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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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29

(2015-03-14 22:28:18) 下一個

29

一株大樹被砍倒鋸開後,在樹幹的橫切麵上,會看到清晰的“年輪”,一圈兒又一圈兒,就像用圓規畫出來的似的。看那樹的年輪,根據各圈兒的厚度,圓周長,計算出各圈兒的體積,就可以知道各圈兒對應的年份兒的氣候,包括雨量,光照,氣溫等的狀況。如果把人類社會比喻成一棵大樹,那一年年生息繁衍的曆史就是它的“年輪”。如果這一年人口增加得多,就說明風調雨順,沒有天災或天災較少;社會也比較安定,沒有戰亂或戰亂不多,也沒有瘟疫;如果這一年人口增加很少,則說明這一年中或災荒較重或有戰亂,瘟疫;如果這一年人口不增反減,那一定是天下大亂或災荒嚴重瘟疫流行甚至幾種災難兼而有之。在新中國曆史上,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這三年,無論是全國還是各區域人口全是負增長。這些塵封的數字一般不為外人所知,因為那兩、三年所發生的事情確實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慘絕人寰的災難,根據為尊者諱,為當政者諱的傳統,我們的曆史書對那段時間的饑荒一般草草帶過,對人口減少的具體數字則諱莫如深。全國解放後,各地的領導者熱衷於開展一項名為“憶苦思甜”的活動,一是吃“憶苦飯”,就是弄些不堪入口的東西胡亂煮熟了,讓大家吃,意思是舊社會勞苦大眾就吃這種飯;再就是讓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在會上回憶舊社會的苦,讚頌新社會的甜,活動的目的是激發人們對共產黨對新社會的愛。但“大躍進”後那段饑荒時期的苦比之於舊中國的苦,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中國進入現代社會以來,雖然戰禍頻仍,天災不斷,但是論饑荒地域之廣,程度之重,災民數量,餓死病死人數之多,恐怕沒有哪個年份能與那三年相比。即使是國、共兩黨最後大決戰的三、四年,解放軍的隊伍從不足百萬人擴大到八百萬,而被打敗的“國軍”亦為八百萬之數,解放區的老百姓用小車推著“糧草”讓解放軍吃飽穿暖,高唱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從黑龍江邊打到“天涯海角”,“國軍”慘敗,亡命台灣也不是因為餓肚子,盡管城市民主運動中有“反饑餓”的口號,但就是那幾年,全國人口也是略有增長的。何曾想,新中國成立十多年後,億萬百姓竟蒙受此等災難。在日甚一日的饑荒歲月裏,周恒順他們升入了高中三年級,其時,熱鬧一時的陶陽共產主義學院已黯然解體,原一中恢複了建製,老校長以“烈士暮年,壯心未已”的精神,不顧年老體衰,多方奔走,四處求援,還時常親臨大夥房,努力維持全校近二幹名師生“低標準,瓜菜代”的膳食。勤工儉學活動早已偃旗息鼓,連早操和體育課都停了。學校領導的中心工作是多方尋找各種代食品,和少得可憐的米、麵混合在一起,填滿學生和老師的肚子。而此時人的肚子卻越來越大,上、下午各四節課,兩節課剛過,多數男生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但還要堅持著上完下兩節課。學生們在難耐的饑餓中,熬過格外漫長的每堂課,每個上午,每個下午,每一天,每一周,學生們盼下課,盼開飯,盼黑天,盼熄燈睡覺,因為隻有睡著了,才感覺不到餓了。但是在夢中,也常常在覓食,而且多半是徒勞的,兩手空空的,一無所獲的,大失所望的空歡喜的覓食,醒了以後,又累又餓,渾身虛汗,特別懊惱和痛苦,怨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同學說:“人餓急了,才會做這樣的夢。”一天上午,周恒順他們班,第四節課是《曆史》,年近花甲,一九五八年被作為“右派分子”批鬥,勞改過的龔子林老師在講台上很投入地,聲情並茂地講著“法國大革命”,當發現不少學生趴在課桌兒上,像一堆堆扶不上牆的稀泥,老先生生了氣,用黑板檫兒敲著講桌兒,說:“同學們知道,老師不才,是犯過錯誤的人,我一般不批評學生。但是,你們自己看看,是什麽樣子,你們以這種態度對待學習,對得起辛辛苦苦供你們讀書的父母嗎?”有個同學抬起頭來,低聲嘟囔道:“我們是餓得直不起腰來了。”龔子林老師高聲說:“那是誰說的?餓?餓能成為不好好聽課的理由嗎?老師不餓嗎?”周恒順看見老先生喊出這句話時,臉上焦黃,棉帽子下麵,掛滿了汗珠子,又見他身子搖搖晃晃,拿黑板擦兒的手鬆開了,另一隻手想用力抓住講桌邊兒,但沒抓住,“撲通”一下倒在了講台上,同學們慌了手腳,跑上講台,唐振鬆跑過去,想抱起老先生來,周恒順說:“唐振鬆,龔老師會不會有心髒病,我看過這方麵的書,這種情況下不能亂動他。請醫生來看看再說。”門口一個男生急忙開門去請校醫了,有個同學說:“龔老師原先喜歡運動,沒聽說他心髒有毛病。”另一個同學說:“什麽病也不是,老頭子是餓的,誰有剩下的幹糧,讓老師吃一口。”一個叫蔡瑞芝的女生難為情地說:“我這裏有半塊熟地瓜,能讓老師吃嗎?”龔老師已經睜開了眼睛,唐振鬆說:“周恒順,快給龔老師端碗水來,蔡瑞芝,快拿你的地瓜來。”周恒順急忙端來開水,蔡瑞芝也拿過地瓜來,龔老師艱難地折起身子,見學生們都圍攏在他身邊,顧不得難為情,喝了水,又狼吞虎咽地把地瓜吃下去,兩眼含著淚,說:“謝謝,謝謝,謝謝同學們。……同學們,我剛才……不應該對你們發那麽大火,……老師知道你們是些苦孩子,老師是擔心你們的前程。……”同學們說:“老師,不怪你,是我們不對。”有的女生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龔老師扶著唐振鬆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懷表,看了看,說:“到下課還有十五分鍾,同學們,都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接著往下講。”這件事很快就在全校傳開了。學校黨支部(學院解散後,一中黨組織由“黨委”降格成了“支部”)開會時,盧正人說龔子林在高三三班暈倒是出洋相,演戲,是給大好形勢抹黑,要認真對待,嚴肅處理。老校長兩隻昏花的眼睛透過眼鏡,像不認識盧正人似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慢絲條理地說:“盧正人,你怎麽總是像魯迅先生斥責的‘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他人’?怎麽總是小題大作,還文不對題?龔子林快六十歲的人了,餓著肚子,給學生上課,暈倒了,醒過來,堅持把課上完。他演戲給誰他暈倒的時候,滿身大汗,那是裝出來的?他是多麽偉大的演員,有這樣高超的演技?我看,對龔子林這樣的老師,學校要表揚。忍饑挨餓認真教的老師,努力學的學生是我們民族的脊梁。你不想想,現在是什麽形勢,怎麽還弄這一套?用一句當地老百姓的粗話,‘擀出蛋來好吃’啊?現在我們的中心任務,第一位的任務是保命。知道不知道?開完會,讓工友拿我的錢和糧票兒買二斤點心,咱支部全體成員到龔子林老師家去慰問,盧正人你也去。”盧正人像蚊子叫一樣應了一聲,這天晚上,一中黨支部五個成員到了龔子林老師家,老先生受寵若驚,感動得涕淚縱橫。

    與饑餓接踵而來的是疾病和死亡。周恒順星期六回家,奶奶給他數算榆樹村從東頭兒到西頭兒,又有誰,誰,誰死了,這些人除了小孩子之外,其他的周恒順都認識,奶奶說到他們的名字,周恒順會想起他們的音容笑貌。周恒順從死的這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特點”,死者不少是特別老實,人常說“吃芋頭不知道倒把”的人,“清”社員,在生產大隊,小隊沒一點兒差事,即不但不是幹部,辦事、跑腿兒的,連飼養員,炊事員,搞副業都幹不上,更不用說民辦教師,衛生員了,這些人不但沾不上公家一點兒油水,幹的活兒又苦又累,幹的多,得的少,分配中有時還會吃暗虧,他們自然餓得厲害,死的就多。當然更苦的是四類分子家庭,因為他們不但在生產隊裏總是幹最累最苦的活兒,其中戴著“帽子”的人還要幹不記工分,沒有報酬的勞改義務工,而且因為他們一家人都小膽兒,不敢偷懶,“磨滑兒”,出工最多,他們也不敢像成份好,“根正苗紅”,膽子又大的社員敢到坡裏去偷摸,隻能出工回來,一家人關起門來,大眼對小眼,死撐,苦捱,自然被餓死,或因餓致病,病了沒錢治而死的人就比好社員多。奶奶說:大小在生產隊裏有點兒差事兒的,活兒輕不說,還多少有點兒油水,沾摸點兒,添補添補,成份好的,敢下坡偷摸點兒,那點子民兵,看坡的,更是明賊,這些人都餓不著,或者餓得輕,就苦了老實的,小膽兒的,不敢偷的,孬成份的,幹瞪著眼挨餓,死的死了,不死的是命大的。舊社會遇著歉年,荒年,餓死的都是窮人,老實人,新社會,人跟人還是不一樣。奶奶說:“你作榮四大娘死了才年把,你四大爺也去攆她了,真是慘啊。你沒在家,我讓杏兒陪著我去吊紙了,你也得過去一趟。你這個四大爺頂著個‘富農分子’帽子,其實出了一輩子力,別說欺負人,就是無事地說句大話也沒有過。他出力的人,飯量大,還想顧孩子,就這樣死靠,活活地餓死了。德甫是你仁哥,你得過去一趟。還有你那個仁哥江世榮他娘,寧肯自己餓著,也顧惜著他那又瘸又傻的小叔子。這個那個餓死那麽多人,這江慶發還活著,莊裏人都說,憑這一點兒,就看出柳秀英這個娘們兒心眼兒不孬。可是她自己病得起不來了,什麽是病的,就是餓的。你也過去看看。”周恒順摸著黑兒,先去了路家,兩個老的都死了,路德甫,路德水兩條光棍兒淒淒惶惶,隻弟倆正在吃晚飯,一人捧一碗黑乎乎的地瓜秧子粥,“抽溜抽溜”地往嘴裏扒。周恒順等他們吃完,德水去刷碗,周恒順在路作榮夫婦 的“牌位”前磕了頭,站起來詢問“四大爺”的病情和去世情形,路德甫說:“他身子骨結實著哩,也沒生什麽病,就是一天比一天吃不下飯,瘦成了一把骨頭,就死了。想弄他上醫院看看,他死活不肯去。”路德甫說著說著就哭了,臨了,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別人聽見似的—說:“就是餓死了。”又長歎一口氣,說:“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周恒順不知道說什麽話安慰這個仁哥,坐了一會兒就說:“已經這樣了,就想開吧。我再去江世榮家看看大娘。”到了江家,因為吃不飽飯,江家隻有江世榮還守在他娘床前,瘸子江慶發和另外三個孩子都早早地睡了。油燈下柳秀英曾經十分俊美的瓜子臉—她人生的悲劇全因為這張臉—瘦得像一片幹高梁葉,見到周恒順,兩隻深陷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周恒順感到這樣一張臉上會有這樣的目光,有點怪異和駭人,但還是趕緊走到床前問候。問候完,江世榮和周恒順坐到方桌旁說一陣話。麵對這個家庭的慘狀,仁哥江世榮的愁容,還有他母親的病況,周恒順知道任何寬心,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的,多餘的,甚至是虛假的,偽善的,不用說他還是個窮學生,即使他已經是個獨立為生的成人,如果想幫助這家人,也會無能為力。周恒順從江家走出來,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閃爍的星星不能給大地一絲光亮,反而更映襯出深不可測的黑暗。村子裏一片寂靜。周恒順想,如果說江家後人今日的苦境是他們上幾輩做惡事的“報應”,江世榮兄妹和他們的母親是代父、祖輩受過,那路家人同樣籍身“另冊”,遭此磨難,委實太冤了,路作榮和他的父、祖輩,都是孜孜矻矻的莊稼人,在舊社會,他們在江家人麵前,同樣是不敢正眼對視,不敢大聲說話的,現在,卻把他們歸為一類,殊途同歸,落得和江家後人同樣的境況。周恒順告訴自己,要建立一個全新的社會,天翻地複,滄海桑田,有無辜的人為此付出代價,也許是必不可少的吧,別對這種現象想不通了……周恒順在學校裏,班上常有同學請假回家,過幾天回來了,麵容悲淒,兩眼紅腫,淚痕猶在,袖管上帶了黑紗,衣服上縫了白邊兒,腳上穿了白鞋,如果是女生,頭發上還會紮白頭繩兒,他(她)們是在為死去的親人帶孝,吃“服”。剛開始,同學們哀歎,唏噓一陣,後來,這種事多起來,大家就習以為常了,麻木了,連問都懶得問了。而誰家裏或親戚家死了人,也不會說是餓死的,因為這是很不光彩的事,政治上也是犯忌的,有給黨和社會主義抹黑之嫌。在文件中,人被餓死被說成含意模糊,中性,溫和,少刺激意味兒的“非正常死亡”。盡管無論在自己村裏還是在班裏同學口中時常聽聞噩耗,但周恒順一直沒想到死神同樣會光顧他們學校,它的魔爪也會伸向他們這些學生。天一天天變冷,青菜很少了,野菜,樹葉兒沒有了,能充饑和代食的隻剩下幹地瓜秧和花生秧兒了。陶陽一中的老師和學生,有不少人長了肝炎,更多的人得了一種奇怪的“水腫病”,突然間,臉腫了,眼皮像大水泡,腮幫子變“豐滿”了,皮膚脹得發亮,像裹了一層透明的薄皮兒。同學們疑神疑鬼,對鏡失色,相互看臉是不是腫了,不時挽起褲腿兒,按自己的小腿,按下去,如果出現一個深深的窩兒,而且不能很快複原,那就是腫了,也就是得了水腫病了。不用說真的得了水腫病的同學嚇得要命,那些懷疑,誤認為自已患了水腫病的,也惶惶不可終日,而精神緊張,連餓加害怕,又影響了胃口,吃不下那種粗劣的飯菜,沒幾天就弄假成真,果然患上水腫病了,於是水腫病就蔓延開來。周恒順班的學習委員石傳文,家在城北三十裏鋪,父親是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他得了水腫病,臉腫得像發麵饅頭,臉皮脹得發亮,兩隻眼睛像兩段斷開的“線段”,他找老師請假回家治病,老師說:水腫病是營養不良—社會上有一種不約定而成俗的,不成文的規定,大家一般不說饑餓,而說“營養不良”—造成的,回家也沒好辦法兒,但他說父親捎信來讓他回家,老師見他執意要走,就準了他的假。他和周恒順在宿舍的大通鋪上是“鄰居”。他從教室裏把自己的書和本子全部收拾起來,用一個包袱包了,放到自己鋪位上,對周恒順說:“東西太多,太沉了,我設一點兒力氣,背不動,先放在這裏,我要是回不來,你就讓高一·四俺村那個學生給我捎回家。”周恒順寬慰他說:“捎什麽捎,你還在家待多少天,很快就回來了。”石傳文麵帶憂戚地說:“周恒順,我跟你說,以前我生什麽病,都不大在乎,五七年春天,我得了流感,發燒到四十一度,難受得要死,我也沒害怕。不知道為什麽,這回心裏老害怕,不往好處尋思。我甚至覺得這次回去,就再也見不到同學們了。”石傳文說著,就流了淚,周恒順也讓他給說得心酸,淚珠兒在眼裏打轉兒,他克製住自己,說:“胡扯什麽?你這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咱一中有幾百人腫臉,都不怕,你怕什麽?快別胡思亂想了,走吧,到路上不用慌,歇歇著走。”幾天後,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石傳文死了。原來是他父親怕兒子在家治療耽誤功課,“恨病吃藥”,給他打“吊針”,因鹽水過敏,沒搶救過來,當時就死了。周恒順聞此噩耗,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石傳文村裏那個同學的手,說:“石傳文真的死了?怎麽可能?”那同學說:“我也認為‘不可能’,可是他真的死了,埋了。”晚上,學生宿舍熄燈了,天很冷,人在饑餓中更覺得冷得厲害。石傳文盡管是在老家死的,但是鄰鋪的學生還是本能地躲開他的鋪位,周恒順的一邊兒就空出來了,不和同學們挨著,他更覺得冷,躺在被窩兒裏,兩隻腳冰塊兒一樣涼,上下牙直“打架”,餓得難受,睡不著,眼前老是石傳文的身影。石傳文是班裏學習成績前幾名的學生,學習刻苦,雖然入團較早,但似乎對政治興趣不大,和周恒順比較接近,午休和晚上熄燈前,兩人常交流學習心得,說心裏話。天冷,兩人就往一起靠,把腳丫子伸進另一個人破窩兒裏“取暖”。現在,幾乎像一個荒誕的夢,這麽個好同學,大活人說“沒”就“沒”了。人去鋪空,那個慣常麵帶微笑,說話,做事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大小夥兒竟真的到另一個世界,常年與黃土、荒草為伴去了,再也不能和周恒順爭論題目,再也不能你“咯吱”他,他“咯吱”你,互相嘻鬧了。……晚上,宿舍裏雖然熄燈了,但卻不十分黑,半明半暗,花花搭搭,周恒順似睡非睡中,見石傳文悄聲躡腳地進來了,趴到周恒順耳朵上,說:“我回來了,你是不是尋思我回不來了?”周恒順說:“我就知道,他們有人說你不回來了,是胡扯的。快出鋪,睡覺,你不在的這些天,快把我凍死了。”但是,石傳文卻不動彈,站在床跟前愣神,過了一會兒,搖搖頭,對周恒順說:“周恒順,人生是個苦差,你比一般人還難,以後也許會更難。我已經解脫了。我走了—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再也不回來了,你今後也要凡事看開些,萬事皆有定數,不必過於執著。好了,我得回去了,老同學,好自為之吧。”石傳文說完,不等周恒順回話,就抬起頭,看看熟睡中的同學們,很留戀的樣子,周恒順正想坐起來,跟石傳文說話,特別是想問問他怎麽知道他“以後會更難”,但一轉眼,宿舍裏頃刻間黑了下來,石傳文像《西遊記》裏寫的那些神仙似的,隱入了一團煙霧之中,煙霧在房裏盤旋,飄動,瞬間就消散了,石傳文已難覓蹤影。周恒順急壞了,喊道:“石傳文,石傳文,你別走,別走,我有話問你。……”周圍有同學被周恒順的喊聲驚醒了,喊道:“周恒順,你醒醒,做什麽夢了?說什麽夢話?‘石傳文’,‘石傳文’的,別嚇唬人了好不好?”周恒順醒了,夜正深,宿舍裏黑如地窖,他懵裏懵懂地咕噥說:“我喊出聲了嗎?對不起,我做夢了。”周恒順再也睡不著了,他年紀輕輕,已經見過不少苦難,常為人生命的堅韌,對磨難的忍耐力而感歎,很像在酸棗嶺見到的在石縫中生長的鬆柏,貧瘠,幹旱,風搖,雷擊,都摧不垮,可有的時候,人的生命又是何其脆弱,他上高小時,一場不應該發生的火災吞噬了一個花季女孩兒,而現在,饑餓和寄生於饑餓的病魔以及粗劣的藥品又輕易地把一個有望成為社會棟梁的青年推入了永遠的黑暗。……夢裏,石傳文的話清晰明快,像金鏤石刻,周恒順聞之驚心,他說“你比一般人還難,以後也許會更難”,周恒順和石傳文雖然關係不錯,但周恒順一般不對他人提及自己政治前途方麵的話題,因為他不想博取廉價的同情,而石傳文為人持重,謹慎,事關政治,也不願觸及,夢中的石傳文何出此言?周恒順悚然想起他做過的那個奇怪的,什麽“正冊”,“另冊”的夢,莫非石傳文去到另一個世界(?)之後,陰陽兩隔,他得以窺見冥冥中的“天機”,知道了周恒順前景不妙,特地來警示他,讓他不必過份執著?周恒順在學校裏,看上去好學上進,實際上,因為政治條件不好,心理負擔一直很重,大天白日,他就像奔馳的馬,上了跑道就踔厲奮蹄,好學,求知已然成了他的本能,學好每門功課,讀更多的書已成為一種慣性,欲罷不能,他幾乎沒時間慮及自己的升學,前途之類的事,而到了晚上,深夜夢斷,他常會感到無奈,無助,無力,今晚,居然又夢見了已經離開人世的同學石傳文,石傳文在夢裏還說了這樣一番話,一字一句像鼓棰敲在鼓上一樣敲擊著周恒順的心。一時間,傷感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和心灰意懶。很快,周恒順又對自己說:“你的處境和‘前途’,取決於你自身的‘條件’和‘組織’上對這些‘條件’的認識以及對你的評定結論,跟石傳文夢裏的話毫無關係。你難道打算從此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不管石傳文在夢裏說什麽,你還是你。別忘了,你甚至沒有脆弱,感傷,消極的‘條件’。還是振作起來,一如既往,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往前拱,盡人事而聽天命吧。”……石傳文的死,對全校學生是個很大的震動,人人自危,不少人惶惶不可終日,好像看到死神兩眼凶光,穿著黑色的披肩,在學校上空盤旋,向人們伸出瘦骨嶙峋的長臂,展開尖利如匕首的爪子,像抓小雞的老鷹一樣,朝它的獵物撲來。……老校長跑到縣委,對書記,縣長又哀求,又瞪眼,批來了五百斤大豆,讓夥房熬了一大鍋又一大鍋的豆漿,讓老師和學生一連喝了一個星期,大家相信喝豆漿能治水腫病,也許是老校長的苦心感動了上蒼,也許是豆漿果然有此奇效,那以後,水腫病蔓延的勢頭兒真的漸漸減弱了,不少長水腫病的人也慢慢好起來。大家才悟到,原來死神就是饑餓。

在那些暗淡,淒苦的日子裏,一首動聽的歌曲給周恒順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些許亮色和快樂。那時上演了一部名為《洪湖赤衛隊》的電影,影片是根據同名歌劇拍攝的,影片裏的歌曲,特別是主人公韓英(有傳說韓英的原型是賀龍的妹妹賀英,而賀龍是大家十分崇拜的“兩把菜刀鬧革命”的大英雄)和戰友秋菊姑娘在夏日的洪湖上,輕撥荷花,一邊劃動小船,一邊唱著“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呀麽是家鄉……”,周恒順他們聽得如癡如醉,每當學校裏喇叭播送這支歌時,周恒順會想起“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如聞仙樂耳暫明”一類詩句。那是天籟之聲,聽著它,周恒順會忘了饑餓,忘了寒冷,忘了屈辱和不幸,內心洋溢著一種莫名的感動,感到人生的美好。這天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周恒順在教室裏,一邊聽《洪湖赤衛隊》的歌曲,一邊看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經受的苦難,麵對苦難表現出的不屈不撓的意誌和偉大精神,讓他十分惑動。按照“無產階級”的立場,觀點,周恒順清楚地知道,約翰克利斯朵夫所走的“個人奮鬥”的道路,在當下的中國是行不通的。因為黨提倡做黨的“馴服工具”,要求人們不但要做“工具”,而且是“馴服”的。但周恒順覺得還是可以從他的身上汲取精神力量,去應對種種磨難。周恒順正沉浸在這書中,有同學動了他一下,說:“別那麽迷了,你表妹來了。”周恒順抬頭往窗外看去,牟洪雲正在教室外邊站著,他走出去,牟洪雲往常見了他,總是燦然一笑,這次卻麵色沉鬱,兩人習慣地走到教室山牆那邊,牟洪雲問:“剛才我站在教堂外頭,你老趴在桌子上,看什麽書,那麽迷?”周恒順說:“是法國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書確實好,引人入勝。怎麽,找我有事?”牟洪雲說:“周恒剛出事兒了。”周恒順一驚,問:“他能出什麽事?”牟洪雲說:“他寫了一篇‘毒草’文章,讓學校裏知道了。”原來是,各班教室後邊一麵牆上,都辟有“學生園地”,用來張貼上級和學校的指示,通知,報紙上的重要文章,中外名人名言,百科知識,同學們寫的學習心得,讀後感,雜文,散文,隨筆等也可以自由張貼。上個星期天,周恒剛回周莊看望娘和奶奶,回校後寫了一篇散文,星期二下午貼到了“園地”上,文字很短,不過三、四百字,寫的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彤雲密布,寒氣逼人,一個形容枯槁,破衣爛襖的老嫗,在一個荒村窮巷的石碾上,一個人軋幹地瓜秧,老嫲嫲吃力地推那石碾,一邊推,一邊小心地把軋碎了的掃到一邊,再躬著身子,用力地推,突然,刮來一陣風,把老嫲軋碎的地瓜秧沫沫給刮到了地上,老嫲嫲停下來,看看地上已經和塵土混到一起的地瓜秧碎沫兒,心疼得落了淚,竟伸手枯瘦的兩手去捧那些碎沫兒,……文章的作者過去問她:“老奶奶,這地瓜秧兒沫沫都弄上土了,還能吃嗎?”老嫲嫲說:“湊付著吃唄,孬好填肚子,比餓著強。”作者一邊幫她推碾,一邊問:“今天風大,明天軋不行嗎?”老嫲嫲說:“不行啊,還等著下鍋呢,俺孫子一會兒就該放學了。”作者問:“你家沒別人嗎?”老嫲嫲說:“沒有了,俺兒餓死了,媳婦兒走了,就撇下俺和孫子了。”天越來越晚了,又一陣風刮來,倉促間,老嫲嫲停下來,趴到碾盤上護著她的地瓜秧沫兒。文章最後寫道:“風啊,請不要刮了,難道還嫌這位老人家不夠苦嗎?”短文貼出後,在班裏引起了爭論。有的同學說,文章真實,生動,感人。有個叫周道的同學說:“毛主席說,判斷文藝作品,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按政治標準,這不是一篇好文章,是毒草。”對文章持肯定態度的同學問:“你說文章裏寫的,在農村存在不存在吧 ?”周道說:“肯定有,我相信周恒剛寫的是真人真事。”同學說:“那不就完了嗎?這不就是真實的嗎?文學作品不就是反映現實生活的嗎?”周道說:“這事無論多麽真實,但是這樣寫就不符合毛主席的文藝方針,不符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原則,就一定是錯誤的,就是毒草。”同學說:“鬧了半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就是閉眼不看事實,胡編些假東西粉飾生活啊。”周恒剛所在的高三一班班主任,語文老師曾予恕很快知道了短文和它引發的爭議,星期四上作文課,他讓同學們寫作文,他自己站在“園地”前把短文看了幾遍,他為周順剛的善良和同情心感動,也很賞識他的形象表達能力,同時又知道這種文章在時下的中國完全不合時宜,甚至是危險的。如果這文章出自一個成人知識分子,足以據此把作者打成右派分子。他為這個才華出眾的學生捏一把汗,心想,孩子,這離經叛道的路可是不能走啊。臨下課的時候,他對全班同學講,周恒剛同學在後邊牆報上貼出了一篇短文,敘述了他回家路上見到的一件事,這篇文章的內容應該說確有其事,但調子有些低沉,沒有表現出廣大農村貧下中農在黨的領導下,生產自救,戰勝自然災害的精神麵貌,希望周恒剛同學今後寫作時注意選材,表述不能一味地強調“真實”,要注意事物的本質和人物、事件的代表性,典型性,要考慮文章的思想傾向,注意影響。大家討論這篇文章,是好事,反映了同學們思想活躍。但是,我們畢竟隻是中學生,不是大學文科的學生,更不是文藝工作者,不要把精力放到這上邊了,從現在起,不要再議論這件事了,剛才我已經把那篇文章取下來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周恒剛站了起來,說:“同學們,我從家裏回來,有些激動,胡亂寫出來,沒認真考慮就貼出來了,太莽撞了。給同學們和老師添麻煩了。對不起大家。我今後一定接受這個教訓。”周恒剛在班裏威信很高,大多數同學也不願看到因為這麽一篇短文引起什麽風波,就不再吱聲了。但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周道等個別學生對周恒剛這位烈士之孫,高幹之子,生活條件優越,功課成績突出,多才多藝的班幹部心存嫉妒,文章貼出後,覺得周恒剛這下要倒黴了,他們就等著看周恒剛的“難看”了,聽班主任老師這樣輕描淡寫,想按下算完,他們心裏不服氣,但又沒勇氣站出來反駁老師,猶豫了兩、三天,終於找盧正人告了狀。盧正人聽了,頓時來了精神,像獵人看見了獵物,像身上打了公雞血,興奮起來,表揚了周道,當天下午就找曾予恕談了話。盧正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給曾老師倒了水,然後幹笑兩聲,兩隻窩著的“母狗眼”高深莫測地眯縫著,故作溫和,隨意地說:“怎麽,我聽說你們班兒周恒剛在牆報上貼了篇文章,在班裏引起了轟動,同學們討論得很熱烈,怎麽回事兒?”曾予恕心裏發毛,感到驚恐,但假作鎮定,淡然地說:“噢,那是周恒剛回家的路上,見了一件小事兒,回校後寫著玩兒的,文章的調子低沉了些,我在班上作了批評,同學們也不議論了,這事兒過去了。”盧正人忍住氣,冷冷一笑,說:“曾老師,這事兒恐怕沒這麽簡單吧?你們班有同學反映,那篇文章醜化現實,是典型的毒草,這樣按下去,不大好吧.曾老師,五八年的教訓還不夠深嗎?”曾予恕在反右運動中被人寫大字報批判過,差點進了右派分子那個圈兒,算是有驚無險,但從那到現在,一直心有餘悸,聽盧副書記一說,立即如芒刺在背,身上冒了冷汗,但他本能地想保護自己的學生,所以還是爭辯說:“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寫一篇三、四百字的小文章,寫的是他親眼目睹的一件事,這孩子心地善良,動了同情心,文章調子低沉些,他自己也知道錯了,在班裏做了檢查。咱不能給他上這麽高的綱兒,那對誰都沒好處。”盧正人終於露真容了,兩隻窩著的母狗眼閃著凶光,讓曾予恕看了著慌,他厲聲說:“曾予恕,你看看你的立場,觀點!什麽‘同情心’?他同情的是什麽人?如果那老太婆是個地主婆呢?即使那人是好成份,也不能這個寫法兒,這不是給社會主義製度抹黑嗎?他為什麽不去寫戰天鬥地的貧下中農,卻專門寫這樣一個孤苦的老太婆?還有文章的結尾那句對天的詰問,不是對共產黨的控訴嗎?”曾予恕心想,周恒剛這漏子捅大了,這樣想著,頭上冒出了細粹的汗珠兒,他一邊暗自怪自己“沒用”,邊說:“盧書記,我看文章是有錯誤,但還應該算認識問題,咱們還是不要看那麽重吧,再說,這個學生,他爺爺是被日寇殺害的,他父親是黨的高級幹部,他不至於反對共產黨吧。”盧正人說:“那不一定,人是會變的。你別忘了,他父親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能不受影響?”盧正人頓了一頓,兩隻深陷的眼睛用陰森的,犀利的,像玻璃刀子一樣的目光盯住曾予恕看了一、兩分鍾,看得曾予恕心裏發毛,他用低沉的,黯啞的但卻更人的聲音問道:“曾老師,班兒裏出了這樣的問題,你為什麽不向學校領導回報,想隱瞞過去了事?”曾予恕說:“我當語文老師多年了,一直教語文,當班主任。舊社會咱不去說它。新社會,學生寫的文章有觀點錯誤,也難以完全避免。我作為老師,有責任指出他的錯誤,但不能告發他。老師舉報自己的學生,有悖師德,也有違我做人的原則。這次周恒剛這件事,是我這個老師教育不夠,我應該承擔責任。”盧正人用從牙縫兒裏擠出的聲音說:“你承擔得起嗎?”曾予恕硬著頭皮說:“學生出事,當老師的的確有責任。誰讓我是他老師呢。”盧正人問:“聽說你把那篇文章拿走了?回頭交到我這裏來,毛主席說,‘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嘛。” 曾予恕低聲說:“那篇東西交不上來了,不是什麽重要文章,也不值得‘欣賞’,我看了挺生氣,讓我撕了,扔掉了。留著也沒用。”盧正人很失望地搖搖頭,像釣魚的已經感到魚咬鉤了,但魚又跑掉了似的,很生氣地說:“怎麽沒用?那是第一手的證據。”曾予恕暗自鬆口氣,心想幸虧把那稿子撕掉了。又很懇切地說:“盧書記,周恒剛是咱們的學生,這個學生出身好,本質不錯,請學校領導寬大為懷,不要追究這事,放他過去算了。”盧正人冷冷地說:“這事兒我得向黨組織回報,究竟怎麽辦,你聽信兒吧。”曾予恕從盧正人那裏出來,頭上都是冷汗,心裏七上八下,他突然想到,要爭取“主動”,要先於盧正人去找老校長。到了老校長那裏,曾予恕把事情原委和盧正人找他的情況說給老校長聽,老校長隻是聽,一言不發,曾予恕說完了,老校長淡然地說:“好,我知道了。周恒剛,周橋的兒子,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小子心裏的事事兒不少哩。將來幹得好,是個人才,把握不好,就會出事兒。有空兒你把他叫我這裏來,我訓訓他。曾老師,你不必那麽緊張,正常教你的課。我們不說這事了。我問你,現在,班裏學生長水腫病的確實少了嗎?不要報喜不報憂,說實話。”曾予恕說:“謝謝校長。喝豆汁很有用,學生大部分都沒事兒了。我也得水腫病了,也好了。”說著就挽起褲腿兒按自己的小腿給老校長看,果然沒事了。老校長很滿意:“好,好,好,好了就好。”曾予恕心裏的包袱放下了,很輕鬆地走了。老校長看著他的背影,自語道:“多好的老師。這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啊。”

闖了禍的周恒剛倒像沒事兒人似的,周恒順,牟洪雲安慰他,他反倒勸他們:“不要緊張,天塌不下來。不就是一篇三、四百字的小文章嗎?總不會成了丁玲的《三八節有感》,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吧,能把我打成反革命?恐怕還不夠格兒呢。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一切照常:吃飯像餓狼,睡覺像綿羊。”他不知道,為他這篇“作品”,有關的人們還在周旋之中。曾予恕從老校長那裏回來,感到一身輕鬆,覺得滿天的烏雲都散了。但過了一晚上,直覺告訴他,這事兒不一定能這樣算完,他怕再出風波。解放後,他親曆了不少回政治運動,深知政治高壓線下的凶險。他就像被“嗖嗖”響的箭頭嚇著了的鳥兒一樣,風平浪靜的日子,他誠惶誠恐,樹葉兒落下怕砸著,說話做事,不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是躲著雷池走。有丁點兒什麽事,他就戰戰兢兢,甚至看見黨員們去開會了,他就琢磨,是不是傳達什麽機密文件,又要搞什麽運動了。他出身不好,在舊政府做過文員,雖然剛解放就到專門為被接收人員開辦的“華北大學”受過教育,有領導信誓丹丹地保證過對他們“既往不咎”,讓他們“輕裝上陣”,他被分配當了中學老師。他知道,即使是跟舊政權沒沾過邊兒的知識分子,尚且是改造對象,何況他這樣有汙點的呢。自己的老底兒擺在那裏,隻要搞運動,人為刀俎,己為魚肉,總是有被整肅的可能。這次周恒剛這篇文章,他看了,知道的確是“毒草”,因為解放後,共產黨英明偉大,總是形勢大好,任何文藝作品隻能“歌頌人民”—當然首先是歌頌黨和領袖—“暴露敵人”,而絕不能表現生活的“陰暗麵”。周恒剛寫的這篇小文兒,不是“毒草”是什麽?這樣的文章,在反右派,反右傾後的今天,明目張膽地張貼在教室牆報上,性質很嚴重,而他出於本能,像老母雞護自己的小雞一樣,未經考慮,就想把這事兒按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誠如盧正人指責的,不向領導匯報,難免“包庇”之嫌,他越想越覺得事情嚴重,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像背了案子的人坐立不安,他又去找老校長“解釋”,老校長說他“杞人無事憂天傾”,讓他放寬心。而實際上,曾予恕的擔心還真不是“杞人憂天”。對這種事情,盧正人向來是嗅覺靈敏,行動迅速,雷厲風行,事不過宿的。當晚他就找了老校長,要求支部立即開會研究,對周恒剛和應負包庇之責的曾予恕嚴肅處理。老校長聽他說完,淡然一笑,說:“你說完了?那你聽我說。一個學生,毛孩子,見了一個處在困難中的老太婆,動了同情心,寫了一篇小文章兒,調子低沉些,結尾的詰問不夠恰當,這表現了寫文章的孩子—咱姑且不問他是誰,是誰的孩子—思想還很不成熟,認識還很模糊,把握文章的立意和題材有偏頗。但我們對這個事情,隻能看成是水平問題,認識問題,而不能輕易地定成政治問題,立場問題。別忘了他是個學生,是我們—首先是你我—的學生,是孩子。別忘了,我們搞反右派,也不包括中學生,他們未成年嘛。難道我們還要為這事批他,鬥他,處理他?不妥嘛,不得人心啊。至於曾老師,已經在班裏批評了周恒剛,消除了影響,還找我做了檢討。他的認識是正確的,立場也站對了,怎麽是‘包庇’?我對你說,這事到此為止。我們正副書記溝通了就可以了,不必再拿到支部會上討論了。何必小題大作?”盧正人心裏不服,但老校長畢竟是學校黨組織和行政的最高領導,又是老革命,德高望重,全校師生對老校長皆有“高山仰止”般的崇敬,盧正人在老校長跟前,無形中矮一大截。如果說老校長是傲岸的鬆柏,他盧正人不過是委瑣的樗椿而已,所以盡管盧正人對老校長很不滿,但在老校長麵前,就不由自主地打怵心虛起來,聽老校長這樣說,而且口氣不容置,他也不好說什麽了。

周恒剛文章的風波過去之後不久,縣委按照省、地委的指示,在縣直機關企事業單位和學校開展“向黨交心”活動,動員每個人對當前形勢,對“三麵紅旗”,對黨的大政方針,幾年來的各種運動,談認識,說看法,總結經驗教訓,要求大家暢所欲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黨的政策是“不打棍子,不抓子,不扣帽子,不記本子”。老師們對一九五七年、五八年反右派“引蛇出洞”的“陽謀”記憶猶新,有的三緘其口,悶不作聲,有的發言,稱頌“形勢大好”,“三麵紅旗”英明,正確,為了表示真誠,也裝模作樣地,浮光掠影地,浮皮了草地說一點無關宏旨的工作中的“缺點”和“不足”,但又趕緊說明這不過是“前進中的問題”,是工作的“支流”,是“一個指頭”的問題,而且問題已經或者正在解決之中,總之,這些問題無損於“三麵紅旗”的光輝和黨的偉大,光榮和正確,而對大躍進,人民公社,“共產風”,“浮誇風”,大煉鋼鐵,弄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造成三年饑荒,則若無其事,不置一詞。但學生娃娃們畢竟少不更事,“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少人書生意氣,慷慨陳詞,直陳時弊,加上人多膽壯,你呼我應,越說越興奮,越帶勁,周恒剛似乎得了健忘症,把自己那篇文章的事丟到了腦後,準備了十幾頁的發言材料,在班裏作了係統發言,直言不諱地列舉大躍進,“刮共產風,浮誇風”,大煉鋼秩,吃大鍋飯,大兵團作戰,種種行狀的荒唐,荒謬,荒誕,還直指這些問題是違背客觀規律,是“主觀意誌論”的產物,是什麽“生產關係的變革脫離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上層建築幹擾,損害了經濟基礎”。盧正人每天忙於調閱師生的發言記錄,特別關注周恒剛的發言,認為周恒剛的發言和他那篇文章立場,觀點一脈相承,認為是自己跳出來的“右傾”典型。他事先沒征得老校長同意,就在縣委召開的“交心活動”匯報會上,把周恒剛的發言連同他的文章一起,當“典型”作了回報,參加會議的縣委曹書記問:“這個學生是什麽政治情況?”盧正人說:“他是我們學校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周橋的兒子。”曹書記插話說:“周橋同誌是犯了右傾錯誤,沒定‘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縣委副書記牟永平說:“這個學生的政治情況是無可指摘的,父親是抗戰時期的老革命,高幹,他爺爺是烈士,學生本人是班裏的團支部書記。”曹書記聽完匯報作總結發言時,語意深沉地說:“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高潮中,全國宣傳了一個‘劉介梅忘本回頭’的典型,這次抗擊自然災害中,山東省委又搞了個‘魏隆民忘本回頭’,兩個典型都引起了很大震動,影響很大,教育效果很好。我看,周恒剛就是我們身邊唾手可得的典型。苦大仇深,革命家庭,可是他小小年紀,本人立場卻出了大問題,把形勢看得一無是處,一團漆黑,這是‘忘本’嘛,黨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嘛,對我們黨,隻能維護,頌揚。這個學生顯然是站到黨的對立麵去了,和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同流合汙了。很危險啊。但是,我們黨是如來佛,這小子是孫悟空,他本事再大,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嘛。我看,對這個學生,我們根據黨對這次交心活動的政策,要愛護,要挽救,不搞一棍子打死,我們也要對周橋同誌有個交待嘛。周橋同誌畢竟是抗戰時期上延安的老革命了。雖然在我們這裏出了問題,但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小盧,回學校向老校長回報,就說縣委安排,做周恒剛的工作,教育,開導,促他覺悟,必要時可以把他帶到他爺爺墳前,讓他認識錯誤,然後自我批判,教育大家。宣傳部派兩個同誌去一中靠上幫他們抓,搞好這個‘忘本回頭’典型。告訴他,檢討得好,所有問題一風吹,一張紙兒掀過去,不影響他參軍,升學,入黨,提幹。” 盧正人心裏對曹書記心血來潮的安排很感意外,很不讚成,覺得這樣太便宜周恒剛了,說:“曹書記,周恒剛這個學生自恃出身好,功課好,心高氣傲,十分固執,恐怕很難當這個典型。”曹書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你不必再說了,對這個學生,絕不能簡單處理了事,要立足於幫,促,伸手拉,讓他感受到黨組織的溫暖,讓他重新回到黨的懷抱。這是個政治任務,一定要完成好。要抓緊,三、五天,最多一星期,一定要取得突破。”無奈何,盧正人隻好回校向老校長作了回報。老校長心裏明白,盧正人在縣裏回報周恒剛的事,是別有用心的。他是要引起縣委注意,觸怒縣委領導,借刀殺人,對“包庇”周恒剛的人,包括老校長在內還以顏色,讓老校長這些人知道他盧正人的能量。沒想到,這事引起了善於跟形勢的曹書記的關注,要樹立什麽“忘本回頭”的典型。老校長知道,周恒剛那些出格的言論和那篇短文,問題可大可小,定個罪名,給個處分,可能一輩子就完了。按曹書記安排搞成“典型”,就可以“把壞事變好事”,既可以讓周恒剛過這一關,也可讓他從此接受教訓,記一輩子,同時間接地保護了曾予恕老師。老校長立即召開學校黨支部會議,縣宣傳部兩位同誌列席參加,研究確定按縣委指示,老校長和盧正人出麵,吸收曾予恕參加,共同做周恒剛的工作。盧正人說:“周恒剛這個學生可不是省油的燈,他的頭不好剃,我們試試看吧。”老校長說:“不要過早地下結論。我們抱著關心,愛護的態度,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曉之以利害,他不過是個孩子,不會是‘花崗岩腦袋’的。”當天晚自習時間,周恒剛被喊到校長室裏,在溫暖的爐火旁邊,老校長,盧正人,曾予恕三人和宣傳部兩個幹事一起做周恒剛的思想工作,動員他認識錯誤,幡然悔悟,學習魏隆民,現身說法,做“回頭”的典型,周恒剛耐著性子聽完老校長的話,沒等盧正人說幾句話,就站了起來,說:“我都聽明白了,我感謝領導和老師的好意,但是無論是那篇小文兒,還是我的‘交心’發言,我就是那祥認識的,寫的是實事,說的是實話。你們也沒告訴我,我到底錯在哪裏。如果說實活,寫實事是錯誤的,甚至有罪,那還怎麽堅持真理,修正錯誤?這也有悖於老師們‘做人要誠實’的教誨。如果因為我的文章和發言給我處分,我也不會接受,而是要向上申訴。我也不當這個‘典型’,因為我不但沒‘忘本’,而且,我做的說的恰恰說明我沒忘記做人的根本,沒有忘記最基本的常識。所以也就談不到‘回頭’,說實話,正因為我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懂些事情,略知我們民族的苦難,前輩的犧牲,百姓的疾苦,才對現實中的問題更加痛心。”老校長搖頭,盧正人麵帶冷笑,隱忍不發,曾予恕又氣又急,幾次站起來想製止他,差點沒有捶胸頓足,宣傳部兩個幹事心裏佩服這個學生膽識過人,隻隨聲附和地勸勉幾句。老校長見不得要領,擺擺手,說:“周恒剛,你先回去吧,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記著,不要意氣用事,不要逞匹夫之勇,不要圖一時之快,不要想當什麽特立獨行的英雄—我們的社會不需要那種英雄,不要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別忘了那句老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周恒剛走出校長辦公室,一顆心猶在“嘣嘣”猛跳,他也感到自己剛才太激動了,覺得這樣會讓老校長很傷心,很對不住老校長,也對不住不顧自身風險,替他承擔責任的曾老師。但他又轉不過彎兒來,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這些領導和師長是在逼一個少不更事的青年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是拿他當玩偶。但老校長最後的幾個“不要”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警告確也讓他驚悚,他似乎依稀看到了可怕的前景,你雖然是個中學生,但已經過了十八歲,是成年人了,他們可以不打你“右派”—即使在反右派運動中,中學生中也不打右派 ,也不打你“現行反革命”—因為“罪行”遠遠不夠,但以盧正人整人的能力,完全可以把你的“交心”發言記錄和有關你那篇文章的證明材料裝進你的檔案,並在報考大學時給你一個“不宜錄取”的結論。果真如此,他就完了,想到這些,他覺得不寒而栗,天啊,周恒剛,老爸多次警告,你都當耳旁風,這下你禍闖大了,怎麽辦呢?下了晚自習,周恒順和牟洪雲放心不下,找周恒剛,在熄了燈的教室裏,問校長跟他談話的情況。周恒剛說:“這回事情鬧大了,本來老校長已經把那篇文章的事按了下去,但盧正人把我的‘交心’發言和那篇文章聯係起來,在縣裏匯報了。縣委曹書記當場安排讓我當‘忘本回頭’的‘典型’,老校長也沒辦法兒了,隻能聽縣委的。老校長和曾老師苦口婆心,勸我認錯,回頭,看樣子盧正人倒希望我硬頂,好處分我。”周恒順說:“那你還不趕緊聽老校長的?”牟洪雲問:“你怎麽表示的?”周恒剛說:”我沒有同意,而是據理力爭。”牟洪雲說:“你不應該這樣執拗。”周恒剛說:“他們說了,我轉不過彎兒來,有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勁頭兒,就給頂了回去。老校長很著急,警告了我幾句,說得很沉痛。回來後,我也感到自己太過份了,認錯吧,明明沒錯,心有不甘,不認錯,這一關怕是過不去。”周恒順說:“恒剛,你想沒想過,你是在進行徒勞的抗爭,是做力所不能及的挑戰,是現實中的‘唐·吉珂德’,你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或者像毛主席詩詞裏說的‘蚍蜉撼樹’,是在作無謂的犧牲,你多大本事,你比彭老總,比你爸還厲害?”周恒剛說:“我沒考慮那麽多,兄是對現實中的現象痛心,我也知道是不自量力—倒不是狂妄,而隻是愚癡,現在,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讓我當什麽‘回頭’的典型,我覺得是騙人,甚至是不道德。”牟洪雲說:“你這叫迂腐,你別忘了,在當今中國,黨,而且隻有黨是全社會,所有人的領導,是一切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現實的邏輯是,黨就是天下人的‘老的’,‘老的無過天無過’,誰不聽就不行。你這樣下去,是在和黨組織對抗,不危險嗎?我跟你說,你不通也得通。”周恒順說:“別強了,大丈夫能屈能申,‘回頭’就‘回頭’,‘典型’就‘典型’,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周恒剛沉默了兩分鍾,說:“說實在話,我也覺得確實太可怕了。如果我因為這件事,把一輩子都毀了,能要了我奶奶和我娘的命,太對不起她們了。我爸還在聽候處理,我再弄出這麽個事兒來,他也得難受極了。”周恒剛一邊說一邊抽泣,沒說完,竟哭出了聲。黑暗中,牟洪雲也在飲泣,周恒順在垂淚,三個孩子都不說話,過一會兒,周恒剛止住哭泣,說:“好,聽你們的,明天早飯後,我去找老校長,交械投降。”第二天早飯後,周恒剛去找老校長,工友告訴他,老校長,盧副書記和縣委宣傳部兩位幹事坐了縣人武部的汽車走了。周恒剛心裏好狐疑,是為他的事到外地去“取經”還是去調“援兵”?至於如此大動幹戈嗎?整個上午,周恒剛人在教室裏,但哪裏聽得進課去?中午午休時間,周恒剛在床上翻打滾,突然一個工友來喊他,到了校長院兒,那裏停了一輛軍用帶蓬兒的卡車,老校長,盧正人,曾老師,宣傳部的兩位幹事都在卡車旁邊站著,老校長讓周恒剛上汽車,周恒剛問:“校長,我們上哪去?”老校長說:“去你家,請你奶奶幫我們教育你。”周恒剛一下急得要哭,從小到大,最牽動他感情的就是奶奶。老校長他們專程去找了他奶奶和娘,糟了,她們一定又生氣又著急,他哭了,說:“校長,求求你,咱別去了,我認錯還不行嗎?”盧正人窩著的兩隻眼用犀利的目光直視著他,冷笑道:“晚了,你逼我們走了這一步。”老校長說:“去吧,已經說好了,不去,你奶奶和你娘會更擔心,你這孩子,這次得好好給你敲敲警鍾,‘擊一猛掌’,不然,你以後還不知道會犯什麽錯誤。”周恒剛不爭了,老校長說:“那就趕緊上車,周莊那邊兒得等急了。”老校長說完,坐進了駕駛室,周恒剛跟著盧正人,曾老師,兩位宣傳部幹事爬上了車廂。車開動了,周恒剛心急火燎,隻希望車開得快些,再快些,他要快些見到奶奶和娘,不論她們怎樣責罵,都不要緊,他怕奶奶給急病了。終於,汽車下了大公路,往周莊駛去,周恒剛以為要去他家,但汽車卻沒有進村,而是繞過村子,直奔村南周家墳地。汽車在墳地跟前停住,人們紛紛下了車,周恒剛老遠就看見奶奶,娘,村支部書記苦瓜爺爺,還有本村另外兩個外姓的爺爺在林屋子跟前等著呢,周恒剛撒腿跑過去,到了奶奶和娘跟前,撲到奶奶懷裏哭了起來,奶奶見比自已高一大截的孫子彎著腰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樣趴在自己懷裏嗚嗚啕啕地哭,禁不住也淚流臨麵。稍頃,奶奶見從車上下來的人們走過來,旋即把孫子推開,強笑著跟老校長一行人說話,老校長說:“老嫂子,對不起,讓你受累,受凍,咱一塊到恒剛他爺爺墳前去吧。”奶奶說:“好,咱們去。”周恒剛趕緊攙扶奶奶,奶奶說:“奶奶自己走,奶奶還不用扶。孩子,你自己先走牢靠了就行。”周恒剛隻好乖乖地鬆開手,跟在奶奶和老校長後邊走,他在娘身邊,叫聲“娘”,娘低聲說:“剛兒,你怎麽回事兒,這麽不讓你奶奶省心?”周恒剛說:“娘,別難過,我以後再跟你說。”一行人來到周恒剛他爺爺墳墓跟前。幾棵鬆柏樹掩映下,一座青石壘砌的墳墓,一塊不大的石碑立在墳前,上麵的碑文是“抗日烈士周瑞昌之墓    陶陽縣五區區公所敬立   一九四六年四月”。人們在墳前站好,村支書苦瓜爺爺先帶領大家默哀,三鞠躬。恒剛娘從籃子裏拿出香、紙,在墳前點燃,奶奶說:“小剛兒,快跪下給你爺爺磕頭。”周恒剛慌忙跪下,娘也跪下了,母子倆在墳前磕了頭,娘抽泣著說:“大大,俺娘,你孫子小剛兒,俺苦瓜爺爺,柱子爺爺,口袋爺爺,還有縣裏,中學的領導、老師都來看你了。”一邊說,一邊用小柴棒兒撥弄著燃燒中的冥紙,奶奶說:“小剛兒,站起來!”周恒剛正蹲在地上,聞聲忙站起來,奶奶問:“小剛兒,奶奶問你,你爺爺是怎麽死的?”周恒剛說:“是被萬惡的日本鬼子殺害的。”奶奶說:“噢,還沒忘。依我看,你嘴上說沒忘,可是心裏忘了。你在這裏沒忘,離開這裏就忘了。今兒個,當著你幾個爺爺,你的老師還有縣裏領導的麵,我再給你說說你爺爺的事。”有人搬來一個凳子,苦瓜爺爺讓奶奶坐,但她堅持站著,低聲說:“民國三十二年,麥子黃稍的時候,駐在縣城的日本鬼子到咱周莊一帶掃蕩,區武工隊轉移到咱莊北山裏去了,日本鬼子把咱村五百多口子老百姓,不論男女老少,都趕到莊東周家大場裏,逼村民說出武工隊跑哪去了,鬼子、漢奸拉出人來問,可誰都是一問三不知,有個漢奸說,村裏有八路軍家屬,他們一準和武工隊是一溜子的,一定知道武工隊的去向。鬼子、漢奸就逼著村裏人說出誰是八路軍家屬,但全村沒一個人肯說出誰家是八路軍家屬,日本鬼子惱了,大喊:再不快點交出八路軍家屬,就從前往後,一排排拉出來‘撕拉撕拉’的,鬼子、漢奸像瘋狗一樣,紅著眼過來往外拉人,拉得人們又哭又叫,當時你爺爺,我,你娘抱著你在人堆裏站著,你爺爺見鬼子真的要禍害莊鄉了,猛然大喊一聲,‘小鬼子,你們住手,全村就我是八路軍家屬,武工隊藏在哪裏我也知道。’你爺爺說完,鋼鋼硬氣地從人堆裏擠了出去,直挺挺站到小鬼子跟前,上來幾個漢奸把你爺爺繩捆索綁,你看見他們捆你爺爺,嚇得‘哇哇’哭,你娘趕緊用袖子捂你的嘴,鬼子,漢奸還不罷休,又抓出了你老虎爺爺,你水子奶奶兩個抗日家屬,你爺爺怕鬼子抓更多的人,對鬼子的翻譯官說,‘你給鬼子說,帶上我回據點吧,在這裏說會走漏風聲。’漢奸翻譯跟鬼子頭目‘咿哩哇啦’一陣,他們就押上你爺爺他們三個揚長而去了。你爺爺被押走了,莊鄉們怕鬼子再回來,連夜拖兒帶女,往北山跑,我和你娘帶著你,在山裏住著,不知道你爺爺他們三個人怎麽著了,你娘和你幾個嬸子裝成要飯的,到鬼子據點跟前打聽你爺爺他們的下落。他們到了離據點不遠的地方,就聽人說,周莊的三個抗日家屬,抓到據點裏,什麽也不說,讓小鬼子給活活砍死了,把屍首扔到鐵絲網外頭,讓野狗給啃得不像樣了。你娘她們幾個人,慌忙到了鬼子據點外頭,看見了你爺爺,你老虎爺爺,你水子奶奶三個人的屍首,就在旁邊守著,等黑了天,上近處莊兒裏,給人家磕了頭,找了幾領破席,把屍首卷起來,你娘她們把屍首抬到個溝崖上,挖坑給埋了。可憐你爺爺,你老虎爺爺,你水子奶奶連個囫圇屍首也沒落下,一人一領破席,一口水兒沒喝,一毛上路的錢也沒有,兩手空空就走了啊。從那以後,區武工隊對咱區的抗日家屬就給保護起來,安排吃住,聽見風聲,趕緊把咱往榆樹村你二奶奶家送。小剛兒,要不是共產黨,八路軍,咱娘三個連命都沒有了。”奶奶說著,已經泣不成聲,娘扶著她,讓她坐下,奶奶擦擦淚水,擤擤鼻涕,抬起頭又說:“小鬼子投了降,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政府出錢出人給你爺爺他們三個人修墳,立碑,全區四裏八鄉的人都來人給他們移靈,安葬,他們這才算入土為安,合上眼啊.”奶奶說完,把周恒剛拽到跟前,問:“小剛,我問你,是誰領導人民打敗了日本鬼子?”周恒剛說:“是共產覺,八路軍。”奶奶又問:“是誰保護咱娘們兒?”周恒剛說:“是共產黨領導的武工隊。”奶奶再問:“你大大上延安是去投奔哪個?”周恒剛說:“共產黨,毛主席。”奶奶接著問:“共產黨,毛主席是不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周恒剛連連點頭說“是”,奶奶緊逼著又問:“毛主席,共產黨打這‘三麵紅旗’,為的是什麽,為著誰?”周恒剛說:“為了建設國家,為的是人民大眾。可是,……我……”奶奶厲聲說:“你別跟我‘可是’!我聽校長和老師說,你在學校裏,又寫文章,又發言,說‘三麵紅旗’這也不好,那也不對,你小小孩子家,懂得什麽?你念了幾天書,認了仨倆的字,本事大了,翅膀硬了,能上天了,會挑共產黨的毛病了?你說這是不是‘忘本’?”周恒剛支支吾吾:“奶奶,我……”奶奶厲聲喝道:“別‘我’,‘我’的,我就問你,是不是忘本了,你知錯不知錯?”刹那間,周恒剛覺得自已似乎中了什麽法術,又像佛教書上說的“頓悟”似的,覺得自己真的是忘了本,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把黨領導人民建設社會主義中出現的問題看成一團漆黑,真的是站到黨和人民對立麵去了,對不起死去的爺爺,對不起革命先烈,對不起共產黨,毛主席,牟洪雲說得對,“老的無過天無過”,我對黨抱這種態度,就是忘本,是不忠不孝。周恒剛痛悔萬分,捶胸頓足,嗚嗚地哭起來,哭了一陣,猛地抬起頭,睜大兩隻哭紅了的眼睛,嘶啞著喉嚨,說:“老校長,老師們,爺爺們,奶奶,娘,我錯了,我確實是忘了本,我要檢討,要改過,向黨和人民認罪。”老校長說:“周恒剛,黨組織等著你這句話,等著你這個態度哩。你是烈士的後代,我們相信你,歡迎你回頭!”苦瓜爺爺說:“小剛兒,爺爺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是好孩子,你是一時糊塗,知道錯了,就好。”奶奶說:“小剛兒,好孩子,千萬要記住,不管什麽時候,誰都能錯,共產黨錯不了,毛主席更錯不了。如果有什麽事辦瞎了,那就是人家說的,‘毛主席的經是好經,讓下邊兒的歪嘴和尚給念壞了’。孩子,還要記住,不聽誰的話都行,就是不能不聽共產黨,毛主席的話。孩子,奶奶的話記住了嗎?”周恒剛聽奶奶說這番話,覺得奶奶好厲害,簡直可以稱做“農民政治家”了,她對中國現實政治的概括堪稱精準,他深悔自己讓奶奶生氣,傷心,受累,急忙應道:“奶奶,我記住了。”奶奶回頭對老校長說:“孩子他大大多年不在家,讓我慣得厲害,凡事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讓你們操心了。”老校長說:“老嫂子,還有恒剛母親,你們把孩子送去上學,我們教育不夠,政治思想工作有缺陷,讓他思想認識出現了偏差,怪我們。給你們添麻煩了。實際上,從各方麵看,周恒剛這個學生無論思想品德,功課,德智體各方麵,都很優秀,是少有的好學生。這次他是一時糊塗,寫了篇不恰當的文章,向黨‘交心’說了些過頭話,沒什麽大不了,認識了就好了。‘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周恒剛不是‘浪子’,是好孩子呢。有了這次教訓,今後在有關政治的事情上,他就會謹慎了。他從上學到現在,一直很順,這回栽個小跟頭,今後走得會更穩當。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老校長又對苦瓜爺爺幾個人說:“天這麽冷,讓你們幾位陪著受凍。”苦瓜爺爺說:“是咱黨的事,應該的。校長,困難時期,大隊也沒條件留你們吃飯,太對不住了。”老校長說:“本來也不能麻煩大隊。我們坐車,回縣城很快。周恒剛,跟你奶奶,你娘說說話,咱抓緊回學校。”

周恒剛跟著車一塊回了學校。盧正人,宣傳部兩位幹事一起,趁熱打鐵,很快就製定出了“樹立周恒剛忘本回頭典型”的工作方案。主要內容是:一,組織上幫助周恒剛寫一篇內容充實,認識深刻,生動感人的檢討;二,把周恒剛的成長史(略寫)以及從思想認識出現偏差,忘本,犯錯誤,經過黨組織和親人教育,幡然悔悟,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回到黨和革命隊伍懷抱的整個過程,畫成連環畫,製作成宣傳板麵,供人參觀;三,一中黨支部寫一篇培養這一“典型”的經驗總結,上報縣委。“方案”製定,經一中黨支部討論通過並報縣委宣傳部批準後,宣傳部一位姓丁的幹事代周恒剛寫了三十多頁稿紙的檢討材料,題目是:“時刻牢記忘本反黨的深刻教訓,一輩子跟黨走,永遠做黨的馴服工具”。同時抽調一中的美術老師,縣文化館的美術工作者和十幾名有美術特長的學生,日夜趕工,畫了多達四十五幅的連環畫,通欄標題是:“迷途忘本,回頭是岸”。連環畫上,先是主人公周恒剛的成長史,表現黨和毛主席天大地大的恩情;以下表現周恒剛受社會資產階級反動思潮影響,和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沆瀣一氣,攻擊黨的“三麵紅旗”,醜化社會主義生活現實,畫麵上,黨的“三麵紅旗”高高飄揚,黨的各項工作,各項事業熱火朝天,蒸蒸日上,像巍峨的山嶽,像大江大河,形象偉大,崇高,而周恒剛則和歪頭,斜眼,委瑣,卑劣,麵目猙獰可憎的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起在畫麵的角落裏對黨和社會主義事業信口雌黃,像妖魔作法一樣噴毒汁,像奸細一樣放暗箭,他們一小撮人宛如撼樹的蚍蜉,吠日的狂犬,偉大人物腳下上竄下跳的小醜。下邊幾幅是周恒剛那篇小文章的內容,推碾的老嫗麵目可憎,目光陰暗,破舊衣服的邊角兒上,隱約可見舊社會地主老財衣服上常有的“萬字”圖案,暗示她是……分子,畫麵另一側則是紅旗招展,戰歌高亢,形象高大的貧下中農大幹快上的英雄群像,周恒剛學生帽兒遮顏,戴著有色眼鏡,對貧下中農視而不見,卻低頭哈腰地站到孤老太婆跟前為她流下同情叫屈的眼淚。下麵的畫頁,峰回路轉,蒼鬆翠柏高聳入雲,烈士碑巍然屹立,烈士墓地莊嚴肅穆,奶奶,娘,縣委,一中,村黨支部的領導,老幹部,老貧農在烈士墓前肅立,對垂手低頭的周恒剛進行“回憶對比”教育。以下是奶奶回憶的日寇暴行,周恒剛他爺爺等抗日烈士的英勇事跡,接下來是周恒剛聽完奶奶的回憶和教誨後,痛悔萬分,痛哭流涕,在爺爺墳前表示決心,堅決回頭,痛改前非,回到黨和人民懷抱。最後一幅場麵宏大,在黨的旗幟指引下,革命隊伍意氣風發,闊步前進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已經“回頭”的周恒剛一改此前畫麵中的委瑣,陰暗的可鄙,可憐相,容光煥發,衣冠整齊,緊緊跟上革命隊伍,一位氣色軒昂的革命前輩伸出有力的臂膀,寬厚的大手,在歡迎他。宣傳部幹事代一中黨支部寫了樹立“周恒剛忘本回頭”典型的情況報告。“典型”有關材料和宣傳展板完成後,縣委曹書記,牟、廖兩位副書記,宣傳部部長等縣委領導來到一中,觀看了展板,還親切接見了周恒剛。曹書記十分激動,說:“這個‘典型’好,很有感染力,說服力,很有教育意義,是壞事變好事,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的生動例證,是我們黨,我們黨的路線強大的感召力,凝聚力,向心力的最好證明。這說明,資產階級跟我們爭奪青年一代的圖謀是必定要失敗的。這是我們縣放的一顆政治衛星。工作要抓緊,要大張旗鼓地掀起宣傳熱潮。”縣委領導離開學校後,兩位宣傳部幹事和盧正人一起對周恒剛耳提麵命,讓周恒剛按擬定的檢討稿進行試講。他們像導演,周恒剛像演員,對周恒剛發言時,講到哪裏要聲音低沉,那裏要語調高亢,何處應如何抑揚頓挫,什麽地方語速要緩慢,什麽地方則應該加快,講到哪一小段時要流淚,到其中某句話甚至要泣不成聲,而當沉痛過後,覺悟警醒之際,又應該怎樣突然提高聲調,慷概激昂,借以讓聽眾感到震撼,收發聾振之效。當然,這當中也有兩個地方,他們交待周恒剛要有約三十秒鍾的停頓,此時整個會場一片闃然,讓人們沉浸在講話內容中,讓他們回味,思考,滌濾靈魂,據宣傳部丁幹事說,這就會像唐代詩人白居易寫的《琵琶行》裏所寫,“此時無聲勝有聲”。周恒剛心裏暗想,這位丁幹事真不愧是宣傳專家,不,也許做宣傳都屈材,他應該去電影廠做導演。為了確保講話效果,除了反複演練,他們還在檢討稿子上做了各種標記,看上去講話稿很像演員用的演出腳本。此時的周恒剛已是騎虎難下,有苦說不出,像木偶兒一樣,任人擺布,像磨道裏的驢子,聽人喲喝。演練基本合格後,一中召開全校師生會,盧正人在會上作了開場講話,聲色俱厲,弄得像開批鬥會。周恒剛在會上依照預演作了第一場檢討。幾天後,又在縣府禮堂對全縣直機關企事業單位人員,城關各小學師生,縣城關公社及各大隊的幹部,黨團員各講了一次。一中的文體活動室布置成了展室,門外懸掛了“周恒剛忘本回頭”展覽室的標牌,室內牆上張貼著大字標語,沿牆擺放了幾十塊展板,學校找了校演劇隊的幾個女孩,經過培訓,做講解員。這些女孩兒,不隻是人長得體麵大方,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聲音悅耳,更兼有表演天賦,易動感情,說到動情處,會聲淚俱下。先是一中全校師生輪流參觀,接著縣直機關企事業各單位,縣城各小學師生,乃至全縣各公社幹部,各中、小學老師先後前來參觀。從早到晚,參觀的人們串流不息,不絕如縷。縣委宣傳部的“簡報”上說,“周恒剛忘本回頭”典型廣為宣傳,在全具引起轟動,聽眾,觀眾感動,振動,激動,有的當場流下熱淚,有過模糊認識或錯誤言行的人,在此“典型”感召下,主動向黨交心,檢討自己的錯誤,廣大幹部群眾決心堅定信心跟黨走,高舉“三麵紅旗”,堅持躍進,躍進,再躍進,掀起新的大躍進高潮,雲雲。周恒剛看到“簡報”,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饑荒這樣嚴重,卻仍在這樣癡人說夢。

一個多月下來,這出周恒剛主演的獨角兒戲總算收場了。周恒剛身心疲憊,痛苦不堪。這個多月“兩麵人”的日子結束了,他把麵具摘下來,重新找回原先的自己。他對周恒順,牟洪雲說:“簡直像做了一個惡夢。苦死了。他們越俎代庖,我照本宣科。我成了他們的玩偶,騎虎難下,苦不堪言。最讓我痛苦,特別難以接受的是我寫的那個推碾的老奶奶,連環畫上對她極力醜化,穿的棉襖衣襟邊角,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舊社會大戶人家衣服上常有的‘萬’字,暗示老人家是舊社會的殘渣餘孽,老人何辜?竟遭此褻瀆?為了達到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這就是‘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我又難過,又氣憤,讓畫畫的人改,他們說是領導安排這樣畫的。老校長做我的工作,讓我考慮上級的意圖,宣傳效果要緊,讓我顧全大局,配合領導,演好這出戲。我十分無奈,隻能屈從。老天爺,我周恒剛扮演了一個多麽醜陋的角色!”周恒順說:“情勢所迫,個人—無論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無能為力,隻能隨波逐流。蓋世英雄彭老總,也隻能承認錯誤。隻能想開點。實際上,不少人心裏很清楚,你說的那些話是對是錯,你寫的那篇小文章是真實還是虛妄,不過誰也不會說出口就是了。大家從心裏還是同情甚至佩服你的。所以,不必太在意。”牟洪雲說:“盧正人把你的事捅到縣裏去,縣委領導下了指示,這是沒辦法兒的事。老校長處心積慮,幫你過這一關。不然盧正人給你個處分,下個很糟糕的政審結論,可能一把輩子都給毀了。這次這樣搞,是挺煩人,但也算是不幸中之幸事。你就自我安慰,權當在風浪中喝了口水,吐出來,完事。”

一九六零年陰冷,淒惶的冬天裏,陶陽一中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周恒剛忘本回頭”的大戲演過去了。周恒剛對這事老是耿秋於懷,有不少天頹唐,沮喪,他向校團委辭去了班團支書的職務,埋頭讀書,準備高考。周恒順覺得這件事是一出拙劣的活報劇,他心裏為周恒剛叫屈,但同時也不由想到,周恒剛的事如果放在一個有“另冊”背景的人比如他周恒順身上,那恐怕連“回頭”的資格都沒有,那真的不堪設想了。他一貫謹言慎行,在“交心運動”中,不管有人怎樣啟發,鼓動,他發言始終中規中矩,講究分寸。他為此而慶幸。他沒有像周恒剛那樣“犯錯誤”的資本。他很羨慕四姨奶奶家表叔和表姑,他們政治條件那樣不好,但入團,升學都十分順利,一定是他們表現十分突出,特別會為人處事,所謂“長袖善舞”。周恒順覺得自己努力得還不夠,但又不知道朝哪使勁。看來,他周恒順難有他們那份兒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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