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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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 第一部 明朗的天 3

(2015-02-01 00:24:47) 下一個

天剛蒙蒙亮,天空黑藍黑藍的,空曠,冷寂,顯得高深莫測。西南方天幕上,彎彎的,鐮刀一樣的月亮,閃著淒清的、冷冷的光,悲憫地俯看著夜色闌珊的城池、市井。星星像在瑟瑟發抖,不情願地掙紮著,一點點變得暗淡,漸漸隱去。秋意已濃,涼氣很重,像冷冷的水。祥雲裏陸家院兒裏,北屋、東屋、廚房燈都亮了,陸太太程兆菊忙忙碌碌這屋那屋地出出進進,孫媽在廚房裏忙著做飯。今天早晨,她們要送老家的客人回鄉。

端陽睡得迷迷糊糊,好歹被奶奶叫醒,他合著眼穿衣服,穿鞋襪,眯著眼上茅廁,半睜著眼洗手洗臉,坐到飯桌兒跟前,但鼻子聞到了大餅、油條和煎雞蛋的香味兒,就忙睜開眼,拿過大餅、油條,端過盛了甜沫兒(濟南府特有的一種特別好喝的鹹湯)的白瓷碗,大口吃喝起來。城裏殷實人家,這種早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了,但端陽這樣的鄉下孩子,卻覺得再好吃不過,他可勁兒地吃著,趕著大車來接他們的於爺爺悶聲不響,頭也不抬地,不緊不慢地吃飯,奶奶吃一口,嚼幾下,像是吃不下去的樣子,守梅表姑,學增表叔,學慧表姑,雖然還沒長成大人,但也客客氣氣,慢絲調理地吃,一個個都像是滿肚子心事似的。三姨奶奶一會兒出去喊人起床,一會兒來讓他們吃飯,喝湯。勸他們多吃,吃得飽飽的,好趕路,下頓飯還不知在哪裏吃呢。

程兆運接著濟南府三姐家捎來的信兒,當天下午就對於栓柱說了,讓他晚上早點歇著,他打發人喂好牲口,備好大車,讓於栓柱雞叫二遍就來吃飯,套車,點著馬燈上路,傍黑天趕到濟南府三姐家,把二姐和守梅他們接回來。昨兒下晚兒,於栓柱趕著大車到了濟南,到他先前住過的南門裏安福客棧,卸下牲口,讓店裏夥計給喂上,又定好鋪位,就去了陸家。程兆蘭、兆菊她們正等得心焦,見到於栓柱,十分高興,忙著給他倒水,洗臉,道“辛苦”,又招應他吃了飯,讓他回客棧睡覺,說好第二天一早趕過車來,一起吃完早飯上路。

陸伯言送走於栓柱,回屋後,問程兆蘭:“二姐,聽兆菊說,這位趕車的栓柱兄弟,還有些故事?”程北蘭說:“那可一點不假。”程兆蘭就從根兒到梢說起了於栓柱的“故事”。

……那年麥季,老太爺到方莊集上去雇短工—這種事,他總是親自去,他說,人幹活怎麽樣,他搭上眼,就能看得出來,他在集上把要用的人都定好了,正要帶著人走,一個又瘦又小的孩子,穿得破破爛爛,非得跟著走,老大爺說:“你還是個孩子,能幹什麽?”那孩子連聲說:“我會割麥子,也會捆麥子,求求你,讓我去吧,我不要工錢,隻給我口飯吃就行,我快餓死了。”有個短工替他求情:“東家,你行行好,帶上他吧,他是東邊山莊兒裏的個孩子,沒爹沒娘,他又老實,好容易要口飯,那些小要飯的奪過去就吃,他哭哭咧咧地沒辦法兒,功夫長了,這孩子真能餓死。”老太爺心軟,心想不就吃飯的時侯多放雙筷子嗎,幹活不幹活的,帶上他吧。這孩子就是於栓柱。到了麥地裏,他還真會割麥子,隻是割得慢,得別人給他接趟子,別人歇著了,他還割,要不就忙著捆麥子,老太爺喊他:“孩子,別幹了,過來歇歇,喝點水兒。”有人對老太爺說,他叫於栓柱,老太爺就喊“栓柱,快過來,小小的孩子,別累著了,累著了,找不著媳婦兒了。”惹得幾十口子幹活的哈哈大笑。於栓柱說:“我不歇著,我幹得慢,我得多幹一會兒。”—就這麽實誠。七、八天後,活兒幹完了,發工錢,他不肯要,說,他說的給飯吃就行,不要工錢,人得說話算話。短工們都走了,他不肯走,問老太爺:“東家,我求你個事兒,我在你家幹個長工,還是管飯就行,要我嗎?我確實沒處去。”老太爺就把他留下了。從那於栓柱就成了程家的小長工,手勤,腳步勤,不怕出力,嘴不說巧話,就知道悶著頭幹活,沒幾年,樣樣兒農活兒都會了,趕大車是好把式,身量也長起來了,老太爺喜歡他,俺姊妹幾個也都喜歡他,拿他當自己兄弟待,老太爺想認他做幹兒,想讓他也?受一份兒家業,程家族長說什麽也不願意,老太爺就沒敢動這個心思,可老太爺終歸是喜歡他啊,讓他搬到林屋裏去住,種著林地,見年就是要他點兒芝麻、綠豆,剩下的全歸他。有一年從黃河北過來個討飯的姑娘,老太爺操心說給他當了媳婦兒,一連有了三個小子,老太爺給起名兒叫“大牛”、“二車”、“三套”,說是得讓他有自己的地,個人的牛,自家的車,牲口還要湊一套,耕地不用跟別人軋犋,很快,老太爺真的劃給了他幾畝地—還都是好地,他說什麽也不要,收了莊稼照常來交租子,老太爺說:“麻利地給我挑回去,就放你囤裏,我用著了—哪裏會‘用著’—再向你要。”那時候,已經過繼了兆運兄弟,老太爺過世,臨死還囑咐要善待栓柱哥,那幾畝地就送給他了。兆運兄弟倒聽話,兄弟媳婦兒不高興,說“不親不厚的,憑什麽白種咱幾畝地,往後,他來交租子,你就收下。”還是老太太發了話,“老太爺定的事兒不能改。除了不姓咱這個程,他就是你們的親兄弟。”兄弟媳婦兒才不嘟囔了。可惜於栓柱命不濟,他媳婦兒一場急病,說沒就沒了,撇下三個小子,於栓柱又當爹又當娘,真不容易。好歹算把孩子拉扒大了。三個孩子特別是老大、老二可不是省事兒的。老大、老二小時候長黃水瘡,頭發掉得稀稀拉拉,還這裏那裏少一片兒,缺一綹兒的,外號“大禿子”、“二禿子”,調皮搗蛋,喜歡跟江保長家的浪蕩公子在一起鬼混,於栓柱也管不了他們,小三兒倒不孬,明事知理的,知道心疼他大。有一回,兩個禿子跟江家大少爺一起賭錢,他們竟然把老太爺給的幾畝地押上了,你想還有他們的好果子吃,把幾畝地給輸上了,江家本來就想霸占那幾畝好地,正對了他們的心思,硬硬地把地幾畝地訛去了。氣得於拴柱要把兩個禿子打死,他自己也不活了。兆運兄弟跟他說,咱弟兄們認了吧,吃虧是福,這是江家欺負程家,咱鬥不過人家,低低頭忍了吧。於栓柱說:“兆運兄弟,我對不住大爺,這地我得賠,你見年從我工錢裏扣。”程兆運說:“我叫你賠地錢?我叫你賠銀子!那地本來就是老太爺送給你的,老太爺到死掛著你,我讓你賠地,他不埋怨我?我跟娘商量商量,再另給你幾畝地,你忘了老太爺給三個小子起名兒時說的話了?”於拴柱說:“好兄弟,你省省吧,可別再給我地了,再給幾畝地,還得讓江家給訛了去,有這兩個敗家玩意兒給我踢蹬,我還指望過份兒家業?到哪說哪吧。我白讓俺大爺替我操心了。”兆運這才沒給他地。要不是這兩個小子胡作蹬,於栓柱真能過份好家業。禿子兩兄弟在莊裏是混世魔王,早晚是兩個禍害。陸伯言聽完這些話,感歎說:“老太爺真是宅心仁厚,這在榆樹村,甚至陶陽縣都堪稱美談。話又說回來,也虧得倆小子踢蹬,不然於栓柱真發了家,鄉下土改,就算劃成個富農,日子也不好過了。這禿子隻弟按共產黨報紙上的說法,叫什麽‘流氓無產者’,以後你們得小心著他們點兒。”程兆蘭說:“沒事兒,他們但凡有丁點兒良心渣,也不能怎麽樣。”陸伯言說:“共產黨講的是階級,不講人情的,見機行事吧。”程兆菊等不及了,說:“好了,不說了。二姐,走,上東屋,還得說說咱們的事,說完了早休息,明天一早動身。”陸伯言說:“二姐,晚安。明天我早起給你送行。”

程兆菊讓孫媽把給老太太的點心、阿膠、治咳嗽的梨膏,還有讓裁縫鋪子給做的衣服;給四妹家老太大的點心和周村燒餅;給二姐、四妹、兆運媳婦兒、苦妮兒、繼香、守梅的各色布料兒;給小孩兒們的餅幹兒、果脯、花糖塊兒分成幾個包袱包好了,程兆菊一一交待清楚了。程兆蘭說:“守梅,你看你三姑把濟南府‘大觀園兒’都給咱搬來了。”程兆菊說:“就這樣,你妹夫還嫌少。也沒買多少東西,你們這回車上人忒多,東西拿多了,就沒地兒坐人了。以後有來回的人再給你們捎。”安排完了,程兆菊攥著程兆蘭的手,說:“二姐,強一把心放寬些,天無絕人之路,走一步,說一步,到哪說哪,光愁也不頂事。程家門兒裏,咱姊妹四個,沒咱大姐了,兆運兄弟忒老實,咱娘年紀大了,你還是咱姊妹幾個的主心骨兒哩。”程兆蘭說:“妹妹,我這個主兒骨兒不中用,我離咱娘近,多跑著點兒就是了。咱姊妹四個就數你命好,妹夫和孩子們都是有學問、做大事兒的人,也沒攤什麽事兒,以後,我和兆萍還少拖累不了你。”程兆菊說:“姐,你這話說的,那能叫‘拖累’,咱不是一奶同胞,親姊熱妹嗎?這邊兒眼下是沒事兒,不過聽他爺幾個那話,這回是真的改朝換代了,共產黨是向著窮人的,陸家在老家不是地主?在城裏不也有倆錢兒?要收拾有錢人,還不知怎麽著呢。一時半會兒不出事兒,對姐姐妹妹兄弟,該顧我總會顧,更不用說孝順咱娘了。”程兆蘭說:“妹妹,你也不用老掛掛著,咱程家不過是土財主,沒當過官兒,也沒跟過這戶黨那戶派兒,祖輩兒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咱大、咱娘一輩子積德行善,惜老憐貧,兆運那個老實樣子,沒得罪過什麽人,支使幹活的也看著人家臉色說話。四妹家子敬沒有音信,四妹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四妹一個婦道人家,守著一個向死不往活的老嫲嫲子,牟屯繼香家孤兒寡母的,我不信共產黨能把這些人怎麽著。土地、房子、財產,讓往外拿就往外拿,天塌下來砸眾人,也不光咱們。天底下沒有餓死的瞎鷹,人家能過咱就能過。四妹夫和繼業,在外頭,咱盼他平安,盼他們來家,盼不來,也沒辦法兒。妹妹,你姐夫走得早,我從年輕就守寡,拉著孩子,這麽些年熬過來了,繼業沒音信,永年又遭了難,怎麽辦?死也不擋,為了下邊幾個孩子,我得咬住牙往前撐,妹妹,你放心,也不用老掛著我,你姐撐折騰著呢。”程兆菊說:“我知道姐姐是剛強的人,有你這番話,我寬心多了。你回去,跟咱娘說,讓她無論如何要保重身體,我得空兒,就回去看她。”

……

闃無人跡的祥雲裏小街上,一輛馬車孤寂地停在陸家院兒門外邊。這種馬車俗稱“大車”,以與獨輪小推車相區別,兩個半人多高的木車輪釘著鐵皮,走起來“格格登登”,顛得厲害。車廂兩邊有高高的檔板。跟獨輪小推車是人力車不同,這種車是畜力車,除非很特殊的情形下,人是沒辦法兒駕轅拉車的。它實際上是農用車輛,農村的富戶用它運送糞肥、莊稼、柴草或建築材料。什麽時候要用它拉人了,就裏外打掃幹淨,安上襯著防雨油布的車蓬子,車廂裏邊鋪上厚厚的墊子,前後掛上簾子,就一下變成“客車”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北方農村,這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盡管它也許已經有兩千年的曆史了。因為老大腐朽的中國,幾千年來,盛產改朝換代的英雄豪傑,能征善戰的良將悍勇,還不知出過多少名揚千載的聖賢大儒,風流百代的文人墨客,而舉凡小推車、大馬車之類生產、交通工具,卻從東周列國到民國,一以貫之,沒什麽改觀,進步!這回於栓柱趕來的馬車,駕轅的是一頭又高又大的黃騾子,牙口不小了,好像對連日奔波不高興,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拉套的是一匹年輕的小灰馬,很活躍,搖頭擺尾,左顧右盼,興奮得打著響嘴,不住地倒騰著蹄子。……程兆菊和孫媽還招應著要走的客人吃著飯,國棟、一蘭、國筠、國群他們都早早地起床了,忙著往大車上裝客人們的行李和媽媽給置辦的禮物。程兆蘭祖孫兩人,守梅、學增、學慧兄妹倆吃完飯,都出門兒來,準備上車,陸家人—連陸伯言也出來了,站在大車跟前送行。程兆蘭握著一蘭的手,說:“一蘭,好孩子,想開點兒,別老讓你爸媽擔心。”一蘭低聲說:“二姨,我會的。”國群說:“姨,守梅,你們要常來,端陽,拽著奶奶上濟南府,別忘了。”端陽脆生生地答應:“群姑,我記住了。”國群對於拴柱說:“拴柱叔,也沒撈著多住兩天,逛逛大明湖、趵突泉。”程兆菊說:“真是的,栓柱兄弟,下回再來,別慌著走,到處裏逛逛。”於拴柱說:“莊戶人看那山呀水呀的,也看不出什麽好來,就花裏呼哨的,熱鬧熱鬧眼皮,白耽誤功夫。”程兆蘭說:“你拴柱叔,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也沒閑著過呀。”國棟夫婦扶二姨上了車,國群把端陽抱上車,守梅和學增兄妹也都上了車。陸伯言、程兆菊囑咐於栓柱:“兄弟,不用走快了,路太顛。路上注意安全,快黑天了,提前住店。”程兆蘭說:“妹夫、妹妹,都放心吧,沒事兒。俺走了。拴柱兄弟,咱走。”

於拴柱站在車轅旁邊,吆喝牲口,牲口邁開蹄子,車輪動了,車上的客人們掀著布簾兒,給送行的人招手,大車在石板路上“格登”、“格登”地往前走,送行的人在後邊跟著,程兆蘭幾次讓他們站住,陸家人才站住向他們揮手,程兆蘭喊:“都回去吧。”不知道為什麽眼裏有了淚,嗓子有點哽咽—以前程兆蘭也來過三妹家幾回,每回臨走,大家都樂樂嗬嗬的,她也不這不那的,不知道為什麽,這回走,卻很難受,見妹妹家的人依依不舍地送他們,心裏不由得淒淒慘慘的,守梅懂事地說:“二姑,把 簾子放下來,咱走吧。”

布簾放下來了,車上人都不吱聲,牲口蹄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噠噠”聲和大車軲輪碾過石板路“格登、格登”的聲音,在空無一人,沒丁點兒動靜兒的馬路上響著,聽來有些刺耳驚心,經過戰亂,殘缺不齊的路燈,這兒一盞,那兒一盞,有一搭無一搭地閃著昏黃的光,兩頭牲口歡實起來了,急急忙忙地走著,越走越快。程兆蘭心想,這回走了還不知以後是怎麽著哩。……聽那說法兒,仗快打完了,一定得鑽頭覓旯旮地想辦法兒,打聽繼業的下落……,要是繼業真的回不來了,兒媳婦兒苦妮兒該怎麽著呢,俺這家人可就苦了。……有件事兒特別讓她擔心,有一次,就是這趕車的於拴柱的大兒子於大牛在莊外大路上想調戲苦妮兒,苦妮兒跑回家,趴到床上哭了大半宿。礙著麵子,程兆蘭沒把這事兒跟於拴柱說。大車出了城,來到一段平路上,程兆蘭把布簾撩起來,掖好,對坐在車前頭趕車的於栓柱說:“栓柱兄弟,你那大小子也老大不小的了,該給他成個人了。”於拴柱說:“二姐,你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天天吊而浪當,人活兒不幹,還禿著個頭,找人家誰?誰家的閨女跟他?除非人家瞎眼了!”“他不願意幹莊稼活兒,你讓他學門兒手藝行不?”“也讓他跟人學過木匠,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正經學,讓師傅給攆回來了。他要能好生學門手藝,我給他磕頭都行。……我也不知道哪輩子造的孽。這個小子,還有老二,一對混帳貨,天天跟江家那兩個壞黃子胡混混,能作出好事兒來?他倆早晚非把我拽死不行!”程兆蘭說:“也別把話說那麽絕,還是得慢慢教調。”於栓柱哼了一聲:“教調?把他倆教調好?除非老爺爺兒(太陽)打西邊兒出了。”

馬車出城上了大路。不過幾天沒下雨,路上的浮土就有把深—前些天過隊伍過的,牲口和大車走過,塵土飛揚起來,嗆得人嗓子又幹又疼。孩子們都打盹了。程兆蘭問:“兄弟,這些日子咱莊兒裏出什麽事了嗎?”於栓柱說:“出大事兒了,江保長跑了。”“江保長跑了?為啥?”“為啥?不跑他就沒命了。咱全縣都解放了,保安團垮了,四打迸散,這小子刁,他老早就駕丫子了。……咱莊歸七區,區部在方莊安著。”“噢,是這樣。”過會兒,於栓柱又說:“我聽顧青山—他現在是咱村的正官兒,聽說是共產黨的書記和村長—說,繼香妹妹一個叔伯兄弟在陶陽縣當副縣長。”程兆蘭說:“繼香是有這麽個當‘八路’的兄弟,還跟俺老周家一個侄子—他在濟南府是共產黨的大官兒—是同學,這人叫牟永平,這回上縣裏當幹部了。”

太陽升上來了,遠處青色的山嶺,近處灰褐色的村莊,路兩旁綠油油的莊稼地,小樹林兒,全都籠罩著簿薄的,灰白色的霧汽,朦朦朧朧,在陽光下,在微風裏,霧汽一片片,一團團,翻滾,飄浮,……路邊小河兒裏的水很清,天聲無息地流淌著,水底下的灰白色的沙子,小石頭蛋蛋兒,還有撒歡兒的小魚兒,都看得清清楚楚。莊稼人不顧地裏露水大,照常在幹活兒,有三五成群的,也有單崩兒的,大路上馬車走過,有的幹活兒的直起腰兒,朝這邊兒望,像看西洋景兒。大車上坡兒了,於栓柱搖著鞭子,虛張聲勢地吆喝著,恐嚇著兩頭牲口,它們身上己經滿是汗水,脊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似乎己經進入了奔跑的亢奮狀態,在車把 式的吆喝聲中,“得兒”、“得兒”地,節奏分明地可勁兒跑著……天晌午了,他們把車停在一個莊兒裏,喝水,吃飯,給牲口喂料,飲水,完了又急忙趕路。漸漸變成暗紅色的太陽,快要壓山了,紅綢布一樣的雲霞布滿了西邊地平線上邊的天空,像是秋後小孩子們點的野火在幹草地上燃燒。兵荒馬亂的年月,他們不敢走黑路兒,車到了一個集鎮,進了一個路邊兒的車馬店。老板娘安排他們住下,於栓柱把牲口牽到牲口棚裏喂上。碰巧兒店裏東排屋住著當兵的,老板娘說是解放軍的收容隊。這些當兵的是真勤力,有的在掃大街,有掃院子的,也有人在給老百姓家挑水。端陽跟著學增表叔在院子裏看解放軍,東屋門外邊支起了一口大鍋,鍋上幾層蒸籠嗚嗚地冒著熱氣,案子上擺著剛出籠的大白饅頭。一個當兵的見端陽站在一邊看,隨手拿起一個饅頭,遞給端陽,端陽紅了臉,搖擺著小手兒說“不要”:“俺不要,俺奶奶不讓我要人家的東西。”那當兵的笑著說:“我不是‘人家’,我是解放軍,解放軍給小朋友東西,小朋友都得要。”這時一個年歲大些、幹部模樣的當兵的來到跟前,說:“小朋友,叔叔給你,接著吧。”端陽還在推讓,奶奶過來找他了,說:“端陽,你跑這裏來了,別調皮。”轉臉對那年歲大的解放軍說:“長官,孩子不懂事,別怪意。”那解放軍和善地笑著,說:“沒事兒。這孩子好,挺可愛。”一邊說,一邊打量著他們祖孫,大概見他們衣著整齊光鮮,不像窮老百姓,問道:“大娘,你們這是從哪裏來?往哪裏去?”程兆蘭趕緊說:“長官,俺從濟南來,回陶陽自己家。”那解放軍說:“大娘,不要叫‘長官’,叫‘同誌’,回家好,回家好。看樣子你們是外出逃難的吧?前些日子,有不少人聽信國民黨反動派的謠言,胡亂往外跑。”程兆蘭急得紅了臉,說:“長官—不對了—同誌,俺不是逃難的,濟南俺妹妹家外甥娶親,俺去走親戚了。”那幹部說:“噢,是這樣。逃難也不要緊,有的人家土地多些,怕土改,就跑了。實際上土改也不用怕,土改也要按黨的政策辦,不會胡來。大娘,放心大膽回家就是。”程兆蘭忙說:“不,俺不怕土改,俺家共總種著四五畝地,還是租來的(她沒敢說種的是她娘家的地)。因為家裏窮,俺兒讓保長騙著去當了壯丁,答應給五畝地,又耍賴沒給。”那解放軍說:“這個保長太壞了。得好好跟他算帳。”程兆蘭大大膽子,問:“同誌,俺兒到這沒點音信,你覺得他能不能出啥事兒?”那同誌說:“大娘,這可不好說,當兵就得打仗,打起仗來,誰碰上槍子兒,不是死就是傷。你兒子要是讓俺們解放軍俘虜了就好了,願意留下的,馬上換服裝,就成解放軍了,你老就成軍屬了。不願留下的,發給路費,自個兒回家。”程兆蘭說:“那敢情好,就不知道俺兒有沒有這個福份。”程兆蘭領著手裏拿了大白饅頭(他都不知道啥時候接過來饅頭的)的孫子,要離開,對端陽說:“謝謝解放軍叔叔。”端陽低聲說:“謝謝叔叔。”程兆蘭和學增、端陽往自己房間走去,程兆蘭想著剛才那解放軍說的話,心裏升騰起了些許希望,……

   吃晚飯的時候,守梅問:“二姑,剛才那個解放軍說什麽來?”程兆蘭把剛才那解放軍的話學了一遍,守梅說:“太好了,俺小姑父、俺繼業哥也許轉成解放軍了,當然,要是回了家更好。”學增說:“那咱明天早點兒走,快回家看看。”晚上,幾個人坐在一起啦呱兒,程兆蘭說:“增兒,你是學生,識文解字,在濟南聽有學問的人的話多,知道的事兒多,你說說,你繼業哥沒什麽學問,叫人家騙了,當了國軍,你大大是教書先生,怎麽還糊塗著心,當了國軍呢?”學增說:“姨,俺大大當國軍的時候,是為了打日本鬼子,那時國共是一家,八路軍也是國軍的一部分,都歸蔣委員長領導。”程兆蘭說:“可是後一節兒,國、共又打起來,這不眼看著國軍敗了啊,還不都得跟著倒黴啊。”學增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學增又說:“姨,我大大是個書生,當時年輕,血牲男兒,從軍抗日,那叫‘義不容辭’,後來,內戰又起,他也隻能‘各隨其主’,好像古時候楚漢相爭,不隨劉邦就隨項羽,成者王候敗者賊,無所謂對錯,誰也沒辦法兒。每個人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人這一輩子,榮辱成敗,常在一步、一念之中,沒有幾個人是先知先覺的。”學慧、守梅兩個閨女還有端陽都目不轉睛地聽學增說,於栓柱也支楞著耳朵聽,程兆蘭說:“增兒到底是念了幾年書,小小的孩子,說這麽一大套。端陽,你轉年上了學,好好念,學你表叔,當個有學問的人。”

程兆蘭一行人啦一會兒呱兒,就早早地睡覺了。程兆蘭和端陽、兩個閨女住在一間屋裏一張大通鋪上,於栓柱和學增上旁的屋裏,和別人一起擠大通鋪。孩子們一路兒顛打累了,沒一會兒就呼呼地睡著了,程兆蘭上年紀了,渾身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裏疼,又有心事,怎麽也睡不著,屋裏有蚊子,鋪上有臭蟲,一心想睡也睡不成,就拿把蒲扇給孩子們轟蚊子。過了足足有兩個時辰,她還沒睡著,心裏老想過晌午那解放軍說的話。……後半夜了,……天快明了,程兆蘭聽見外頭起風了,不一會兒,雨點子砸得房頂‘叭叭’響,她心想,真不巧兒,天又下雨,一天的空兒都不給留,叫栓柱兄弟說著了。下了雨,濃泥稀漿,路就難走了。不過,無論怎樣,早晚都非得到家不可。……程兆蘭聽著雨聲,胡思亂想著,到天明了,才算眯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一大早,於栓柱頭戴草帽兒,身穿蓑衣,喂好牲口,套好馬車,踩著一地泥水,來到程兆蘭住的房間,說:“昨晚上,臨睡覺,天鋼鋼晴,後半夜沒味兒地下起雨來,真夠嗆。”程兆蘭說:“全是讓你說的!”於栓柱裂開嘴笑了:“那可真是的。”程兆蘭說:“咱快點吃飯,下雨也得走。”

吃完早飯,他們趕車上路。烏雲嚴嚴實實地布滿了天空,風停了,雨還在不緊不慢、不大不小地下,昨天的晴空麗日讓雨中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路上的塵土全成了爛泥,車轍溝兒裏全是黃水,兩頭牲口八隻蹄子深一下、淺一下,費力地倒騰著,不時地打滑兒,艱難地往前挪動。慌著趕路,一路兒也沒歇腳兒吃飯,誰餓了,就吃點幹糧,軲輪八跌地挪騰到半過晌午,好歹算走到了方莊兒方家大門兒口。

方莊在榆樹村北十裏,在陶陽縣除了縣城是較大的集鎮,一向是區公所所在地,東西大街足有二裏路長,方家是在大街正當中,緊挨著的兩個院落兒,這方子敬家在方莊算是大戶,有百八十畝地,兩處宅子,方子敬當兵不在家,家裏就一個老娘,他媳婦兒(就是榆樹村程家的四小姐兆萍),還有一雙兒女都在省城上學,他媳婦兒和婆母兩人相依相守,一個姓張的無兒無女寡婦表姐家裏窮,無依無靠,又不肯走“主兒”,常年住在她們家,幫著做家務事,裏裏外外,人情事事全靠程兆萍料理。

馬車停住,學增、學慧兄妹倆急忙下了車,推開大門,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堂屋,娘正給奶奶倒水,兄妹倆搶著說:“奶奶,娘,俺家來了,俺二姨、俺守梅姐,還有俺栓柱舅都來了。”倆孩子跑到奶奶床前,握住奶奶的手,看著奶奶的病容,忍不住落下淚來:“奶奶,你怎麽了?”奶奶說:“奶奶病了,你們家來了,奶奶就好了。”又對程兆萍說:“慧兒她娘,快去迎你姐和栓柱哥。”程兆萍急急忙忙往外走,程兆蘭和孩子提著東西往家裏來,程兆蘭看著眼前的小妹妹,心想,這兆萍真是美人坯子,三十多歲的人了,男人不在家,孩子也不在跟前,操持這麽大個家業,天天守著個年老多病的婆婆,共總也不見她變老,大陰天,還這樣水靈,這樣光彩照人,倆眼那個亮,那個精神,能鉤了人的魂兒去……俺這個妹妹,怎麽看怎麽漂亮,這種年月,這種家景兒,不一定是什麽好事兒啊……程兆蘭這樣想著,程兆萍上前幾步,說:“姐,你可回來了,頭幾天我上咱娘那裏去,把她掛得了不得,苦妮兒也不放心,都怕濟南打仗危險,沒事兒吧?三姐一家人都好吧?”程兆蘭說:“沒點兒事兒,都好好兒的,國棟的喜事也辦得好著哩。走,我快去看看嬸子。”兆萍陪著二姐到了老太太屋裏,放下手裏的禮物,走到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說:“嬸子,你覺著哪裏難受?吃藥了嗎?”老太太的臉皺皺巴巴,皮色兒發暗發青,人瘦得皮包著骨頭,手冰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吃不下,睡不著,身上六十下裏疼,她姨,我是心病,吃什麽藥也治不了,你想想,子敬這個王八羔子,好好教著書,興心去當中央軍,打小鬼子,小鬼子滾他娘的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又跟八路打,把個老不死的娘,把個家,倆孩子,全撂給媳婦兒,他心狠不心狠?聽說這現今改朝換代了,你把人家得罪了,人家不得拿家裏人使作?我快愁死了,你說我這病還指望好?”程兆萍說:“俺娘就是黑白地想她兒,掛著她兒,俺天天勸,也勸不到心裏去。”程兆蘭說:“趕上這種年月兒,攤上了,沒辦法兒。我跟前端陽他大不也是當國軍,沒音信嗎?妹夫是軍官,比繼業還強,危險小,他命大,沒事兒,你別老掛他,不為別的,為了媳婦兒,為了孫子,你老人家也得壯實的,你老人家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兒啊。”老太太說:“我也知道是這麽個理兒,就是不由人。”老太太又對程兆萍說:“慧她娘,別光圍乎著我,忘了招應客人,叫張姐衝茶,準備飯,晚上住下,趕明兒走。她二姨,你累了,上你妹妹房裏去歇歇。”程兆萍把於拴柱讓到客屋裏喝茶,讓學慧陪守梅玩兒,她拽著程兆蘭的手,到她房裏,把門關上,還沒坐下,就趴到姐姐肩上哭了起來,程兆蘭說:“兆萍,你怎麽了?妹夫出事兒了?”程兆萍止住抽泣,說:“姐,這個沒良心的,讓人捎信來,人家命令他先撤到台灣去了。……俺這一家子,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程兆蘭聽了,頭“轟”地一聲,一屁股坐到床沿兒上,念叨著:“這是怎麽說的,這可怎麽著好……”過了一會兒,程兆萍擦擦眼淚,說:“姐,事兒已經這樣了,也沒咒兒念了。這幾天,我黑白地想,也想清楚了。打我頭一回見你妹夫,我就相中他了,自從進了方家大門兒,他對我好,公公婆婆也拿我當顆星,有一兒一女,我也舒心如意,我知足。他去打日本鬼子,我再不明理,也不能攔擋。他上台灣,也一準是身不由己,恨他也沒用。再說了,他上了台灣,總還有他這個人,比死了強。聽人家說,台灣跟大陸隔著幾百裏寬的海,八路沒有大火輪船,一時半會兒打不過去。他隻要活著,就比啥都強。我也打好譜兒了,老太太這病,也沒好辦法兒,我好生飼候,有她一天,我有個依靠。她活一天,我孝敬一天,子敬的事兒,不能讓她知道。兩個孩子還小,跟他們說也沒用,知道了,還分心耽誤學習。我就咬著牙往前過唄。”程兆蘭說:“你一個人憋在心裏,也太苦了,太憋屈了。”程兆萍說:“又有什麽辦法兒?死也得撐!姐,我晚上用床單兒蒙著頭偷偷哭,聽見老太太有動靜兒,擦擦淚,迭忙過去,……他不在家,這個家還有誰?我不頂也得頂。得盡孝,得給老人送終,得叫兩個孩子成人—他是有學問的人,也巴望他的兒女有學問,我但凡有一口氣兒,也得完成他這個心願,除非我死了,就沒法兒了,活著,我見不著他,日後死了,到了陰間,見了他,也有個交待……”程兆蘭說:“別說的這麽嚇人了,……好妹妹,咱姊妹四個,數你小,數你俊,也數你嬌。我總說我命最苦,看起來,你這命也夠苦的,我真怕你受不了,撐不住。這真碰到事兒,你這心性,還真剛強,就該這樣。”程兆萍說:“姐,不剛強又能怎樣?誰能替咱?除非一頭碰死,啥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受罪了。可是真走了那一步,兩個孩子怎麽辦?舍不得啊。為了他倆,再苦,我也不能趴下……姐,淨顧了說我了,繼業有信兒嗎?”程兆蘭說:“哪有信兒啊,他連台灣也去不了—他沒那本事,這孩子是凶多吉少了。”程兆萍說:“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到底怎麽著,誰也說不準。”程兆蘭說:“那是自然,一天沒準信兒,一天還盼著。”程兆萍又說:“我聽俺村裏李存鎖說,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要土改了,土改,財主家的地,房子,都得拿出去,那還讓人活不?要真那樣,我就上濟南,給人家當老媽子,供倆孩子念書。”程兆蘭把周橋說的土改的那些話,學給兆萍聽,臨了說:“妹妹,人都保不住了,別怕破財了。破財免災。好生著,人家讓乍著就乍著,難得一家人平平安安闖過這一關,小家過日子,從頭兒朝前奔唄。”兩人正說著,外邊有人喊:“表嫂,我給俺大娘取藥來了,放哪裏?”程兆萍忙開門出去,對來人說:“兄弟,又累你了,把藥給我吧。”程兆蘭從窗戶裏望去,見那人戴個草帽兒,上身穿件青褂子,下身是青粗布褲兒,褲腳兒讓雨水弄濕了,看樣兒是個周正人兒,他很謙恭地把藥遞給程兆萍,一邊說:“親戚裏道的,這還算點兒事兒呀。表嫂,你有客,我走了。”說完轉身往外走,程兆萍說:“屋也沒進,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說著把那人送出大門。程兆萍送人回來,程兆蘭問:“這人是誰?”程兆萍笑了,說:“就是那年我來方莊看燈,在街上跟我說流丘話,讓子敬打了兩下兒的那個人,叫李存鎖。我過門時,婆婆跟子敬說,這李存鎖,也是老表親,他算是你的表弟,他要來隨份禮,別拒他。燈節那件事兒,他也是出在年輕,也沒怎麽著。為個人是條路,得罪人是座山。子敬那脾性你是知道的,說那有什麽,那個事兒也怨我太過了,再說,要不是有那個事兒,我還結不了這門兒親哩。就發請帖讓他來喝了喜灑,我過了門兒,他還挺充人,正兒八經地給我賠不是,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這幾年子敬不在家,他倒有個親戚來頭兒,有事兒就幫著跑跑腿兒。他家早些年也是富戶兒,老輩兒裏抽大煙抽窮了,就剩下兩三畝澇窪地,幾間房,好歹娶了個媳婦兒,長得沒個樣兒,算不孬,結了婚,先有了倆閨女,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叫傳傑,好幾歲了。現在,他倒是板板正正,規規矩矩。”兆蘭說:“元宵節那事兒,也是你長得太顯眼兒。他常來常往的,人規矩就好。妹夫不在家,你不擔事兒,得時時小心。”兆萍說:“我心裏有數。”程兆蘭說:“咱倆也別盡著啦了,我再過去跟嬸子說句話,俺就走。”兆萍說:“你一定要走,就不留你了—咱娘跟苦妮兒等著急了。”程兆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光顧了說這點子煩心事兒,把俺端陽扔那裏沒人管了,……守梅,把端陽領我屋來。”守梅牽著端陽的手來了,程兆萍把端陽摟在懷裏,親了親,說:“好寶貝小兒,知道姨奶奶多想你不?你想小姨奶奶不?”端陽說:“想。”程兆萍站起來,說:“小兒,我給你留著好吃的哩。”說著,就從櫃子裏拿出點心,讓端陽和守梅吃,又把點心、核桃、栗子包到一個包袱裏,說:“一會兒帶上,拿家去跟你兄弟一塊兒吃。別忘了,也得讓你娘吃。”端陽認真地說:“有好麽兒吃,我都是先讓奶奶和娘吃,可是他們不肯吃,急死人了。”程兆萍跟程兆蘭交換一下眼色,說:“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俺端陽真是好孩子。”

孫子、孫女來家,方老太太頓時覺得有了精神,倆孩子偎在她床跟前,奶奶手裏拿了長煙袋,待吸不吸的,聽孫子、孫女啦呱兒,她三姨家的事兒,國棟娶媳婦兒的事兒,他兩人學校裏的事兒,倆孩子說什麽,奶奶都愛聽。奶奶說:“你們要好生念書,別老往家跑,耽誤識字是大事。”學慧說:“奶奶,學校裏放假,不耽誤‘識字’。”老太太點點頭,說:“奶奶老糊塗了,忘了熱天放假的事兒了。……孩子哎,你們來家,怕耽誤你們上學,你們不來家,奶奶又想你們。奶奶老在想,俺這倆孩子,見一回少一回了,下次回來,不知還見著奶奶了不?”奶奶說著,竟哽咽起來,兩個孩子都哭了,學慧用手去捂奶奶的嘴,埋怨道:“奶奶,你說什麽呢。”……祖孫三個正說著,程兆蘭回到老太太床前,學增、學慧忙站起來,程兆蘭說:“嬸子,我出來天數不少了,今晚上不能住下了,你老好好養病—孫子、孫女家來了,病就好一大半了—過會子,天涼快了,我再來看你,咱娘倆好好啦呱兒。”老太太戀戀不舍,說:“來了還沒坐熱板凳,這就要走。她二姨,你得空兒常過來走動走動,一來你也散散心,二來,也給你妹妹解解悶,她跟了俺方家這個坑人的貨,算苦了。”程兆蘭忙說:“嬸子,別說這話,俺妹妹上您方家來,攤上你這樣的好婆婆—拿她當閨女待,俺妹夫是四裏八鄉難找的好男人,拉扒了兩個這麽好的孩子,她是有福的。俺妹夫是有誌向、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國家有難,他不能窩在家裏,說書唱戲的不是說來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一輩輩兒都這樣,他也是身不由己,嬸子,咱不怨他。咱打起精神,看著小孩兒們往上長,早晚能熬出來。”老太太說:“她二姨就是有心勁兒,有主張,叫你這麽一說,我心裏開化多了。越迂磨越晚了,趁天明快,走就走吧。到家想著替我問你娘好。”程兆蘭說:“忘不了,嬸子,你好生歇著,俺走。”

程兆蘭他們告別了方家人,爬上大車趕路。雨慢慢停了,路還是那樣難走。方莊街上好一點,出了莊,一路泥,一路水,坑坑窪窪,大車搖過來,晃過去,坐車的人緊緊抓住車廂板兒,還被顛得前仰後合,肚裏的腸子都給弄得翻了個兒。天色漸漸暗了,黑了,兩頭牲口累得邁不動蹄子了,一路兒上挺歡實的小灰馬兒也沒勁頭兒了,車走得慢多了,於栓柱急咧咧地轟趕著牲口,大車一步幾搖地往前動彈著,終於看見榆樹村了,大家高興起來,於栓柱說:“好了,不慌了,到咱莊也就二裏地了,一頓飯的功夫就到家了。”誰知於栓柱話音沒落,黃騾子一個趔趄,大車一偏,右軲輪兒滑到路邊小水溝裏了。任車把式破死命地轟、趕、用皮鞭猛抽那兩頭可憐的牲口,任它倆個低著頭,拱起脖子,八隻蹄子拚命蹬歪,坐車的人都下了車在後邊推,弄得滿身滿臉的泥,大車還是紋絲不動。天已經黢黑了,於栓柱趕緊跑回村去,趕到程家牲口院兒,正巧程兆運在那裏幫著喂牲口,兩人趕緊騎了一頭叫驢,帶了一副套,快馬加鞭來到大車跟前,程兆運急急忙忙喊聲“二姐”,就跟於栓柱一起套上大叫驢,兩人又好一陣掙命般地叫喊,三頭牲口才算把大車拖出了小水溝兒,上了路,大車走進榆樹村,早已是牛進欄,雞進窩兒,羊歸圈,各家各戶差不多都點上燈了,一閃一閃,像螢火蟲兒一樣。大車走到程家大院門口,程兆運扶著程兆蘭下了車,程兆蘭長舒一口氣,可算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一陣熱咕嘟的,難怪啊,不論怎樣濃泥簿水,不管怎樣黑古隆冬,這裏到底是自己的故鄉,個人的老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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