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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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4

(2015-03-31 09:17:05) 下一個

34

陶陽縣周莊周家,舊社會是遠近聞名的大戶。老大周瑞昌抗戰時期,毀家紓難,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的開明士紳,他的獨生兒子周繼章在省城上大學,還沒畢業,就去了延安。一九四三年夏天,鬼子掃蕩,周瑞昌挺身而出,保護本村鄉親,慘遭日寇殺害,被人民政府定為烈士,隆重安葬,備享哀榮。他兒子周繼章已改名周橋,解放軍打開濟南府後,他留了下來,是不小的幹部。一九五七年年底,下放到陶陽縣擔任縣委常務委員和縣一中書記,後來犯了錯誤,聽說跟彭德懷是一個毛病,叫什麽“肉蔥”(右傾),又回濟南了。莊鄉們有的說“可惜”,有明白人就說:“你們不知道哪裏的事,這周繼章可真不一般,他就敢保了縣一中的三十個老師,沒打成右派,他敢跟省委提意見,說光讓學生幹活兒不上課,這個辦法兒不行。換換人有敢的嗎?這人真叫敢支敢下。”有人糾正他:“什麽‘敢支敢下’?你當是賭錢啊?人家這是敢作敢為,敢做敢當。這周繼章看上去文文縐縐,見了莊鄉,也不拿大,不笑不說活,人家肚子裏有東西。隨他大大,是條漢子。”有人說:“漢子歸漢子,可這下子完了。”那明白人又說:“你們找不清共產黨裏這點子事。周繼章是共產黨的有功之臣,朝裏有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看犯了錯誤,大幹部還是大幹部,吃的喝的,比咱社員不知好多少哩。”社員們說:“那是自然,咱是草木之人,哪能跟人家比?”……這周繼章臨上延安以前,奉父母之命,娶本縣榆樹村程姓姑娘叫守芝的為妻,生了一個小子。這程守芝要人物有人物,要活道有活道,孝順,賢慧,沒得說。就有一條兒,沒文化,不識字。解放後,周繼章當大幹部了,上級號召婚姻自主,不少幹部鬧離婚,鄉下女人拿不出門兒來,上不得台麵,也見樣兒學樣兒,跟守芝離了婚。程守芝性子剛強,離婚不離門,還在周家伺候婆婆,拉扒兒子。周繼章又找的媳婦兒,你道是什麽人?是榆樹村大戶程家的外甥女兒,全家在濟南府,她爸爸當過省參議員。她在省城中學當先生,長得天仙一般。程守芝生的兒子叫小鋼兒,那真是“將門出虎子”,高小畢業考縣一中,幾十個人考一個,人家孩子就考上了。在學校裏也是頂尖兒的。一九六零年,因為寫了什麽文章,說了“大躍進”的壞話,當了“忘本回頭”的典型,小小年紀就出了名。莊鄉說:“你尋思這‘典型’是好當的,這說明小剛兒小子有見識,敢說話。犯了錯誤,還當‘典型’,人家這叫‘有來頭兒’,要不然,你犯了錯誤,整你個七開六透氣,弄得你少皮無毛,上旁邊哭去吧。人家小剛兒這個,到以後,還是好樣兒的,咱莊戶人的小孩兒還是比不了。”經過天翻地複般的土地改革運動,莊戶人知道村裏的地主、富農,已然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了,但說起早年間的大戶人家,仍然是敬佩,稱道的口氣,他們中多數人並沒有如共產黨所設想的樹立起什麽“階級覺悟”,而更多的是把鄉村的劇變看成是一個朝代一種王法。加上周家又是烈屬兼革命幹部家屬,所以村裏人對周家依然是恭敬加上羨慕。

莊鄉們是如此這般地議論周家,周家老太太和她的兒媳婦程守芝倒是不這不那的,住在自己家老宅子裏,平平和和地過著安生日子。作為烈屬,軍屬和幹屬,無論是入社前還是入社後,村裏,合作社,大隊,小隊的幹部對她們家都高看一眼。娘兩個毫不張狂,不卑不亢,本本分分。老太太心腸好,樂善好施,莊鄉們無不敬重,來周莊蹲點的幹部,縣裏來的領導,都會到周家拜望。程守芝十多年如一日,克盡婦道,孝敬婆母,善待鄉鄰,勤儉持家,離了婚也沒變樣兒。當年離婚的時候,老太太氣得要命,冒著雪,騎了毛驢去具城告兒子的狀,被孝順,賢慧,通情達裏的兒媳給勸了回來。再後來,程守芝對周橋的新任妻子反倒親如姐妹,對她生的女兒視如已出,在周莊傳為美談。剛離婚那幾年,莊裏也有人嘀咕:“不信真能守得住?年紀輕輕的,何苦來?”但是,一年年過去,程守芝真的心如止水,不聲不響,不哭不鬧,不溫不火,素素靜靜地守住了。剛離婚那會兒,婆婆心疼兒媳婦兒,覺得周家對不住她,勸她“走一步”,程守芝說:“娘,你要是想上濟南府,跟你兒去享福,你盡管去,我自己也在這個院子裏過下去。你要是攆我走,我就在這個周莊兒另找間屋住下,我還是周家的媳婦兒,周小剛兒的娘。我從嫁進周家門兒,就是周家的人了。我打起根兒也沒想過會邁第二個門檻兒。我跟小剛兒他大大,哪怕是一晚上的夫妻,我就是他的人了。我不會再當別的男人的女人了。我跟他有孩子,我死也不能讓俺小剛兒有倆大大,他已經有倆娘了。……”周老太說:“我沒心上濟南府享福。我過不慣,也享不了那個福。街上大車小輛,人仰馬翻的,我看著就頭暈。出了門兒誰也不認識,人跟人見了麵,誰也不跟誰搭腔。我過不慣。那個混賬王八羔子,有心來看我,他就來,不來就拉倒兒。我心裏,兒媳婦兒比兒親。我就是心疼你。說實話,你真走了那一步,我也想你,掛著你。”程守芝說:“娘,這不就結了嗎?我更舍不得離開你啊。咱娘們就這樣過吧。那些年咱一塊兒逃難,俺公公叫日本鬼子抓了去,禍害了,小剛兒他大大音信全無,咱不也過來了?咱現在比起那時候,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咱跟前有小剛兒,就什麽都有了。”從那以後,周老太太再沒跟兒媳婦兒提過這事兒。這麽些年,婆媳兩人就像親母女倆一樣,親親熱熱,消消停停地過日子。這時候,莊鄉們又都說,程守芝有主見,有骨氣,不簡單,離婚不離門這事兒做對了。不然,再找個窮莊戶人,拉扒上七大八小一幫孩子,天天累個臭死,年年愁吃愁穿,一家子打打鬧鬧,那不是活受罪?哪如現在這樣娘兩個過得“滋潤”?也不假,她們和小剛兒一家三口兒,雖然不是大吃二喝,綾羅綢緞,但也吃穿無憂,舒心如意。程守芝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掙工分兒,分口糧。工分兒不夠,因為是烈屬,也給照顧,民政局還發給老太太撫恤金,周橋時常打錢來。前幾年周橋下放來陶陽,說是犯了錯誤,又讓回了濟南,周老太和程守芝為他懸著心。他臨回濟南來家,周老太問他怎麽回事,要緊不要緊,他說:“是為著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見,有爭論,跟你們說,也說不明白,不用擔心,成不了反革命。”周橋走後,老太太對程守芝說:“我聽來村駐點的幹部說,小剛兒他大大犯錯誤是兩條兒,一是保了一中三十名老師,沒成右派;二是給上級提意見,學生不能隻幹活兒,不念書。我看這兩件事兒,他做得都對。因為這挨難看,值。”周橋回濟南後,小剛在一上著學,正好好兒的,說他說了錯話,寫了不好的文章,是“忘本”,要讓他“回頭”,縣裏和一中的領導來找周老太太,要在老頭子的墳前教育小剛兒,老太太和程守芝聽共產黨的話,讓咋辦就咋辦,讓說啥就說啥,小剛兒在爺爺墳前哭得嗚嗚的。事後,老太太說:“小剛兒隨他大大,性子直,說實話,見老百姓受苦,心裏難受。‘大躍進’鬧轟得夠胡鬧的了,這兩年餓死了多少人?光叫說好兒不叫說孬兒,捂著耳朵偷鈴當。咱小剛兒不能算‘忘本’。咱是沒辦法兒,上級叫咱說什麽咱就說什麽就是了。小剛兒這孩子,從上學就順當,讓他挨點兒難看,吃點兒粗麵,也不孬,省得以後嘴上沒把大門兒的,真犯了錯誤。”程守芝說:“就怕影響他考大學。”老太太說:“那幾個領導親口對咱說的,不記黑賬,不抓小辮兒,不影響孩子前途。要是他們說話不算數兒,讓咱孩子受了冤屈,我豁出命也跟他們拚。”

這天又是星期六了。周老太太和程守芝從過晌午就盼著小剛兒來家,合計上濟南的事兒。上星期六,小剛兒從學校回來,說他請假上濟南看他爸爸了。奶奶問他不年不節好好兒的怎麽想起上濟南的?小剛兒說:“俺校長有事上濟南,去看我爸爸了,他回來說,我爸氣色不好,臉有點虛,我擔心他長水腫病了,就去看他了。”程守芝急著問:“你去了看著你大大身體到底什麽樣兒?”小剛說:“他臉上看著有點腫,按他的小腿兒,一個小坑兒,老大會兒起不來。他也沒力氣。”程守芝說:“沒上醫院看嗎?”小剛說:“去看了,就是水腫病。沒別的原因,就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說是多吃點豆製品就好了。”程守芝說:“娘,那咱趕緊掏換豆子,軋豆麵子,豆扁子,給他送去。”小剛兒回學校了。周老太太說:“咱去年一共分了三、四斤豆子,早沒個豆粒兒了。你上集上去買點吧。”程守芝說:“買賣糧食犯法,都是偷偷著,到集上也不好找。還嚇得心裏‘撲騰’。逮著了,就給沒收充公。榆樹村那邊兒豆子多點兒,小鋼兒他姥娘家興許還有點兒,我去一趟拿點兒來,要是沒有了,就讓俺大大上別的戶兒借點。”周老太太說:“那好,你就去吧。不是還有幾斤糧票兒嗎?買幾斤餅幹兒,給你娘和大大帶上,一塊兒也去看看你二嬸子。還有暗樓上你洪基奶奶那邊也過去看看,替我問他們好。”程守芝借了隊裏的小毛驢兒騎著去了榆樹村,住了一天,就回來了,對婆婆說:“他姥娘家一共剩了五六斤豆子,聽說小剛兒他大大有病,都給拿上,還又出去借了好幾家,一共湊了二十斤。”周老太太說:“你大大,你娘也沒味兒,到這還再疼咱家這個沒良心的混賬王八羔子。”程守芝談:“娘,他好歹也是他們的閨女女婿,也不是不孝順他們。娘,過去這麽些年的事了,咱往後不罵他了。”周老太太說:“你啊,奴才。還是一心護著他。”周老太太又問:“你二嬸子,你洪基奶奶,兆運叔這些人都好嗎?”程守芝說:“還有什麽好不好?餓不死的就是好的了。俺二嬸子家石頭兒回來了,糧食不夠吃,酸棗嶺苦妮兒妹妹那邊兒給添補著。俺二嬸子身子骨兒還行。洪基奶奶在床上躺著,算是有口氣兒。兆運叔瘦得跟紙紮的似的,還得掃大街,出夫。兆運嬸子是癆病腔子,齁齁地喘。”周老太太歎了口氣,念叨說:“這都是哪輩子造的孽哎。”

程守芝磨好了豆麵兒,又軋好了豆扁子,在院子裏曬幹了,分別裝到兩隻口袋裏,又把給明明做的棉鞋,單鞋,還有用高梁“停子”釘的蓋墊,用幹高梁“苗子”紮的刷帚都包好,捆好,等著小剛兒回來,商議怎麽往濟南送。程守芝對婆婆說:“小剛兒回來,我跟他一塊兒去趟濟南。”老太太說:“統共那麽點東西,小剛兒這麽個大小夥子還背不動,你趁早兒別去。”程守芝說:“剛兒他大大身體不好,心裏又憋屈,你掛著他,我也怪擔心的。我一塊兒去看看吧。”周老太太說:“我知道你還是掛掛著他,願去就去吧。反正明明她媽也不是小心眼兒的人,去了也替我看看祥雲裏你三姑。他們那一家子,多好的人,這些年遭大罪了。聽小剛兒說,她兒媳婦兒把濟南大醫院的工作扔了,上了什麽‘大西北’,去陪罰勞改的國棟了。你三姑、三姑父在家守著個半大孩子,心裏什麽味兒哎。”程守芝說:“俺小時候,跟暗樓上幾個姑可好了。我這麽多年沒見三姑了,真得去看看她,就說你老人家問她好。”小剛兒從學校回來了,奶奶說:“小剛兒,明天早起,跟你娘一塊兒上濟南,給你爸爸送豆麵兒、豆扁子去。”小剛兒說:“我去不了。軍事院校在一中畢業班招生,星期一體檢,考大學也讓報誌願,我離不開。我騎車把俺娘送到火車站,送上車,我回縣城給我爸打電活,讓他上老站去接俺娘。”程守芝問:“上軍校,那不就是當兵了嗎?”小剛兒說:“對,也就是參軍了,又是上大學,又是當兵。我願意去。”奶奶說:“考大學要緊,上軍校更要緊,都耽誤不得。就按小剛兒說的辦吧。剛兒他娘去跑跑也好,以後小剛兒上學走了,咱這兩下裏,斷不了有什麽事兒跑蹬跑蹬。”

第二天,小剛兒送娘上了火車,回縣城到郵電局給爸爸打長途電話,說娘去給他送豆麵兒和豆扁子了,讓他幾點去火車站接。爸爸說:“你不來,你娘不認路,你讓她跑什麽?”小剛兒說:“奶奶和娘不放心你,娘非得去看看你。本來我是要陪娘一起去的,可是這邊兒軍校招生體檢,高考填報誌願,去不了。”程守芝從小到這頭一次 坐火車,又新鮮,又緊張,火車上人擠得要命,還怕拿的東西讓人給搶了,一路用兩隻手緊緊地護著,好歹到站了,車停住了,程守芝背著口袋,胳膊上挎著包袱,三個蓋墊掛在包袱外邊拐拐拉拉,費好大勁才擠到車箱門口,兩隻小腳兒哆哆嗦嗦地踏在火車舷梯上,試試量量往下邁,心裏還在想,不知道小剛兒大大來沒來。陸國棟接到小剛兒的電話,就給陸國筠說了,陸國筠很感動,非得和周橋一起去火車站。這正是周橋所希望的—他不大願意單獨和程守芝在一起,覺得對不起她,覺得尷尬。他們兩人提前來到火車站月台上等著,火車進站了,停住了,但兩人不知道程守芝在那節車箱,更不知道她從哪個門口下車,兩人焦急地在月台上奔走,了望,陸國筠眼尖,程守芝在八號車箱前門兒剛剛出現,她就看見了,拽了周橋趕過去,但車箱門口擠了很多急等著上車的人,兩人擠不過去,他們看見程守芝單瘦的身子,滿臉汗珠兒,穿件月白大襟褂子,右肩上背著口袋,左胳膊挎著藍布包袱,包袱上掛著三個圓圓的,大小不等的秫秸蓋墊,那蓋墊立立楞楞,他們眼巴巴地看著她兩隻小腳兒小心翼翼地踩在梯子上,哆哆嗦嗦地一步步往下邁,陸國筠眼裏滾動著淚珠兒,周橋眼睛也濕潤了,鼻子有點發酸。程守芝抖抖嗦嗦下了火車,兩隻小腳兒站到月台上了,心裏一個勁“撲騰”,馬上要見著自己前夫了,程守芝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捋捋自己的頭發,又抹一把滿臉的汗水,猛然看見周橋和陸國筠兩個人正急乎乎地朝她這裏擠,心裏一陣發熱,陸國筠還一邊喊著:“守芝姐,你站那裏別動,我們一會兒過去找你。”下車的下完了,上車的擠破頭地上了車,周橋和陸國筠來到程守芝跟前,這會子,程守芝竟一直背著口袋,挎著包袱,沒有放下,周橋急忙過去接過口袋和包袱,說:“下了車,怎麽還不把東西放到地上?挺沉的。”程守芝有點難為情地看一眼周橋,隨即麵向陸國筠,說:“可不敢,讓人—現在人都餓紅眼了—給搶走了,就白跑來了。”陸國筠握著程守芝的手,眼裏汪著淚,說:“守芝姐,帶這麽多東西,讓你跑這一趟,受這個累。……”程守芝說:“倒也沒什麽,拿這點東西,也累不著我—我是出慣了力的人,就是沒出過門兒,不認路,兩眼一抹黑兒,挺急人的。剛才下車,頭一眼沒看見你們,我心裏就慌了,汗‘泚’地就竄出來了。不孬,見著你們了,迷糊不了了。……小剛兒三天五天地來不了,咱娘掛著繼章,急著讓我送這點子東西來,早吃一天早好一天。我來看了,回去說給咱娘聽了,她就放心了。”周橋又背又提把東西全帶著,陸國筠牽著程守芝的手,寸步不離,程守芝說要拿著包袱,陸國筠說:“他是男爺們兒,讓他拿著吧。到公交車站也沒多麽遠。咱兩人說說話。”三人往站外走,周橋問:“娘身體怎樣?”程守芝說:“娘身體好著哩。聽小鋼兒說要上軍校,娘可高興,說,俺小剛兒穿上新軍裝,多威武吧。就是聽小鋼兒說他爸腫臉,急壞了。”周橋說:“我交待他不讓給奶奶說,他還是說了。”陸國筠說:“你這個人,孩子擔心你的身體,讓家裏給你弄豆子吃,能不說嗎?”

三個人回到家,明明已經放學來家了,開開門,見到程守芝,一下撲到程守芝懷裏,高興地喊“娘來了,娘來了。”程守芝扳著明明的臉看了看,說:“明明倒不像挨餓的樣兒,小臉兒挺水靈。我回去跟奶奶說,奶奶準高興。”程守芝拿出鞋讓明明試。陸國筠說:“守芝姐,你給她做的鞋,她還沒穿完,這又捎來了。我都不用給她買鞋了。你多麽累呀。”程守芝說:“不累。陰天下雨,不下坡,冬天夜長,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做鞋。咱娘和我鞋小,好做,咱娘走路少,做雙鞋穿起來沒個壞。小剛兒當了兵,人家管穿,給他少做,更能給明明做了。我學人家女學生穿的新鞋樣子,省得明明怕人家笑話。行嗎,明明?”明明一邊試新鞋,一邊說:“謝謝娘。”

當天晚飯,就做了豆扁子糊塗。陸國筠給周橋盛上,程守芝要給他端,陸國筠說:“守芝姐,你累了,坐那裏等著。你常年在家伺候老的,伺候小的,家裏地裏忙不完,這回來了,也讓我伺候你幾天,你好好歇歇。”明明說:“對,娘在這裏多住幾天,星期天咱一堆兒出去玩兒。”程守芝說:“我可待不住,你奶奶掛著你爸爸。她一個人在家,一早一晚的,我也不放心。”陸國筠給周橋端飯來,說:“這回別光省著給你女兒吃了。守芝姐拿來這麽多,你快喝,快點好了,省得讓娘掛著你。”周橋笑道:“好,我喝,其實我身體沒什麽事,不必這樣虛虛火火,大驚小怪的。”

晚上,明明非得跟娘睡一個床。陸國筠說:“明明睡覺不老實,你別再睡不好。”程守芝說:“沒事兒。”睡下了,明明很高興,親了娘幾下,正說著話,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屋裏的三個大人都睡不著。周橋和陸國筠兩人連翻身兒都不敢,他們睡的是公家一張多年的舊床,一翻身,就“格支格支”響,他們怕出響聲讓程守芝聽見。陸國筠從和周橋結婚以來,一直覺著程守芝是好人,也是不幸的人,她有時想,自己是不是“鳩占鵲巢”了?但又覺得確實不是那麽回事兒。周橋和程守芝離婚在先,她才在國群撮合下,填補了這個“位置”,她是問心無愧的。但她又想,程守芝會不會認為是她和周橋先“談”了,周橋才離的婚?畢竟他們認識多年了。盡管她第一次去周莊,就跟程守芝解釋了,程守芝說她從沒往那上頭想過,而且還說,周橋找陸國筠,她高興,放心。……但是,每當她麵對程守芝,還是覺得虧欠了她,甚至當她和周橋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時候,她都會驀然想起孤孤單單的程守芝,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當她還是個小初中生時,就對已經是大學生的周橋萌生了愛意,長大了,陰差陽錯之中,她竟真的和周橋結了婚,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但是隻要想到,這幸福的另一麵是另外一個無辜的女子終生的痛苦,她就會感到歉疚,心裏不安。盡管她勸自己,你對此並沒有責任,周橋離了婚,他不找陸國筠,也會找張某某,李某某。但是隻要她想到程守芝,仍然免不了這樣想,而且每一次都會下決心,要善待程守芝,甚至想到,等將來大家都老了,把程守芝接來,像對長者一樣待她。……周橋和程守芝結婚沒幾天,就離開了家,不久就去了延安。到延安不長時間就去了抗日前線,此後,近十年戎馬倥傯,緊張的戰鬥之餘,他想念父母,想念家鄉,但很少想過程守芝,他甚常常忘了自已是結過婚的人。結婚那幾天,一方麵他不喜歡父母強派給他的這個媳婦兒,另一方麵,國難當頭,他正憂心如焚,時時想著已經謀劃多時的“西行”計劃,所以,他沒看清楚程守芝長什麽模樣兒,隻記得她一雙裹了又放開的畸形的小腳,這是讓他這個在學校裏見慣了女同學大方,美好的天足的大學生從心裏對這個新媳婦兒排斥,反感的最重要的原因,更不用說會愛上她了。當戰友問他媳婦兒長什麽樣時,他說不上來,他也試圖回憶起她的模樣兒,但從來沒做到過。因為,那短短的幾天裏,他沒有認真地看過她,當時沒有認真看,後來又怎麽能想得出來呢?解放後,他認為和她離婚是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即使共產黨沒有得天下,隻要他有選擇的機會,他也是要離婚的。並不是他當了共產黨的幹部,嫌棄“糟糠之妻”,他不認為自已是中國人不恥的“陳世美”。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幹大事”的男人,一個生平事業如日中天的男人,他認為在新社會,解除掉這樁不合理的婚姻是理所當然的,他無暇去想對方的感受,他的想法兒是一廂情願的。他想當然地認為兩個人分開,各自再另找“適合”自己的,雙方就“兩清”了。他沒想到,來自母親的阻力那樣大,沒想到這麽些年母親和兒媳 患難與共所形成的難解難分的骨肉深情,他以為這種抗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會很快就會化解掉的,他沒想到他以當時盛行的那種簡單,粗暴,強人所難,又十分草率的方式辦了離婚手續,會惹母親生那麽大氣,他更沒想到,作為當事者另一方的程守芝居然那樣大度地接受了來自對方的像一刀砍下來一般的蠻橫的,欺人的“離婚”判決,而且勸說老母親,放棄“告狀”,從而讓他免於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而且她還義無返顧地決定不離開周家,和老母親相依為命,撫養兒子,終生堅守。更讓人稱奇的是,她居然對“後繼者”陸國筠親如姐妹,對他們的女兒明明疼愛有加,視如己出。她對母親的侍奉,孝順讓周橋省了很多心,對陸國筠和明明的友善讓他鬆了一口氣,……但同時,程守芝越是這樣,周橋越是感到愧疚,相形之下,程守芝是那樣“聖母”般的無私,胸懷博大,而他周橋則成了自私,忘恩負義的人。而當他向她表示歉意時,她倒勸他,不用拿著當個事兒,她想得開,她一點兒也不怪他。她願意他在外邊過得好,過得舒心,她為他和國筠妹妹結婚高興,她放心。他好,就是周家好。這讓他更感到對不住她,覺得欠她太多了。周橋認為自已一生有兩次重要的決定(或者說是選擇),一是他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冒著危險,投奔延安,再就是和陸國筠的結合。當他沉浸在和陸國筠在一起難以言喻的,出乎意外的,無與倫比的幸福中的時候,他會不期然想到,程守芝為他犧牲了一生,他的幸福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周橋睡在床上,眼前閃過他和陸國筠在車站月台上看見的程守芝背著,攜著那麽多東西,邁著小腳兒,艱難地從火車上往下走的一幕,想起她看著他喝豆扁子糊塗時那種關切甚至是“疼愛”的神情,他忍不住看她一眼,他竟發現,她麵孔上歲月的滄桑,天然的質樸掩蓋不住的美麗,那是和他從沒發現的,和陸國筠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種美,是他一向忽視了的,輕慢了的,隨意拋棄了的,他感到自己太對不住她了,有一瞬,他甚至產生了這樣的衝動,他要跪在程守芝的腳下,向她謝罪,求她寬恕,自然,這是她所不需要的。周橋側身看看陸國筠,她已經睡著了,一縷頭發搭在她秀美的臉上,她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像柔和的小夜曲,他伸手扲扲被角兒蓋了蓋她渾圓的肩膀,無論怎麽說,陸國筠對他的感情是純真的,無可指摘的,而程守芝則是充當了新舊時代變換的犧牲品,成了被剝奪,被遺棄的悲劇角色。而他在這悲劇中扮演的是一個“惡人”。……程守芝躺在明明的床上,看著跟陸國筠像大臉扒了個小臉兒一樣十分好看的明明,想著自己曾經的男人在同一座房子另一個房間裏和另外一個女子睡在一張床上,她心裏不由得熱乎燎辣,她把單被子掀開,努力讓自己的心潮平複下來,十年前,當周橋提出跟她離婚的時候,她曾暗暗埋怨爹娘不該高攀,讓自己嫁給一個穿洋裝,念大學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可是,她又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周家不但是大戶,而且是好人家,公婆仁善,男人是陶陽縣有名的才子,長相,身材,一舉一動,為人處事,都是一般鄉下男人沒法兒比的,甚至他身上的氣味兒都和那些人不一樣。她過了門,他在家的那幾個夜晚,從開始的生分到隨後的親熱,程守芝和他在一起有過的幸福時光,雖然短暫,但卻珍貴,是她終生難忘的。那短暫的幸福,支撐著她熬過了漫長的苦難歲月,並且,他還給了她那麽好的一個兒子。她知足。解放後,他乍提出離婚時,她難受極了,甚至想到過一死了之。但她又暗暗地勸自己,而且很快就想通了,因為她是愛他,疼他的,隻要對他好的事,她就覺得應該,她怎麽著都行。她覺得,讓他這樣一個上過大學,在外邊“革命”多年,如今在省城當大幹部的人,帶上她這樣一個連自已名字都不認得,滿口土話的小腳女人,確實太難為他了。離就離吧。遂了他的心吧。當知道他離婚後找了她本家姑姑,婆家二嬸子的外甥女,有學問又漂亮的陸國筠時,她不但不嫉恨她,還為周橋高興。陸國筠來榆樹村走姥娘家,程守芝見過,而且她們還在一起玩兒過,在程守芝心目中,濟南府來的陸國筠姐妹真像天仙一般。她覺得,隻有陸國筠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們家周橋。她甚至自我安慰,我在先,陸國筠在後,按舊社會的說法兒,我是大的,她是“二房”,我雖然跟他離婚了,但離婚不離門,還是周家的媳婦兒,隻是他不上我屋裏睡覺就是了。跟過去說書唱戲說的,他在外邊當官,新找了媳婦兒,“原配”還在老家哩。對離婚,她認為是命中注定的。離婚多少年了,她心裏還是想著他,惦記著他,她做了他的媳婦兒,兩個人“那樣兒”了,“親熱”了,有兒子了,她心裏再也裝不進別的男人了。她可不願意當個隨隨便便就換個男人那種女人。平日裏,雖然已經離婚了,但她和婆婆生活的核心過去是,現在依然是周家的男人,周繼章,周繼章的兒子小剛兒,婆媳還是啦他的事兒,關心他,也關心他新娶的媳婦兒和他們的孩子。她覺得,因為他的緣故,她們也是她的親人,從心裏覺得她們親,跟她們近。她為他們的小家庭操持家用的東西往濟南捎,給明明做鞋,點點滴滴,一針一線,都寄托著她對周橋的感情。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因為總是很勞累,這種時候很少),她會回想起剛結婚那幾天的情景,他和她……兩個人在一起的每個細節,她都記得請請楚楚,……現在,在離婚十年之後,他的健康,他的幸福,他的“功名”,他的一切,對她來說,依然是最重要的。她有時也笑自己太“奴才”了,但隨即又說,“奴才”就“奴才”吧,這輩子也就隻能當他的“奴才”了。他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兒子的大大,這對於她來說,自然是最重要的。……她聽不見一點動靜,那個房間裏那兩個人不說話,沒一點兒動靜兒,她想,因為她在這裏,他們不好意思近乎,粘乎,更沒法兒“親熱”了,她又想,莫不是他身體不好,沒勁兒“那樣”了?那時候,他在她身上,可是很“虎勢”的。……她嫌自已,越老越不要臉了,想的些什麽事呀?……她想,可不能在這裏長待,一是婆婆不放心,再就是她在這裏,他們會拿捏得慌,不自然,不方便,……對,明天就去祥雲裏看看三姑和繼香表妹,後天就坐火車回去吧。

第二天早飯後,程守芝去了祥雲裏,她本來是程兆菊娘家本家的侄女兒,也是周繼香的遠房表姐,娘們,姊妹們見了麵,十分親熱,相互問候,程守芝跟她們說洪基奶奶家和二嬸子家的情況,程兆菊說:“這兩年,我這裏禍事不斷,家不成個家了。連自己的老娘親姐妹都顧不上了。我那老娘多虧了過繼了兆運兄弟,兆運兄弟上這邊來,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倒落到如今的地步,想想真夠慘的。你二嬸兒—俺那姐命也夠苦的了,孫子長大了,端陽上出學來—也不知人家讓上不讓上—就好了。俺二姐多虧有苦妮兒幫襯。”周繼香說:“這年月兒,餓不死就是大命的了。”程守芝問:“這邊嫂子真格地上大西北了,真難為她了。”程兆菊說:“去了,走了七、八天了,還沒來信哩,我天天掛掛著。俺這家人虧了她了,好歹把國棟小命兒保住咱就燒高香了。”幾個人又說起洪秀家的事兒,周繼香說:“說到底還是俺牟家成份不好把人家孩子刮連了,他又講義氣,不會扒個瞎話,讓人家害了這麽一下子。人不信命,真不行。該倒黴了,喝涼水都噎著。洪秀隨我,這輩子又泡黃連汁子裏了。”

陸國筠下了班,他們一家都來祥雲裏。明明因為“娘”的到來,而且和他們一起在姥娘家,顯得格外高興,似乎整個院子裏都響著她的歡笑聲,而亮亮卻總是悶悶不樂,程守芝是軟心人,覺得這孩子真可憐,聽說陸國棟罰勞改還有十一、二年,這兩個老人和一個半大孩子怎麽熬這十來年?人來到這世上,真是說不準誰會遇到什麽災難。吃過飯,周橋他們一家四 口人一起回家。到家後程守芝說,她也看了他們了,也到祥雲裏看望了三姑和三姑父,明天她就要回去了。周橋表示同意(不論他對程守芝怎樣心存感激,她在這裏畢竟有些別扭),說他明天去火車站買票,陸國筠嗔他道:“你倒‘實在’,守芝姐好容易來一趟濟南,住一天就回去?怎麽也得玩兒兩天。”陸國筠請了兩天假,陪程守芝看了趵突泉,遊了大明湖,還上了千佛山,程守芝不識字,覺得這些地方風景真的很好看,但也不過熱鬧熱鬧眼皮,也沒甚麽大意思。陸國筠見程守芝對遊玩缺少興致,真的歸心如箭,也就不再留她,買了給老母親,守芝姐和小剛兒的一些吃的、穿的、用的東西,打點好包袱,就送程守芝回去了。

程守芝下了火車,搭順路的地排車回到周莊,她對自己去濟南這一趟,感到很滿意,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剛進自己家門兒,老太太把她拽到屋裏,沒等程守芝說濟南那邊的事,老太太就先問:“你在濟南聽沒聽說榆樹村你兆運叔出事了?”程守芝被老太太問了愣怔,說:“在祥雲裏三姑家倒是說洪基奶奶和兆運叔的事來,可是沒聽說兆運叔出什麽事,他不過就是倒了黴,戴個地主分子帽子,那個老實樣子,又小膽兒,能出什麽事兒?”老太太說:“可了不得,廣播匣子裏說,他犯下了人命案子了。暗樓程家,這回完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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