩人比較要好,他兒子上台批鬥過程兆運後,宋家財在街上遇見程兆運,很不好意思,囁嚅著說:“兆運哥,那天狗剩兒上台,是大隊和學校讓他講的,回去讓我罵了一頓。你別怪意,咱還是好弟兄。”程兆運忙說:“孩子做得對,講得也好,這孩子大了準有出息,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哩,哪會‘怪意’?你可不能嫌他,家財,不能老腦筋了。”……程兆運想,得趕緊求告這個孩子,把自己放了,要不,非倒大黴不可。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狗剩兒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他畢竟是個孩子,麵對的是個大人,而且是階級敵人,而從小所受的教育讓他知道階級敵人都是凶殘、狠毒的—驚厥地問:“你要幹什麽?”程兆運看出來孩子怕挨揍,趕緊說:“我什麽也不幹,狗剩兒兄弟—按輩份,狗剩兒應該喊程兆運‘大爺’,但是社會地位低賤的人應該矮三輩兒,程兆運情急驚慌之下,為了討好這個孩子,竟脫口而出喊他“兄弟”—你看看,”他指指腳底下的一小堆兒麥芒,麥糠,“我拉肚子,幹活回來,餓得走不動了,搓了二、三十穗青麥子吃,”他又解開褂子扣子,還把褂襟下邊兩個口袋翻過來,甚至解開褲腰帶,讓狗剩兒看,說:“兄弟,你看了,我身上一個麥粒兒也沒有。社員們在坡裏幹活兒,不都搓青麥子吃嗎?好兄弟,哥求你了,放了我,行吧?”程兆運可憐,可卑的樣子消除了狗剩兒的恐懼,他往前邁了一步,厲聲說:“程兆運,狗地主,舊社會,你剝削、壓迫窮人,現在,你還不老實,偷盜人民公社的豐收果實,快點,把你腳底下的麥芒,麥糠糊拉起來,裝你口袋裏—這是你偷盜的罪證,跟我上大隊!”程兆運嚇壞了,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在篩糠,地主分子偷盜公社莊稼是很嚴重的罪過,要是跟這孩子上了大隊,今晚上就得上台子挨鬥,又得讓於大牛手下的幾個打手揍不輕,……怎麽辦?趕緊跑了吧,這會兒大隊部也沒人,這孩子回到家,他爹娘一準會攔住他,不讓他上大隊,他趕緊跑回家,興許這事就壓下了,程兆運這樣想著,像從獵手身旁掙脫的野獸一樣,兩步從狗剩兒旁邊竄過去,狗剩兒伸手抓他,沒抓著,程兆運撒開腿,幾步跑出麥地,不敢走回村的大路,回頭向南,沒多遠是一條幹河,他跑到河崖裏喘幾口氣,在幹河溝裏跑一陣,拐向另一條小路,跑回村,回了家。太陽早落了,天快黑了,他跑進家門兒,心快跳出了胸膛,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像水洗的一樣,葛氏正在灶屋裏做飯,被煙薰得不住咳嗽,聽見程兆運來家的聲音,忙出來,問:“怎麽回來得這麽晚?你看你,還呼呼地喘粗氣,早晨你到底還是拿了那兩個長毛的菜窩窩,吃了沒事吧?”程兆運喘幾口氣,他知道女人膽子更小,沒敢說搓麥子吃被狗剩兒抓住的事,隻說:“別提了,把肚子吃壞了,一過午拉了四、五泡了,從濟南拿來的治拉肚子的藥片兒還有嗎?我得趕緊吃兩片兒。”葛氏說:“不讓你拿那菜窩窩,你非拿,吃壞肚子了吧?不是小年紀了,不擔事兒了。藥片兒在咱娘屋裏抽屜裏,快去拿出來吃了。……你老不回來,咱娘問了幾回了。”程兆運進北屋,先壓住心跳,給娘說他“回來了”,又找出藥片兒吃了,心裏七上八下,盼老天爺保佑,狗剩千萬別報告大隊。

這邊程兆運像作奸犯科的逃犯一樣走坐不安,那邊狗剩兒的爹娘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狗剩兒放了學,把書本子一撂,水都沒喝一口,就背上筐,拿了鐮刀下坡割草去了。狗剩兒是他們家最大的孩子,懂事,勤力,放了學,隻要天還早,就去割草交給生產隊飼養院,換工分。可今天,眼看天黑了,孩子還沒回來,狗剩娘跑到飼養院兒去問,飼養員老範頭說:“這孩子到這會兒還沒來啊,我也正納悶哩。”天黑了一大會子了,狗剩還沒回來,戲匣子唱《國際歌》了,狗剩仍然不見蹤影。狗剩娘急得像瘋了一樣,宋家財心裏也發了“毛”,兩口子喊了鄰居十幾口子人,又找來狗剩兒的幾個同學,到小孩兒們割草常去的幾個地方分頭去找,夜很深了,天上星光閃爍,滿坡裏一片漆黑,幾條路上,人們扯開喉嚨喊著“狗剩兒,狗剩兒”,狗剩兒娘見孩子找不著了,嚇得腿邁不了步了,坐在莊頭上嚎啕大哭起來,狗剩兒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偎在娘跟前又哭著喊“哥哥”又喊“娘”,幾十口子人黑燈瞎火,大呼小叫,人們聲嘶力竭的,焦灼、淒厲的喊叫聲,狗剩娘母狼嗥叫一樣悲慘的號哭聲,狗剩兒弟弟、妹妹小羊羔兒“咩咩”哀叫一樣的嗚咽聲交混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蕩,讓人聽得頭皮麻沙沙的,覺得好嚇人,好淒慘,好哀傷。人們找到半夜,滿坡都找遍了,這狗剩兒竟像土遁或飛升了一樣,沒個人影兒。沒辦法兒了,人們隻好帶著狐疑各自散去。這一夜宋家塌了天,好幾個嬸子大娘陪著狗剩兒他娘,怕她出事兒。暗樓程家在村子中間,而宋家財家在村盡西頭兒,這晚上宋家沸揚翻天的狀況,程家沒人知道。程兆運來家後吃了藥片兒,肚子不拉了,挨乎著喝了一碗地瓜葉子糊塗,因為心裏有事,一邊喝一邊幹噦,好歹喝完,忙上床躺下了。他心裏仍放不下被狗剩兒逮著的事,雖然渾身酸疼,困得睜不開眼,但卻睡不著。院兒裏,街上有丁點兒響動,哪怕掉下一片樹葉兒,他也以為是大隊派民兵來抓他了,心立即“嘣嘣”狂跳起來,但每次都是虛驚。半夜了,沒有民兵或大隊幹部來敲他們家門,更沒人來抓他。他想,讓他猜摸對了,宋家財把這事兒按排下了,沒什麽事兒了,一場眼看落到頭上的大難像烏雲散去一樣消失了,程兆運鬆了一口氣,終於沉沉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護坡的民兵在西坡一片麥地的路旁水溝裏發現了狗剩兒的屍體。水溝裏存的是從黃河引來的澆麥子的水,狗剩兒泡在水溝邊兒上,仰臉朝天,身子下邊是塞滿了青草的草筐。程兆運跑了以後,狗剩兒急忙蹲下背自己的草筐,但是這天過午他割的草格外多,草筐被他裝得鼓鼓囊囊的,像母牛肚子似的,草筐太重,他力氣太小,肚子也餓了,他把筐背在脊梁上,站了好幾次,但站不起來,他舍不得把已經裝到筐裏的草撕下來扔掉一點,咬著牙,總算站起來了,趕緊撒腿跑,他要追上程兆運,抓住他,送他大隊部去,他甚至想到要在少先隊大會上給少先隊員們講這件事,用這個事例證明“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但可憐的孩子剛才低頭彎腰背起草筐的時候,沒看到程兆運已經拐了彎兒,朝另一個方向跑了,他還是沿著老路猛勁跑,跑了一、二十米遠,踩著了一塊石頭,被絆了一個趔趄,一腳沒踩穩,竟“溜”一下滑到路邊水溝裏了,他落水的地方恰巧是水比較深的低凹處,他仰倒在水裏,脊梁上的草筐墜著他,翻不過身來,而草筐裏的草被水浸泡,變得很重,狗剩兒死命掙紮,卻越掙紮越往下沉,他急喊“救命”,但是天已經黑了,沒有路過的人,沒人聽見他的呼叫,天越來越黑,狗剩兒越來越往下沉,因為嗆水,他不能呼喊了,慢慢沉了下去……可憐一個品學兼優,牢記黨和毛主席的教導,小小年紀就有很高的階級覺悟,愛社如家,嫉惡如仇,劉文學式的好少年就這樣抱恨而死了。

護坡的民兵急忙兵分三路,有人去大隊報告,另有人去告訴宋家,還有人留在水溝前守護。宋家財兩口子慌不擇路,來到水溝跟前,就要下去拽自己兒子,但被民兵拉住了,說:“不能動,要保護現場。”宋家財難過得碰頭打滾,他老婆哭得死去活來,不大會兒,顧青山,於大牛趕到了,兩人站在水溝跟前看了看,顧青山痛心疾首,說:“怎麽回事兒呀,怎麽會滑到水溝裏去呢?”於大牛說:“一定是被人推下去的,是階級敵人搞的。”兩個人往西走了一段路,發現不遠處麥地裏離路七、八米的地方,有幾十株麥穗兒頭被人掐了,地上有撒落的麥芒,麥糠,跟前有一大人一小孩兒兩個人的腳印,小腳印兒是光腳丫的,顧青山說:“看來這小腳印是狗剩兒的,不知道大腳印是誰的,狗剩兒的死和這個地方可能有關。”於大牛瞪大了牛蛋眼,氣哼哼地說:“我可以肯定,一定是有壞人偷麥子,被狗剩兒抓住了,偷麥子的人要跑,狗剩兒攆他,偷麥子的急了,把狗剩兒推到水溝裏淹死了,他自己跑了。”顧青山說:“別慌下結論,馬上派人向公社和派出所報告。”

公社黨委、公安派出所接到榆樹村報案,一邊向縣委,縣公安局報告,一邊派來了由公社幹部和公安民警組成的破案工作組,他們立即到現場察看,分析了案情,馬上通知全村男性成年人每人把自己正穿的鞋送到大隊,以便核對腳印,同時下通知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程兆運這天早晨聽說狗剩兒昨晚上淹死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作了大孽,就沒心去上工了,找帶隊的說拉肚子請了假,回來把葛氏和兒子守信喊到廚屋裏,把門關上,哭哭咧咧地把頭天傍黑兒在麥地裏和狗剩兒遭遇的事兒給他娘兩個說了,臨了說:“這下完了,我犯了人命案了。”守信說:“大大,狗剩兒是你推到水溝裏的嗎?”程兆運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怕他抓住我上大隊,就跑,他一把沒抓住我,我就跑了。我怕他追上我,趁他蹲下低頭 背草筐沒注意,沒走回村那條正路,向河溝子那邊跑,轉小路兒回來的。看樣子狗剩兒是慌著攆我,滑到水溝裏了。”葛氏嚇得臉臘黃,渾身哆嗦,話都說不成綹兒了,隻說:“我的娘哎,這可怎麽辦?”程守信說:“怎麽辦?快去投案吧,人家讓交上鞋對腳印,一對就對出來了,共產黨講‘坦白從寬’,自動投案,罪過能輕點兒。要是到社員大會上給抓出來,還不讓人家給砸打死?投案吧,照實說,反正孩子不是咱推水溝裏的,咱就是餓急了,搓了幾十穗麥子吃,能有多大罪?讓上級看著辦吧。”程兆運說:“不這樣也不行。就這樣辦吧。守信他娘,先別讓咱娘知道。”葛氏哭著說:“你快去吧。”

程兆運讓兒子守信陪著,去大隊辦公室找破案工作組和大隊幹部顧青山,於大牛,坦白、交待了頭天傍晚他在西坡麥地裏偷搓麥穗兒吃被狗剩兒抓住和逃走的情況,工作組的人聽了,感到這個小幹巴老頭兒說的跟他們察看現場所見情況是吻合的,他沒有撒謊,同時也覺得小老頭兒搓這點麥穗兒吃,本非大過,如果他是個一般社員,也就隻能是件事出偶然的不幸事故,隻好算了,但他卻是個地主分子,這就比較麻煩了,如何定性,怎樣處理,隻能由上級黨委決定,但無論如何,案子已經告破,他們都覺得鬆了一口氣。破案工作組的人經過商量,決定先把程兆運“銬”上,立即向公社黨委報告。一個彪形大漢警察伸開蒲扇般的大手,一下把程兆運拽到跟前,拿出一隻閃著青光的手銬“卡嚓”一聲鎖住了程兆運一個麻杆一樣的手脖子,把另一隻手銬鎖到窗戶欞上,嚇傻了的程兆運蹲在窗子下邊牆跟裏, 哭咧咧地問:“公安同誌,俺大大這就算抓起來了?不是說‘坦白從寬’嗎?俺坦白了,怎麽還這樣兒?”另一個警察冷笑道:“照你這說法兒,殺了人,隻要坦白了,就沒事兒了?”程守信急咧咧地說:“可俺大大沒殺人啊。”彪形大漢警察說:“你這小子囉嗦什麽?快走!”程守信不肯走,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惡狠狠地說:“程守信,怎麽?你想陪著程兆運老家夥一塊兒進局子?快滾!”程守信隻好離開大隊部,在大隊部外頭蹲在柴垛跟前等著。顧青山對本村烈屬,貧農宋家財的大兒子,那麽好的個孩子這樣死了,心疼得要命,對在這饑荒年月村裏出這種事情感到痛心,對事情居然出在程兆運這麽個老實人身上,心裏替他惋惜,覺得他可憐,心想程兆運啊,怎麽這種事讓你攤上了呢,真是個倒黴蛋啊。當然這隻能是心裏話,不能跟任何人說。於大牛見程兆運主動來投了案,心裏暗自高興,從剛看到事發現場,到破案工作組來村,他一直堅持這事是階級敵人搞的,現在,程兆運的自首證實了他的判斷,這會讓公社領導覺得他覺悟高,有水平,但同時,他也感到有些遺憾,這狗剩兒分明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所以這件事還不大夠“水平”,不大“典型”,但無論如何,這事是階級鬥爭的表現,總是錯不了的。他得意地對顧青山說:“怎麽樣,老顧,讓我說準了吧?我就說這一定是階級敵人搞的,果不其然。程兆運這老小子表麵上老實,見誰都低頭哈腰的,暗地裏這樣惡毒。狗剩兒是劉文學式的英雄少年,程兆運是害死狗剩兒的凶手。”顧青山說:“還是要實事求是。這事跟劉文學的情況不一樣。”工作組派人到方莊公社黨委報告了程兆運自首的情況,公社石副書記立即坐公安的摩托車來到了榆樹村,主持召開了破案工作組和大隊幹部聯席會議,決定:一、立即逮撲程兆運,送縣公安局;二、馬上向縣委報告此事件;三、石書記和大隊領導去宋家慰問英雄少年宋玉柱—狗剩兒的學名,石書記正式要求大家,從現在起,對英雄少年一律稱宋玉柱,不再稱其小名兒—的父母,商議追悼事宜;四、公社民政向宋家發放一百元慰問金;五、經大隊幹部於大牛提議,立即對暗樓程家實行抄家,看是不是藏有“變天賬”之類罪證。石書記表揚了於大牛同誌的階級覺悟和革命責任心,同時責成由於大牛帶隊進行抄家;六、近期召開榆樹村大隊社員大會,聲討、批判地主分子程兆運的罪行,開會時,爭取把程兆運押回來批鬥,如果辦不到,讓他的老婆和兒子上台接受批鬥。顧青山對抄程兆運的家和批鬥他的家人提出了異議,他說:“程兆運這人平時表現比較老實,接受改造,去他家抄家,恐怕不會抄出什麽東西,他母親八十多歲了,向死不望活的,去抄家,弄出人命來,就糟了。開鬥爭會,鬥程兆運的老婆孩子,不很恰當。石書記沒等顧青山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批評道:“青山同誌,你是建國前入黨的老同誌了,怎麽在大是大非麵前認識這樣模糊,態度這樣曖昧?我們的老貧農、烈屬家的孩子在對敵鬥爭中犧牲了生命,你居然對階級敵人表現出‘婦人之仁’,心慈手軟,這是要不得的。”顧青山聽石副書記說得頭頭是道,心裏也遊乎了,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右”了,表態說:“我缺乏學習,覺悟不高,今後注意改正,領導看著怎麽好,就怎麽辦吧。”散會後,公安人員押解程兆運去縣公安局,他們把程兆運兩隻手銬在一起,讓他坐到摩托車車鬥子上,一個警察騎車,兩個警察坐在摩托車上監視程兆運,摩托車開出了大隊部,程守信站起來,哭喊“大大,大大”,程兆運喊道:“招應好你奶奶,……”摩托車快得要飛起來了,程兆遠的棗核兒臉在程守信麵前一閃就過去了,摩托車“抽”一聲就跑沒了影兒。程守信淚流滿麵,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方莊公社黨委向縣委匯報了榆樹村大隊英雄少年宋玉柱為保護人民公社財產與階級敵人鬥爭,英勇獻身的事跡,縣委廖副書記說:“這是在生產救災的形勢下,階級鬥爭激化的例證,要在全縣大張旗鼓地宣傳,要以此為活教材,教育幹部和群眾;要在全縣各公社所有生產大隊排查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對階級敵人要加強管製,對其中有現行活動的,該關的關,該判的判,該殺的殺。”廖副書記還指示,縣有關部門和公社,大隊要搞好英雄少年的悼念活動,安排好後事;公、檢、法要對害死宋玉柱的地主分子程兆運從快,從重,從嚴處理。縣委副書記牟永平提醒說:“宋玉柱的死令人痛心,要做好悼念和後事安排。但是要注意,宋玉柱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不是程兆運殺害的,和劉文學的情況有很大不同,我們對這件事的處理和宣傳,要尊重事實,要講原則,不要講過頭話。”但廖副書記強調,“在這個問題上,關鍵是立場,要看大方向,要分大是非,要考慮形勢的需要,鬥爭的需要。”牟永平說:“處理問題還是應該實事求是,講究政策,慎之又慎,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寥書記說:“宋玉柱的生命不是人命嗎?事實是要尊重,但是事實也要服從政治,階級鬥爭就是政治,看問題要看實質,實質是地主分子偷盜公社財物,被少先隊員抓住後拒不認罪,公然反抗,導致了宋玉柱的死亡。我們就是要在宣傳上開展對階級敵人的攻勢,在處理上為宋玉柱報仇。”牟永平見廖書記一幅義憤填膺,義正詞嚴的架勢,覺得再爭下去會傷和氣,影響“班子”成員之間的團結,就不再爭論。牟永平清楚地知道,廖副書記知道他和案犯之間有拐著彎兒的親戚關係,所以有意表現得格外激烈,以反襯他牟永平立場有問題。縣委曹書記對牟永平說:“這件事確實是個階級立場問題,老廖站到了製高點上,永平同誌,你不要跟他爭執。另外,寥在地委有人,說話比較硬氣,我都讓他三分,先按他說的作宣傳吧,反正程兆運是個戴帽兒的地主分子,說輕說重都無所謂。本來就是敵我問題嘛。至於最後判刑,我們再跟公、檢、法的同誌研究。”縣廣播站按照縣委指示,當晚就開始了對此事的報道和宣傳,周恒順聽了十分震驚,找牟洪雲,讓她問她父親是什麽情況。牟永平對女兒說:“公安局對案子的結論是,宋玉柱的死與程兆運有關,但是程兆運沒有致死人命的‘故意’。”牟洪雲問:“那廣播裏為什麽說程兆運害死了宋玉柱,宋玉柱是劉文學式的英雄少年?”牟永平苦笑著問女兒:“閨女,你說,作為共產黨,這事該怎麽宣傳?”第二天午飯後,牟洪雲,周恒順,周恒剛三人在一起說這件事,周恒剛感歎說:“悲劇,宋玉柱和程兆運兩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周恒順顧不上發議論,他在想舅老爺的可憐樣子,老姥娘怕是闖不過這一關了,奶奶不知多麽難受哩。學習再緊,也得回家看看。

周恒順擔心的事已經發生了,而且更嚴重。程兆運被押走,守信回到家,給娘說了,娘立時暈了過走。守信把她抱到床上,好大會兒才蘇醒過來,一邊哭一邊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守信喂了她止咳藥片兒,又到堂屋去看奶奶。老太太睜開眼,問:“小兒,你大大幹活兒去了?你怎麽沒出工?你娘咳嗽得厲害,給她吃藥了嗎?”守信說:“俺大大出遠門兒了,隊裏派他去的,走的慌,來家跟你說,你睡著了,沒喊你。我出工了,家來拿家什。俺娘咳嗽,到麥口就厲害,我給她藥片兒吃了。”老太太問:“你大大出遠門兒了?上哪?多咱回來?”守信說:“上黃河西了,挖河,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奶奶歎了口氣,說:“你大大命苦,你爺爺和我把他害了。”守信說:“奶奶,別說這個了。”不大會兒,奶奶又迷了。程守信走出北屋。大大這回出這大事,闖下大禍了,守信雖然已經算是大人了,但是他不知道怎麽辦好,急得在院子裏轉圈兒。他突然想起來,二姑家繼香姐他小叔子在縣裏當副書記,找他說說,看有用嗎?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大給那孩子抵命啊。他又想起,頭兩天,他給奶奶端水喝,奶奶說:“小兒,我做了個夢,這個夢下好。”他說:“奶奶,別胡尋思了,什麽夢啊,什麽好不好的?”奶奶說:“我夢見你爺爺了。我上坡給你爺爺送飯,你爺爺沒在咱家地裏,他跑到漫虛空裏去了,在那裏站著,腳底下身子旁邊有雲彩飄來飄去的。你爺爺說:‘孩子她娘,別挨乎了。別帶累孩子了。家是敗了,好不了了。咱是上了那敗家的冊子的,逃不掉的。都是那大妮子惹的事兒。她死了,沒讓她進老林,給她蓋的宅子也孬,她兒—那個小長蟲—嫌咱,恨咱虧待他娘,找算咱,先把風水給破了,這一出,那一套的,都是大妮子和她孩子的事。……’你爺爺說完,我想接言兒,想問問他,咱上了什麽不好的冊子,可一轉眼,你爺爺就不見了,我正想喊你爺爺,你大大從西邊過來了,沒好地跑,後邊有人攆他。他跑到一個大溝崖跟前,‘撲騰’跳下去了。我讓他爺倆嚇醒了,一身冷汗。小兒,你說這夢不好吧?”守信說:“奶奶,沒事兒,人家說,夢是反的,什麽事兒都沒有。”程守信想,看起來奶奶這個夢還真靈,這不禍事真的來了。過了一會,程兆蘭和她二孫子石頭兒來了,守信說:“二姑,你來了,我正想去找你哩。”程兆蘭說:“這邊的事兒,人家幹部沒人跟咱說。俺那一片戲匣子也不響了。石頭下坡幹活兒,聽社員嘰咕,來家跟我說的。你奶奶什麽樣兒?你大大的事兒她知道了嗎?”守信說:“奶奶一天喝半碗玉米糊塗,有時候啃兩口玉米餅子。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這會兒又迷糊了。俺大大的事兒沒告訴她,跟她說俺大大出遠門兒挖黃河去了。”程兆蘭和守信,石頭上了葛氏屋,葛氏見了程兆蘭,抓住她的手,隻喊聲“二姐”,就哭得說不出話了。程兆蘭才勸她幾句,聽見不知什麽人在外頭沒好氣地砸門,用拳頭“嘭嘭”地捶,用腳“嗙嗙”地跺,大門“哐啷哐啷”響,程守信趕緊跑去開了大門,從大門外“呼嚕”進來十幾口子人,於大牛領著,裏頭有兩三個白襯衣紮到西式長褲裏的人,是公社幹部,守信早飯後在大隊部見過他們,另外那些人是本村的民兵,都是跟於大牛兄弟特別緊,指到哪打到哪的人。程守信見這幫人來者不善,嚇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問:“於書記,有事兒?”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大聲大氣地說:“沒事兒有屌功夫上你家來?跟你說吧,兩個事兒,一是大隊準備召開批鬥大會,你和你娘上台接受批判。”程守信說:“俺娘喘得厲害,怕去不了。”於大牛說:“少囉嗦,死不了就得去,你背著她也得去!”於大牛又說:“第二件事,公社工作組指示對你家進行搜查。”程守信問:“怎麽還搜查?搜查什麽?”於大牛說:“‘搜查什麽’?程兆運犯了滔天大罪,我們要搜查他的罪證。他有沒有‘變天賬’?趕快交出來!”程守信說:“大牛哥,他那個老實樣子,嚇死他也不敢想‘變天’,他能有什麽‘變天賬’?真沒有,我也交不出來。我求求你,俺奶奶俺娘都病著,起不來,別搜了。”葛氏,程兆蘭和石頭兒聽見於大牛說的話,葛氏蜷在床上,哆嗦成一個蛋,還一個勁撕心裂肺地咳個不止,程兆蘭說:“石頭兒,你在屋裏,看著你舅老娘,我出去看看。”程兆蘭站到東廂房門口,見於大牛帶著一大幫人站在院子裏,忙說:“大牛,求你了,程兆運犯了法,逮他,判他盡著政府。你奶奶八十歲的人了,有進的氣兒,沒出的氣了。你高抬貴手,別翻騰了,行嗎?”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說:“少跟我來這一套。套什麽近乎?俺‘奶奶’?俺奶奶早爛沒了。北屋裏躺著個老不死的地主老嫲嫲子,我沒這樣的奶奶!同誌們,快點,按我剛才在大隊裏講的,分頭行動,挨屋搜查,翻箱倒櫃,徹底查!”程兆蘭趁於大牛在院子裏吆三喝四地分派隊伍,拽了程守信和石頭兒,顛著小腳兒,幾步邁上暗樓高台階,跑進北房東裏間屋,見老娘在暗影中,吃力地睜著窩在一堆皺紋裏的老眼,程兆蘭趴到娘跟前,說:“娘,村裏來人找點東西,你別害怕。”老太太說:“兆蘭哎,我耳朵還沒實聾,我都聽見了,兆運出大事兒了?人家是來抄家的。我知道要出禍事了,你大大跟我說了。……”老太太話音末落,於大牛帶著幾個人進來了,有人“咚咚”地跑著上了樓,有的在外間和西間翻東西,過一陣,上樓的人下來了,在外邊翻的也翻遍了,紛紛向於大牛報告:“於書記,什麽也沒找到。”於大牛說:“來,咱們翻東裏間屋。”幾個人闖進來,敞開櫥門,掀開箱蓋,把裏邊的東西全扯出來扔出來,倒出來,又拉開桌子抽屜,把裏邊的東西“忽拉”一下子全倒在磚地上。老太太躺在床上,兩隻老眼怔怔地看著,於大牛站到床跟前,對程守信說:“快點讓你奶奶起來,我們得搜床底下。”程守信看看程兆蘭,說:“二姑,你讓開,我抱俺奶奶。”說完站到床前,彎下腰去,兩手伸到褥子下邊,連褥子一起抱起了已經縮縮成個孩子似的老太太,程兆蘭在一旁給掖被子,石頭兒慌著搬了椅子讓程守信坐下。於大牛看著兩、三個個小夥子掀起床上的草褥子、毛氈、席子一陣亂抖,滿屋裏塵土飛揚,有人被嗆得咳嗽起來,於大牛連著打了幾個聲音奇怪的噴嚏,裹在被子裏像個大包袱似的老太太哼喲了兩、三聲,突然,氣若遊絲的老人歎了一聲,兩條細棍兒樣的腿挺直了,躺在守信胳膊上的腦袋歪到了一邊,守信嚇慌了,哭著說:“二姑,俺奶奶毀了。”程兆蘭掀開被角兒看了看,把手伸到老太太鼻孔下試了試,已經沒氣兒了。趕緊讓石頭兒把於大牛他們弄亂的床鋪好,對守信說:“趕緊放下你奶奶,看還能叫回來不。”程守信放下奶奶,程兆蘭哭喊:“娘,你別走,你快回來。”程守信哭喊“奶奶”,石頭兒哭喊“老姥娘”,哭喊聲響成一片。老太太枯黃的幹癟的像柿萼一樣的臉還帶著驚恐,眼睛還半睜著,眼角裏掛著一滴暗黃色的渾濁的淚滴,任她的孩子怎麽哭喊,她也聽不見了,她的“魂兒”去找她老頭子了,永遠回不來了。……抄家的人見死人了,都有點慌亂,有的人臉都黃了。於大牛強作鎮定,對眼前的情景視而不見,下命令道:“看看別的屋翻得怎樣了,搞完了就撤!”分在別的屋裏“翻”的幾個人把那些屋裏的櫥子,櫃子,桌子,床上床下挨著搜了個遍,弄了個底兒朝天,聽於大牛的命令在院子裏集合了,參加東廂房搜查的一個公社幹部拿了一個小學生作業本兒和一張寫了字的白紙,告訴於大牛,說:“在程兆運桌子抽裏查到這兩樣東西,於大牛接過小本兒和那張白紙,掀開本子看了看,說:“程兆運老小子小本兒上,爺兩個哪天幹什麽活兒,一天不落地記著,連他幹義務工也記到本子上,他想秋後算賬啊。”那幹部說:“也許他是為了把日子排起來才這樣記的吧,不管怎樣,帶回去吧。”於大牛牛蛋眼轉了轉,說:“哼,咱向上級匯報,就說老小子幹了義務工,把哪天幹的,幹什麽活兒,幹了多長時間都記著,準備跟共產黨算賬。”那幹部看於大牛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在想,別看這人禿頭疤瘌腦的,鬥大的字識不了半升,卻很懂得政治鬥爭的招術兒。於大牛又看那頁寫了鋼筆字的白紙,問那幹部:“這是寫的什麽玩意兒?”那幹部說:“這是一首詩,不知誰給他抄的。”於大牛說:“‘濕’?還幹哩,這是什麽意思?”那幹部有點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不扯囉這個了。”於大牛把小本子和那張白紙裝到身上,說:“都帶回去,交到上頭去,這也證明咱翻他翻對了。”搜家隊伍撇下程家哭嚎的人揚長而去。過一會兒,程兆蘭停住哭泣,伸手把老娘半睜著的上眼皮按了下去,抹去她眼角兒上的淚水,說:“弟妹,別叫了,咱娘走了,叫不回來了。走了也好,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守信,趕緊去請族門裏的人來,商量給你奶奶發喪吧。”

莊西頭兒宋家更是塌了天。人們把狗剩兒的屍體抬回家來,一陣忙亂過後,大隊黨支書顧青山 和公社來的幹部趕來安慰宋玉柱的父母,幫忙商議追悼等事。找人給孩子理了發,洗了臉,到方莊請來了新式裁縫給做了裏外三層新的衣服,最外邊是學生藍製服,有人要按鄉俗給孩子戴那種瓜皮帽兒,但公社幹部說宋玉柱是少年英雄,不能戴那種帶封建色彩的帽子,所以最後還是帶了遮簷兒新式帽子。腳上穿了“洋襪子”,嶄新的千層底布鞋,狗剩兒娘邊流淚邊給孩子穿衣裳,被幾個女人拽開了,說眼淚滴到死者身上,到陰曹地府會不容易通過。狗剩娘看著孩子被人這樣裝扮,難抑的悲酸像一個大疙瘩堵在胸口:孩子長到十二、三歲了,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裳,一年四季沒穿過襪子,冬天掛搭著一雙破棉鞋,平日裏,一雙單鞋舍不得穿,總是裝到書包裏,進學校門兒才穿上,出了學校門兒,就脫下鞋裝起來,跟大人下坡幹活兒,自己去割草總是光著腳丫子,……狗剩兒娘邊哭邊念叨:“兒啊,你來世上走這一遭,活了這十來年,沒吃上頓好飯,沒穿身好衣裳,沒享一天的福,倒跟著娘受了多少罪呀。…孩子,你放了學出去割草,我掰了塊餅子讓你吃了再去,你趁我看不見,把餅子給妹妹吃了,自己裝了七、八片黴地瓜幹兒,到死還在身上裝著呀。……我的兒,你餓著肚子走的呀,娘對不起你呀,你死得冤呀。……嗚,嗚……”在場的人聽著狗剩兒娘的哭訴,無不傷心落淚。……人們把狗剩兒—宋玉柱裝扮一新,端端正正仰臥在靈床上,大隊幹部和工作組的人指揮著村裏的四類分子在院子裏塔了靈棚,宋玉柱從小沒照過像片,特地請方莊高小一位美術老師按宋玉柱的遺容畫了一張像掛在靈堂正中,第二天,公社黨委,管委,縣委,縣人委,團縣委,縣文教局,公社中心校的領導紛紛前來吊唁,慰問,本村小學的老師帶領小學生前來吊唁,公社通知本公社其他村小學的師生前來吊唁,……這樣的大忽隆,熱鬧的場麵讓宋家財夫婦更加痛苦。他們沒法兒相信這是真的,狗剩兒是個懂事,勤勞的的孩子,這天放學回來,背起草筐下坡割草,臨走還說:“娘,我一定能背回滿滿一筐草。”頭天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第二天早晨死挺挺的抬回來了。狗剩娘哭一陣就暈了過去,幾個孩子偎在娘身邊“哇哇”地哭,宋家財疼得往牆上碰頭,被人死活地拽住。破案以後,狗剩兒的一個叔伯哥和宋家門兒裏幾個愣小子對宋家財說:“不能饒了程家。”宋家財說:“怎麽個不饒法兒?程兆運不是讓公安逮去了嗎?”幾個小子說,俺幾個人到程家把鍋給他砸了,把他家砸個稀爛。”說完幾個人就往外走。宋家財搶先一步把幾個小子攔住,說:“別胡鬧了。狗剩兒是自己掉水溝裏的,不是程兆遠推下去的。我問公安局的人了,他們說,水溝跟前沒有程兆運的腳印,他朝南邊河溝子那裏跑了。”愣小子說:“那也怪他,他要是不搓麥子吃,也出不了這事。”宋家財說:“你在坡裏沒搓麥子吃?人不是餓嗎?再說,程兆運已經給逮起來了—依著我就不該逮他,可是,他是地主分子,一樣的事,他這樣的人罪過就大,人家上級的人說得一套一套的,咱也當不了上級的家兒。程兆運他娘病了不少日子了,他老婆也是個棺材瓤子,咱再上他家去鬧騰,還不得出人命?咱把程家的人都治作死,狗剩兒也活不了了。咱不喪那個良心。狗剩兒沒了,咱還得巴望別的孩子往上長哩。”程家老太太被抄家的人嚇死的消息傳來,宋家財連連跺腳,說:“老天爺,這叫什麽事兒哎。狗剩兒,我的孩子,程兆運幹把小老頭兒搓幾穗青麥子,你管的什麽閑事兒啊,給你個棒槌,你當針(真)認啊?…”暗樓程家商量完了給老嫲嫲發喪的事,程兆蘭悄悄對程守信說:“咱別光顧了自己難受,宋家財那邊兒咱得過去一趟,活支拉一個小子說死就死了,疼不死人啊,再怎麽著,也是莊鄉,老輩兒裏就不錯,共總也沒仇。土改那會兒,宋家財就沒說過咱一句話,更沒動你大大一指頭,咱得去一趟。”程守信說:“人家不揍人啊?”程兆蘭說:“不礙事。管怎麽說,這事跟你大大有牽扯,人家孩子死了,疼得慌,心裏有氣,真打人,叫人家打兩下,出出氣也不要緊。要是判你大大,還指望人家說句好話哩。”程兆蘭讓守信拿了“火紙”,跟著她,和石頭兒一起去了宋家。程兆蘭見孩子衣帽齊整地躺在靈床上,不由一陣心酸,眼淚跟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流。程守信在靈棚裏孩子遺像前燒了紙,鞠了躬,宋家財兩口子見程家來人,一時不知所措,不知說什麽好。程守信趴到地上給他們兩人磕頭,說:“叔,嬸,這事是俺大大引起的,他讓公安帶走了,我替他給你們賠罪。”程兆蘭也在一旁說賠情的話。宋家財說:“二姐,守信,我也聽說了,兆運哥讓公安給抓了,俺大娘也沒了。我說麽哎。我明情,暗樓程家是什麽人家,兆運哥是什麽人,咱兩家前世無冤,今世無仇,誰想出這麽個事。我聽人說了,兆運哥拉肚子,餓急了,搓了幾穗青麥子吃,這還算個事兒嗎?狗剩兒忒頂真,沒仇沒恨的,他這是怎麽了?這不是讓死催的嗎?……什麽也不說了,該著咱倒黴。二姐,你放心,把孩子發送了,我上公安,把兆運哥要回來。……守信,回去給你娘說,我宋家財說到做到。良心不能喂了狗。”程家人來宋家吊喪,宋家財說這番話很快傳開了,有人說,這宋家財真是好人。有人說,他好是白好,那程兆運是地主,出了這種事,上級逮階級敵人逮不著哩,輕饒不了他。於大牛對宋家財嗤之以鼻,說:“宋玉柱他這個大大太沒覺悟。”顧青山說:“話也不能這樣說。宋家財說的也是實話。這不叫‘沒覺悟’,這叫心眼兒好,為人厚道。咱是當幹部的,得講實事求是,得滅火,不能扇風,不能‘看二形兒的不嫌局大’。”

當於大牛帶人在暗樓程家搜查的時候,程老太太的四女兒程兆萍正在來榆樹村的路上。她頭天正吃著晚飯聽見了戲匣子廣播程兆運的事,她立時愣在飯桌跟前,飯也不能吃了。娘家本來已經夠苦了,這下全完了。老母親撐不下去了。天明趕緊上榆樹村。她正收拾上榆樹村帶的東西,李存鎖來了。程兆萍問:“你怎麽來了?”李存鎖說:“我聽見喇叭裏廣播你娘家哥出事了,怕你難受,過來看看你。”程兆萍眼淚出來了,說:“存鎖,俺哥肯定是冤枉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實,多小膽兒,他連一隻螞蟻都不會踩死,更不會害死當莊本裏一個孩子。……唉,這下子這一家子完了,俺娘也活到頭兒了。”李存鎖說:“想開點兒吧,攤上了,沒辦法兒。如果你哥不是地主分子,斷不會鬧這麽大動靜兒。共產黨是專幹這種事的。好了,別那麽難過了,難過也解決不了問題。”程兆萍說:“我想明天早起上榆樹村。麻煩你給學增、學慧拍個電報,讓他倆回來一趟。”李存鎖說:“這樣的事,躲還躲不迭哩。老太太真沒了,倆孩子也別回來。他兩人到那裏,穿戴言行跟莊戶人都不一樣,多顯眼。不弄這事。盡量縮小影響麵兒。不能因小失大,明白我的意思嗎?”程兆萍點點頭,說:“可憐俺娘多麽疼這倆孩子,出了這種事,都不能到他姥娘跟前。唉,沒辦法兒。你說的對,聽你的。”李存鎖坐到程兆萍跟前,把她攬到懷裏,拍拍她,說:“兆萍,別難過,你難過,我心疼。”程兆萍趴到他懷裏哭了,過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如“梨花帶雨”,讓李存鎖愛得不行,就親了她一陣。程兆萍掙脫開他,說:“還不知俺娘什麽樣兒了,我心裏難受得死的份兒,咱今晚上不‘那樣’兒,行嗎?”李存鎖說:“別害怕。我是不放心你,過來看看你,一會兒就走。”程兆萍倒舍不得他離開,說:“我不是攆你走,我願意你陪我。”李存鎖說:“不行。我跟俺那口子說的是上坡裏轉一圈兒就回去。再說,我要是不走,忍不住老纏你。你好好歇歇,明天好上榆樹村。”……程兆萍在路上氣喘籲籲地走著。土改以前,她走娘家,總是坐大車或者小推車兒,最不濟也騎頭小毛驢兒。土改往這,不管多麽累,兩隻小腳兒多疼,她來回都是下步走。今天太陽格外“毒”,雖然頭上戴了草帽兒,她還是滿身的汗。她兩隻小腳兒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緊點打,她擔心老娘不知什麽祥兒了,恨不得一步邁進娘家那暗樓院兒。一邊走著,她又想起李存鎖昨晚來看她,這人心真細,知道疼人,也想得周到。倆孩子不回來就不回來吧。誰讓咱不擔事兒呢。……程兆萍進了榆樹村,還隔著老遠,就聽見從暗樓那裏傳來不是好腔兒的哭叫聲。程兆萍的心一下冰冰涼,老娘走了,可憐我早早地往這裏趕,也沒跟老娘見最後一麵。

榆樹村暗樓程家的禍事,讓村東五裏江廟村一戶人家陷入了焦灼之中,一家人鬧得不可開交。這戶姓江,解放前小有田產,土改劃成了富農成份。這家主人當年和程洪基一起到黃河西買過牲口,兩人交情甚厚,逢年過節互相“走動”,不是親戚,勝似親戚。這家主人有個孫女叫小英,比程守信小兩歲,一次,程兆運帶守信去江家,兩個孩子一起玩兒“過家家”,大人看著覺得有趣兒,程兆運見江家女孩兒著實可愛,就說:“你們這個閨女真叫人喜。”小英大大說:“你看著好,大了給你當兒媳婦兒。”程兆運說:“真事兒的?”小英大大說:“那還有假?真事兒的。”一句戲言,兩家真的作了親,像模像樣兒地找人“合”了“八字”,換了柬,兩家從此成了兒女親家,關係更親密了。從那以後,倆孩子到一起,還是玩他們的“過家家”,甚至讓別的小孩兒扶著像大人一樣“拜天地”。兩個孩子一年年長大了,守信老實,小英嬌羞,見了麵不好意思,但相互之間感情更深了。守信穿的鞋,鞋裏墊的鞋墊兒幾乎全是小英做的,姑娘還在鞋墊兒上繡上並蒂蓮,成對兒的鴛鴦之類的花樣兒,一針一線都是江小英無言的情意。農忙了,程守信就上江廟幫著幹活兒,逢到那種日子,江小英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格外甜美,走路兒都覺得腳不沾地兒似的。土改了,兩家都劃成了孬成份,兩個家庭的上空都陰了天,倆孩子心裏也跟大人一樣蒙上了陰雲。不過,地主、富農,都不好,有差別不過席上地下,兩家誰也沒嫌誰,親戚還是親戚。兩個年輕人都把對方當成自己一輩子的希望和依傍。那天晚上,戲匣子裏廣播了程兆運的事,江家人聽了都驚呆了,嚇愣了,覺得事情就像出在自己家,大禍臨頭了。小英大大急得跺腳,不住歎氣。小英娘哭天抹淚,不住念叨:“完了,這下完了,咱閨女可怎麽辦啊。”小英大大沒好氣地凶小英她娘:“你少哭哭啼啼的,讓外人聽見,報告了大隊,非拉咱去鬥不可。”小英娘嚇得不敢哭出聲了。小英哥哥二十大幾,長得人高馬大,說話聲音像敲鍾一樣,因為成份不濟,一直沒找著媳婦兒,天天急得心裏火燒火燎,有氣沒處撒。見大大和娘犯愁,小英躺在床上嚶嚶地哭,心裏煩,把腳底下一個礙腳的小板凳踢到一邊兒,“哼”了一聲,說:“小英這娃娃親,當初就不該定。就算定了,解放後也該散夥。”小英“呼”地坐起來,說:“哥,你別說那沒用的。當年,人家是大戶,咱上趕著人家,土改了,人家不行了,咱就跟人家散夥。咱還是人嗎?‘解放’?解放還解放著你了?大大,娘,什麽也不說了,我明天得上榆樹村看看,守信他奶奶,他娘身體都不好,還不知什麽樣兒了呢。”江父說:“妮兒,你不能去。按廣播上說的,程兆運這個命夠嗆能保住。程家這個門兒,你不能進了。這門親事,咱不能承認了。本來就成份不好,再出個殺人犯,三輩子也翻不過身來。那不是明睜大眼地往火坑裏跳嗎?本來娃娃親就不作數兒,從這不走動了,兩拉倒兒。”江小英說:“那廣播裏也沒說,那孩子是守信他大推水裏的,你怎麽就知道他得償命呢。這麽些年的親戚,說散就散了?人家家裏倒了黴了,咱就賴婚?要賴你賴,我反正這輩子不和程守信散。是火坑我也跳,我跟程守信在火坑裏做伴兒。我明天就上榆樹村,誰也別想攔我。”江父把煙袋鍋子朝桌子上猛勁一磕,“呼”地站起來,用煙袋杆子指著小英,說:“你敢去!你去了,就別想回來了。”小英瞪大了眼,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現在是程守信最苦,最難的時候,我就在那裏陪他。”小英大大氣得要脫下鞋底來抽小英,被小英娘和哥哥拉住了。第二天早晨,江小英扛了鋤頭要到生產隊裏幹活兒,江父讓小英她哥替她請了假,不讓小英出門兒,交待小英她娘看著她,說:“你要是讓這個妮子跑了,我要你的死的 。”江小英怕自己偷跑了,她娘會挨打,隻好呆在家裏。傍黑天,小英大大放工回來剛進家門兒,榆樹村程家來人送報喪帖,江父對來人說:“你把帖子捎回去吧。俺沒有這門親戚。”江小英聽見了,三步並作兩步趕出來,要去接帖子,送帖子的已經走了,江小英往門外跑,要去追送帖人,被大大一把拽住,“哐啷”關上大門,說:“反了你了!你敢出去,我把你的腿砸斷。我今天把話明說給你,我就算把閨女砸碎了墊欄,也不能讓她進程家門兒了!”

……

 

程家這邊,本族的叔叔、大爺,熱心人按舊規老禮兒忙著操持喪局。於栓柱喊著他的小兒子三套來幫忙。照例請張“半仙”過來當“先生”,這張半仙前幾年作為“反動道會門頭頭”被抓起來判了刑,頭年把才放回來。村裏人仍然偷偷請他測字算命,“看”日子,辦喪事,仍請他當“先生”,因為他是從舊社會過來的這方麵的“行家”,而新社會是不可能再出這種“能人”了。壽衣,棺材都是現成的,當晚後半夜遺體入殮,一邊就給孝子孝親“破孝”,孝子,孝眷們戴孝帽,著孝衣,分別跪伏在棺材兩側,老太太娘家,葛氏娘家的親戚,老太太本村的二女兒、方莊的小女兒和他們家的親戚也來了,酸棗嶺那邊苦妮兒和郭有江帶著兩個女兒來了。濟南府祥雲裏三女兒接到電報也帶著孩子趕到了。程兆菊身體不好,大家勸她不要來,但她非來送老母親上路不可。陸國筠和周繼香一起陪著來的。程兆菊和國筠,周繼香跪到靈前,號啕大哭,程兆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歹被勸住,這才跟葛氏、程兆蘭,程兆萍說話。兆菊說:“國筠她外頭的要來,一家人都怕人家—這個縣裏不少當官兒的認識他—找他的毛病,沒讓他來。國群還戴著帽子,不擔事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給她信兒。”兆萍說:“我想給學增,學慧拍電報,大隊李書記—就是那個遠房表弟—說最好別讓他們回來,電報就沒打。可憐外甥外甥女兒一個個都是咱娘心上的,臨了不能來哭他姥娘,真讓人難受啊。” 說著就哭起來。程兆蘭說:“兆萍,別太當個事兒了。大老遠的,不來也罷,千裏遙遠的跑回來,也見不著他姥娘了。咱娘知道孩子們的難處。這些年,一提起國棟,國群—更不用說繼業了,就‘撲搭撲搭’地掉淚。……端陽他娘一家子近,都來了。端陽在縣城上學,我給他捎信兒了。”

周恒順這兩天心裏特別難受。舅老爺的事讓他震驚,痛苦,他也為宋家小孩兒的死悲傷。不管廣播裏怎樣宣傳,他也不相信什麽“地主分子程兆運偷盜集體莊稼,拒不認罪,致英雄少年落水而死”,他知道舅老爺是什麽樣的人,那是一個老實得太過份,老實得讓人可憐的人,老實得幾乎不敢在人間世生存的人,這種人會“凶相畢露”?會“作惡”?廣播中還說什麽他是偽裝“老實”、“守法”的地主分子,家裏放著“變天賬”,而且自比為受欺壓的“老馬”,對共產黨,新社會,對貧下中農滿懷著階級仇恨。周恒順十分驚訝。他想起了舅老爺拿走他抄的臧克家寫的《老馬》那首詩的情況,怎麽會跟這件事扯在一起?簡直匪夷所思。這讓周恒順心中滿是疑慮,擔憂甚至恐懼,但又不能對任何人說。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高考前夕發生的這件事,說不定又會影響到他。莊裏來人捎來信兒,說他老姥娘死了,奶奶讓他請假回去。周恒順跟周恒剛和牟洪雲說了這事。周恒剛說:“我跟你一起去。濟南那邊姥娘和媽媽一定會來。我應該去。”牟洪雲說:“我也去吧,我大娘也得來,我想她了。”周恒剛說:“牟洪雲,你去不合適,太過牽強。盧正人會對你有看法兒。對你爸也不好。”牟洪雲看看周恒順,周恒順說:“恒剛說得有道理,你真的不能去。”周恒順和周恒剛趕到了。兩個孩子先來到棺材西側,見自己奶奶(二奶奶),姥娘(姨奶奶),舅老娘,娘(嬸子),媽媽(表姑),姑姑,兩個孩子見自己親人一身縞素,兩眼紅腫,嗓音嘶啞,不由就陪著哭了。程兆菊和國筠對恒剛能來很是感動。管破孝的給兩個孩子戴上白孝帽子,他們在老姥娘靈前敬香,點紙,磕頭。周恒順想著老姥娘對自己的疼愛,酸痛在心裏拱疙瘩,口喊“老姥娘”哭了一陣。兩人祭拜已了,又來陪著守靈。程兆蘭說:“你兄弟兩個是親戚家的人了,不必守靈。你們快考學了,趕緊找個屋去學習吧。”兩人去了西廂房,不一會,院子裏就響起“孝子孝眷謝客”的喊聲和號哭聲。兩個人哪裏坐得住?周恒剛說:“走,我們出去轉轉吧。”周恒順說:“我們到淹死的小男孩兒家去看看吧。”兩人從賬桌子處拿了兩刀紙,去了宋家。他們進了宋家大門,先到靈棚把帶來的紙燒化了,又恭恭敬敬地向遺像三鞠躬,直起身,他們朝孩子的畫像看了許久。周恒順恍然覺得,畫像上那個瘦小,精幹,小大人一樣的孩子似乎要從畫像上走下來,告訴人們,這一切不過是他的惡作劇,是他跟大人開了個荒誕的玩笑,他其實並沒有死,……是的,這件事委實太荒謬,太殘酷,……兄弟兩人來到宋玉柱父親宋家財跟前,周恒順喊他“家財爺爺”,並向他介紹了周恒剛,周恒剛也喊他“爺爺”,兄弟倆向他鞠躬致敬,跟他握手,宋家財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眼裏含淚,說不出話來,兩人說幾句顯然是多餘的,沒用的安慰話,急忙扶身離開。出了宋家院子,他們似乎仍然沒完全從那種極端悲哀壓抑的氣氛中擺脫出來,心情十分沉重,盡管這個孩子不是他們親戚,而且還是製造了這個禍端的人,但他們的痛心和惋惜無以言表。周恒順說:“狗剩兒—噢,宋玉柱—是個特別好的孩子,聽說不光功課好,品性也好。在家裏孝順,勤力,疼愛弟弟妹妹,對莊鄉也好,有人推小車爬坡兒,他準會幫著拉車,有老年人提著東西,他會接過來替人家提,一直送到家門口兒。當然,他幫的一定是貧下中農,對地富反壞,他不但不會幫忙,不論他家大人喊那人什麽,關係如何,他正眼都不會瞧一眼—那麽小的孩子,居然會這樣徹底‘政治化’了,真奇怪。如果不是這樣,何至於有今天這下場。”周恒剛說:“一個這麽點孩子,知道什麽?如果搓麥子的是個一般社員,他不會管,但搓麥子的是個地主分子,他想起老師的教育,甚至想起毛主席的教導,還想起了劉文學的榜樣,立即義憤填膺,挺身而出了,而地主分子驚恐萬狀,倉皇逃跑,這就是災難的起因。天真的孩子,毫無意義的仇恨,無謂的犧牲。一個餓壞了的莊稼人—盡管他是‘地主分子’—餓得要死,搓了幾穗麥子吃,這就是‘階級鬥爭’嗎?天下還有更荒唐的事嗎?宋玉柱和舅老爺都是可悲的犧牲品。”周恒順不知道該怎樣應答。因為按時下通行的觀點,這正是“階級鬥爭”的表現。總是這樣,每當遇到此類令人困惑的問題,周恒順想不通時,就習慣性地認為自已認識水平差,努力使自己跟上通行的觀點,而周恒剛總是別出心裁,說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見解。周恒順說他像杜甫“語不驚人誓不休”,周恒剛說:“其實也不是沒有人這樣想,隻是不說出來罷了。”

給江家送的報喪帖,被江父拒了回來,送帖子的回來說了,葛氏和程守信痛苦萬狀的心又被紮了一刀。葛氏想這門親事完了。守信想,看來江家要悔婚了,小英,就算你大大你娘要這樣幹,難道你也同意?咱兩人這麽些年的感情,你真舍得一下拋棄,從此一刀兩斷?這一兩天,程守信蜷伏在奶奶靈柩旁,一把淚,一把鼻涕地哭泣,“謝客”,稍有停歇,腦子裏就是江小英,江小英,江小英……一邊想著,完了,完了,這回真的徹底完了。奶奶死後第三天了—是出殯的日子了。天快亮時,程守信趴在棺材旁打盹了,他夢見江小英被她爹娘鎖在屋裏,哭著喊著要出來,突然,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天已經亮了,江小英脹紅的臉上掛滿汗珠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裏淚珠兒翻滾,焦灼,痛苦,委屈萬分地看著守信,程守信忙站起來,江小英一頭撲到他身上哭了起來,程守信說:“小英,你別光哭了,你們家怎麽回事?”江小英說:“先別問怎麽回事,娘呢?”程守信說:“娘怕犯了病,歇著去了。”江小英聽了,急忙跑到東廂房,葛氏和衣坐在床上,看見江小英,說:“孩子,你可來了,把我盼死了。”江小英說:“娘,你先別說旁的,快讓人給我破孝。”葛氏說:“孩子,你在靈前哭你奶奶一場就行,沒過門,不能破孝。你有這份兒孝心,你奶奶知道就行了。”江小英說:“娘,不管過門不過門,我一定要帶孝,要帶著‘孝’送奶奶上‘林’,我就是奶奶的孫子媳婦兒了。”程守信說:“娘,就讓她戴吧,娘去給說說。”葛氏讓管“破孝”的本家嬸子給江小英戴上白布褡頭,穿上白衣,白裙,又用白布裹了鞋麵兒,江小英全身縞素,像戲台上的白娘子,被兩個本族的妹妹架著,前仰後合地號啕大哭,踉踉蹌蹌地走到靈前,“撲通”一聲跪倒,邊哭邊喊:“奶奶,你這麽疼我,喜歡我,怎麽不讓我看你一眼就走了?怎麽不等著我過了門,孝順你幾天再走?奶奶,你睜開眼看看,我給你披麻戴孝了,我就是你的孫子媳婦兒了,我死也死到咱程家門裏……”江小英就這樣,哭得嗚嗚啕啕,喊得淒淒哀哀,兩個本族妹妹想著死去的老人素日的慈愛也傷心落淚,跪伏在棺材旁的葛氏,特別是程守信被她哭得心都碎了。江小英哭了足足半個鍾頭,幾個叔伯姐姐過來,架起她來,讓她去東廂房歇息,她說什麽也不肯,非得在棕材右側,和葛氏,三個姑姑並一幫女孝眷一起跪伏在地上,說:“我就在這裏給奶奶守靈,送奶奶上路。”程守信在棺材左側跪伏著,江小英突然出現在喪事現場,又帶孝哭靈,守靈,讓他心裏似潮動浪湧,一股熱流在胸間衝撞,滿腹的悲,苦,酸,疼攪和在一起,讓他喘不過氣兒來。他想,江小英一定是瞞著家裏人,自已偷偷跑來的。小英,哥謝你了。可是,這事一定是一個大亂子,小英能拗過家裏人嗎?我們怎麽辦啊?難道真要把俺們活活逼死嗎?……程守信這樣想著,外邊天光早已大亮,太陽升起來了,一天的“吊紙”,“謝客”又開始了,每次孝子,孝眷跪行著出來給拜客們叩謝,磕頭,程守信在孝子這邊領頭兒,江小英在孝眷那邊領頭兒,兩人儼然是一對孝順知禮的年輕夫妻,在場的有人議論,有人稱奇,有人感歎。……半晌午,突然從大門外闖進四、五個青、壯年陌生男子,麵色冷峻,兩手空空,腳步生猛,一點兒不像吊客,“咚,咚,咚”直奔北屋靈堂,上了台階,盯住棺材右側女眷,似在辯認、搜尋逃犯,靈堂外管事的人知道程家是犯了事的,見來者不善,且全是生麵孔,以為是政府派的人有什麽公幹,俱都嚇得屏息噤聲,沒人敢上他們跟前,更不敢問他們要幹什麽,棺材兩側守靈的孝子孝眷都抬起頭來,十分驚恐,棺材左側的程守信和棺材右側的江小英幾乎同時認出了這些人打頭兒的是小英的一個叔伯哥哥,有名的愣頭青,另外幾個人也是小英的叔伯哥哥—他們幾個和小英家親緣關係很近,沒出“五服”,且都是好成份,遇事不懼衝鋒陷陣,小英的哥哥也在裏邊,隻是縮在後頭,不像前邊幾個人那樣凶猛,程守信見到他們,知道這幫人是來抓小英的,心想這下麻煩大了,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但幾個人都裝作不認識,沒人理他。江小英看見他們,像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從頭頂涼到腳後跟,心裏暗想自己爹娘真夠狠的,竟然不念多年親家舊情,鬧上門兒來了,這是她沒料想到的,小英至此才識得人世間有“絕情”二字,……小英明白她是鬥不過他們的,知道她和守信哥的事要毀於一旦了,心裏悲酸,憤恨交加,渾身哆嗦,決計以死相拚,猛地站起來,朝門框撞去,葛氏和程家姐妹猝不及防,哪裏拉得住?江家幾個人來攔時也已晚了,小英頭已經撞破了,鮮血頓時流下來,染紅了孝帽孝服,小英也倒在了靈前地上,一時大亂,棺材兩側的孝子,孝眷一齊偎上來,程守信蹲下去抱江小英,被愣頭青像撂麥秸個子一樣一下推翻在地,幾個人把小英團團圍住,小英哥哥把她頭上的褡頭布當繃帶胡亂纏住小英額頭上的傷口,幾個人撥開眾人,拽了小英就走,程家人想攔擋,哪裏偎得上邊兒?喪局的管事人全都傻站著,泥塑木雕一般,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拖莊稼捆子一樣拖那江小英,江小英哭喊,掙紮,墜都,兩隻腳拉拉在地上,那幫人不管不顧,幹脆把小英架了起來,一邊往外走,有人一邊惡狠狠地扯下她身上的孝衣,扔到地上,轉眼間小英就被拖出了院外,小英已經哭啞了嗓子,出不了聲了。大門外邊停著他們趕來的毛驢車,幾個人把江小英架上車,按倒在車裏,他們也紛紛上了驢車,愣頭青鐵頭羅漢一樣坐在車尾上,虎視耽耽,看樣子是做後衛,小英哥哥坐在前邊,轟了正不耐煩地倒騰蹄子的小毛驢,板兒車跑了起來,一霎兒功夫就跑沒影兒了。眼看小英被“搶”走了,麵無人色的葛氏一下“出溜”到門檻上,嘴角兒裏流出白沫,咳嗽得撕心裂肺一般,人們手忙腳亂,架了葛氏去東廂房,程守信找出藥來給她吃上,過了一陣,葛氏才慢慢緩過勁來,嘴裏低聲念叨著“小英”,又嚶嚶地哭了。……周恒順和周恒剛昨晚一起住在周恒剛姥娘家,吃過早飯,來老姥娘家,走進大門,正碰上江小英撞破腦袋後,被江廟來的幾個大漢拖走,周恒剛怒不可遏,幾次要衝過去跟江廟來的人爭鬥,被周恒順死死地拽住他們跟著江廟的人出了大門,看著他們趕了毛驢車走遠,才回家來。周恒順說:“可憐這江小英一片癡情要付諸東流了。”周恒剛還處在激憤中,說:“江水英是奇女子,強過當今社會上多數男人。悲哀,真是大悲哀!”

暗樓程家程守信的娃娃親未婚妻不顧娘家人反對,隻身來未過門的婆家奔喪,重孝哭靈,對程家人說來,像在沉沉陰霾中閃射出一道光亮,而江家人來強索江小英,江小英以死相拚,終於被搶走,又給了程家人重重一擊。這事給程家老太太的喪事平添了意想不到的波瀾,像一段愁雲繚繞的畫麵上,又被人飽沾濃墨,重重地抹了一筆。程守信和他母親傷痕斑斑的心又刻上了更深的新傷。程守信咬牙撐著,他母親起不來床了。……老太太停靈兩天了,按張半仙的安排,第三天必須出殯,因為停靈三天不出殯,就要等到第七天,而這是公社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絕對不允許的。第三天一大早,張半仙已經安排於栓柱和三套父子帶人上程家林去收拾冥宅。但老太太的孫女守梅還沒趕到。大家都在苦苦地等著,眼巴巴地盼著。守梅是老人特別疼愛的孫女,遠嫁東北,三年沒回來。……程兆蘭讓周恒順去莊東頭看守梅姑快來了吧,看見了,趕快跑回來送信兒。周恒順來到村東,站在一棵大榆樹下向東眺望。太陽熱乎燎辣地照著,西南風吹過來,是那種又幹又熱讓人煩燥的風,坡裏,這裏那裏一片片麥地,稀稀拉拉,幹巴棱的麥杆兒在風中搖頭晃腦,他記得小時候,東坡裏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麥田,麥收時節,滿地金黃,風刮來,麥田似海洋,波浪滾滾。現在,麥子地少了,地瓜地多了,說是地瓜產量高,但是人們還是吃不飽肚子。近處麥地的地頭上,有很長一段被人掠走了麥穗兒。可詛咒的災荒,可詛咒的饑餓,災荒,饑餓已經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它剛剛又吞噬掉宋玉柱和老姥娘的生命,舅老爺也正在等待交付自己的生命,它還像鈍刀子割肉一樣,慢慢地,殘忍地損毀著如程守信,江水英和無數不幸的人的生命。……周恒順伸長了脖子,努力朝東望,脖子發酸了,依然不見守梅表姑的影子。……周恒順這次回來,除了要給老姥娘送終,要安慰奶奶,還有一個願望就是見到表姑。他已經幾年沒見到她了,心裏很想念她。在從小到大的經曆中,守梅表姑在他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從小去老姥娘家,表姑隻要看見他,每每歡快地跳起來,放下手頭的活計,把他攬到懷裏,親他的小臉蛋兒,如果是冬天,就用她的手捂他冰涼的“小爪子”。她會牽著他的小手兒,領著他上她住的房裏,把特意給他留的各種好吃的東西—也許是兩塊餅幹,幾粒糖塊兒,幾個核桃,一捧葵花子兒—拿出來,讓他吃,他像個小饞貓兒,蜜口香甜地吃,表姑就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好像這些本屬於她的東西,讓他吃了,比自己吃,她更高興。而看著他吃,對她來說,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表姑看著她吃完了,就帶著他玩兒,或者“咚咚”地爬上二樓,三樓,趴在小窗口上,看全村的風景兒,或者在前院兒後院兒裏,跟他玩“藏麻虎”,摘野花兒,逮蛐蛐兒,表姑有時把一小朵野花兒插到他頭發上,領著他讓老姥娘看,說他跟小閨女一樣俊。有時表姑牽著她的手在院內院外漫無目的地東看西看,他特願意讓表姑牽他的小手,她的手跟奶奶和娘的手都不一樣,特別嬌小,軟和,溫乎乎的,他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的手被表姑的手攥著那種感覺。他還願意讓表姑背他,抱他,當他們玩“藏麻虎”時,他特願意被她找到,因為那時表姑會一邊用又脆又亮的聲音“格格格”地笑著,一下抱起他來,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刻。他願意看表姑,他覺得表姑長得像花,不,比花還好看,……周恒順八歲了,村裏“土改”了,奶奶帶他上老姥娘家去,大人的臉色變得沉重,說話聲音也變低了。表姑似乎突然變大了,眉宇間生出幾分憂色,但隻要見他來了,仍然會展開燦爛的笑容,像突然綻放的花朵。她還會跟原先一樣拿東西—盡管比原先少了—給他吃,哄他玩兒,隻是不上前邊院子了,因為那裏都住進別的人家了,更不領他上院子外,因為她是地主家的女兒,她怕人家會欺負她。表姑的笑聲越來越少了。剛解放那一年,舅老爺在濟南三姨奶奶勸說下,讓表姑報名上了本村的小學。實際上,表姑在程家私塾學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認識不少字,但不會算術。表姑已經是半大閨女了,卻跟周恒順這幫小男孩兒一起上一年級。表姑比他們高出一頭多,人長得俊,穿著合體,潔淨,一顰一笑,得體大方,在一幫泥孩子中間,亭亭玉立,是一道別樣的風景。班空兒裏,表姑會走過來看看周恒順,讓班裏的男孩兒很羨慕,甚至很嫉妒。周恒順覺得很開心,覺得和表姑做同學,是很奇妙的一件事。但是,讓周恒順不理解的是,土改過去的日子越長,老姥娘家的人感到的壓力倒越來越大,他們一家人臉上的愁雲更濃重了,說話的聲音更低了,連他們家晚上點的燈似乎也更暗了,一家人膽子更小了,似乎隨時都會有災禍臨頭一樣。表姑的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了,笑聲再也聽不到了。本來表姑在班裏如鶴立雞群,有一種凜然難犯的氣度,但慢慢地,竟有個子高的壞男孩兒欺負她了,罵她“地主小姐”,“地主羔子”,表姑麵紅耳赤,羞慚難言,眼含淚水,惶然躲閃,周恒順看著表姑美麗的臉龐上苦怨無助的神色,好看的眼晴上晶瑩的淚珠兒,心裏很疼,他寧願自己被小壞孩兒欺負,也不願意他們欺負表姑。但是,壞男孩兒卻更願意欺負表姑。很快,表姑就不上學了。這讓周恒順難過了好幾天。冬天,周恒順去上學,看見表姑在離學校不遠的大路上幫舅老爺掃雪,腮幫子凍得像熟透了的桃一樣紅,眼睛裏滿是羞慚,委屈,無奈和不甘,還有對學校難舍的留戀。後來,村裏家家戶戶入了合作社,表姑下地幹活兒,周恒順有時在路上碰見她,見她總是戴著草帽兒,手脖子上也纏了手絹兒,她個子長高了,也更漂亮了,周恒順跟奶奶去老姥娘家,表姑見到他,總是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問這問那,特別關心學校裏的事,周恒順覺出來,表姑的手掌心,手指頭上長了繭子,不那樣柔軟了,但他還是願意表姑攥他的手。周恒順要離開本村去牟屯上高小了,表姑做了書包送給他。再後來,周恒順考上了一中,成了中學生了,表姑特別高興,他感覺出來,表姑對他抱了很大期望,她滿心希望,她所喜歡的“端陽”日後有出息,生活得好。這時候,恒順長高了,成了大男人了,不好意思拉表姑的手了,但是表姑還跟原先一樣疼他。表姑對他的關愛,讓周恒順相信人世間有真摯的,無私的,不求回報的愛。周恒順看著豆蔻年華的表姑,常暗自拿自己的女同學和她相比,他覺得表姑比那些女生更美麗,更聰慧,隻是沒有她們幸運,他為表姑抱屈,不久,表姑被迫遠嫁關外,周恒順見過那位準“姑父”,一望而知是粗夯,沒有文化的人,他覺得他配不上表姑,表姑找他“可惜”了,表姑應該有更好的男人。但表姑終是接受現實,屈服於現實,她隻有哭泣,但沒有抗爭,順從地答應下來,跟著她未來的丈夫,上了來接她的馬車,離開家走了。臨走她抱著門框,院裏的棗樹掙紮,痛哭流涕,周恒順想,她不隻是為遠離家鄉父老,為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為未來艱辛的人生而哭泣,也是為自己告別失落的,充滿屈辱和辛酸的青春歲月而哀傷。周恒順記得,表姑坐在馬車上,淚眼迷離看著車下不忍割舍的親人,囑親人保重,還對他說:“端陽,記著給表姑寫信。”表姑走了,周恒順為之惆悵了許久。他是中學生了,他知道生活是實際的,比起在本地死坐死捱,表姑的遠走是對的,是要逃離屈辱和苦境,她畢竟是嫁給了老百姓羨慕的,吃公家飯,拿工資的工人,那怕是在遙遠的,寒冷的關外,在幾百米深的井下挖煤,那也是工人,跟搬坷垃的農民相比,那還是強得多。表姑走後,周恒順再去老姥娘家,沒有了表姑,氣氛沉重,壓抑的暗樓院裏屋裏更其沉重,壓抑,讓人難以呼吸。他看著表姑用過的家什,照過她臉的小鏡子,她編的器物,她縫製的門簾,心裏有無限的惆悵。他從大人啦呱中,知道表姑走後的情況,這是他最關心的,她什麽時候結婚了,什麽時候有工作了,什麽時候有小孩兒了,……表姑書念得少,寫信要請人代筆,信來得很少,每次來信差不多都是那幹巴巴的十幾句話,逢年過節,她會給老姥娘打五塊錢,八塊錢來。周恒順給她寫過兩封信,表姑都沒回信,周恒順就不再寫了。他知道,她生活在別一種環境裏,在嚴酷的自然的和社會的生存條件下,生活的重壓,心理的重負,已然塞滿了她的感情空間,周恒順不願再去打擾她,讓她為找人寫信而多份兒麻煩。但周恒順覺得,表姑心裏一定還想著他。……周恒順重感情,他懂得感恩。他甚至想過,將來自己有了獨立生存的能力,他一定要報答表姑。這些年來,他受政治教育,追求上進,受“階級鬥爭”學說影響,有時候自己不由得暗想,他和表姑,和身籍《另冊》的親戚之間這種感情,莫非就說明他和剝削階級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但他又想,不對,運怎麽說也不是那麽回事,新社會是脫胎於舊社會的,革命難道就要六親不認?就要否定那種美好的,純潔的親情?……周恒順坐一會,站一會,焦灼難耐,望眼欲穿,但表姑仍然沒有出現。他想,表姑接到電報,一定心急如火,歸心似箭,心憂如焚,心痛如搗,而等待著她的,遠不止她親愛的奶奶去世這一件痛事,還有多得多的災難,她連做夢也想不到的禍端。她離家幾年後返家,“家”竟遭此劇變,受此重創,她會多麽痛苦。……太陽快到正中了,馬上就正晌午了,表姑肯定趕不上出殯了,周恒順不再等了,往村裏走去。

程家老太太停靈的第三天,從早晨起,程家老林的老看林人於栓柱就和兒子三套一起帶了幾個人在程家老林為老太太收拾“陰宅”。程家老東家程洪基和他太太是於栓柱的恩人。盡管土改以後,天地翻複,程家人從受人尊敬的“人上人”跌落成人皆可以欺辱的人下人,於栓柱沒有翻臉不認人,他還是把程洪基夫婦當成自已的恩人對待。程兆運出事的當天下午,他就去了暗樓,嬸子還能認出他來,但他知道老人八十歲了,已經像一盞油將近,芯半枯的殘燈,經不起一點兒風吹草動了。果然第二天程家就送來了報喪帖,他想這是老太太知道兒子出了事,難受死了。他不知道是他兒子大牛提議並親自帶人去程家抄家,老太太連氣加嚇死掉的。於栓柱接到報喪帖,一刻也沒停,就去了程家。他趴到老太太遺體前老牛哀號一般失聲痛哭,哭聲裏含著悲痛也帶著愧疚。這些年,他兩個“青皮”兒子帶著頭兒整治程家人,他抱愧。人家對咱有恩,咱對恩人不報答,也不能恩將仇報啊。他管不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從小就不是聽話的孩子,何況他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更何況他們做的事,是新社會,新潮流,他們是在“幹革命”,搞“階級鬥爭”,誰也抗不了這個新社會,新潮流,“幹革命”,弄“階級鬥爭”那可是大事情,開會,廣播都是這一套,老於頭兒納悶的是,他兩個他向來認定不成器的兒子怎麽搖身一變就都成了“幹革命”的人物兒了呢?幹麽說麽,老於頭兒是管不了了,人家幹的就是這個,人家是上級的紅人哩,你一個糟老頭子能怎麽著?……這個榆樹村兩個大戶,江家兩代主人一個亂根砸死,一個槍斃,家裏隻撇下孤兒寡母,經過這兩天這場大難,程家家主人程兆運進監牢了,老嫲嫲亡故了,“革命”眼看把他們家“革”沒人了,沒的“革”了。老太太走了,老於頭兒悲痛,也覺得走了就走了吧,活著天天擔驚受怕,走了省心了,眼不見為靜。老於頭兒覺得程守信是冤枉的,他為這個老實本份的莊稼漢的苦命痛心,但人家非整治他不行,人家要興心整治哪個人,理由總是一套一套的,那些話,他聽都聽不明白。像大多數不識字的莊戶老頭兒一樣,他把世上發生的一切都歸結為“命”,是“命裏注定”的事。……土改以後,於栓柱仍住在程家林的老林屋裏,他住慣了,不願意往莊裏搬,他也願意跟他的恩人程洪基大叔做伴兒,他們來到程洪基墳前,老於頭兒把香、紙放到墳前小石桌兒上,程洪基的墳在老林靠北頭一個角兒裏,離早年間一場龍卷風刮出來的高崖深坑老遠,這是張半仙看風水給指的地方,墳周圍是幾棵高大,蒼老的柏樹,像站著幾個護兵。程家雖然家大業大,但一是舊社會沒人當什麽官,二是程家家風儉樸,程洪基的墳墓修得並不高大鋪張,不過是磚砌拱頂的墓穴,墳頂堆上黃土。老於頭兒在墳前石桌的香爐裏插上香點著,又在石桌前燒化火紙,和兒子三套先後磕了頭,老於頭兒說:“叔,俺嬸子來和你做伴兒了,我和小三兒來給她收拾屋子,打擾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在天上享清福,這些年,俺嬸子沒少受顛險,她也熬出頭兒了,來找你了。”於三套在旁邊不動聲色地,臉寒寒地聽著,他懂得大大對程家兩位老人的感情。幫忙的幾個人遠遠地站著看著。於栓柱和兒子三套把墳頂靠前的黃土鏟開,於栓柱小心翼翼地把墳墓圍牆裏邊墓道正前麵預留的“門”上堵著的青磚一塊塊拆下來,遞給幫忙的人,又把墓道的門拆開,東邊墓道裏漆成醬紫色的棺材還好好兒的,於拴柱撫摸著棺材,老淚縱橫,念叨說:“叔,拴柱想你啊。”過了片刻,他讓三套遞給他條帚,他下到西邊墓道裏,蜷著身子挨著打掃了一遍,老頭子已經渾身汗了,他躬著身子走出墓道,長舒下一口氣,抬頭看看瓦藍的沒點雲彩渣兒的天,自語道:“老天爺不孬,天好,上林的人踩不了泥了。”又看看已經稍稍偏西的太陽,對三套和那幾個人說:“出殯了,有頓把飯時就來到了。”

天正晌午,張半仙一聲號令,程老太太出殯儀式開始了。程守信在最前頭,本族“五服”內的叔伯兄弟,侄子跟著,頭戴孝帽,身穿孝衣,腰束麻繩,拄著糊了火紙的柳木棍子(哀杖),在靈前叩頭,葛氏吃了藥片兒,掙紮著,帶領程兆蘭姐妹,本族“五服”以內的姐妹,妯娌,侄女,侄媳在靈前叩頭,程守信在靈前摔碎了一隻瓦盆兒—是為“老盆”,站起身,前麵導引,幾個杠子工抬起棺材緊隨其後,其他孝子,孝眷,親戚,賓朋跟在後麵,孝子、孝眷們粗細,高低不一的號哭聲匯成一種奇異的合唱,從莊裏響到村外大路上,有人在送葬隊伍前頭往路上潑白麵水,是為“湯”,還有人在送葬隊伍兩邊,一邊走一邊撒剪成舊時錢幣狀的紙錢,總有個把小時,送葬隊伍來到程家老林,到了程洪基墓前,抬棺人放下棺材,葛氏,程家三姐妹撲到棺材上拍打,號哭,苦妮兒和周繼香,陸國筠,周恒順和石頭兒,周恒剛兄弟三個一邊哭著,一邊拽著,勸著號哭得似乎要交了性命的親人。張老先生下令讓人們把她們拽開,然後命令抬棺人抬了棺材,把館材送入墓道,於拴柱帶人把墓穴門封好,重新壘上外牆,張半仙指揮著擺供,燃香,化紙,孝親跪了一地磕頭祭拜。幫忙的人往墳頭上鏟土,嶄新的黃土把墳墓蓋成了一個大大的土饅頭,太陽西斜,西南風吹來成熟的麥粒兒的芳香,儀式完了,程老太太“入土為安”了,但葛氏和程兆蘭姐妹三個意猶末盡,又跪伏在娘的新墳前,邊號哭邊向冥冥中的爺娘訴說自己的悲酸和哀痛,盡情地傾倒滿腹的苦水。……送葬的本家,親戚,莊鄉,賓朋漸漸散去,太陽西沉,葛氏和程家姐妹,程守信才在親人們勸說下離開了墓地,回到自己已然麵目全非的家。

天黑了,人們大都離去,暗樓院兒裏隻剩下自家親人了。苦妮兒,周繼香和陸國筠伺候幾個長輩和程守信喝水,歇息。周恒順兄弟倆,周恒剛,於拴柱父子收拾屋子和院子。突然,從大門外傳來扯破喉嚨的哭叫聲,程兆蘭說:“端陽,你表姑來到了。”程守信翻身跳起來,往院外跑,周恒順和其他幾個人跟了出去,程守信和周恒順扶著程守梅進院來,葛氏和程兆蘭三姐妹迎過來,程守梅撲倒在她們腳下,放聲大哭。守梅哭著問:“您怎麽不等等俺?怎麽不讓俺看奶奶一眼?”葛氏說:“妮兒,不是不想等你。是大隊不讓。”守梅問:“俺大大到底怎麽了?”葛氏說:“你大大是在坡裏搓幾穗麥子吃,惹出大禍,讓公安局帶走了。”守梅問:“我在路上聽人說,俺奶奶是讓抄家的給嚇死的?”葛氏說:“咱也不敢說這個話。你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身子瓤了,不撐折騰了,那幫人來一鬧騰,就不行了。妮兒,啥話也不說了,你先喝口水,吃點麽兒,上林哭你奶奶一場吧,她還沒走遠,她孫女兒回來哭她,她能聽得見。讓守信陪你去。”程兆蘭說:“這幾天,守信夠載了,讓端陽和小剛,石頭兒陪他表姑去吧。”程守梅喝了杯水,拿了飯來,怎麽也吃不下去,放下飯碗,就急著上林。程守信一定要去,就和端陽兄弟一起陪著去了老林。天已近傍晚,成群的烏鴉在老林上空飛來飛去,在鬆柏樹枝頭聒噪,還有數不清的麻雀兒在嘻鬧,它們不知人間苦楚,倒活得自由自在,如果佛教說的“六世輪回”是真的,那轉世為一隻鳥,比來人世受苦,顯然幸運得多。程守梅在爺爺奶奶墳前足足哭了半個小時,幾個人勸她止住了哭泣。周恒順說:“表姑,你也累了,咱回家吧。”周恒順看表姑,落日的餘暉透過樹枝照著她,斑駁的樹影映在她臉上,曾是那樣美麗的麵孔滿是悲傷和疲憊,像是蒙了霜,生了鏽,周恒順感到心裏難言的酸楚。直到這時,表姑似乎才意識到,一直陪著她的這個大小夥子是表侄端陽,守梅仰臉看著他,說:“端陽,長成大男人了?”周恒順點點頭說:“表姑,你走了好幾年了,我還不長大了。”守梅問:“你初中畢業了吧?”周恒順說:“表姑,再有個把月,我就高中畢業了。表姑,你在關外過得還好吧?俺姑父怎麽沒一起回來?”表姑說:“還行。那邊正動員工人下放,支援農業,怕讓人家給下放了,你姑父沒敢請假。”周恒順又問她工作,家庭,孩子的情況,表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答著。周恒順不再問話,大家悶著頭在路上走。他原先預想的表姑見了他會十分激動,非常親熱的情形沒有出現,他發現,他和表姑分別幾年後再聚首,雖然表姑依稀是舊時模樣,但是歲月的磨飾,迥異的經曆,不同的生活已經把他們遠遠地分隔開,相互間已變得生疏,隔膜,幾乎無話說了。……周恒順不禁感到原先那個表姑再也回不來了,他頓時真切地感到人世無常,什麽都會消逝,一切都會變得麵目全非。……

半夜了,周恒順和石頭兒扶著奶奶,和娘,姑姑一起回自己的家。睡下了,周恒順渾身酸軟,怎麽也睡不著。這兩天經曆的事老在眼前浮現。他又在目睹,感受人世的苦難,他在想,老姥娘死得好慘,好苦,但是,即使勉強活著,活一天,痛苦一天,死,也是一解脫。而且,但願如唯物論所說,人死了沒什麽靈魂,即使有靈魂,也不要有對前世的記憶,因為那記憶中除了痛苦還是痛苦。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是最好不過的。死者,逝矣,徹底地消失。不要有什麽“在天之靈”,也不要什麽“地下有知”,完全告別,徹底寂滅,徹底解脫。而活在世上,特別是活在“另冊”裏的人們仍要繼續沉淪於無邊的苦海,不知道有岸無岸,岸在何方?……

第二天周恒順,周恒剛要回學校了,他們相約一起去老姥娘家道別,他們先問候了躺在床上呻喚咳嗽不止的舅老娘。周恒剛對濟南姥娘和媽媽說:“姥娘,媽媽,你們節哀保重,我們得回校了。”程兆菊說:“我的好孩子,趕緊走吧。別耽誤功課。”陸國筠囑他好好溫課,好好考,考個名牌大學。周恒順去看表姑,表姑眼腫了,嗓子啞了,匆匆吃一點飯,要和守信表叔一起坐一輛借來的毛驢車去縣城,希望見見關押著的父親。周恒順兄弟一起坐了毛驢車,到了縣城公安看守所,周恒剛和周恒順陪程守信一起去問,人家說犯人判決前,不準家屬探望。很快就開廷公審,到時候通知家屬來旁聽。程守梅進去找人家哀求半天,但裏邊的人不為所動,無奈何,姐弟倆隻好灰心喪氣地回村了。

……

幾天後,榆樹村舉行了英雄少年宋玉柱追悼大會。縣委,縣人委,縣團委,縣教育局,公社黨委,管委,中心校領導,公社各大隊小學師生,榆樹村大隊全體貧下中農共一千多人參加了大會。會場設在村外一個大曬穀場裏。會場附近,自行車擺了好大一片,社員們看得眼花潦亂。追悼會會場布置得莊嚴肅穆。會開得十分隆重。公社石書記致悼詞,各界代表也發了言。他們懷著對英雄少年的崇敬,對階級敵人的切齒痛恨,盛讚宋玉柱堅定的階級立場,公而忘私的高尚品質,大無畏的鬥爭精神,憤怒聲討地主分子程兆運的嚴重罪行,號召廣大師生,貧下中農學習宋玉柱,擦亮眼睛,站穩立場,狠狠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奪取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生產救災的新勝利。會前,公社工作組和大隊幹部動員宋玉柱的父親宋家財上台發言,他說什麽也不幹,說:“你們就別跟我說這事了。你說下天來,我也不上去講。我兒死了,我沒心上去顯擺。我講話,能把我兒講活了?我不講,沒的講也不會講。”幹部們拿他沒辦法兒,隻好作罷。會後,工作組和大隊黨友部開會,決定趁熱打鐵,乘勝追擊,召開批鬥階級敵人大會,工作組有人和於大牛主張把程兆運的老婆和兒子弄上台,顧青山說:“他家老嫲嫲剛發完喪,程兆運老婆有喘病,硬拖她上台,一口氣兒上不來,死到台子上,就不好了。這個莊姓程的不少,跟暗樓程家關係都不孬,把大家都惹煩了,不大好。程兆遠他兒子程守信是個老實守法的青年,讓他上台,不合政策,我看也算了吧。”公社石書記略一沉吟,同意了顧青山的意見。開會的時候,通知程守信參加,但沒讓他上台,隻讓村裏戴帽子的四類分子上台接受批鬥,江家柳氏瘦弱不堪,像個“紙人子”,風大了就能刮倒,也被弄上了台。她的二兒子江世華雖然是個青年,但身為惡霸地主子弟,堅持反動立場,攻擊貧下中農,破壞生產救災,也被作為反麵典型揪上台子,還因為不服氣,不老實,會後又被大隊民兵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一九六一年六月九日(農曆四月初六),星期天,陶陽縣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地主分子程兆運偷盜集體財產致死人命案”。一大早,程兆運的兒子程守信,女兒程守梅就來到法院門口,周恒順、周恒剛和牟洪雲也結伴兒來了,和表叔,表姑一起等候。等了個多小時,法院大門開了,他們趕緊進院去,走進審判廳,在旁聽席前排坐下。不一會兒,榆樹村大隊幹部顧青山和於大牛陪著宋家財夫妻來了,兩位幹部送宋家財夫妻在證人席上坐好,顧青山低頭和他們說了幾句話,就和於大牛到旁聽席在離程家人不遠的地方坐下。顧青山麵無表情,當看到程家姐弟時,朝剛從關外回來的程守梅點了點頭,這讓程守梅十分感動,眼含著淚連連點頭。於大牛不停地起來坐下,坐下又起來,好像剛出窩兒的公雞,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匆匆走到宋家財夫婦跟前,嘴頭子對著宋家財的耳朵嘰咕了一陣,宋家財隻直著耳朵聽,並不回應,於大牛說完,又大步往回走,一麵大模大樣地朝漸漸多起來的聽眾看了一遍,有點像戲台上的角色在“亮相”,看樣子是要讓聽眾知道他不是來看熱鬧兒的普通“群眾”,而是出了英雄少年的方莊公社榆樹村大隊的領導。他回到座位上,顧青山扲了他的衣襟,讓他趕緊坐下,看樣子是讓他放穩重些,別有事沒事地亂跑。於大牛坐下了,顧青山低了頭,不聲不響,顯然沒把本大隊出了英雄少年當成什麽榮耀,反倒因為本大隊發生這件事故而難過和不安。這時,幾個穿中山服的幹部從台子一側小門兒出來,分別在放有公訴人,審判長,審判員,書記員小牌牌兒的桌子後麵坐好。審判長搖響了桌子上的鈴鐺,提醒全場肅靜,宣布“開庭”,然後高喊“帶被告程兆運”,聽眾席上的人們一陣議論,一齊轉頭向後望去,聽見院子裏警車門打開的聲音,轉眼間被告由法警押解著進了審判廷。大家看到,被告程兆運個子矮小,瘦得跟麻杆兒似的,花白的短頭發挓挓挲挲,小臉兒黑乎臘巴,皺皺巴巴,穿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破白褂子,有一個個汗堿圈圈兒,打著補釘的青褲子,他低著頭,瑟縮著,在法警命令下站到被告席上,聽眾“嗡嗡”地議論起來,人們似乎對這個敢於“破壞,行凶”的“階級敵人”這副可憐相感到意外。程家姐弟和周恒順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也看見了他們,當他的目光和兒子、女兒的目光相遇時,他裂了裂嘴,要哭出來的樣子,但隨即把頭低下。開庭了,一位人高馬大,器宇不凡,儀容威嚴的中年幹部用中氣十足的聲音拉著長腔,抑揚頓挫地宣讀起訴書。看得出來,這位幹部對起訴書的文筆和自己的朗讀都很欣賞,滿意和自得之色形於言表。起訴書敘述案情還算真實,當然難免“傾向”和“立場”色彩,到了結論部分,聲音提高了若幹度,幾乎一字一頓,加重語氣,以示“強調”,把程兆運搓麥穗定性為“盜竊集體財產”,把不執行宋玉柱命令說成是“公然抗拒”,“氣焰囂張”,把程兆運另找小路逃跑說成“狡猾成性”,“陰險惡毒”,致使英雄少年在追趕“程犯”的路上,不幸落水身亡。最後說為打擊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弘揚正氣,為死難英雄少年報仇,對程兆運必須從嚴懲處。起訴書宣讀完,審判長宣布英雄少年宋玉柱的父親宋家財同誌作為證人發言。坐在證人席上的宋家財麵容憔悴,極度的悲痛讓他一下老了好多,今天的場麵是他這一輩子從沒見過的,他從沒在這麽多人麵前說過話,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台上先喊道:“法院領導,您聽我說,行吧?”審判長蹙著額頭,但語調和緩,親切地說:“就是要請你說話,你不要緊張,沉住氣,大膽說,把心裏話,把對階級敵人的仇恨全說出來,人民法院一定為你做主,為你兒子報仇。”盡管事先於大牛已經做了他的工作,現在審判長又開導了他,但他卻還是不能領會他們的意圖。他站在那裏,頭搖晃兩下,像撥浪鼓,伸出兩隻手左右搖擺一陣,有點像在集市上跟人講價,他臉憋得通紅,費勁地說:“法院領導,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俺大隊於大隊長和你那個意思。你們的意思我明白,狠勁判這個程兆運,弄死他,就是給俺狗剩兒報仇了。俺跟狗剩兒他娘合計來,俺不願意那樣,俺今天來,是想求求縣裏領導,把程兆運放了。”宋家財這番話,台上的人出乎意料,也猝不及防,台下的聽眾麵麵相覷,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審判長敲敲案子,說:“大家肅靜。”宋家財依舊站在那裏,像打開了閘門兒,一定要傾泄似的,他不再惶恐,大聲大氣地咳嗷兩下,朝地上吐了一口粘痰,清了清嗓子,像是怕不讓他說了,急忙又說:“你們不知道內情。俺聽莊裏跟他一起打石頭的人說,程兆運那天晌午吃了兩個長毛的菜窩窩頭—如今社員不都這種飯食?他拉肚子了。他回村路上又拉了,餓急了,走不了路了,才搓麥子吃的。他搓麥子的地方不遠就有他拉的稀屎—公安的同誌見來。俺家那小子是少先隊大隊長—胳膊上牌牌兒三道紅杠杠兒,小子太頂真,老師說什麽他信什麽,他知道程兆運成份不好,他信黨的話,覺得成份不好的都是壞人,就去抓他了,程兆運知道這下子屙下了,嚇死了,就跑了—別說是地主,就是一般社員,偷莊稼給逮著了,也得跑,誰不跑?大隊規定要罰錢哩。換了誰也得跑。可是,別看程兆運麵上老實,心眼兒夠使,他老哥拐彎兒往河溝子那邊兒竄趟子了,俺家那小子還按原路追他,天又晚了,他急急慌慌,掉水溝裏了,他身上要不背一筐草,也就爬上來了。該俺家孩子命短,就死那水溝子裏了。俺兒活支拉的走的,第二天抬回來個死的,俺跟孩子他娘疼死了。沒法兒過了。可是,人不能不要良心,程兆運雖然戴著帽子—他就是(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 )受的地多,沒別的,是個一牢把本的莊稼人,俺狗剩兒已經死了,俺不能再拉上程兆運當個墊背的,那能當了麽兒?倒弄得俺心裏更難受。趁早別弄這樣的事兒。程兆運也就夠倒黴的了,這兩天,他老娘死了—算一命抵一命了吧,他好好個兒媳婦兒散了,還要怎麽著?算了吧,您麻利地把程兆運放回去,讓他跟俺一塊兒回家。這事兒就算完了,別拿龍捉虎地搗鼓了。”宋家財一席話把法庭裏的人驚呆了,弄傻了,台上的人互相嘁喳,台下的人你一言他一語地議論,程守梅在低聲飲泣,程守信默默地流淚,被告程兆運臉上滿是淚水和鼻涕,周恒順,周恒剛,牟洪雲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被宋家財的話震撼了,他們由此更加明白了“好人”的概念,甚至有一種莫名的人生崇高感讓他們激動萬分。周恒順兄弟眼睛潮熱,沉靜地觀察著法庭的動靜兒,牟洪雲眼淚婆挲,看著宋家財和程兆運。顧青山邊聽邊點頭。於大牛坐不住了,氣得跺腳,嘴裏嘟囔:“哼,宋家財這個人,跟他說得好好兒的,他怎麽變成這樣兒了?這是弄的什麽事兒?這不弄到兩叉股兒裏去了?”片刻過後,審判長命令全場肅靜,又說:“被告程兆運,剛才宋玉柱父親宋家財的發言隻是他個人的意見,這絲毫不能減輕你的罪責。你不要抱什麽幻想。你說說你的態度。”程兆運低著頭,聲音抖顫著說:“法院領導,我不敢抱‘幻想’,我認罪。狗剩兒—不,是宋玉柱—死,是我偷麥子引起的,我承認。我一聽說孩子死了,就知道自已作大孽了。我自已找公安投的案。家財兄弟說了,人得憑良心。我不搓麥子吃,興許就出不了這個事兒。狗剩兒—不,是宋玉柱逮著我,我要是乖乖地盡著他逮,他就掉不到水溝子裏,他就是掉進去,我也得拽上他來。他是個孩子。打上輩兒到俺這一輩兒,莊鄉都不孬。出了這事兒,俺心裏也難受。領導,我認罪,認罰。您怎樣判我怎麽服從,不反強。……說一千道一萬,人家孩子沒了。……”程兆運又轉向宋家財,說:“家財兄弟,我罪過,對不起你和弟妹。你的心意我領了。”時近中午,審判長宣布休廷,擇日宣判。

程兆運的案子案情並不複雜,又是被告本人主動投案,被告供述與公安偵察結果完全一致,案情原委,被告責任十分清楚,但在具體處理上,縣委,縣法院出現了三種意見。一種意見,以縣委廖副書記為代表,主張重判,以打擊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另一種意見來自法院院長和廷審審判長,他們認為此案案情簡單,宋玉柱之死與程兆運偷麥子雖有關連,但程對宋之死無直接責任,更無致死人命的主觀故意,主張改由公安處理,送勞動教養,公開審理中,死者親屬發表了同情被告的意見,如處罰嚴厲難以服眾,法院裏甚至有人主張無罪釋放;而縣委曹書記的意見是,宋玉柱一事已經上報地委,且在縣內作了廣泛宣傳,如無罪釋放或輕判,政治影響不好,還是堅持原來定性(階級敵人破壞活動,),但可以不予重判,要求法院的同誌考慮政治需要,顧全大局,對程兆運判處有期徒刑,盡快了結此案。全縣任何部門—包括公、檢、法—全都無條件地服從黨的領導,執行黨委—常常是書記—的指示,這是原則,也是中國政治機器運行的常識,法院的同誌自然會奉命行事。時隔幾天,縣法院即發布公告,判處程兆運十五年有期徒刑。

二十幾支青麥穗,十五年有期徒刑,未老先衰的小幹巴老頭兒程兆運將在苦役中煎熬漫長的歲月。如果命大,能活著出來,就是古稀之人了。葛氏聽說了,立即昏了過去。兒女相對垂淚,瞻念父母的晚年,家庭以後的日子,不寒而栗。縣公安局來了通知,六月十五日,程兆運將被押往吉林一勞改農場服刑。六月十三日,家屬可以去看守所探望。這天上午,程守梅和程守信姐弟兩人帶一點食物和一包衣物來到縣看守所。守梅見了父親,一聲“大大”喊出口,就哭得說不出話了。程兆運哭得淚一把鼻涕一把,擦擦眼淚,說:“怨我。做事不犯考慮,惹出禍事,把人家孩子害了,也讓自家人吃苦。”程守信說:“大大,你別光怨自己了。村裏人都說,這事兒不賴你。是咱命不濟。”程兆運問守梅哪天來的,“客(女婿)”和孩子們好嗎,守梅說,她接著電報,知道大大有難,立刻買票往家趕。女婿怕下放了,沒敢請假。他和孩子都好。讓大大別掛著他們。程兆運問守信,這些天你奶奶身體怎樣,我的事沒讓她知道吧,你娘喘病厲害了吧。程守信聽大大問這話,像有人拿刀子捅他的心,強忍著,支支吾吾地說:“俺奶奶身體還那樣兒。老問你,給她說你出夫挖河去了。俺娘也不要緊。”守梅和守信來看大大,把為奶奶服孝穿的白鞋脫了,但守梅忘了解掉頭發上的白頭繩兒,程兆運問:“小梅,你頭上怎麽紮白頭繩兒?你們有事瞞著我,你奶奶到底怎麽著了?”守梅“哇”地哭出聲來,說:“大大,俺奶奶……她……她走了,……”程兆運問“哪天的事?”程守信說:“你讓人家帶走的第二天。”程兆遠“撲通”跪下,哭道:“娘,兒不孝,俺把你連累死了。……”兩個孩子蹲下拉他起來,父子(女)三人哭成了一團。站在旁邊的警察說:“程兆運,快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麽?在這裏哭什麽喪?”程兆運像皮球蹦起來似的,迭忙站起來,說:“政府,我不對。”兩個孩子囑咐大大,那邊天冷,讓他注意保重身體。程兆運交待守梅早點回東北,“客”又上班又帶孩子不好辦。又叮囑守信照顧好他娘,過個年把半年,把小英娶進來,好好過日子。”程守信強忍著淚水,連連點頭。守梅把帶來的東西拿給他,又給了他十元錢。到時間了,程兆運被警察帶走了。姐弟兩人站在會見室裏,透過窗子,看著父親佝僂的身子,破衣爛褲,一步步地走向看守所的內院兒,進了那個大鐵門,大鐵門“哐當”關上了,姐弟兩人才匆匆離去。

程守梅,程守信姐弟兩人頂著天上的毒日頭,坐了毛驢車急急忙忙往家趕。娘一個人在家,他們不放心。半過晌午,來到家門口,慌裏慌張地開開鎖,進院來,兩人忙喊“娘”,沒人應聲。兩人慌了神,忙跑進東廂房,見娘半截身子露在單被子外頭,一隻胳膊朝床前小桌兒伸著,手離治喘病的藥瓶兒有幾寸遠,兩個人跑到娘的床前,大聲喊“娘”,娘不應聲,一動不動,守梅摸摸娘的臉,已經冰涼了。姐弟倆趴到娘身上大哭起來。三天過後,程家又發了一回喪。這次隻給葛氏的娘家等少數親戚送了報喪帖。不出一個月,暗樓程家,抓起來判刑一口,死了兩口,一個沒過門的兒媳丟了。這個家,就撇下程守信孤吊吊的一個單杆子了。程兆蘭對孫子石頭兒說:“小兒,你老姥娘家這家人完了。”

娘的喪事辦完以後,守梅去了她婆婆家。守信找生產隊長請假,在家裏收拾一下。他想整理和揀選奶奶和娘的遺物,姐姐願意帶的讓她帶上,經過這場災變,和小英的親事散了,程守信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完完的”了,奶奶和娘的東西放在家裏也不會有人用了。生產隊長是本家一位哥哥,說:“你在家歇兩天吧。沒關係,大隊問到,我跟他們說。兄弟,已經這樣了,就想開吧。”……程守信強打精神,在屋裏拾掇著,突然,聽見有人敲大門,程守信開了門,見是小英一個很要好的本家妹妹叫江妮兒的來了,忙把她讓進屋,江妮兒邊往屋裏走邊打量,院裏,屋裏,滿眼淒涼,雜亂,好像剛經過一場劫掠或戰事一樣,她看看程守信,和原先比,像變了一個人,又黑又瘦,淒淒惶惶,可可憐憐,江妮兒差點落下淚來。程守信把一張椅子上放的東西拿開,吹吹上邊的浮土,難為情地苦笑笑,請江妮兒坐下,問:“妹妹,你怎麽來了?小英讓你來的?”江妮兒點點頭,說:“是。”程守信急不可待地問:“她怎麽樣了?那天那檔子人把她弄回去,她爹難為她了嗎?她挨打了嗎?”江妮兒說:“倒是沒挨打,罵是天天少不了。……守信哥,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了,我就跟你說實話吧,你也別難過。那天小英給弄回去,就讓她大大給鎖到小屋兒裏了。過了兩天,她趁家裏沒人,弄開了一扇門—你知道咱農村裏這種老破屋的門,‘門轉伸’能慢慢卸下來—跑出來跳了井,虧了生產隊的飼養員上井打水,聽見水裏有動靜兒,嚇得夠嗆,仔細一看,水裏有人,忙喊人來,把她撈了上來。”程兆運急忙問:“她怎麽了?不要緊吧?”江妮兒說:“不要緊。是不該死。人發現的早,撈得及時,沒什麽事,就是喝了不少井水。我去看她,俺兩人抱成一團哭了好一陣。我勸她,凶她。她說,死了這一回,沒死成,也知道了,死真不是好滋味兒,她娘跟她說,她要是死了,她也跟她去。她說,她想好了,打這不死了,認命了,看看她娘她大大也真夠不容易的。她說,這回沒死了,說明老天爺不讓她死。沒法兒了,聽老的的吧。她北山那邊的親戚給她找了個婆家—那邊以前就拱過這事,沒拱成,這次見來機會了,忙來拱。是那邊黑峪村的,好成份,窮得‘丁當’響,男的長得不好看,豬頭狗臉的,他有個妹妹,比小英她哥小幾歲,那邊兒答應‘換親’,把那個閨女許給了小英她哥。小英姐說,為了她哥,為了爹娘,她認了。這邊兒剛回話,那邊兒聽不得一聲兒,小英她大大她娘特別是她哥也怕夜長夢多,沒這麽合適的了,說成了沒幾天,兩人就領了‘證’兒,小英姐過幾天就要‘出門子’了。她給你寫了封信,讓我給你送來。”江妮兒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信來,遞給程守信。程守信兩隻手哆嗦著接過信去,江妮兒見他的樣子實在可憐,想勸他幾句,但又沒話說—說什麽也不頂用,忍著淚水,說:“守信哥,我來一大會子了,得走了,事已經這樣了,你也得想開些。我走了。”程守信送走了江妮兒,忙回屋看信。江小英在信裏說:“守信哥,那天我上你家,非得穿孝哭奶奶,是想讓俺莊你莊四外莊都知道,江小英是程家的孫子媳婦了,我大大我娘就沒辦法了,隻好依著我了。沒想到他們會那樣幹。他們是下了狠法子了。我真不想活了,可是想死也不容易。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天底下人成千上萬,但沒有一個能替咱說句話的人。我隻好屈服了,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同意嫁到北山根黑峪村去了。那人的妹妹以後會來俺家當俺嫂子—你得聽說過,這叫‘換親’,現在家裏窮的,成份不好的,興這個辦法。俺大大俺娘不管俺死活,隻要能給俺哥換個媳婦兒,我怎麽著了都行。我就算拿我的身子報答他們的生養之恩吧。守信哥,咱倆有緣無份,就認命吧。你太苦了,可是我不能陪你,幫你了,一想到這,我的心比刀子捅著還難受。守信哥,我對不起你。忘了我吧。你要想開點,過過這一段,讓姐姐和親戚幫著,再另找個姑娘。我活一天,就想著你一天。把那個閨女糊弄到俺家來,我能活幾天算幾天,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拉倒。守信哥,這輩子咱倆到不了一塊兒了。下輩子再當你的媳婦兒。小英”程守信一邊看信一邊流淚,眼淚把信紙都弄濕了。看完信,他趴到床上哭了好一陣,起來,又看那信,不知看了多少遍,天快黑了,才把信疊起來,寶貝似的放好了。他不想讓姐姐看見這信,白讓她難受。

守梅從婆家回來,要回東北了。她對程兆蘭說:“二姑,我不回東北不行,可是,家裏這個樣兒了,真也挪不動腿。實在不放心俺兄弟。”程兆蘭說:“該走了,那邊舍著孩子,‘客’得難為壞了。你反正不能老在家陪著守信。也別不放心了。我讓石頭兒天天晚上來跟他做伴兒。我讓他常上我那邊去。”要走的頭天晚上,姐弟兩人啦呱兒啦到小半夜。姐姐給弟弟留下了錢和糧票。姐姐囑咐弟弟打起精神,好好幹活,好好過日子,她攢了錢就給他往家打,幫他找對象。別忘了有個老父親在關外受罪,為了他老人家,咱們一定得堅強地活著。一定不能想不開。程守信說:“姐姐,你放心走吧。別擔心我。我不會有別的事兒。咱奶奶咱娘剛走了,咱大大遭了這樣的難,我要是想不開,做胡來的事,咱奶奶,咱大大咱娘不白拉扒我,疼我了?我得給咱奶奶,咱娘過‘五七’,過祭日,一年兩回上墳,過年請家堂,隔年把兩年上監獄去看咱大大。放心吧,姐姐,兄弟不糊塗。找對象?那有難了。你日子也不寬俗,不用老想著給我打錢。我一個整勞力,自己還掙不上自己吃的?姐,你放心走吧,我一定能撐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程守信趕了毛驢車送姐姐上火車站,路過縣城,程守梅讓弟弟趕著車拐個彎兒去了一中,找到周恒順。周恒順見了表姑,十分激動,表姑眼裏含著淚,讓他好好溫課,考個好大學,讓你奶奶你娘高興高興。表姑還非得給他留下了三元錢。周恒順看著表姑坐上毛驢車走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晴。……

程守信送姐姐上了火車,一個人趕著毛驢車回村。走到一個小河崖,他停下車,把毛驢拴到一棵樹上,自己在毛驢車上躺下,用草帽子蓋上臉,他得頭昏腦脹,想歇歇。等天快黑了,再回村。他不願意見自己莊鄉,他覺得,如果原先在村裏已經是低人一等,那現在就更沒臉見人了。不大會兒,他就睡著了,還做起夢來,……在一條像是走過,又有些陌生的山路上,江小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送親的小車上,小車兒在人們簇擁下“吱吱悠悠”往前走,程守信看不清她的臉,實然,江小英從小車上跳下來,朝他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守信哥,救救我。”他急忙朝她跑去,可是卻怎麽也挪不動窩兒,兩個人都向著對方跑,可是越跑,相互離得卻越來越遠,慢慢地,江小英成了一個小紅點兒,再後來,那小紅點兒也消失了。程守信急得高喊:“小英,小英,你跑哪去了?我看不見你了。……”程守信急醒了,滿身是汗。他坐了起來,心在“撲騰撲騰”跳,他想下車,但腿麻了,一時動不了。他定了定神,活動一下麻了的腿,看看天色已晚,就轟了毛驢車上路了。他想,江小英可能今天出嫁了,她這是來跟我道別了。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就掉眼淚了,他抬手抹掉眼淚,自己對自己說,不再為這掉眼淚了,別這樣沒出息了。回到村裏,他先把毛驢車還給鄰居,才回自已家。他快一天沒喝口水了,渴得嗓子眼兒冒煙,走到水缸跟前,拿水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水被太陽曬得溫乎乎的。奶奶說過,這種陳水被太陽曬過,叫“烏頭”水,人喝了容易生病。程守信想,奶奶走了,沒人管他這些事了,他也顧不了這些了,往後的日子,沒這些講究了,好賴活著罷了。他搬個小板凳兒在院子裏坐下,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家,這個有一座暗樓和東、西廂房的空空蕩蕩的家,這麽大個院子,這麽多的房子,就撇他一個人了。院子裏很靜,隻有雞窩兒裏互相擠靠的雞的“咕咕聲”和暗樓裏老鼠撒歡兒的“吱吱”聲,……程守信肚子餓了,他到西廂房去找能吃的東西,他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撲打撲打”地響,讓人心驚肉跳。他找出早晨姐姐吃剩的餅子,在院子裏吃了。他站起來,堵上雞窩兒門,現在家裏會喘氣兒的就隻有他和雞窩兒幾隻雞了。他們家多年不養狗了,土改那年,大大把一隻小黃狗送人了,程守信疼得哭了幾回。大大小膽兒,怕家裏有狗,萬一傷著人可了不得。小心也是白小心,到了還是沒脫了倒大黴。唉,……他還不能睡。他想起二姑說的讓石頭來和他做伴兒,不知道來不來,他得等等他。……不多會兒,他就坐不住了,心裏百抓五撓,說不出的難受。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家四口人就剩下他一個了。比惡夢還可怕。他不知道一個人怎樣麵對以後日子的每一天,特別是黑夜。他歎口氣,自語道:“完了,全完了,俺程守信這輩子沒啥指望了。”他覺著兩隻眼火燒火燎的,這些天,流淚太多了。……他坐著,腦子裏亂馬攪槍的,眼前恍恍惚惚的,奶奶,娘,大大,姐姐在院裏屋裏的樣子,還有江小英頂著白褡頭,頭上滴著血,被人拖著往外走的樣子,交替地,重疊地在眼前閃現,他覺得心裏驚悚悚的,頭皮麻沙沙的,脊梁骨出涼氣,他站起來,走出大門,看看石頭兒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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