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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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0

(2015-03-15 11:41:40) 下一個

30

一九六零年的冬天,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多雪的冬天,一個饑餓的冬天。陰曆十一月中旬,就下了第一場雪。進了臘月,又下了一場。“臘八”了,方莊全村,沒有幾戶人家喝“臘八粥”,快過年了,但是還看不出有一點迎接節日的跡象。西北風“哞哞”地刮過,吹起浮雪,像小沙粒兒一樣打到人臉上,冰涼,生疼。整個村莊,樹木,草房,除了街邊兒的石碾,似乎一切都在寒風中發抖。天快黑了,在生產隊幹活兒的男、女勞力都縮著頭,搐搐著,肩上扛著農具,凍僵了的手努力伸進袖筒,踩著滑滑擦擦的雪路,沒精打采地回家。早些年“單幹”的時候,下雪以後,除了特別勤力的老頭兒背著糞筐拾糞,莊稼人就沒什麽農活兒了,可是,在了社,特別是從五八年大躍進往這,一年到頭兒,生產隊裏永遠有幹不完的活兒,即便是下了大雪,幹部們也會變著法子不讓勞力們閑著,老百姓說:“以前說,‘尿不完的狗尿,搓不盡的人灰’,現在還得添上‘掙不完的工分兒’。”莊稼人回到家,在七漏風八漏氣的破屋裏,一盞小煤油燈隻比熒火蟲稍稍亮那麽一點,鍋底下是已經變黑了的灰燼,沒一點兒熱乎氣兒。個別家裏有公家人的人家,才會生煤爐。多數人家兒既沒有煤票兒,也沒有錢,買不起煤,也沒煤爐和煙囪,所以根本不指望生什麽煤爐,就連像往年那樣在屋裏燒柴草烤烤火,或弄個火盆,也都辦不到了。這幾年,莊稼收成不好,柴草就收得少,莊戶人不但愁鍋上沒糧米,也愁鍋底下沒柴禾。地裏莊裏,崖頭邊,路兩旁,一點幹柴棒兒,爛草根兒,也都拾掇得一幹二淨,像禿子腦袋似的。眼下大雪把大地蓋得嚴絲合縫兒,更沒地方拾柴禾了。孩子凍得“哧哧哈哈”,稀鼻涕一抽一抽,兩隻手腫得像爛地瓜,哭著要烤火,大人們說:“烤什麽火?那把把柴禾烤沒了,做飯的時候,往鍋底下放你的腿呀?”吃晚飯了,無論是氣息奄奄的老人,還是幹了一過午活兒,餓得肚皮貼了後腰的“勞力”,或是哭哭啼啼的孩子,一人捧一碗清得照出月亮的地瓜幹湯,“噓噓溜溜”地喝。老人的籲歎,孩子的哭叫,老娘們氣急敗壞的叱罵,不絕於耳。程兆萍鄰居菊花家從食堂解散了,常常揭不開鍋,人吃不飽,就愛鬧病。上年冬天,老嫲嫲先走了,沒出倆月,老頭子也去找老嫲嫲了。兩個大點的閨女孬好的找人家嫁了,一個十五、六歲的閨女天熱時拉肚子,死了, 二年不到,家裏人少了一半兒,撇下兩個小閨女,一個小兒子,麵黃肌瘦,兩根筋挑著個頭,好不可憐。菊花惱上來,就號哭一陣。因為是近鄰,程兆萍心軟,常常接濟他們。兩個老人在世時,心腸好,對方家,方家這個孤苦零丁的寡婦娘們兒挺同情,交待兒子、媳婦兒別看人家方家倒運了,就學人家“破鼓亂人捶”,先前怎麽著現在還怎麽著。菊花兩口子和孩子們都不欺負程兆萍。程兆萍也怪疼他們家孩子,他們家孩子自然也跟程兆萍親。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再親的親戚,不在跟前,也指望不上,可是近鄰就不一樣了,處得好,就能幫不少忙。這幾年程兆萍還有一個難言的心事。李存鎖常不常地往她這裏來。方家東廂房外頭是條小胡同,西鄰居自是能聽見動靜兒,可人家從不在莊裏說鹹的道淡的,程兆萍心裏有數兒。臘月初八這天中午,程兆萍熬了一鍋“臘八粥”,漫牆頭給菊花遞過去半盆,自己就著豆腐炒粉皮和椿芽鹹菜喝了一大碗。過晌午,她把爐子弄得旺旺的,天不黑就把剩下的粥和菜放到爐子上溫著。她在等李存鎖。李存鎖上縣裏開會,學什麽農業多少“條兒”,走了七、八天了,今天就該回來了。從過晌午,她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她想起人們常說的“左眼跳財,右眼跳挨”,“挨”?“挨”什麽?還不就是“挨”他那個家夥什兒的?她心裏這樣想著,自己覺得臊得慌。一邊又想,甭管怎樣,他今晚上一準能來。他出去開會,學習,辦事兒,總是特意晚點兒回村,也不回自己家,趁沒人注意,鑽到程兆萍這裏來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好像剛從外邊回來一樣。這人心眼子就是多,在程兆萍身上又特別用心,所以才有這樣的點子。程兆萍從心裏佩服他有辦法兒。……程兆萍支崩著耳朵聽著大門上的動靜兒,李存鎖臨上縣裏學習頭幾天,他家孩子生病,他就沒得空兒過來,程兆萍真的挺想他了。程兆萍十七、八歲嫁到方莊,聽小媳婦兒,老娘們兒在一塊兒說那不要臉的話,有一句是什麽“三十不浪四十浪”,說是女人到了四十歲,比二、三十歲的時候,更“饞”那個“事兒”,她心裏還不信。現在,她知道了,還真是那麽回事。程兆萍剛結婚那幾年,丈夫方子敬經常不在家,她想念他,覺得對他這個人牽腸掛肚,對那種“事兒”倒沒怎麽如饑似渴。可是,從八、九年前那個下大雨的夜晚,跟李存鎖有了那“事兒”以後,對男女那種事兒的念想,深藏在自己身子裏多少年了,一下被他撕扯出來,原來那念想是活鮮活鮮的,野性生猛的,真像人家說的,如幹柴禾見了火,那股子勁兒硬是扇乎起來了,而且—程兆萍自己都覺得“不要臉”—按都按不下去了,這是那些年對自己丈夫也沒有過的。李存鎖有幾天不來,她就走坐不安,想他想得百抓五撓,盼著他快來,如果說好這天他會來,就盼著天快點兒黑,她有時想,這人也不是你的親男人,不過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何必太在意?她甚至嫌自己太“浪”,“不要臉不要腚”,但就是不行,她管不住自已,管住身子(?)管不住心。是啊,也不怪程兆萍,她丈夫方子敬是有學問的人,有自已要幹的“大事”,有一肚子心事的人,他跟程兆萍沒多少話說,好像總在想他外頭那些事兒,每次回家來,睡在床上了,才像突然想起床上還睡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而這女子還是他的老婆,而老婆是需要“親熱”的,這才往她這邊兒伸胳膊撂腿,兩人弄那個“事兒”,也是“急忙火速”的,看那一霎兒,方子敬也跟瘋了似的,渴得了不的,“浪”得了不的,但是,天明起來,他心裏的事兒又最要緊了,說走就走,一點兒戀戀不舍的意思都沒有,程兆萍想,她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怎麽就拴不住他的心呢?這男人的心真是摸不透啊。到了,方子敬連人帶心都沒“拴住”,跑到那不是外國但比外國還外國的台灣去了,她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小腳女子,比起他在外邊兒那些她不明白的事兒來,又算得了什麽呢。如今這李存鎖跟她丈夫就翻過來了,一點兒也不一樣。他是天生的“情種”,從年輕到現在,心裏最看重的就是和程兆萍這點兒事兒。隻要來了,隻要偎乎上,就像吃了什麽猛藥,上了什麽勁,變著法兒地親啊,絮磨,膩歪,沒好地“鬧騰”,他自己得“自快”夠,過足了癮,也知道疼人,讓自已喜歡的女人樂到不能再樂的頂點。讓人越來越上癮,這回剛完了事,又尋思下一回了。程兆萍沒抽過大煙,她覺得,讓李存鎖弄得她想辦那個事兒,快跟上了大煙癮的差不多了。程兆萍想,這興許是人家說的“三十不浪四十浪”,她現在正是最“浪”的年紀啊。程兆萍有時候問李存鎖:“你真行,回頂回把人弄得神魂顛倒的,東西南北,姓麽名麽都恨不能忘了。什麽人教的你?怎麽這麽會弄這些事兒?”李存鎖一邊親她,一邊說:“這還用人教?就是太喜歡你,太希罕你了,不知道怎麽跟你親熱才解饞,才過癮。”……程兆萍心裏想著這些讓人心慌意亂的事兒,又往本來就很旺的煤爐裏加了幾塊煤,用火鉤投投爐灰,火更旺了,屋裏暖烘烘的。程兆萍知道,從五九年冬天到現在,莊裏人多數都吃不上一頓飽飯,老爺們,老娘們兒餓得上氣不接下氣兒,有的大閨女,小媳婦兒連“紅”都不見了,聽人說有的娘們兒,媳婦兒子宮都下垂了,莊裏光見死人,不見婦女懷孕,生小孩兒的。你想想,這個年月兒,夫妻倆哪還有力氣弄那種事兒?可程兆萍跟他們不一樣,她有兒子,閨女供著,比原先的日子還好過些哩。兒子學增一九五七年夏天在礦校畢業。分到遼寧樺樹溝煤礦當了技術員,煤礦上工資高,下井有補助,口糧也多,五九年在礦上找了媳婦兒,媳婦兒也是礦上上班兒的,長得體麵,也孝順,兩口子時常往家裏打錢,郵糧票兒;女兒學慧五九年商校畢業,分到齊州煤建公司,不久又調到了地區商業局,票兒呀,證兒呀的好掏換,每回來家,兒、小包兒的帶一些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閨女想得十分周到,天不冷,就把煤炭送來了。兩個孩子都出息了,程兆萍也熬出來了,當然是多虧孩子她三姨家,讓倆孩子在濟南上了這麽些年學,程兆萍心裏清楚,孩子們能有今天,她程兆萍能過上好日子,都虧了李存鎖。要不是他幫忙,倆孩子根本上不了中專學校,早就從濟南回來,一腳踏在坰溝裏,幹莊戶了。為這,她也應該謝人家李存鎖,也應該疼這個不是她男人的男人。她跟李存鎖相好,因為他是她和倆孩子的恩人,她是個女人,除了自己的身子,她無以為報。她不是像莊上有的“破鞋”女人,圖男人的錢和東西,他倒是想疼她,可是村(大隊)裏窮得“叮當”響,他能沾多少油水?所以程兆萍不光不要他的,還“倒貼”他,時常拿著東西去找李存鎖老婆黑皮翠套近乎。她跟李存鎖好了半年多以後,黑皮翠知道了,虧得李存鎖有辦法兒,把她按排住了,程兆萍裝不知道,照常巴結她,那娘們兒愛財,圖東西,就不跟李存鎖鬧了,還說他:“你們倆的事兒,我不管了,權當你在外頭收了個二房吧。”有時候十天八天的李存鎖不到程兆萍這裏來,黑皮翠甚至說:“怎麽著了?還不去找她解解饞?這麽些天不去,那小娘們兒想你想得下頭水拉拉的成小河兒了。”這讓程兆萍去了一大塊心病。隻要黑皮翠跟她相安無事—不但相安無事,還成了她的擋風牆—程兆萍這個“二房”就能安安穩穩地當下去了。莊裏那些四類分子家的子女,沒個上出學來的,有的上到高中,也沒脫了回來當“社員”—當社員也是二等社員,頭都不能抬,說話都得掂量著輕重。莊裏人對學增、學慧兄妹能這樣“出息”,覺得奇怪,程兆萍在莊裏“放風兒”說:“俺孩子知道自己政治條件不行,不敢上高中—上了也考不上大學,都上的中專,就是中專,也是人家都不願上的,俺學增上的就是下井挖煤那種學校。”李存鎖、黑皮翠也幫著“宣傳”,說:“方家孩子在濟南上學,親戚家的人懂得考學裏頭的事兒,選的學校準。”程兆萍不敢跟任何人說倆孩子在學校都入了團,兒子到了煤礦上,還入了黨,提了科長,她最怕孩子政審的事露了餡兒。有時對李存鎖說:“你不知道,我天天為這事兒捽捽著心,萬一這事兒敗露了,俺娘們兒就沒法兒活了。”李存鎖說:“你這人真是的。我跟你說了一百遍了,把心放到肚子裏,沒事兒,莊兒裏就我一個人知道,公社那邊兒,我跟黃秘書好得像一個頭,多咱我拿了政審材料去找他蓋公社的章兒,他連看都不看,就拿出戳子來,讓我自已蓋。你說你怕個什麽味兒?”程兆萍說:“莊兒裏這些莊鄉倒不要緊,也看不出誰想朝俺娘們兒使壞,我就是怕那個‘狗不啃’,他是你們黨裏的人,又是大隊民兵連長,他想占我便宜,我不搭理他,他恨死我了。我怕他找事兒。”李存鎖說:“你別怕他。他作的那才是大事兒,我已經嚇唬過他好幾回了,他再不老實,我二指寬的紙條兒,就送他去吃‘現成’的。”程兆萍說:“可別。你就算讓公安把他抓起來,他蹲幾年出來,還不會跟你算完,咱可別得罪他。人家不是說嗎?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們議論的這個人,叫李存倉,是李存鎖的一個本家兄弟,有名的潑皮,愣種,四方大臉,臉上的肉都橫著長,土改那陣子,李存鎖為了拉自己的勢力,見他天不怕地不怕,能衝衝打打,拚拚殺殺,六親不認,不怕得罪人,建議土改工作隊,讓他進了貧農團,後來又讓他入了黨,當了民兵連長,成了莊裏數得著的人物兒,這李存倉翻了身,當了官兒,三十大幾的人,娶了個長得不難看的媳婦兒,可是他還不知足,仗著有點兒權,專往女人行兒裏鑽。這幾年,他利用民兵夜間輪流守夜看莊稼的機會,借口女民兵小膽兒,讓男女民兵搭配上崗,有的男民兵不老實,故意鬧“故事”嚇唬女民兵,有的女民兵不由得往男民兵身上靠,跟前又沒別的人,男的就趁機占女的便宜,弄得民兵隊伍亂糟糟的。他這個當連長的,借查哨,跟人談話為由,“辦”了好幾個長得好看點兒的女民兵,她們怕丟人,也不敢跟人說,白吃啞吧虧。有的嫁了人,碰見個傻而瓜幾的男人,新婚之夜,沒發現“問題”,女的就算闖過了這一關。有的找個男人精得跟猴子似的,什麽都明白,看出自己娶的媳婦兒不是“頭一回”,洞房裏就鬧了起來,雖然多是些窮小子,娶個媳婦兒不容易,沒有鬧離婚的,可是女的有短處攥在男人手裏了,隻好(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著任男人捏了,從此抬不起頭,天天忍氣吞聲。更為嚴重的是,這個李存倉色膽包天,竟還“搞”了本村一個已經跟一個當兵的領了結婚證兒的姑娘,這就是李存鎖說的他作的“大事兒”。李存鎖聽程兆萍的勸告,一直為李存倉瞞哄著,可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李存倉色膽大過賊膽,老毛病還是常犯。有一次,他趁李存鎖不在村裏。半黑拉夜,來敲程兆萍的大門,他早就知道村支書跟程兆萍相好,十分眼熱。他覺得這種又是反革命家屬,又是地主婆的寡婦娘們兒,能跟李存鎖睡,就能跟他李存倉睡,他李存倉不也是當官兒的?不一樣長著那家什兒?為什麽他不找她睡?不睡白不睡,不能讓李存鎖吃“獨食”。……程兆萍聽見大門響,還當是李存鎖來了,開大門一看,竟是李存倉,她跑回屋摸了把菜刀,高高舉著,硬是把他嚇跑了。程兆萍心裏害怕,但一直沒敢跟李存鎖說,她怕李存鎖生了氣,真把這個壞家夥送去“吃現成的”。交個人是條路,得罪人是個坑。程兆萍不想也不敢得罪任何人。但是像俗話說的,“人不報天報”,那個軍婚姑娘過了門,小當兵兒的發現了問題,就在結婚當晚,硬逼著姑娘“坦白”,小當兵的記了下來,讓姑娘按了手印兒。小當兵兒的把新媳婦兒的“坦白”材料交給了村支書李存鎖。在這之前四、五天,公社黃秘書偷偷跟李存鎖說,你們村的李存倉這人不地道,他到公社來找領導告你的狀了,看樣子想“篡權”。李存鎖心裏一驚,但故作鎮定地問:“告我什麽事?公社領導什麽態度?”黃秘書笑道:“這家夥傻不幾的,弄不出道道兒,雞毛蒜皮的,沒說出什麽成問題的事兒。讓公社領導狠狠地訓了一頓,灰溜溜地走了。”李存鎖心想,好小子,混蛋玩意兒,我這裏一是聽程兆萍的,二也念在是一個老祖宗的兄弟,有心保他。他倒不分頭青蛋腫,惡人先告狀,找我的事兒了,李存倉,是你不仁在先,就別怪我對你不義了。也是天遂人願,小當兵兒的把“坦白”材料交給李存鎖,李存鎖沒讓材料在自己手裏過夜,馬上交給了公社公安派出所。不出兩天,縣公安局和公社派出所來人把李存倉逮撲了,沒多少天,就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邊兒小當兵的把新媳婦兒一腳踹了,那姑娘羞愧難當,尋死覓活的,娘家人黑白地看著,好歹沒鬧出人命,急忙火速地給姑娘找了個二婚男人,遠嫁到關外去了。從那程兆萍不用怕李存倉來騷擾了,但是怕他日後放出來還不算完。李存鎖說:“你真是一盤火鞭放三天—響(想)得長遠。三年以後他出來,不黨不團不幹,是勞改釋放分子,我讓治保主任管得他住住的,大氣兒都不敢出,他再敢胡囉囉,我整材料再把他送進去。”程兆萍聽李存鎖這樣說,也就不那麽擔心了。可是,她畢竟是婦道人家,心眼兒窄,總是這樣,李存鎖來了,跟她說道說道,她心裏寬敞多了,李存鎖一走,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天數多見不到李存鎖,心裏就犯嘀咕,越嘀咕越害怕,越害怕越嘀咕。吃點兒好飯食,穿件新衣裳,屋裏點個煤爐,她都覺得像偷來的。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好比坐在一口下邊水“嘎嘎”開的鐵鍋鍋蓋兒上,早晚有捂不住的時候。就為這,她也離不開李存鎖,她覺得她和李存鎖雖然一個是地主婆兒,一個是共產黨的支書,可是兩人是一根繩兒上拴兩螞蚱,跑不了她,也跑不了他。這六、七年,李存鎖就是她的主心骨兒。她跟李存鎖“好”的時間比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時間都長,她怎麽會不依戀他?但是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又是莊上最大的“官兒”,他們倆“相好”,畢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是偷雞摸狗,是“破鞋”、“二流子”的事。程兆萍又離不開他,想他,又為這事兒心裏難受,怨自己,恨自己,特別是兩個孩子都成大人了,在外邊幹工作,當幹部了,她卻在家裏“這樣”,她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太給孩子丟人了。她天天在心裏自己跟自已打架,就像兩個程兆萍在爭講,一個離不了李存鎖,還滿是理,我是為了讓倆孩子不回方莊受罪,才不得不這樣的,是沒辦法兒的事,誰讓方子敬把俺娘幾個—老的老,小的小,孤兒寡母—舍得那麽苦,他自己跑了?老太太讓人家給鬥死了,我得給她頂靈發喪,他方子敬幹什麽去了?倆孩子怎麽辦?他都撂下不管了。我反正得活下去,倆孩子得活下去,走這一步,俺是萬不得已,要是俺娘們兒都活不成,他方家還絕了後呢。可是另一個程兆萍卻惡狠狠地說:你偷男人,就是“破鞋”,就是不要臉,死了也不能進老林。別說對不起方子敬,你也對不起自己的兒女,你說你是為了孩子,可是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娘辦的這種事,你讓他們在外頭怎麽做人?他們的臉往哪擱?你行這樣的事兒,你敢讓孩子知道嗎?不敢吧?你做的就是不見天的事兒,醜死了,丟死了,你還算個人嗎?你有名無實是榆樹村程家大戶人家的閨女,你把你娘家的人也丟盡了,你怎麽還有臉活在這世上?那個程兆萍就求這一個,說:求求你,饒了我吧。別說了,別罵了,別紮我的心尖子了。我要不是舍不下這倆孩子,早就一頭碰死了。這不就是沒臉沒皮,好賴地活著嗎?程兆萍有時自己勸自己,沒辦法兒,就這樣吧,就認命吧。全當我改嫁了,行了吧?人家男人死了,跑了,改嫁的不多得很嗎?怎麽我再找個男人就不行?……程兆萍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越發等得心焦,她盼著李存鎖快點兒進門。閨女前些日子來了封信,信上說,到臘月十幾裏,就來家看娘,給娘送過年的東西。閨女已經結婚了,成了她婆家的人了,過年必須在婆家,不能在娘家。閨女回來了,李存鎖更不能來了。李存鎖無論如何得趕在閨女回來以前這幾天來一趟啊。

     條山幾上的大座鍾“當當”地響了七下,程兆萍已經往大門口去了好幾趟了,李存鎖還是不見人影兒。她記得不錯,他是應該今天回來。莫非他回了村,直接跑自己家去了?這個沒良心的,不知道這裏等得心焦?她正在屋裏走坐不安,猛然聽見了熟悉的,隻有李存鎖才那樣敲法兒的敲門聲,她的心快跳出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去開大門,因為心慌,拉門栓時把手擠了一下,生疼,她也顧不得了,忙把大門敞開一道縫兒,李存鎖像貓一樣輕捷地閃身進來,回頭關好大門,就把程兆萍緊緊地抱住了。李存鎖冰涼的臉緊貼著程兆萍滾燙的臉,讓她喘不過氣兒來,程兆萍低聲說:“別這樣,讓過路的人聽見動靜了。咱回屋吧,門洞裏冷。”李存鎖這才鬆開她,兩人進了屋,程兆萍又盡著他親一陣,這才推開他,說:“什麽要緊的會,開了七、八天,老不回來,急死人了。這兩天學慧回來,我怕她回來了,你就算散了會,也得好幾天不能過來,急得了不得。”李存鎖說:“俺姐真知道疼我。”程兆萍說:“你是我的冤家,不疼你疼誰?快點兒,臉盆裏給你兌好熱水了,快洗臉,吃飯。”李存鎖脫了大襖,洗了臉。程兆萍伺候他吃飯,見他吃得大口小逮,蜜口香甜的樣子,十分愜意,說:“是我的飯好吃,還是公家的飯好吃?”李存鎖說:“災荒年月,會上吃的也不好。就算有山珍海味,也不跟俺姐的飯好吃。”程兆萍說:“巧嘴密舌。我這輩子就毀到你這張嘴上,讓你給糊弄死算完。”李存鎖吃完飯,打著飽嗝,說:“你說我巧嘴,可真是冤枉我,我在你跟前,說的可都是真心話。”程兆萍說:“好,是真心話。我知道。”程兆萍一邊說,一邊想收拾碗筷兒。李存鎖拽過她來,說:“放那裏,明天收拾吧。快讓我親親。”說著,讓程兆萍坐在自己腿上,問:“快給我說說,這些天,想我沒有?”程兆萍說:“能不想?”李存鎖又問:“怎麽想?哪裏想?”“還能怎麽想?就是想唄,尋思你唄。還能哪裏想?心裏想唄。”李存鎖嘻笑著問:“那裏想來嗎?”程兆萍說:“你尋思別人跟你似的不害丟,你再說這種不要臉的話,我惱了。”李存鎖說:“兩口子說這個,不叫不要臉。惱什麽?”程兆萍撅起小嘴兒,說:“誰跟你是‘兩口子’?你跟你家裏那位才是兩口子哩。”李存鎖說:“你又來了,我不早說了嗎?在我心裏,我和你才是真兩口子,親兩口子,我跟家裏那一個,不過是皮麵兒上的事兒。”程兆萍說:“好了,反正我也說不過你,你說是‘兩口子’,就是兩口子吧。反正早就成了你碗裏一棵菜了。累了吧?我給你弄熱水,洗腳。”李存鎖說:“不用洗了。昨天晚上,我在縣城澡塘兒裏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程兆萍紅著臉說:“知道你今晚上回來,過晌午,我把爐子捅得旺旺的,也洗了。”兩人說著各人洗澡的事,就分明看到了對方的“光腚”,都覺得把持不住了。……程兆萍早用烘籠把被子烘熱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烘籠抽出來,抻開被筒兒,說:“天冷,你也跑累了,快脫了睡吧。”李存鎖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你呢?還不睡?”程兆萍說:“我收拾收拾再睡,不刷鍋刷碗就睡覺,不是個過日子的樣兒。”李存鎖一把攬過她來,說:“沒這麽些講究,快睡吧。”說著,就動手解程兆萍棉襖上的扣子,程兆萍沒法兒,隻好依他,上了床,盡著讓他給把衣裳脫了。兩人一齊鑽進了被筒兒。十幾天沒在一起了,李存鎖早已饑渴難耐,摟著程兆萍沒好地親啊,摸啊,過了一會兒,就要往程兆萍身上爬,程兆萍推開他,說:“給你說,沒‘套兒’了,讓你買回來,買了嗎?快點兒套上呀。”李存鎖說:“我上藥材公司去了,斷貨了—這年頭兒什麽都斷貨,沒買來。不要緊。我有辦法兒。”程兆萍說:“俺不管,要是今晚上不讓你弄,你出不了毒,得瘋。讓你弄吧,老害怕。要是讓我懷上了,看你怎麽辦?”李存鎖說:“你放心吧,我注意著點兒,保證出不了事兒。”程兆萍早已讓他又親又摳,弄得身上木木亂亂,巴不得他立時快點兒“那樣兒”,李存鎖趴在她身上,說:“聽你說的,不讓我弄,我得瘋,你呢?你不難受?”程兆萍說:“俺不難受。”李存鎖照她小嘴兒深深地親幾口,說:“你是嘴硬。”程兆萍已經暈暈乎乎,喃喃說:“不是嘴硬。……你記著,別盡顧了‘自兒’了,忘了大事兒。把那個拉撒到裏頭,讓我懷上,就沒命了。”……李存鎖真說到做到,頭回沒出問題。兩人躺下,過了一會兒,程兆萍碰到了的……,“哎喲”一聲:“可了不得,怎麽剛出毒了,還這樣兒?”李存鎖得意地說:“厲害吧?”程兆萍意猶末盡,低聲說:“厲害。別讓它白厲害。來吧,再讓它……,省得它抱屈。”李存鎖喜出望外,趕緊……,程兆萍舒舒服服地享受著他的撫弄,揉搓,折騰,問:“不要緊吧?”李存鎖說:“沒事兒這回我慢悠悠地,好生地……”程兆萍讓他弄得恨不得快暈過去了,突然,程兆萍驚醒了,說:“壞事兒了……”李存鎖說:“我尋思著還能撐一會兒……沒事兒,四十多歲的人了,哪會那麽巧兒。……”程兆萍也沒辦法兒了,又由著他纏磨一陣,兩人相擁相抱地睡了。……李存鎖頭挨著枕頭就睡著了,程兆萍十分擔心,睡不著,又勸自己,就是他剛才說的,哪會那麽巧兒,別胡尋思,自己嚇自己了。這樣想著,也就緊靠在李存鎖身上,心滿意足地睡了。

這對比“兩口子”還“兩口子”的男女在幸福和滿足中沉沉地熟睡著,突然,程兆萍被“咚咚”的敲門聲驚醒了,緊接著,又聽見女兒學慧急咧咧的喊聲:“娘,娘,開門兒,我—學慧兒來家了。”程兆萍心裏“格登”一下,壞事了,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她不敢應聲,急忙把李存鎖晃醒,低聲說:“壞事兒了,閨女回來了。”李存鎖一邊慌慌張張地爬起來,穿衣服,一邊說:“那怎麽辦?”程兆萍說:“我裝睡得死,沒聽見,先不給她開大門。你上東屋去睡—現成的床鋪,天明,趁閨女還睡著,你趕緊走。”兩人躡手躡腳,大氣兒也不敢喘,出了堂屋,程兆萍輕輕地推開東屋屋門,木頭門“吱呦”響了一聲,讓他們兩人心驚肉跳,李存鎖乖乖地,像個賊一樣悄然鑽進東屋,沒敢脫衣裳,囫圇著身體躺到床上,蓋上被子裝睡。程兆萍對著他的耳朵說:“先不慌睡著,省得打呼嚕。”程兆萍把東屋門帶上,聽女兒還在大門外喊,這才應聲,說:“噢,是慧兒來家了,我睡著了,沒聽見你敲門,我這就去給你開門。”程兆萍慌忙去開了大門,方學慧先把放在大門外的大包小包搬進大門,隨手關上大門,又把大包小包兒的拿進堂屋。程兆萍這才得空兒問:“妮兒,你不說初十以後來家一趟?怎麽今天才初八就來了?來到深更半夜的,多冷啊,怎麽來的?”方學慧解下圍巾,露出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小臉兒,笑著說:“俺局裏車隊正好有車往這邊兒來拉貨,我就跟人家來了。這樣不就省快十塊車票錢,還送到咱莊兒。師傅怕大車開不過來,停在莊外頭,幫我把包兒送過來,就走了,他急著回縣城住下,明天好裝貨,後天他再開車來帶我回去。”程兆萍說:“到了家門口兒了,也沒家來喝口水,吃點兒飯。”學慧說:“他怕到縣城找不著地方兒住了。沒關係,是俺局裏車隊的,挺熟的,擔事兒。”程兆萍先給女兒倒了白水讓她喝,又捅開爐子,給閨女下掛麵。學慧喝幾口水,說:“娘,你睡覺挺靈的,怎麽今天天也不是很晚—(方學慧看看座鍾)還不到十一點—你就睡那麽沉。我喊了一大會子,你才應聲兒。快把我凍死了。”娘低著頭捅爐子,切菜,不抬頭,說:“哪尋思你來?天冷,我早早地就睡了。剛才有風,刮得稀裏嘩啦的,一上來沒聽見。”學慧又問:“家裏住著客人嗎?我剛才聽見好像有腳步聲,還開東屋門了。”程兆萍一愣,旋即說:“沒客人,你沒聽準。你說東屋門響,是我忘了掛上,大風把屋門刮開了,我又給關好,掛上了。”學慧深信自己剛才聽見分明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和開東屋門又關上的聲音,並沒聽錯,她看出今晚娘有點兒異常,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不再問了。她無意中看了小飯兒一眼,見桌上有兩個沒刷的碗,兩雙筷子,放在一起。一種十分糟糕的猜測,不,不隻是猜測,而是疑問,是謎團在學慧腦子裏生成,旋轉起來,她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像有塊髒兮兮的爛棉絮堵在心口窩兒裏,憋得厲害。她差不多可以斷定是怎麽回事了,不再作聲,站起來,從包兒裏往外拿帶回來的東西。娘把剛做好的熗鍋掛麵,荷包雞蛋盛了滿滿一大碗,冒著騰騰的熱汽,說:“妮兒,別慌拾掇了,快吃飯吧。”學慧洗洗手,開始吃飯,說:“娘,你看看我給你拿的過年的東西。”程兆萍就翻看閨女帶回的東西,一邊看一邊“嘖嘖”稱讚,說:“娘一個人哪吃得了用得了這些東西,俺閨女想得真周到。這得花多少錢?”學慧說:“也花不了許多錢。小杜兒不是軍官嗎?前些天,他也給我寄錢來,讓我給你買東西。”程兆萍說:“真不孬,難為他想著。”學慧吃完飯,程兆萍說:“東屋裏冷,別自己睡了,跟娘一起在這屋睡吧。”學慧心裏暗想,猜得沒錯,東屋裏肯定有人,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說:“那好啊,讓娘摟著我睡。”學慧倒熱水洗了腳,娘還在收拾,學慧說:“娘,我讓車顛打零散了,累壞了,先躺下了,娘,你也別拾掇了,快點兒睡吧。”學慧上了床,掀開被筒兒,竟聞到了那種腥腥氣氣的怪味兒,她是結了婚的人了,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的味兒,這讓她不僅心理上感到極度的窩囊,羞憤,惱恨,連生理上也感到強烈的不快,覺得惡心,想噦。因為心裏不痛快,剛才她隻喝了大半碗麵條兒,娘嫌她吃得少,她說在路上被風嗆著了,現在,吃進去的這點兒飯,在胃裏直翻個兒,要倒出來,她拚命咬牙忍著,但終於沒忍住,忙起來開開房門,幹噦了幾口。娘慌了,問:“妮兒,你怎麽了?是病了,還是‘嫌飯兒’(妊娠反應)?”學慧噦完了,嗽了嘴,說:“沒事兒,可能是灌風灌的吧。”她又上了床,強忍著嫌惡,鑽進被窩兒,為了不讓身體直接接觸被子,她不但穿著線衣線褲,連襪子也不脫。雖然程兆萍剛才已經急忙拿走了身子下頭的小半褥子,但是學慧的手還是摸到了被子上濕漉漉的地方,她覺得渾身不舒服,難受極了。她想到,剛才一個野男人在這被筒兒裏睡過,而且這個人這會兒現在正躺在東屋床上她方學慧回家來蓋的被子裏,她覺得渾身刺撓,發癢,恨不能立即起來,離開這個被窩兒,離開這個屋子,離開這個家,離開方莊兒,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但她不能那樣做,那會活活要了娘的命。無論如何,她得給娘留臉麵。學慧坐起來,拿了枕頭,到另一頭兒躺下。程兆萍問:“怎麽,不跟娘睡一頭兒?”學慧說:“我太累了,怕會老翻身兒,耽誤娘睡覺。”學慧怕自己忍不住,說出不應該說的話來。她希望自己快點兒睡著,就是睡不著,也要裝睡著。她今晚上什麽話也不願說了。她躺著,努力合上眼,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起了父親。父親離家時,她很小,不記事兒,她根本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樣兒,她心目中的父親,是娘給她看過多次的父親離家前拿回來的照片,一身戎裝,英俊威武,又帶著文人氣。她小時候,娘常常拿出照片,讓她和哥哥看了,自己再看了又看,看完了,用綢子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像寶物般藏起來。她想,我的娘啊,你怎麽了?忘了俺大大了?你這是做的什麽事兒?方學慧想,這個男人一定是那個表叔李存鎖。她很小就聽奶奶說過父親用巴掌扇這個人的故事,覺得這件事很好玩兒,李存鎖這個人很可笑。這個人又很“皮臉”,常常跑來做這事做那事兒,很殷勤,她和哥哥慢慢對他有了好感,特別是他在他們兄妹“政審”的事上幫了大忙,這讓他們十分感激。他們知道,李存鎖做這事是擔著天大風險的。一開始,學慧還小,以為不過是親戚願意給幫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長大後,知道事情多了,有時想,這個人該不會是有所圖吧,但又馬上反駁自己,娘不是那種下賤女人。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讓她看到了謎底兒,她心裏憋屈,又很矛盾。一會兒心裏說,娘,寧肯俺兄妹不入團,不上學,不工作,你也不能這樣啊。她恨李存鎖恨得牙根兒疼,這個壞蛋,他可得意了。原來他裝得對他母子們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說裏那些複雜、離奇的“奸情”故事,各種情形下的男女苟合,沒想到,這種事也出現在自已家裏,出在自己的親娘身上!她又暗暗替娘辯護,她一個人真的太苦了,太難了,太不容易了。今年秋天,方學慧和一個部隊的青年幹部叫杜誌強的結了婚,假期滿了,他回部隊了,她體會到了一個女人想念自己男人的滋味兒,那是跟想念父母和其他親人完全不同的別一種滋味兒。娘才剛剛四十歲,這些年來,她怎麽熬過來的?她多麽苦啊,父親走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的“走”,而是有去無回的“走”,是走上了不歸路,是比死還可怕的“走”。娘如果能持之以恒地堅守,所謂“守身如玉”,那自然是受人尊敬的,讓人佩服的,在孩子心目中是偉大的。可就是“失守”,被迫地“失守”了,也情有可原啊。娘一定是哀求李存鎖在他們兄妹政審的事上幫忙,那李存鎖要挾,脅迫,娘萬不得已,才被迫屈從了他的。而有了第一回,就像洪水決了堤,往這就堵不住了。她恨 李存鎖乘人之危,她為娘抱屈。她覺得娘的“失身”,是為他們兄妹而作的犧牲,是為了讓他們兄妹免於水深火熱,而不惜以身飼虎。世上隻有母親才會為自已的兒女付出這樣的代價。這太慘了。她想哭,想叫,想喊,但她用被子角兒捂住自己的嘴,連大氣兒也不出,她得裝睡著,免得讓娘看出她的心事,她不能讓娘心裏難過。她清楚地知道,娘的犧牲為她哥和她換取的是什麽,他們從小兒就去省城讀書了,知道城市和農村是兩種天地,當幹部和當農民那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一個地主出身,逃台反革命的女兒在農村嫁人,那就無異於下地獄,比死還要可怕。她不能也無法想像自己去過那種日子。現在,她是商校畢業生,青年團員,國營商業部門的幹部,又嫁了軍官丈夫,不用說和村裏“四類分子”的女孩子比,就是和當下大部分中國人比,簡直就是上了天堂。這都是虧了娘讓李存鎖給幫的大忙啊。求生,渴望幸福,是人的本性,本能,人溺於水,一根稻草也會拚命抓住,她和哥哥就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才幸免於沉沒。她為自己的“好運氣”慶幸。當然,她也很擔心。從照李存鎖的交待填第一份政審“登記表”開始,到現在,這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平時,在和大家一樣的學習,工作的時候,在慣常的生活中,這件事常常會被忘到了腦袋後邊,像沒有這麽回事。但是,隻要人事政工部門讓填“幹部履曆表”一類表格兒,或者上政治課,參加政治學習,“憶苦思甜”活動,參觀“收租院”之類的展覽,甚至看階級鬥爭內容的電影、戲劇,都會讓她想起自己真實的“老底兒”,她覺得自已像個沒被發現的盜賊,沒被識破的“特務”,是裝模作樣的騙子,是混在革命隊伍裏的“奸細”—盡管她從沒想過做哪怕一絲一毫對革命,對工作不利的事。她覺得像雜技團裏的人走鋼絲,鋼絲下麵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她常常做惡夢。但她畢竟正值青春年華,當不想這些煩心事的時候,她是幸福的,快樂的,而今天晚上的意外發現,讓她多了一塊而且是更重的,更現實的心病,她想,從此她再也沒法兒放下這件事兒,她會天天想,她和哥哥政審作弊這件事,不但隱含著嚴重的凶險,而且,在事情的背後,還隱藏著如此不堪的恥辱。娘為此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方學慧就這樣想著,很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程兆萍收拾了一陣,也躺下睡了,她吹滅燈,但兩隻眼怎麽也合不上,她覺出來,閨女今晚上跟原先回來有點不一樣,莫非她看出什麽來了?她看出“事兒”來了,但裝作沒事兒,給娘留臉麵?程兆萍覺得自己的臉沒處擱了。從打和李存鎖有了這種“事兒”,她就知道,“牆打百板也透風”,“隔牆有耳”,“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事兒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早晚別人都得知道,知道就知道吧,李存鎖是方莊最大的官兒,他想占一個寡婦的便宜,那寡婦娘們兒也沒什麽辦法兒。莊戶人大多數兒是“上水”的,“扶(服)鉤擔不扶(服)井繩”,程兆萍跟李存鎖好上了,一般人還不敢欺負了呢。愛誰知道誰知道,誰想嚼舌頭,就讓人家嚼去吧。咱也不能捂上人家的嘴。誰讓咱有這樣的事兒來?但程兆萍最怕讓自己的老娘,姐姐和別的親戚們知道了這件事,更怕自己的兒子、女兒知道。要是孩子知道了,她簡直就沒法兒活了。……誰曾想怕什麽來什麽。哪有這樣巧,李存鎖在這裏,正好趕上學慧搭便車提前來家。這可怎麽辦啊?……

程兆萍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聽見雞叫第三遍了,急忙翻身坐起來,摸著黑兒,窶窶窣窣地穿上衣服,下了床,慢慢地,輕輕地開了屋門,到東屋門口,慢慢地,輕輕地把門推開,走到床跟前,把李存鎖推醒,李存鎖伸出胳膊,把程兆萍的頭抱住,程兆萍讓他親兩下,低聲說:“行了,昨晚上還沒親夠?別沒出息了,快起來,趁著閨女沒醒,你快點兒走。”李存鎖軲轆爬起來,說:“我沒脫衣裳,囫圇著睡的,說走就走。怎麽樣,不礙事吧?閨女沒看出來吧?”程兆萍說:“別操沒味兒的心了。閨女傻乎乎的,沒看出來。你趕緊走吧。”李存鎖摸索著穿上棉鞋,說:“好,馬上就走。”程兆萍擔心地問:“這麽早,外頭又冷,你上哪去?這時候回家不好吧?”李存鎖說:“我上大隊辦公室,那裏有床鋪。我睡到天大明了,再回家。”李存鎖和程兆萍悄悄走到大門屋,李存鎖又要摟抱程兆萍,程兆萍推開他,開開大門,說:“快走吧。一會兒路上就有拾糞的了。閨女明天就回單位,她走了,你得空兒再來。”李存鎖像貓一樣,輕捷地閃身出了大門,程兆萍站在大門口,瞅著他隱沒在灰濛濛的晨霧中了,趕緊回頭,關好大門,走進東屋,摸索著疊好被子,回到堂屋,走到床跟前,見閨女側著身子向著床裏,還沒醒,就輕輕地捅開煤爐。方學慧一晚上沒睡好。娘起床,她就醒了,但她一動不動,裝成睡得很沉的樣子。她得“配合”娘,讓娘把那人送走。娘出堂屋,去東屋,跟人嘁嘁喳喳地悄聲說話,兩個人在院裏走路,開大門,關大門,她都聽得真真的,她也聽出來那人的確是李存鎖。從昨晚到現在,方學慧想了很多。她已經不像剛到家時那樣震驚和惱恨,心裏隻剩下苦,怨和悲哀。她知道,他和哥哥隻能隱忍,隱忍,再隱忍。他們不能埋怨自己的娘,當然,他們更不能也不敢責怪“表叔”李存鎖,他是他們的恩人,現在也是他兄妹心目中的“仇人”。他一身兼“二任”,他們拿他沒辦法兒,更何況,如果為這事鬧起來,傳揚出去,他們很可能會同歸於盡。他們隻能裝聾作啞,忍氣吞聲,聽之任之,不管心裏多麽窩囊,憋氣,委屈。這會兒,方學慧特別想念自己遠在海峽對岸的父親和在煤礦工作常常冒險下井的哥哥。當然,讓她想得更多的是孤身一人在家,在方莊的“大官兒”李存鎖淫威下苟活的,苦命的,蒙垢受辱的娘。娘偷偷起來出去送李存鎖,方學慧雖然一直沒睜眼,但她能感覺得出娘戰戰兢兢。娘好可憐,可悲,可歎!方學慧感到滿腹委屈,酸楚,忍不住無聲地哭了。聽見娘進堂屋,趕緊止住眼淚。她不能讓娘看出來。娘已經夠苦,夠可憐了,絕不能再給她添堵。天大亮了,方學慧起了床,一邊擦因為沒睡好而幹澀的眼睛,一邊說:“娘,你什麽時候起的,我都不知道。”娘說:“天冷,你不多睡一會兒,起這麽早幹什麽—我起來也沒多大一會兒。”方學慧裝作完全相信娘的假話,起了床,替娘收拾床,拾掇拾掇,還跟原先一樣,這屋那屋地走走看看,有一搭無一搭地幫娘幹點兒活兒,或者拿一點兒東西吃著,嘴裏哼哼著什麽歌兒,或者坐到娘跟前,跟娘啦呱兒。但今天她覺得自己哼哼歌兒有點兒怪怪的,調兒也哼不準了,跟娘啦呱兒也找不著話說,這裏一句那裏一句的。娘說的還是榆樹村姥娘家,二姨家,濟南三姨家這些親戚家的事,再就是方莊兒這家那戶出什麽事,誰跟誰打架了,誰誰生病了,誰誰餓死了,誰家把孩子送人了,等等。娘原先說這些,方學慧聽得很上心,這會兒卻聽不到心裏去。人生多的是貧病,紛擾,爭鬧,苦難,但誰家也沒有像他們家這樣糟糕這樣難堪。娘打問方學慧的女婿杜誌強和他家裏的情況,囑咐女兒,對丈夫要賢慧,對公婆要孝順,學慧說:“好,好,好,記住了,保證不讓你閨女女婿受氣,保證對他爺娘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就算沒什麽感情,也裝得像那麽回事兒。”娘笑著叱女兒:“這個妮子說的什麽話?娘是讓你孝順公婆,跟孝順娘一樣,怎麽還‘裝’孝順?”方學慧說:“好,真孝順—說實話,他父母倒是真不孬,滿看著很疼我,不是裝孝順,行了吧?”

兒子、閨女每次來家,都是程兆萍的節日。她能為這高興好一陣子。這次閨女來家,趕上了李存鎖這個敗壞事兒,讓程兆萍心裏十分忐忑不安,她擔心閨女看出了毛病,心慌得厲害。昨天晚上,她甚至不大敢抬頭看閨女。今天閨女起床後,不這不那的,跟原先來家一個樣兒,看來沒什麽事兒。這閨女從小在外頭念書,不是心眼子多,好胡尋思的那種妮子,她不會把自己的娘往不好處想。看來是一場虛驚。閨女在家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上午,就坐了送她來家的貨車回單位了,臨走說:“娘,我不能回來陪你過年了,你好好過年,高興著點兒,別哭天抹淚的。”她這樣說,自己卻眼淚汪汪的。程兆萍送閨女上莊兒頭,看著閨女坐進駕駛室,敞開窗子,向她招手,讓她回家。貨車開走了,程兆萍才回來,一個人掉了一會子淚,但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方學慧坐在駕駛室裏。風已經停了,但天還是冷得要命,她蜷縮在大棉襖裏,一臉愁容,也不說話,司機大老宋是個五十來歲的紅臉漢子,為人隨和,熱心腸,誰讓他幫忙,都滿口答應。貨車在砂土路上顛簸著,慢吞吞地行駛,公路上老大會才會有一、兩輛過往的車輛,放眼望去,一直是慘白的雪複蓋著的田野,凋殘破敗,了無生氣的村莊。大老宋對路旁景象習以為常,照常樂樂嗬嗬,他轉頭看一眼愁眉苦臉的方學慧,問道:“來家那天一路上高高興興的,怎麽今天往回走了,跟霜打了似的,舍不得離開娘?真是孝順閨女。”方學慧順著他的話頭兒,說:“是啊,過年不能來家了,心裏不好受。宋叔,你說,杜誌強又不在家,過年我還非得上他們家去過,真想不通。”大老宋說:“學慧,你不明白,閨女出了嫁,就是婆家的人了。當然得在自己家過年。過了年再回娘家,那是走親戚。你們這些女孩子,特別是女學生,老是不把婆家當家,還是把娘家當家,不能這樣。俺閨女也這樣,說她婆家老是‘他家’,‘他家’的,我問她,那是‘他家’,不是你家?我跟她說,對婆家要建立歸屬感。”方學慧說:“宋叔,你還挺有研究的。對婆家還得‘建立歸屬感’。”大老宋笑了,說:“我也就是這麽一說。也難怪,從小跟自己爹娘長大,一下成了別人家的人,一時還不習慣,非得有了孩子,才慢慢地拿婆家當自己家,死心塌地操持自已的家了。沒孩子以前,女孩子在婆家,心裏隻有他男人,至於別人,那都是皮麵上的事兒。”方學慧心想,這宋叔對這些事兒看得還是真準。聽他這麽一說,方學慧的心思一下子跑到杜誌強身上去了。過年了,他也不能回來,還真想他。方學慧的新婚丈夫杜誌強是地區財貿委員會主任、部隊專業幹部杜誌剛的弟弟,農村青年,長得五大三粗,黑不溜丘,臉上還蹦蹦星星有幾個麻點兒,高小畢業,沒考上中學,杜誌剛想辦法兒讓他到自己的戰友當師長的那個部隊當了兵。杜誌強到了部隊上,很給他哥爭臉,能吃苦,愛學習,他哥的戰友又給予關照,很快就入了黨,提了幹。財委主任是商業局的歸口領導,常到商業局來,見了方學慧,相中了,托商業局高局長當介紹人,讓方學慧當他的兄弟媳婦兒。高局長自然不肯放過討好上司的機會,極力促成此事。經高局長一再動員,方學慧和杜誌強見了麵,乍一見,方學慧被他嚇了一跳,長相太不理想了,雖然是什麽連級幹部,但明顯的沒多少文化。方學慧實在不願意一輩子跟這麽一個人生活在一起,就找高局長回絕了。但是杜主任不死心,說他弟弟對方學慧印象非常好,求他一定不能讓這事兒吹了。杜主任讓高局長無論想什麽辦法兒,一定要說服方學慧答應這門親事。無論對方提什麽樣的條件,杜家這邊兒都沒有問題。高局長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方學慧“談”,方學慧不好駁局長的麵子,隻好退步說跟家裏商量商量,她給娘寫信說了此事,娘找李存鎖拿主意。李存鎖說:“這麽好的事,不答應,不是傻了?長得不好?那有什麽?男人有什麽醜俊?找個軍官,學慧就進了保險箱了。誰不高看一眼?”方學慧為這專門回了一趟家,聽了娘的話,回到齊州,就應下了這門親事。方學慧像天下所有女學生一樣,有過自己的“白馬王子”的夢想,現在,不但這種幻夢過早地破滅了,還要強捏著鼻子跟一個臉上有麻點兒的,十分粗夯的男人—盡管是軍官—談“對象”,心裏十分不如意,但方學慧有如此“特殊”的家庭背景,她沒資格沒條件奢望什麽“白馬王子”,她必須讓自己“現實”起來,她一再勸自己,個人政治條件差,找個部隊幹部,以他之長補己之短,將就了吧,這也算是“政治標準第一”吧。方學慧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個人就是自己終生的男人了。她跟他在一起,強迫自己接受他,努力發現他的長處,值得自己“愛”的地方,培養對他的感情。杜誌強找了她,像得了寶,對她一百二十分的疼愛,捧到手裏怕摔了,含到嘴裏怕化了,什麽事都依著她,順著她,像哄孩子一樣哄她,這不由方學慧不感動。方學慧自然也暗暗憧憬過“愛情”,幻想過和自己的心上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盡管理智上已經肯定這個陌生男子現在是自已的戀愛“對象”,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自己的丈夫,要跟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但從感情上,她老是覺得別扭。覺得好像在演戲,在應付“公事”。兩個人在一起,她跟這個不“愛”不“戀”的“戀愛對象”找不到話說。而杜誌強隻上過小學,在方學慧跟前,似乎很緊張,本來就沒什麽話可說,一緊張,就更顯得拙於言詞。但出於對方學慧的愛,就沒話找話說,討她喜歡。兩人一起上街,到商店買東西,甚至去民政局登記領“結婚證”,方學慧都故意慢著點走,跟這個習慣了大步走的軍人拉開距離,害得他走一段路就停下來等她,她覺得跟這個長相很差的青年男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很沒麵子。她甚至看出來路上看他們的女孩子臉上的鄙夷,甚至幸災樂禍,男孩子臉上的惋惜甚至鬱鬱不平。認識沒多少天,男方就急急忙忙地張羅著辦喜事。方學慧說她還沒領著誌強去見見她娘,杜主任說,誌強假期沒幾天了,這次來不及了,下次吧。方學慧似乎隻有順從的份兒了。大喜的日子一天天,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鍾一分鍾地在迫近,方學慧卻怎麽也“喜”不起來。她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和那個黑紅臉子上長著麻點兒的男人住在一間房裏,睡在一張床上,躺在一個被窩兒裏,心裏就別扭甚至感到恐懼。她懊悔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甚至是荒唐的決定。但是已經沒有辦法兒,她隻能聽任杜主任、高局長和他們指揮下的大幫熱心人的擺布,讓她上哪就上哪,讓她怎樣就怎樣。喜事是在杜誌強家裏—齊州城南二十來裏路一個村裏—辦的。雖然是饑荒年月,但畢竟這家的老大是齊州城不小的幹部,新郎是軍官,所以喜事辦得還是有模有樣,熱熱鬧鬧。杜誌強的父母是老實忠厚的莊稼人,高興得一直在裂著嘴笑。新婚頭一夜,杜誌強倒了水,讓她洗臉,又倒了水,放到她跟前,蹲下想幫她洗腳,方學慧像怕被狗咬著似的,慌忙躲開,說:“我自己來。”夜深了,她和衣靠床裏邊兒躺著,她害怕這個男人,她煩惡他嘴裏的酒臭味兒—他今天喝了不少酒,她想,最起碼今晚上不能讓他招著自已,能拖幾時算幾時。杜誌強要睡了,他喊她,她裝睡著,傻大個兒居然不聲不響,老老實實,也學她,和衣躺在了床外邊兒,不動彈,不翻身兒,不“越雷池”一步。一連三晚上,都是這樣。兩人居然客客氣氣,相安無事,第四天晚上,方學慧一覺醒來,桌子上的蠟燭還亮著,見杜誌強還沒睡著,一會躺下,一會坐起來,唉聲歎氣,抓耳撓腮。方學慧屏住呼吸,裝成睡著的樣子,偷偷看著杜誌強一個人“折騰”,她突然覺得這個人真是個老實人,又覺得他好可憐。像這樣子,他算結的計麽婚,娶的什麽媳婦兒?他心裏一定惱死了,苦死了,方學慧眼裏竟莫名其妙地湧出了淚水,方學慧呀方學慧,你為什麽答應嫁給人家,為什麽跟人家登記,跟人家拜堂,跟人家進洞房?你要撐到什麽時候?難道你真忍心讓他頂個娶媳婦的空名兒,一肚子失望,懊惱,回他的部隊?方學慧,你這輩子沒有找“白馬王子”、“如意郎君”的福份,你的男人就是身邊這個人,她橫下心,算了,不硬撐了,不治把這個老實人了,幹脆,吹滅蠟燭,合上眼,不看他,他愛乍著就乍著,任他發落吧。她坐起來,用指頭戳戳他的脊梁,說:“都後半夜了,還點著蠟燭,快吹滅它,脫衣裳睡覺。天天晚上穿著衣裳睡覺,累死人了。”杜誌強聽了這話,立馬來了精神,麻利地坐起來,說:“蠟燭亮著,脫衣裳方便些。待會兒再吹滅吧。”方學慧說:“摸著黑兒就脫不下衣裳來?亮著燈脫衣裳,你不嫌難為情,俺還臊得慌哩。”杜誌強說聲“對不起”,忙下床吹滅了蠟燭,三下兩下脫光了衣服,屋裏黑了,方學慧摸索著脫了外衣和線衣線褲,遞給杜誌強,說:“把我的衣裳放下。”伸手時摸著了他滑溜溜的光身子,心想:他倒聽話,說脫就脫得光光的。看看這個渾小子怎麽“行動”吧。杜誌強光著身子,朝裏躺著,過了一兩分鍾,試量著伸過手去摸到了方學慧的小手,攥到自己長滿老繭的大手裏,方學慧沒有抗拒,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一動不動,杜誌強似乎受到了鼓勵,大著膽子,伸了胳膊摟抱她,她隻穿一點小背心的上身被他摟得緊緊的,方學慧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自己渾身就像過電一樣,不由得緊貼著他寬厚的,肌肉豐滿的胸膛,覺得好舒服,好牢穩。杜誌強不再摟抱她,他開始親吻她的脖子,她的臉,她的嘴,又親她的胸部,她的……,她的……,然後又摟抱她,兩條粗壯的腿緊緊地夾著她細長的腿,方學慧讓她一陣親吻,一陣摟抱,弄得渾身發熱,呼吸急促,她嬌喘著,說:“你勁真大,把我搐死了。”杜誌強說:“我少使點勁兒。”方學慧說:“傻子,誰讓你少使勁兒來?”兩人親了好一會兒,杜誌強對著她耳朵說:“慧,我忍不住了。”方學慧故意問:“忍不住什麽了?”杜誌強說:“你裝不懂。我想上你身上去,咱兩人‘那樣’吧,行嗎?”方學慧說:“呆子!我說‘不行’,你能忍住了,就算了唄。”杜誌強說:“我怕你生氣。你不知道我心裏多麽疼你。”方學慧喃喃說:“知道你心疼我。……疼就疼個夠吧,……”方學慧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穿的小背心兒和小褲衩是什麽時候是怎麽被杜誌強給扒下來的,他翻個身,一下把方學慧……,好小子,這下更不是他了,好一陣“忙活”,方學慧被他倒騰得欲仙欲死,心想,不是那個老實樣子了,他多麽會親人,疼人,……誌強,誌強,我的男人,我的親親,我把自己全給你了,這輩子跟定你了。……從那晚上開始,兩人幾乎粘在了一起,不用說夜裏,就是大白天,除了吃飯,兩人也關在屋裏,親不夠。杜誌強臨回部隊前一天晚上,方學慧趴到他懷裏,問他:“要是我一直不讓你招邊兒,你怎麽辦?就跟沒什麽事兒似的回部隊?”杜誌強說:“那我能難受死,……”方學慧說:“你怎麽不來硬的?反正我是你老婆了。”杜誌強說:“我心裏疼你。哪舍得來硬的?我就尋思你年輕,臉皮兒薄,時間長了,就好了,我等著唄。沒想到,還是俺媳婦兒疼我,敞開門兒,讓我進了。”方學慧說:“別說的那麽難聽,誰‘敞開門兒’了?不是你硬拱開的?”杜誌強說:“對,是我拱開的,鑽開的。”方學慧突然說:“起來,點上燈。”杜誌強說:“你不是不願意點著燈睡覺—怕害臊嗎?”方學慧說:“不,我要點上燈,看看你那樣兒時什麽樣兒。”杜誌強忙點上罩子燈,兩人在燈光下……,方學慧覺得杜誌強真是她的好男人,她摟緊他,說:“我不跟你好,你回了部隊得難受死。跟你好了,你又走了,得把我想死。……”說著竟流出淚來,杜誌強慌忙親她,哄她。……就這樣,老實巴交的農村小夥兒,其貌不揚的青年軍官杜誌強贏得了有學問的漂亮姑娘方學慧的心。感情變了,她看杜誌強,覺得越看越順眼,越耐看。杜誌強回部隊後,她一個多月不來“例假”,到醫院檢查,懷孕了。雖然覺得這麽年輕就生孩子不大好,但一想到肚子裏懷著他的孩子,一陣熱流就在身上湧動,現在,她不但不煩惡他,而且對他晝思夜夢,魂牽夢縈了。……方學慧想,對杜誌強,我是有了完完全全的“歸屬感”了。當然,有時候她還會想,如果自己不是這個政治條件,她才不會跟他呢。緣份也罷,命中注定也罷,這輩子就這樣吧。聽了大老宋的話,她想,杜誌強不在家,這回春節在他家過,要“表現”好一點,即使一時還不能完全“歸屬”於他們家,表麵上也得有個好兒媳婦樣兒,好讓他爹娘高興。

杜誌強家是農村。方學慧結婚後,還住在自己的單身宿舍裏。下了班,一個人回到冷得要命的小屋兒,心裏老是放不下這次回家發覺的事情。但這事隻能悶在心裏,連最親的人,自已的丈夫也不能露一個字。她已經懷孕了。正在“反應”,常常幹噦,一想到回娘家發覺的窩囊事兒,就像條件反射一樣,幹噦得更加厲害。回單位以後,隻要沒事幹了,腦子裏老想這事,快憋死了。在宿舍裏,她蒙著頭哭了好幾回。痛苦急了,她就想給哥哥寫信。但她又不願讓哥哥知道這事,自己難受就難受吧,何必讓哥哥陪著痛苦呢?讓哥哥痛苦了,也不會使自已不痛苦了,而且會更痛苦。誰也不告訴,就把這事爛到自己肚子裏吧。但她終於沒有忍住,回單位後第三天,熬到半夜,給哥寫了一封信,眼淚把信紙都打濕了。第二天上了班,她就讓送報的郵遞員把信捎走了。郵遞員剛走一會兒,她又後悔了。中午下了班,她跑到郵政局,想把信要回來,郵局的人說,上午十一點,信就打包發走了。她想,哥哥看到這封信,會多麽難受。她埋怨自已太脆弱,太經不住事兒了。

比起方學慧來,哥哥方學增堅強得多也成熟得多,老練得多。論年紀,他隻比妹妹大一歲,但是作為一個男孩子,父母唯一的兒子,方家的“頂梁”,他本能地迫使自已早早地成熟,讓自己堅強。土改那年,他十四歲,正在濟南上學,回家後聽娘說了不少土改的事。病中的奶奶被強行批鬥後,悲慘離世,在他心裏,刻下了深深的印記。這不是仇恨的印記—他是個學生,篤信老師的教誨,打倒地主階級,是革命的,促進社會進步的事,奶奶是地主,是剝削窮人的,挨鬥是應該的,即使有違人道,但總的說是不錯的—而隻是痛苦的印記,因為那是他的奶奶。土改以後,村裏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翻天複地的變化。奶奶,大大,娘,都不是因富而驕人,而欺負人的人,在村裏一直受人敬重,但土改過後,突然連普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他和娘,妹妹在方莊,走路都低著頭,靠牆跟兒走,冷峻,渺視的眼光,“地主羔子”的叫罵聲,讓他們像過街的老鼠一樣抱著頭往家跑。他慶幸自已和妹妹在濟南上學,但在濟南,社會上的見聞,特別是三姨家的人的遭遇,讓他感受到人生的嚴酷。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已經意識到,他們的家庭情況,決定了他們注定會命運多舛。小學畢業那年,老師布置學生填登記表時,他就想到,這張表兒又輕又薄,但會像一塊巨石一樣把他和妹妹死死地壓住,讓他們一輩子抬不了頭,或者像一堵高牆,把他和妹妹的路兒擋住,沒想到李存鎖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化這塊巨石於無形,他那時畢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認為表叔的主意太好了,太高明了,這人太有辦法兒了,他和妹妹有這樣一個“親戚”在莊裏當官兒是太幸運了,這下不用愁,不必害怕了。雖然下筆往“表兒”上填那些假內容時,心裏有點兒打怵,覺得很像幹偷人之類見不得天的事,但是把“表兒”往老師手裏一交,就覺得萬事大吉了。後來,升學,入團,都很順利。他和妹妹在學校裏功課好,表現也好,兩個人上初中,上中專,入團,當幹部,一路順風順水。但是年歲漸長,閱世日深,政審作弊這件事,就像長在心裏的一個毒瘤,越長越大,思想負擔越來越重。他按李存鎖的交待,礦校畢業時,主動申請,要求分配到外省,邊遠的礦區,因為離家越遠 ,單位通過“函調”搞政審的可能性越大,隱情暴露的風險就越小。作為礦校的高才生,班幹部,他被分配到遼寧省樺樹溝煤礦,很受領導信任和重用。他在礦技術科當技術員,工作勤勤懇懇,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險,虛心向老同誌,老工人學習,對任何人—不論是礦領導還是最無足輕重的工人—都謙恭有禮,常深入第一線,搶著下井,很快就成了生產技術的行家,煤礦地下複雜、綿長的煤層、巷道、工作區的活地圖,各種機械、設備、設施的活圖紙。領導,同事,工人都喜歡他,不出一年,就成了黨員培養對象,兩年剛過,就入了黨。從高小到現在,方學增受的是共產黨的教育,他確信是共產黨,毛主席讓飽受外寇欺淩,內憂外患層出不窮,四分五裂的中國實現了統一,獨立,解放後,經濟得到恢複,國家建設走上了正軌,他衷心地擁護共產黨,毛主席。他有私心,但沒二心,他樂於把自己的知識,精力,青春乃至一生奉獻給國家和社會,他十分希望有一天把家庭,父親的問題如實地向黨組織坦白,交待,而黨組織像母親原諒說了謊話的孩子一樣原諒了他,對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使用,而不拋棄。他知道,這是異想天開,因為這是不可能的,生活中有現成的這種例子,凡是政審作弊的人,一旦真相暴露,即使是本人坦白的,下場也很悲慘,方學增兄妹不會成為例外,除非你得到高層領導的青睞,有通天的關係。方學增從高小畢業到現在,在政審這件事上,第一次錯了,以後每一次都隻能跟著錯,就像一腳滑進了一個枯井筒子,隻能一步步向下跌落。他也曾想過向組織坦白,但是,一直沒有鼓起勇氣。他怕一旦這樣做了,不但是他,還有妹妹都會前功盡棄,也許會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而這一切是多麽的來之不易!他來到煤礦沒多久,就贏得了礦上一個大方端莊美麗善良的女工—是煤礦工人出身的礦工會主席的女兒,名叫馬雲—的芳心,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兩人很快結了婚,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們和孩子姥爺、姥娘一塊生活,十分愜意;妹妹商校畢了業,在地區商業局工作,嫁了一個現役軍官。這一切,怎麽舍得丟棄?不能,萬萬不能。方學增成了一個內心分裂的人,明麵上,他好學上進,工作勤奮,政治上進步,尊敬領導,團結同誌,在眾人心目中,是礦長、書記的“苗子”,暗地裏,是政治上的騙子,是見不得陽光的醜類,人前是人,人後是鬼,他覺得自己腳下踩著一顆炸彈,一旦爆炸,就會身敗名裂,粉身碎骨。他嘴上說的,紙上寫的,是對黨的“忠誠”,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忠於人民”,而實際上,卻一直在欺騙黨,欺騙人民,欺騙毛主席,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隻要說到或寫到“忠誠”,“忠於”一類字眼兒,他就感到如芒刺在背。更讓他痛苦的是,他早就發現了娘和李存鎖的“事”。那是他礦校畢業,臨去報到之前,他來家跟娘道別。娘請了李存鎖來家吃飯。娘和他先後向李存鎖敬酒。剛開始,李存鎖還裝模作樣,很像個親戚,長者的樣子,但是酒喝多了,就失了態,露了原形,活像戲台上的小醜兒—那種沒臉沒皮的淫棍,不但色迷迷地看著娘,還動手動腳,拉拉扯扯,娘給他使眼色,娘還偷偷踢他,他竟說:“哎喲,你還舍得真踢我?怎麽著,你兒當了幹部,你覺得你行了,不疼我了?別忘了,孩子走得遠遠的,還是咱倆近,咱倆親。”方學增聽李存鎖說得不堪,氣得鬢角上的青筋鼓脹起來,像一條條蚯蚓,心“嘣嘣”跳,恨不得一腳把這個混蛋踢出去,他咬住牙,像要把衝動的靈魂關住,他強壓著怒火離開飯桌,三步出了屋門,娘說:“增兒,你喝了酒,注點意,別跌倒了。”說著跟了出去,對方學增說:“好兒,你表叔他喝多了,別跟他一般見識。娘求你了。快回屋,可不能讓人挑咱毛病。娘一個人在家,不容易呀。”娘說著就哭了,方學增沒有辦法兒,強捏著鼻子回了屋,耐著性子繼續伺候那個“混蛋”,直到小半夜,才半背半扶地把那個“混蛋”送回家。那晚上,方學增睡不著,他意識到娘和李存鎖的“關係”不一般,但又不願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想,也許這隻不過是李存鎖喝了酒沒人樣兒,實際上沒什麽事兒。但是第二天,他在自己家院子裏,看見一隻雞叼了一個又細又長的白塑料袋袋兒—他認出是《生理衛生》課上老師講過的避孕套—滿院兒跑,後邊幾隻雞跑著追,跟它搶。方學增驚呆了,他覺得有滾燙的血往頭上湧。他什麽都明白了,原來如此。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方學增是舊社會的地主、官紳家庭的子弟,傳統道德觀念烙印很深,自尊心很強。他想到了方家的,父親的“聲望”,他不能想像村裏人怎麽看他母親,怎麽議論他們方家這家人。他氣衝衝地想,不如幹脆把李存鎖一刀子捅死,自己也自殺了算了。隻有鮮血和死亡才能洗雪恥辱,消解仇恨。但是方學增不是無知無識的毛頭小子,他是中專畢業生,馬上就要成為“國家幹部”了,他絕對不能胡來。你方學增是方家唯一的成年男子,是方家的頂梁柱。誰都可以不想,但必須設身處地去想自己的娘,自己苦命的娘,她的無奈,她的犧牲,她的內心掙紮。為了他們兄妹,娘選擇了受辱,被奴役。李存鎖用他們兄妹的政審材料當成繩索,綁架了他們的母親,讓母親成了永遠無法脫身的人質。方學增隻要一想到,他和妹妹今天擁有的一切,是母親用自己的身體交換來的,心比刀剜著還要疼。方學增,無論你表麵上怎樣“得意”,你終究不過是行走肉,生不如死!但情勢如此,又不能一死了之。擺在他麵前的隻有一條路,就是把所有的苦和恨埋在心底,哪怕思想上的包袱山一樣重,也要一直背著;不論自己內心怎樣屈辱,也得咬牙忍受,即便是“行屍走肉”也罷,還是得活下去。他特別擔心妹妹,她從小就到濟南上學,接觸的親戚層次高,對社會上陰暗、醜陋的事 知之甚少。她太天真,太單純,在她心裏,母親是聖潔的,如果她知道了內情,肯定受不了。但是,畢竟紙裏包不住火,她還是知道了。妹妹來的信,他看了好幾遍。信紙上的一片片淚痕,灼燒著他的眼,他的心。可憐的妹妹,你一定要挺住啊。他狠狠心,把妹妹的信撕碎了,扔進廢紙簍兒,但又不放心,把廢紙簍兒裏的廢紙倒進煤爐裏燒了,才拖著酸溜溜的兩腿回了家。他覺得渾身像抽了筋,沒點兒力氣。馬雲問他:“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方學增說:“我收到妹妹一封信,她病了,我挺擔心.”馬雲說:“年輕輕的,能有多大病?擔什麽心?”方學增說:“不行,我得去看看她。”馬雲說:“去就去唄,去了看看,就放心了。要去得抓緊走,快過年了。”第二天,方學增找礦長請假,礦長不但痛痛快快地準了假,還讓他順路到山東一個煤礦去看看人家的排風設計,這樣公私兼顧,來回路費都能報銷了。方學增匆匆趕到了齊州。妹妹見到好像從天而降的哥哥,撲到他身上,眼淚像決堤的水一樣湧流,兩個肩膀不住地抖動著,抽泣不止。方學增也哭了,他輕輕地撫弄著妹妹的頭發,任她哭了一陣,才托起她的臉,掏出手絹給她擦淚,還像她小時候一樣,一邊說:“聽話,別哭了。”方學慧說:“哥,你來封信就行了,還值當大老遠跑過來,天這麽冷,又快過年了。”方學增說:“你這麽難受,我不放心呀。接到信,我恨不得當天就趕過來。”方學慧說:“我剛讓人捎走信,就後悔了。上郵局去想把信要回來,人家已經發走了。”方學增說:“後悔什麽?你心裏難受,不給哥哥說,怎麽行?一個人憋在心裏,不憋出病來?”方學慧說:“我怕你知道了,心裏難受。”方學增歎口氣,說:“我幾年前就知道了。學慧,你想想,這件事,不管我們知道不知道,它已經存在了。我們知道,不過是早晚的事。氣憤也罷,痛苦也罷,都沒有用,關鍵是我們怎麽看這件事,怎樣對待這件事。”方學慧說:“幹脆咱把娘接出來,讓娘跟著我生活,讓娘離開方莊,擺脫開那個混帳玩意兒。”方學增說:“我早就跟娘說過,娘也同意。但是李存鎖說不行,說那樣會出事兒,不光娘在外邊待不素靜,連咱兩人也得給拽回老家去。他說的不是沒一點道理。當然,他肯定不會放娘走的。娘等於是讓他霸占了,據為己有了。他從年輕就對娘安著這種心,土改後,他的機會兒來了,終於如願以償了,他怎麽會輕易撒手?”兄妹倆沉默了。過一會兒,方學增又說:“娘是地主小姐,從小到結婚以後,一直生活條件優越,無憂無慮,性格也比較脆弱。不論李存鎖動機如何,但以娘土改後在村裏的處境,他確實成了娘的依靠。一來二去,娘對他不排斥了,借著咱兩人政審的事,李存鎖乘人之危,借機要挾,娘為了自己的孩子,隻好忍辱屈從。我們應該設身處地替娘著想,她一個人太孤單,太苦,日子太難過,她為了我們,咬著牙活,她能怎麽樣?我們作為孩子,無法苛求她怎樣怎樣,何況她是為了咱們不得已而為之呢。李存鎖對娘設有強暴。父親是不可能回來了,在那邊恐怕也另組家庭了。對母親這件事,我們就換個角度想,權當母親改嫁了吧。李存鎖對母親有感情,愛物及烏,也同情咱們,所以幫了咱,我們不要看成是母親在做什麽‘交換’。作為孩子,我們對母親沒有指責、怨恨的權力。我們隻能想,父親為了他的所謂‘黨國’,他的所謂‘信仰’,一走了之,撇下母親,生不如死,母親為了求生,為了咱倆,她要怎麽做,是她自己的事,她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選擇。她的所做所為,我們隻能尊重。即使我們感情上不能接受,也得強迫自己接受。否則,娘可就沒有活路兒了。我們不能幫人家把娘逼死啊。恰恰相反,我們要比原先更加尊重和愛自己苦命的娘。”方學增把早已想好的話說給妹妹聽,方學慧兩眼盯著哥哥,不時點頭,說:“哥哥,你放心。我聽你的。我雖然心裏難受,但並不怨恨娘。我這次回家,沒有表現出什麽來,娘挺高興的。我隻是覺得,娘是‘被汙辱與被損害的’,太苦了。咱兩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太可悲了。……而且看不見頭兒。”方學增說:“妹妹,這些年,我看了不少中外曆史書。整個人類社會的曆史,就是用苦難和血淚寫出來的。無論什麽時候,總會有許多人,無辜的,處於弱勢的人們在受苦,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條,不同的情況,受各種不同的苦。比如現在,農村四類分子的子弟,咱熟悉的那些跟咱差不多大,或者比咱大,比咱小的人—他們有什麽罪?但是,一個個都在受苦,而且還沒有盡頭兒,可能要一直苦下去,直到死。咱兩人算是‘幸運’的,是漏網之魚。我們處在既定的社會條件下,背著地主成份,逃台人員子女的重負,以現在這種狀態苟且偷生,就像從石頭縫兒裏硬擠出來的小樹、小草兒,拚著命活。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兒。妹妹,想開吧。我在黃河邊上,見過在岸上拖著船走的纖夫,那才叫‘苦’。我現在常下井,煤礦工人幹的活兒,又苦又危險。每一次下井,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心裏難受,我就想他們。苦吧,再苦,我也能承受。我們要堅強地活看,盡自己為人子,為人夫妻,為人父母的責任。學慧,趕快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堅強起來,正常生活,別讓哥,讓咱娘掛著你。”方學慧說:“哥,虧了你來。你不來,我鑽衝角尖,真能難受死。讓你這麽一說,我想通了。我聽你的,忘掉這件事,跟原先一樣工作,生活。哥,你放心吧。……哥,我得上婆婆家過年了。娘在家數著指頭盼你們哩。你從我這裏回去,過不了多少天就該回老家了。哪天動身?”方學增說:“臘月二十五動身,得二十七到家。還行,不耽誤趕年集。”方學慧說:“娘得高興壞了。”

一九六一年春節,方學增和妻子,兒女回方莊跟母親一起過年。小院兒裏天天歡聲笑語。這個在饑荒中掙紮,愁雲慘霧籠罩的村莊裏,他們是少有的歡樂的一家。莊裏有人謾罵和詛咒:“瞧這個地主娘們兒,反革命老婆燒的。不就是傍上大隊書記了嗎?不知道要臉的賤貨!早晚有她倒黴的時候!”“別看今天笑,有她哭的那一天!”而人們不知道的是,程兆萍一邊為兒子一家人的到來高興萬分,一邊為頭年臘月初八那天晚上跟李存鎖的事兒心裏犯嘀咕,她十分擔心“懷上”,那就要了命了。她跑茅房跑得很勤,看下邊“來了”沒有,……一個年就是這樣提心吊膽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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