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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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22

(2015-02-25 13:18:01) 下一個
          22

一九五五年六月,周恒順高小畢業,要去縣城報考中學了。當畢業考試考了全年級第一名,老師向他祝賀,同學們向他投來羨幕的眼光時,當代表畢業班同學在畢業典禮上講話時,他是自信的,甚至是躊躇滿誌的。牟洪雲兩隻大眼笑吟吟地看著他,說:“‘恒順’,‘恒順’,永遠順利。”這是牟洪雲對他真誠的期盼和祝福,他心裏也懷著這樣的願望。但在私下裏,這個十三虛歲,經曆了太多不幸的孩子對前途又常常擔心,抱著疑慮。剛剛記事兒,他就知道奶奶帶著大大和姑姑從周莊搬來榆樹村,無房無地,寄人籬下,他們一家人在街坊鄰居麵前,顯得矮半截,村裏人習慣性地對程家二小姐—周恒順的奶奶—表現出客氣和尊重,但勢利的鄉下人從骨子裏是瞧不起他們這家人的。周恒順從小就覺察到村裏人看他們家的人那種異樣的目光。周恒順四歲那年,大大為了給家裏換來土地和房產,竟然以身飼虎,替本村大地主、保長家大兒子去當了兵,結果人財兩空,成為他們家永遠的疼,也是全村人的笑柄。在農村,家裏沒有一個大男人頂天立地地撐著,是被人看不起,甚至要受欺負的。周恒順知道自己是沒大大的孩子,從來也不敢招誰惹誰。土地改革中,他們家分了土地,原來租種的老姥娘家的土地和借住的老姥娘家的房屋也歸了他們自己,從經濟上說,他們這家人和村裏人“平起平坐”了,政治上,他們家劃了貧農成份,周恒順為此高興了不少天,他覺得自己就像村裏別的貧雇農的孩子一樣,可以揚眉吐氣,活蹦亂跳了。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事情遠不是這樣。因為村裏人都知道他們家多少年前是大地主,隻是破落了,而且他們的不少親戚特別是奶奶的娘家是本村的大地主,所以周家這戶貧農跟一般貧農總顯得不大一樣,似乎血統不是那麽純正,更為嚴重的是,他大大當的是—不管你是怎樣當上的,反正你當的是—“國軍”,而且後來又說死在戰場上了,而“國軍”死在戰場上,自然是被解放軍打死的了,村裏有幹部就說他們家是“反革命家屬”,還為這把他奶奶“管製”了幾個月,讓奶奶參加“訓話會”,掃大街。他們家一下子就和村裏的地、富、反革命家庭一樣,成了孤立,歧視,欺侮的對象,成了人下人了。他在本村小學裏,因為功課好,老師喜愛而被調皮孩子敵視,他們罵他“反革命羔子”,借故找茬兒欺負他,甚至揍他。喜歡他的趙林老師被抓走了,保護他的羅校長也因為替他們家寫申訴信被調走了。三、四年級,他是硬撐著讀完的,他像小童養媳一樣謹小慎微,下了課,常一個人蜷坐在自己座位上,不去偎夥兒。他要避開那些壞孩子,他不能給奶奶惹事兒。靠著江世榮、路德甫兩個高個子大同學的保護,他少挨了不少打。上了高小,那段惡夢般的歲月才算過去。而高小,對於他來說,竟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兩年半的時光,他生活中充溢著陽光和溫暖,親人,師長,同學對他的照拂,關心和友愛,讓他如飲雨露,如沐春風。同班女同學傅冬梅,在他心目中,是美麗,純真,光明的天使。因為有傅冬梅,還有那個可愛的小妹妹牟洪雲,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美好。這甚至成為他奮發學習的動力,因為,隻有使自己更出色,才對得起她們對他的讚賞和期許。……但何曾想,傅冬梅這株待放的花蕾竟在那個黑沉沉的夜晚被無情的烈火吞噬,這個打擊對這個少年過於沉重,他甚至開始“迷信”了,傅冬梅和他訣別前的片言隻語,她在他夢裏說的話,讓他不時想到“魂兒”,“神靈”,“命運”這類他想不清楚的詞語。從小他聽奶奶講了不少神呀鬼呀的故事,還有老姥娘家、自己家的起落,遭際的故事,都讓他覺得冥冥之中似有神靈在主宰塵世上芸芸眾生的命運。什麽梁山伯、祝英台,井台會,秦雪梅吊孝那些讓人傷心欲碎的人物據說是代代相傳的,前世注定的。周恒順曾經問奶奶:“奶奶,我的命好嗎?”奶奶總是堅定地,不容置疑地說:“小兒,你一下生,我就讓張半仙替你掐算過了,看你的生辰八字,是好命的,你的麵相是福相。張半仙說你大了官運,財運都好,有時還有桃花運哩。”周恒順問:“什麽是‘桃花運’?”奶奶笑了,說:“就是有大姑娘喜歡你,好找媳婦兒。”周恒順對自己的“好命”將信將疑,對不可知的主宰者是否會對他眷顧,更無把握,他努力讀書,是不想讓奶奶,娘,還有那些愛他的人失望。而讀書又激發了他求知的欲望,使他欲罷不能。功課出類拔萃,讓他增強了自信。但對自己命運的擔心卻一直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遇到一件事,他常會想,這是什麽“兆頭”?……陽曆七月十五日縣一中招考,規定考生除了帶本人的高小畢業證,還要帶本村的介紹信。頭好幾天,他去村裏開信,但顧青山到縣城開會去了,要兩三天才回來。他覺得“兆頭”不好。他和奶奶急得了不得。十號要上縣城報名,九號這天,聽說顧青山開會回來了,但又在村公所開會。晚上,周恒順扶著奶奶去村公所。村公所設在江家原先一個臨街的大院兒裏。祖孫走到時,大門緊閉。周恒順過去敲門,裏邊有人凶聲粗氣地吼道:“誰?幹什麽吃的?胡亂敲什麽門?”程兆蘭聽出是於二車的聲音,說:“裏頭是二車啊?是我和端陽敲門兒。端陽上縣城報考,明天一早就走。得帶村裏的介紹信。你行個方便,開開大門,俺進去,開了信,立馬出來。”於二車說:“不是我不給方便。今晚這裏有緊急任務,有命令,不許亂開大門。”程兆蘭說:“孩子考學的事,不是小事,耽誤不得。求你了,讓俺進去吧。”於二車說:“不就小孩子上個學嗎?什麽大不了的事,比抓反革命的事還大?你知道什麽?我把大門一開,‘忽拉’進來一檔子人,影響了抓人,誰負責?讓我開大門,不行!你要非進來不可,我把大門閘板拿下來,你們從下頭鑽進來吧。”周恒順急了,說:“你這是什麽辦法兒?讓俺奶奶從下頭爬進去,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於二車說:“端陽,好小子,高小畢業生,快上中學了,成人物了?了不得了?甭管你是什麽‘生兒’,我於二車不二乎。我就是這麽個辦法兒。就這樣,也是我照顧你們。願爬就爬,不願爬,我把閘板再堵上。”程兆蘭說:“端陽,別跟你二車叔強嘴。人家這是公事。叫咱從底下鑽,咱就鑽吧。開信要緊。咱也不是進去偷麽兒,算不上丟人的事。”說著,程兆蘭就趴下往大門裏鑽,周恒順又生氣,又難過,沒辦法兒,隻好跟著奶奶鑽進院兒去,站起來,急忙拍打奶奶身上的塵土。程兆蘭說:“別慌著拍打了,快去開信。開完信,不還得鑽出去嗎?”祖孫兩人進了村公所院子,見院裏點著馬燈,站了好幾個民兵,都拿著長槍。堂屋裏的燈也明晃晃地照著。見顧青山,於大牛,陳會計都在,這讓程兆蘭放了心:村公所幹部全,開介紹信沒問題了。但屋裏的陣勢很嚇人。幾個穿黃衣裳的公安,還有穿幹部製服的人有坐的,有站的,都沉著臉,不說話。張半仙被用麻繩五花大綁綁了,在南牆跟兒裏蹲著,尖尖的腦袋耷拉著,花白的頭發挓挲著,身子哆嗦著。聽見有人進門兒,抬起滿是皺紋,因為驚恐變得歪七扭八的臉,兩隻眼怯怯地,可憐巴巴地看了看來的人,忙又把頭低下。顧青山見程兆蘭祖孫兩人這種時候來村公所,而且兩人身上都沾了很多灰土,很吃驚,忙站起來,問:“二姐,怎麽這時候兒來?在哪裏弄得全身的土?”程兆蘭說:“端陽明天上縣城報名考中學,找你們開介紹信。二車在大門口把著,再央告也不給開大門,末了讓俺娘倆兒從閘板口裏鑽進來的。”顧青山跺腳道:“這個二車真胡來,讓他不隨便開門,也沒說讓他這麽個辦法兒啊。二姐,怪我沒交待清楚。對不住了。”於大牛說:“二姑,你也別怪意二車,這兩天青山二大爺上縣裏,區裏開了好幾天會,布置鎮壓反革命道會門。今晚全縣統一行動。這不才抓來了張半仙。還有兩個,公安和民兵去抓了。關大門是防備道眾鬧事兒。”程兆蘭說:“可俺沒在過這道兒那道兒的,俺就信老天爺和西天佛爺。俺說明白了是讓村裏開張介紹信。二車就是不行這個方便。”顧青山說:“二姐是明理的人,擔待吧。快開信吧。端陽,怎麽開?”周恒順說:“老師說的,就說學生是哪裏人,多大了,家裏什麽成份。”一霎兒功夫,陳會計就開好了介紹信,上寫:“茲介紹我村周恒順現年十二周歲,貧農成份,牟屯完小畢業,前往貴校參加初中升學考試,請準予報考為盼。此致敬禮陶陽縣七區榆樹村一九五五年七月九日”顧青山接過信看看,遞給周恒順,說:“端陽,你看看是這樣寫法兒不?”周恒順看了看,說:“對,就這樣寫。”顧青山拿回介紹信,蓋了公章,讓周恒順拿好,一邊對外邊喊道:“二車,敞開大門,讓你二姑娘倆出去。”於二車不情願地,嘴裏不知嘟囔著什麽敞開大門,程兆蘭祖孫兩人急急忙忙走出村公所。因為生了一肚子悶氣,也因為村公所逮人的場景很嚇人,程兆蘭的心撲撲亂跳,身上的汗把褂子都濕透了。端陽問:“奶奶,這張半仙真給逮起來了?”奶奶說:“那還有假?這人就是下下神,婚喪嫁娶他會看日子,也看鳳水,測生辰八字,也沒聽說作作什麽事兒,怎麽一下子成反動道會門頭子了?可了不得。也不知罰幾年勞改。”周恒順想,這個“半仙”看起來不是什麽神仙,他連自己會坐牢都不能預知,不思防備,還天天給別人測這算那哩。又想到,為了升初中,開張介紹信,讓奶奶受這樣的屈辱,又趕上曾給他預測命運的張半仙被抓,這都不是好兆頭。但他隻是這樣想,沒說出來,他不願讓奶奶為他擔心。村公所裏,程兆蘭祖孫剛走,於大牛問:“我看介紹信上沒寫幾個字,光寫他貧農成份,沒寫他大大當國民黨兵的事?”顧青山說:“一個小孩子去考個初中,又不是入黨、參軍搞政審,人家就讓介紹姓字名誰,多大年紀,家裏什麽成份,咱寫旁的幹什麽?再說,端陽這孩子挺不孬,功課也好,讓他考上不好嗎?日後真出息了,當然是國家的人才,真念不出名堂,回了村,咱村有個初中生,教識字班學文化也好啊。”於大牛氣哼哼地說:“二大爺,不是我說你,你這個立場,就是不行,無怪乎廖區長批評你。”顧青山說:“好了,我知道,我階級覺悟不高。算了,咱今晚不扯這個了。”

周恒順的兩個仁哥送他上縣城報名應考。考試對他來說,並不是太難的事,他甚至覺得考試題目比他想像的要容易好多。考試完,他嘴上不說,心裏覺得錄取沒什麽問題,因為他見到不少考生在考場上急得抓耳撓腮,出考場垂頭喪氣。七天以後,他們三個人上縣一中看榜。紅紙寫的大榜貼在縣一中大門外院牆上,看榜的人裏三層外三層,他們三個人好歹擠了進去,搭眼就看見了周恒順的名字,是第二名。周恒順說:“咱再找找有沒有叫‘周恒剛’的,他是我大爺爺家的我一個堂哥,他姥娘家是咱莊兒。”他們很快就在榜上找到了周恒剛的名字,是第三十二名。江世榮說:“恒順,你看,這裏有個‘牟洪雲’,第一百五十六名,跟著你姑上你家來的那個小妮兒不是叫小雲嗎?是不是她?”周恒順一看,果然是“牟洪雲”,一字不差。他說:“不對呀,她明年才畢業,怎麽現在就考初中了?”他們三人從人堆裏擠出來,迎麵看見了牟洪雲。牟洪雲歡天喜地跑到周恒順跟前,說:“端陽哥,你也來看榜了?我早看完了,你和小剛兒哥都考上了,你兄弟們厲害。往後咱們三個人就是同年級同學了。……我知道你準來,在這裏等著你呢。”周恒順說:“怎麽回事?你還沒畢業,就考上初中了?”牟洪雲笑嘻嘻地說:“高小的功課我都學完了,想考考試試,俺爸爸讓牟屯完小給我開了張‘同等學力’的證明,就報上名了,考前我猛學幾天,考試的時候也沒顧上找你。有一搭無一搭,考著玩兒的,沒想到還碰上了。不過名次很低,不像你,幾千個考生,招三百多新生,考了第二名。小剛兒三十二名,也厲害,我都一百五十多名了,差遠了。”周恒順說:“跳級報考,還考一百五十來名,更厲害呀。”可能是當著江世榮和路德甫的麵,牟洪雲有點難為情,紅臉了,說:“厲害什麽?俺媽說我是‘瞎貓碰了個死老鼠’。”周恒順說:“幾千個考生,招三百多人,那麽多畢業生都考不上,你這差一年畢業的倒‘捷足先登’了,這可不是‘碰’的。是小天才啊。”牟洪雲臉更紅了,說:“端陽哥,二十來天沒見,不在俺牟屯兒念書了,就學會挖苦人了?誰是‘小天才’?你才是‘小天才’,‘小作家 ’!”端陽說:“跟你說玩兒話呢,怎麽,不讓說?惱了?好,不說了。”牟洪雲朝江、路兩人笑笑,說:“誰惱了?好了,不說了。跟我去吃飯吧。”周恒順說:“俺不去了。得趕緊回去,好跟你姥娘說去啊。”牟洪雲掏出兩塊錢,遞給周恒順,說:“你拿這點兒錢,你三個上小飯鋪兒吃點兒飯再走吧。”周恒順臉紅了,說:“俺有帶的飯,中學裏有開水,俺抓緊時間吃點兒就走了,不上飯鋪兒了。你別管我們了,回家吧。”牟洪雲知道他顧臉麵,不勉強他,說:“那我先走了,開學見。”牟洪雲走了,周恒順他們三人到學校裏找水吃幹糧,江世榮說:“周恒順,牟洪雲對你不孬啊。”周恒順說:“是不孬,不是親戚嗎?”江世榮說:“親戚是不假,但我看出來她對你有點兒意思。”路德甫說:“我看也是。”周恒順說:“你們別胡扯了。這才多大的人,誰知道誰以後怎麽樣?再說,就是長大了,俺兩人也不可能。人家是縣裏領導的閨女,咱是什麽人?可不敢高攀。”江世榮說:“那倒也是。不過,你不信看著點兒,這小妮兒大了非纏你不可。”周恒順笑道:“今天你怎麽了?認準了說這個?纏什麽纏?那她可沒的纏了。算了,不說這沒用的了,快吃點飯兒往回趕。”

周恒順看榜回來,奶奶知道了孫子考上中學了,喜得了不得,迭忙跑去給劉嬸兒說。杏兒在一邊兒聽了,高興得直跳,劉嬸兒說:“大娘,端陽這孩子準有出息,就這樣一級一級地往上考,到時候兒,你老人家就等著享福吧。”程兆蘭笑瞇瞇 地說:“福?豆腐!哪裏呢?走一步看一步唄。”程兆蘭來家對孫子說:“端陽,明兒吃了早晨飯,你就上酸棗嶺,去給你娘和大爺說去,讓他們放了心,也好好高興高興。去了不用慌著回來,待上個四、五天,給你娘幫忙幹點活兒,山莊兒裏果木子樹多,活兒不少。你娘跟前,除了石頭兒,你兩個妹妹,小珍才三歲多,小玉剛會跑,正離不開人兒。你也跟石頭兒和倆妹妹在一起待幾天,近乎近乎。”周恒順很高興,脆生生地答應著,又說:“奶奶,你想著讓咱莊兒的小爐匠給俺姑說我考上中學的事,她也得盼著呢。”周恒順在酸棗嶺待了五天,跟娘和大爺還有石頭兒弟弟,小珍、小玉兩個妹妹在一起,十分快樂,都不想離開了,但是他不能多待,奶奶一個人在家,奶奶也想跟孫子在一起多待些日子啊。周恒順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酸棗嶺,回家來,對奶奶說:“俺娘說,過些天,山上的活兒不多了,她就過來,好給我準備準備。”奶奶說:“你娘隔些日子來一趟,怕耽誤幹活兒,把孩子舍給你大爺,真夠不容易的。都怪奶奶太懦了,管什麽事都指望你娘來幹,弄得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心掛兩腸的,這些年,兩頭兒跑,難為死她了。”周恒順說:“俺娘跑得高興,她不來,也是掛著你。你就別拿這當個事兒了。”奶奶說:“小兒,明天咱上你老姥娘家去。你守梅表姑從濟南回來了,這三兩天裏就要走了。”周恒順一驚,說:“俺表姑要走?上哪去?”奶奶說:“你舅姥娘家一個親戚在關外,當煤礦工人,在那邊兒,不好找媳婦兒,家來找對象,你舅老娘把你表姑說給他,他前些年見過你表姑,挺中意,一口就答應了。這不要帶著走嗎?”周恒順說:“那人多大,長什麽樣兒?”奶奶說:“年紀比你表姑大個七、八歲—也是混窮出去的,找個媳婦兒不容易,長得模樣兒一般,粗老苯壯的,也算湊乎吧。男人老實巴交就好,醜啊俊啊的還不就撂可後了。”周恒順問:“俺表姑願意嗎?”奶奶歎口氣,說:“你表姑上來是不大願意,經不住大人們這個說那個勸,算強捏著鼻子應下來了。”周恒順說:“怎麽這樣做?俺表姑才多大?慌著找這麽個男人,還千裏遙遠的,人家都說舊社會包辦婚姻,這不還是‘包辦’?”奶奶說:“小兒,這不也是沒辦法的事兒?你老姥娘,你舅老爺、舅老娘,誰舍得讓守梅走—這一走還不知得多少年才再見一麵呢,聽說那地方可遠了,快到了‘老毛子’地界了。可是沒辦法兒,你表姑也不小了,虛歲十八了,幾天不得出門子了?在咱當地找,你老姥娘家這種成份,好人家,好小夥兒,人家誰要?找到個窮山莊兒,或是窮得叮當響的,長得歪瓜裂棗的,苦一輩子,還得受人欺負。現在找的這個人兒,雖然大幾歲—男人大個十歲八歲的,也不算大‘材壞’,到底還是平頭正臉兒的,人也老實,本份,你梅姑跟了他,都放心。還當著工人,這樣的事兒哪裏找去?遠就遠點兒吧。”周恒順說:“俺表姑也同意了?那怪出奇。”奶奶說:“出什麽奇?她在濟南,你三姨奶奶給介紹了好幾個,一看人兒,都相中了,可一說是地主成份,人家都不願意了。人家這回圖希你表姑模樣兒好,不嫌成份。你表姑也隻好將就答應了。不答應,不行啊,過了這個村兒沒那個店兒了。”第二天,周恒順跟奶奶去了老姥娘家。老姥娘氣得摔煙袋鍋子,說:“俺真不明白,他兩口子,這麽慌著把個閨女打發走了,圖的什麽?我不信就找不著合適的了?我還不知活個三天兩後晌的,這一走,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著俺孩子。我氣上來,就說,不能走,要走,先把我發送了。”程兆蘭說:“娘,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別迷磨了。你真是老糊塗了,淨說些不中聽,不講理的話,俺兄弟,妹妹不疼自己的孩子,願意讓她走那麽遠?不是圖希孩子一輩子少受罪,是為了孩子好嗎?人家《紅樓夢》裏閨女遠嫁,是嫁大家主兒,為的是榮華富貴,咱孩子遠嫁,是讓她有個好歸落兒,少受罪。這不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嗎?你老人家胡攪活,孩子走不成,日後在咱這裏好賴嫁出去,吃苦,受罪,挨欺負,咱不難受?別胡尋思了。說走就走,遠是遠點兒,叫孩子想著回來看你就是了。”老太太說:“哼,回來看我?是十裏八裏?好幾千裏路,都快出中國地兒了,說來就來?您都合起夥兒來哄我就是。”守梅說:“奶奶,現在不是《紅樓夢》上探春遠嫁那時候了,坐汽車,坐火車,有四、五天就回來了。一準回來看你。俺不想奶奶嗎?到時候兒,興許把你接了去,讓你也見見世麵,睡睡關外的熱炕哩。”老太太說:“俺孫女兒也哄我高興。我可不敢去,我怕把這把老骨頭合撒零散了。”說完,看看一直坐在旁邊聽大人說話的重外甥端陽,說:“淨顧了說這點子不遂心的事兒了,忘了俺端陽了。小兒,你考上中學了?聽說幾千人考試,你考了個第二名,放到大清朝,那就是‘榜眼’哩。可給你奶奶,你娘爭了光了。梅,快把從濟南拿來的點心給端陽吃。”周恒順說:“俺梅姑已經給俺送過點心去了,這邊兒的,老姥娘留著吃吧。”老太太說:“你聽俺孩子有多懂事,多孝順。你梅姑拿來,小兒你吃,讓你吃,比老姥娘自己吃,我心裏還舒坦哩。”周恒順說:“老姥娘,我這是考個初中,可不是人家清朝那個‘榜眼’。人家那是全中國的舉人上京城考試,叫‘會試’,考中的是‘進士’,皇上再考這些進士,叫‘殿試’,皇上點的第一名,叫‘狀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第四名以下就是普通進士了。我這考個初中,連個那時候的‘舉人’也算不上,可不是什麽‘榜眼’,老姥娘,記住別跟人家說這個,人家說咱吹大氣兒。”老太太笑了,說:“哎喲,俺孩子這說的一套一套的,小小的人兒,怎麽什麽都知道?無怨的考全縣第二名。”程兆蘭說:“這些事兒,他也不是在課本上學的,都是他看閑書看的。這個孩子,甭管到哪裏,到誰家,隻要看見書本子,摸過來就看。你不怕是個舊帳單子,他也得仔細瞅瞅,琢磨琢磨。有一回他上一個同學家去,人家牆上糊了些舊報紙,他爬床上椅子的,一張不落地看了一遍,回來還給我講那上頭的事—也好記性,看過去就忘不了。”老太太說:“這就好。以後準有出息。”守梅拿點心來,周恒順拿了先遞給老姥娘,奶奶,表姑,自己才捏一塊兒慢慢吃了。老太太說:“小兒,別在這裏陪俺坐著了,跟你梅姑去玩一會兒吧。”守梅拉了周恒順的手,兩人一起去了守梅的房間。守梅說:“端陽,你真爭氣,先考上高小,高小畢業,又考上了初中,成績還那麽好。你奶奶你娘沒白疼你。好好上,保持下去。上完初中考高中,高中畢業考大學。表姑那怕到天邊兒,也為你高興。以後你上學遇到困難,給我打信。表姑那怕從嘴裏省,也幫你。”周恒順心裏難受,說不出話,隻是不住點頭。表姑拿出五塊錢,說:“這是在濟南,你國筠表姑給我的錢。你拿著,買點本子,鋼筆什麽的,也是表姑的一點心意。”一邊說,守梅已經兩眼含淚。周恒順兩眼滾動著淚珠兒,說:“表姑,我不要你的錢。這錢你留著路上用吧。人家不是講究‘窮家富路’嗎?表姑,你出那麽遠的門兒,用錢的地兒多著哩。……表姑,知道你走,我心裏可難受了。以後,我放學來家,過來看俺老姥娘,就見不到你了。我會特別想你,……”說著,就哭了起來。守梅攥著周恒順的手,眼淚止不住地落,說:“端陽,別哭。隻要有機會,我就回來,這裏是我的娘家呀。以後你上出學來,有機會兒上東北去找表姑。我到了地方,就來信。你記著給表姑寫信。”外邊舅老娘在喊:“梅,再看看你的東西,一會兒葛家莊兒的車就到了。”程兆蘭在院子裏問:“不說的兩三天以後才走嗎?我還尋思讓守梅跟我去待一天,娘們兒好好啦啦呱兒。”葛氏說:“那邊兒‘客’(女婿)假期有限,等不及了,讓今天就過去,一會兒車就來,梅她舅來,‘客’也一起來,梅在她舅家住一夜,她舅送他們一起上萬德上火車。到了東北,梅先住到親戚家,幹點活兒,習慣了東北的生活,她也就到了年齡了,咱給郵了介紹信去,就在那邊兒結婚了。”過了沒多大會兒,葛家莊的大車來到了,表姑的舅,一個幹幹把把,但還蠻精神,跟舅姥娘模樣兒相仿的半老頭子和約摸二十大多奔三十的壯小夥兒一塊進院兒來。周恒順心想,這人就是表姑未來的男人了。周恒順仔細打量這人:短軲轤個兒,赤紅臉,有絡腮胡,嘴頭子,下巴上刮胡子刮得黢青。眼睛不大,麵相倒也和善,看上去有些木乎乎的。周恒順心想,表姑長得那麽俊,跟這麽個人兒,可惜了。他為表姑抱屈。看看表姑,見她臉紅到耳根,不大自然。但看樣子,對未來的這位“姑父”似乎並不怎麽排斥和討厭。周恒順覺得好奇怪。那人拘拘板板又十分恭敬地問候了各位長輩,葛氏讓守信喊他“姐夫”,程兆蘭讓周恒順喊他“姑父”。葛氏說:“俺這個外甥剛剛考上縣一中,考了全縣第二名,才分好著哩。你二姑家老家是周莊兒,周莊兒周家,頭些年也是大家主兒。”那人忙誇周恒順“聰明”,“有出息”。周恒順心想,舅姥娘還跟人說什麽周家是“大家主兒”,好像這是什麽光榮的,值得誇耀的事情,那人倒不在意,隻機械地點頭。因為是新姑爺第一次來,中午飯菜十分豐盛。吃飯的時候,梅姑她舅介紹說,姑爺叫鄭長友,在黑龍江鶴崗煤礦當工人。從十幾歲就去了,現在是老工人了。幹得好著哩。“姑爺”說:“俺那個礦在全國也是數得著的大礦。”這樣說的時候,現出幾分自豪。“姑爺”不大說話,拘拘板板地夾菜,拿拿捏捏地吞咽,不時用眼角兒瞟表姑,看起來他是真心喜歡表姑的。這人倒真是個老實人,周恒順心裏不那麽煩這個人了。他想,大人有大人的考慮,大人們這樣做,自有他們的道理。

吃過中午飯,表姑的東西裝上了大車,表姑就要走了,臨上車,她卻突然鳴嗚地哭起來,用手扒著堂屋門框,哭著不肯出門上車。幾個人把她拽到院兒裏,她又兩手抱了院兒裏的棗樹,掙紮著不肯離開。周恒順很吃驚,見表姑死活不肯走的痛苦樣兒,不由得熱淚盈眶,心想,不如不去就算了。那鄭長友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院兒裏,一副很心疼的樣子。幾個人有的推,有的拽,硬把守梅拉出了院子,擁上了大車。守梅猶在哭哭啼啼,老太太,程兆運,葛氏,程兆蘭,守信和周恒順站在大車跟前,老太太兩眼不住地落淚。守梅流著淚說:“奶奶,俺走了,你保重身體。大大,娘,伺候好俺奶奶。你們不用掛我。我自己知道該怎麽做。守信,多替咱大大幹活兒,別惹他們生氣。二姑,端陽上學去了,你自己早晚當心。端陽,好生念書,給你奶奶爭氣。”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些“路上小心”,給親戚“捎好”,“常打信”之類的話。鄭長友也上了車,離守梅遠遠地坐下。守梅的舅舅吆喝牲口,趕上大車走了。周恒順在後邊兒喊:“表姑,記著來信。”周恒順又想起《紅樓夢》裏探春遠嫁,她們同樣是不得已的,也同樣不知道將來是何種命運。……回家的路上,周恒順說:“俺表姑哭著不肯走,她是真難過啊。”奶奶說:“小兒,你不懂得,她一準是舍不得離開家,離開親人。大凡姑娘家出嫁—她這還不跟出嫁差不多,即便是對男家很滿意,心裏很如意,臨離開娘家,也得哭,也得鬧轟著不肯走。這是興俗。痛痛快快,不這不那地走了,人家笑話。”周恒順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他悟到,正像奶奶常說的,人強強不過命。人也不能不認命,表姑也一樣。

快開學了,娘過來忙活了好幾天,拆洗被褥,打點衣物,烙煎餅,一切都準備停當。第二天就要走了。晚上,鄰居劉兆嶺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兒杏兒都過來。苦妮兒說:“端陽上牟屯念書這兩年多,虧了你們給俺娘幫忙。這不孩子又要走,越走還越遠。以後少不得還要麻煩你們。”周恒順說:“叔,嬸,以後你們多費心了。”小杏兒說:“聽俺端陽哥說話跟小大人兒似的。”劉兆嶺說:“小杏兒這小妮子,大人說話,亂插嘴。大娘,嫂子,孩子走得遠,好事呀。以後走到濟南府,北京城才好哩。咱都為孩子高興。”趙桂芹說:“嫂子還有端陽,你們也不用客氣。從打俺搬過來,大娘和你們一家就沒把俺當外人,用什麽家把什兒,拿起來就走,跟用自家的沒兩樣兒,家裏缺了什麽,也過來要。大娘有點兒好吃的,多咱也忘不了杏兒—拿著當自己孫女待。人心都是肉長的,咱還不是人心換人心?俺倆幫大娘,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兒。別覺著是什麽大事兒。”劉兆嶺說:“杏兒她娘說得沒錯。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往後還跟原先一樣,我挑水,多跑一趟,大娘水缸裏就有水了。農業社分口糧,我多推一趟,就給大娘運家來了。推磨壓碾,嫂子常過來,她一個人包了。其實讓小杏兒她娘給幹也滿行。”小杏兒說:“晚上我還是來跟奶奶做伴兒。聽奶奶啦呱兒。”趙桂蘭說:“端陽不在家,杏兒就是大娘的孫女兒了。”程兆蘭說:“那敢情好。我有兩個孫子,就是沒個孫女,打這杏兒就是我孫女兒了。”趙桂蘭說:“這個妮子比個男孩子還淘,大娘你喜歡她,就讓她當你孫女兒。”小杏兒說:“好啊,我有奶奶了。端陽哥,你有妹妹了。高興吧?”周恒順說:“高興,太高興了。劉叔,杏兒開學上二年級了吧?”劉兆嶺說:“這妮子上幾年級也白塔。好玩兒,不上心。給你提鞋都不行。”周恒順說:“她還小著哩。以後慢慢就上去了。”杏兒說:“學不好也不要緊。都上好了,走遠了,誰給奶奶做伴兒?”大家都讓小丫頭兒逗笑了。程兆蘭說:“還是俺杏兒有心眼兒。”

周恒順上了初中,在他們班裏,年紀是最小的,功課卻是最好的。在周恒順眼裏,中學跟小學相比,是另一番,廣闊得沒法兒比的天地。如果說,小學是涓涓細流,中學就是大江大河了。男的女的老師,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他們性格各異,但一個個都滿肚子學問。學校圖書館四間大屋,幾十個書架兒,擺滿了書報雜誌,那簡直是知識的海洋了。他太高興了,就像饑餓的小羊兒進了豐美的草地,趴下頭就可勁兒啃,又像久旱的禾苗兒,突然遇上了春雨,“滋滋”地往身上吸。除了學好功課,他看了一本又一本課外書,還有各種各樣的報紙,刊物,他的知識麵,知識量在經曆爆炸式的拓展,膨脹。老師們都喜歡這個學生,班主任徐靜茹老師格外關心他。徐老師是上海人,師大中文係畢業,聽說家裏是大資本家,上海有個地段兒叫“徐家匯”,她家就在那裏,有一種很有名的墨水,就是她們家的工廠出的。她畢業剛兩年,二十三、四歲,但看上去倒像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她人長得俊秀,像冰雕玉砌出來的一樣,她的氣質是那樣超凡脫俗,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她的穿著在周恒順這幫鄉下孩子眼裏,總是那樣不同尋常,而又大方,得體,一般人是靠衣裳裝扮,而她好像恰恰相反,無論什麽裳,隻要穿在她身上,就會格外清新,靚麗。她說話輕聲細語,同學們聽來卻聲聲入耳,覺得聽她說話,不隻是那內容,就光聽那聲音,就是一種享受。她是那樣善良,好像她是為著播灑對人們的愛而來到世間的。有的同學沒飯吃了,她會拿來飯票兒,而且你會覺得,如果你不接受,會讓她十分痛苦。星期天下午,從家裏往學校趕的同學們淋了雨,沒有幹衣服可換,凍得嘴唇黢青,她怕同學們受涼,感冒,抱來一大堆自己的衣服,讓學生們換上。同學們—特別是男生—說自己不講衛生,會弄髒老師的衣裳,她說,她不會嫌自己的學生,讓班幹部帶頭,男生,女生都回宿舍換衣服,結果班裏的男生也都變成了女生,惹得外班兒的學生都來看,成了一個新奇的風景。有的同學家裏遭了災難,她會陪你掉淚,再給你鼓勁兒,讓你破啼為笑。她對同學們的愛是自然流露,像自來水管兒會流出水,血管兒裏會流出血一樣,她對你關心,幫助,不是作秀,毫不矯情,讓受助者絲毫不覺得是接受“恩賜”,而會甘之如飴。她有時會天真得像個孩子,對周恒順他們這幫農村孩子遭遇的困難或不公,她感到十分陌生,不能理解。她會不解地問:“怎麽會這樣?”她會把麥苗兒錯當成韭菜,把被水浸泡過的棉種籽兒認作花生,這樣的事,到後來的政治運動中,都成了她被批判為“資產階級小姐”的生動例證。天冷了,不少同學感冒,她著急,聽說有的男生睡覺不老實,老蹬被子,她要求同學們自己注意,並互相關心,她說:“你們要是不聽老師的話,我可要到你們宿舍去查鋪,去給你們蓋被子了。”嚇得男生們趕忙說“一定聽話”,求她千萬別去。她不顧自己身體柔弱,堅持到同學們家裏“家訪”,還因為家訪引出了一些故事,甚至成了她的罪狀。為了家訪,她買了自行車,並且要班兒裏學生把自己家的住址,路怎麽走,詳詳細細寫了給她,有同學說:“俺家路遠,太難走,老師你去不了,可不能去。”她說:“怎麽,不歡迎我?怕我找家長告你們的狀?全班同學,不論路遠路近,路好走難走,隻要我認為應該去的,就一定要去。一是我想親眼看一看學生家裏的情況,再就是我在一個農村縣裏待多少年,卻不知道農村是什麽樣兒,這怎麽行?人家有人說我是‘嬌小姐’,我也想鍛煉鍛煉。”她真地開始對同學們搞家訪了。班裏一個學生叫董長榮,家在縣城西南二十裏路一個山村董家嶺,這個董長榮找她,說家裏困難,要求退學。星期天,徐老師騎自行車去了董家嶺。離村還有三、四裏路,自行車就沒法兒騎了,徐老師把自行車寄放到一個農戶兒裏,幾乎是爬著找到了董長榮家。董長榮一家人見到天外來客般的徐老師,又驚奇,又感動,又慚愧。那天,董長榮送徐老師回縣城,對徐老師說:“老師,無論多麽苦,就是要飯,我也不退學了。”第二天,徐老師在班上對同學們說:“同學們,因為董長榮同學提出退學,我昨天去了他家。這是我第一次去一個小山村。所見到的情景,讓我難過,震驚。他們家的房子是用不規則的石塊壘的,裏邊糊了層黃泥,透著風,屋頂苫著山草,露著天,他的父親有癆病躺在床上,他們家的床是用幾根木棍捆綁而成的。床上鋪著爛草席,放著黑乎乎的棉花套子—那就是他們家的被子。屋裏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家具的物件兒,除了一隻用幾塊石頭支起來的鍋。缸裏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隻看到一堆幹地瓜秧子。他們家的人—包括他重病的父親—就靠那個充饑。我到他家的時候,隻有董長榮的父親一個人在家,董長榮上合作社幹活了,他母親出去拾柴了。董長榮的母親拾柴回來的時候,老遠隻能看見一個小柴垛在山路上移動,因為矮小,瘦弱的母親背著柴筐,彎著腰,頭低得快要觸到地,隻有走得近了,才可以看見背柴筐的人。當時,董長榮已經來家了,他跑上前接過母親背上的柴筐,他母親直起身來,跟我說話,我簡直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瘦小、蒼老的女子是董長榮的母親,她隻有三十五、六歲!同學們,我努力克製自已,還是忍不住淚如泉湧。我覺得愧對他們。董長榮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是董家嶺頭一個中學生,入學後,評助學金,他交了申請,幾天後知道申請的人多,他主動放棄了。我認為他家人口不多,有勞力—他父親這個勞力是個病人,同意不給他助學金。我很慚愧,我沒有深入了解學生的家庭情況。同學們,怎麽辦?我們要伸出手來,幫助他,不讓他失學。同學們,我知道,你們中大多數家庭也很困難,你們的家人菇苦含辛,供你們上學,同學們,你們一定要努力啊。”徐老師動情地說著,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講桌上,同學們個個眼裏含著淚水,有女生在哽咽,甚至哭出了聲。周恒順知道,徐老師的話讓同學們想起了自己的親人,哪一個不是在困苦中煎熬?……老師說完了,突然,班長,烈士子弟,全班同學公認的大哥哥張峰站起來,說:“老師,我提議,同學們凡有條件的,都捐一點錢,即使五分,一毛也行,幫助董長榮。我放棄每月三元助學金,轉給董長榮。”接著,又有兩個同學站起來,要求放棄助學金。其他同學也都七嘴八舌地說“捐錢”,“不能讓董長榮退學”,徐老師很激動,對同學們說:“同學們,張峰是烈士子弟,家裏十分困難,另外那兩位同學家裏也很困難,你們都不要放棄助學金,每月一人勻出一元,給董長榮,讓他享受三元助學金,就很好了。同學們給董長榮捐點錢,我支持,但要力所能及,不可勉強。我也會捐一點。”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說:“老師平時幫我們夠多的了,就不要捐了。”徐老師說:“我是董長榮的班主任,必須和同學們一起幫他跨過人生的這道坎兒。”徐老師和同學們幫助董長榮的事很快傳遍了全校,周恒剛對周恒順說:“徐老師偉大,你們班的張峰和那兩個同學偉大!”周恒剛和牟洪雲還每人給了周恒順兩元錢,讓他代為捐獻,但不說出他們的姓名。徐老師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周恒剛和牟洪雲。真是兩個好孩子。不過,既然他們不願讓人知道,那我們就尊重他們的意願,秘而不宣。”……徐老師的學問是那樣大,不但課講得好,而且知識是那樣淵博,特別讓同學們吃驚的是,她可以看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亞戲劇,俄文原版的托爾斯泰小說。對於周恒順他們這些農村孩子說來,徐老師近乎是神人。通過徐老師,他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別樣的世界,一種合理的,健康的,有意義的人生。周恒順想,人活在世上,就應該活出個人樣兒來。古人說,人皆可以為堯舜,我要努力成為徐老師這樣的人。

周恒順從初小到高小,都是老師的“愛徒”,上了初中,老師們也很喜歡他。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卻有個老師竟成了他的“克星”,這個人的出現,就像在他的人生之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堵牆,這牆長不見頭兒,高不見頂兒,他像進了死胡同,任他左衝右突,轉了小半輩子,怎麽也轉不出來。這人就是一身兼幾任—政治教研室主任,政治課老師,一中黨支部成員,校人事秘書,兼管學校團委、學生會工作—的盧正人老師。盧正人是陶陽縣城人,是榆樹村惡霸地主江繁祺的妻侄,上幾輩也是大戶,抗戰前已經敗落。所以他們家是貧農成份。社會關係中雖然很不“幹淨”,但因為在士改和鎮反中“大義滅親”,被樹為“典型”,加上為人善於趨奉,鑽營—據傳說,給有用的領導送禮,很舍得花錢,所以,解放後一直很受領導重用。很快就由一個初師畢業的小學教師爬到縣一中位居要津,而且看樣子,前途無可限量。開學第二天,盧正人給周恒順他們班上完了政治課,卻不離開,用低沉的,帶著陰冷氣的聲音問:“哪個是周恒順?”周恒順很吃驚,急忙跑到他跟前,畢恭畢敬地說:“老師,我是周恒順。”盧正人用居高臨下的,令人心悸的,審視的目光看了周恒順十幾秒鍾,拖著慢腔說:“你就是周恒順,你爺爺叫周瑞升,老家是周莊,後來搬家到榆樹村,是不是?周瑞升的孫子考上了縣一中,而且是全縣第二名,厲害。沒什麽事兒,我隻是隨便問問。”說完,就低著頭,像一邊走一邊找什麽東西似的,走了。盧正人對周恒順的盤問,讓他很納悶。星期六回家,周恒順跟奶奶說了這事兒,奶奶說,這人是縣城大地主又是富商盧萬勳的孫子。盧家當年托人來你老姥娘家保媒,讓我嫁給盧萬勳的兄弟,你老姥爺知道盧家為富不仁,跟黑道兒有牽連,還勾著土匪,名聲很不好,就把盧家拒了,很快把我許給了周莊。從那,城裏盧家跟你老姥娘家,周莊兒咱家結下了仇。你爺爺兄弟幾個分了家,你爺爺到縣城開雜貨鋪,冤家路窄,就跟盧萬勳鬥上了。盧萬勳處處找茬兒,欺負你爺爺,兩家打了起來,把你爺爺打傷了,跟盧萬勳打官司,盧家勢大,官府向著他們,你爺爺輸了官司,從縣城回周莊的路上,在莊北十八裏的黑風口又被土匪—是盧萬勳給土匪預先送了信兒—攔路搶劫,你爺爺被人抬到家,傷還沒好,連氣加嚇,病倒床上,再也沒起來。……你這個姓盧的老師他姑家就是咱莊江家,江世榮他奶奶是他親姑。這人土改以前常上他姑家來,他上學也是他姑供的。土改以前,江家把值錢的東西放到他家,他把東西送回來,交給了土改工作隊。聽說縣裏好一陣表揚,還上了報紙,到鎮壓反革命的時候,他姑父江繁祺從外邊跑回來,上了他家。他又報告了公安,公安把他抓起來槍斃了。人家上級還不更覺得他跟共產黨一心了?這個人可不得更紅了?不光這,這人還發了不小的財。莊裏有人傳說,他送回東西的時候,把值錢的物兒昧下了不少,有人還說,於大牛跟他勾上了,可能兩個人分贓。這兩個人都正得勢,誰敢怎麽著他們?反正你這個老師不是個良善主兒,你可不能得罪他。你聽他問你那話音,對盧家、周家頭些年那些事兒,全包本兒。周恒順說:“俺爺爺當年就敗在他們家手裏了,後來再也沒有爭過,鬥過,幾十年過去了,我現在是他的學生了,他應該不至於害我吧?”奶奶說:“按說是不會。可是,誰知道這人心裏怎麽想的?常言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多長個心眼兒,別惹他不高興。可了不得。”周恒順知道了這位盧老師的老底兒,跟他接觸格外小心,對上政治課也格外努力,不像別的同學,隻重視《語文》,《數學》,《理化》一類“正課”,不重視《曆史》,《地理》,《動物》,《植物》一類“副課”,至於《政治》,更是人常說的“說起來重要,做起來不要”,不過是應付公事而已,沒人真把它當一門兒正經功課學。但周恒順並不如此。他不像多數同學那樣,上政治課應應,做作業浮皮了草,糊糊弄弄,而是上課認真聽講,做作業也一字一板,正正規規,惹得同學們暗中笑他。但是,有一次,盧老師在課堂上,講到“階級敵人負隅頑抗”時,把“隅”字讀成“偶”,當天自由活動的時候,有個同學說:“這個盧老師真差勁,上課常念錯別字。今天把‘負隅頑抗’說成‘負偶頑抗’,這樣的水平能當一中老師?”有個同學說:“哼,他就是個初師生,要不是政治上紅,當什麽中學老師?”同學們都在說笑,議論,周恒順也在,但並沒插言。沒曾想,有幾句話被來教室有事的盧老師聽見了,過了幾天,盧老師把周恒順叫到他辦公室,先誇了他一陣《政治》課學得好,又問他班兒裏同學對老師有什麽議論,周恒順說“沒什麽”,經不住盧正人反複追問,周恒順竟支支吾吾地說:“老師,你今後注意一下,上課別念錯白字。”還十分誠懇地舉了兩三個例子。盧老師的瘦長臉青一陣紅一陣,兩隻瞘進去的眼睛閃著暗綠色的凶光,說:“我知道有些學生對我不滿,表麵上看,是對我講的課吹毛求疵,實際上是對政治課抱有抵觸情緒。周恒順,你具體說說有哪些學生對政治課說過哪些不滿的話。”周恒順聽了他的話,十分愕然,說:“同學們確實沒人說過對政治課不滿的話。”盧老師又問:“那麽其他任課老師—比如你們班十分崇拜的徐老師—說過這一類的話嗎?”周恒順更吃驚了,急忙說:“那就更沒有了。”盧老師冷冷笑道:“看來,你是不跟老師一心了。好,那就算了吧。”周恒順緊張,惶然,身上冒出汗來,說:“老師,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我年紀小,真的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你問的事兒。……”盧老師兩隻窩著的眼睛閃著暗綠色的光,像神話書裏鬼怪在地道深處兩眼發亮一樣,低聲說:“你不懂?全年級還有比你懂得多的學生嗎?你什麽不懂?……好了,我也懶得說了,說也沒用。你回去吧。提醒你,不得跟任何人說起今過午咱們談話的內容。否則,你自己考慮後果。”但是,周恒順畢竟是個孩子,他心裏難受,忍不住把盧老師找他談話的事給周恒剛和牟洪雲兩人說了,周恒剛怒不可遏,竟在班裏跟同學們講盧老師的壞話,而且傳到了盧的耳朵裏了,周恒順卻並不知道。過了一段時間,周恒順就受到了盧老師的“關照”。二年級上學期,班上評助學金,全班共評出十五個人,分一、二、三等,分別是每月五元,三元,二元。烈士子弟優先,一般是享受一等。但張峰為了多照顧幾個同學,堅持隻申請二等。周恒順申請二等,在班上公議也通過了。幾天後,助學金批下來了,周恒順被拿掉了,換上了一個公議沒獲通過的學生。周恒順十分愕然,徐老師告訴他,學校的意見是,他家雖然沒有勞動力,但有比較有錢的親戚,可以得到接濟,所以被拿掉了。徐老師讓他正確對待,還說他確有困難,她再找校領導反映。而實際上,盧正人對徐老師還說,周恒順雖是貧農成份,但他這個“貧農”跟一般貧農不太一樣。他父親是死在戰場上的曆史反革命,雖然評助學金主要看學生家庭經濟狀況,但在同樣情況下,還是應該優先照顧政治條件好的學生。徐老師跟盧正人爭了一陣,但沒有結果。徐老師怕周恒順思想上有壓力,沒對他說盧正人說的政治條件這個理由。周恒順心裏明白,盧正人主管學生助學金的評定,是盧正人對他搞報複了,但他又不能也不敢跟給徐老師說出實情,隻得隱忍著。

盧正人二十八、九歲年紀,黑臉,但不是黧黑,而是黑得發青,發暗,有點像露出地麵的土豆 兒皮那種顏色。兩隻陷得很深的眼睛很亮,像手電筒的電珠兒,眼光尖利,冷森森的,他如果長時間審視一個人,會讓對方心裏發毛,如芒刺在背。他喜歡冷笑,喜歡撇嘴,因為時常撇嘴,兩個嘴角子總是朝下搭拉著,以至於不撇嘴的時候也像是在撇嘴了。他走路總是習慣性地低著頭,像是一路都在尋找什麽東西似的,因為他的腦子總在琢磨事兒,特別是琢磨人,而低頭自然是避免外在幹擾,專心思考問題的姿勢。同學們說,“仰臉女人低頭漢”,這種人難對付。周恒順原來不相信一個人走路的姿勢跟他的人品,性格會有什麽關糸,後來也慢慢相信了。盧正人和人們在一起,總是故作高深,喜歡用兩隻窩著的眼睛直直地用銳利的,刀鋒般的,審視的眼光看人,讓他看一陣,你會不由得心悸,慌亂。有人說,他天生長著“人毛”。他特別虛榮,怕人們認為他“沒水平”,“沒學問”,在一中這種一個個老師都是滿腹經綸的地方,他很少說話,一是怕露底,他認為我不說,你們怎麽知道我肚子裏的貨色價值幾何,再就是老師們在一起,說的不少活,多是他一知半解,甚至聞所末聞的,所以即使想插嘴也插不上。他內心十分自卑,但又很自負,因為自己政治上的,特別是在掌管人事上的優勢地位而自得其樂,不管你們什麽名牌大學畢業,甚至是哪國回來的留洋生,不管你們學問有多麽大,不管學生們多麽崇拜你,不論你是什麽樣的大知識分子,誰也得歸我管著,誰也跑不出老子的手掌心,你們別忘了,老子是管人事的,甭管你是學生,是老師,每個人的政治生命,都歸老子管。當向人自報家門時,他一定會重點突出自己是學校黨支部成員,是組織委員,分管人事,行政上是學校的人事秘書,跟組織部,人事局是一個係統的。大家自然明白,在“黨管幹部”,“黨管人事”的格局之中,掌管人事自然是高踞於一般人之上的。他對誰都不講實話,撒謊己經成了他的習慣,而且他認為這種做人之道可以保他成功。當年他送回姑家浮財時昧下財寶,就沒讓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知道,他出去舉報姑父 ,當然更得瞞著家裏人。久而久之,撒謊成了他的習慣,他對任何人都講假話,隻除了自己的女兒以外。他嫌妻子娘家成份不好,又纏過腳,拿不出門兒,上不得台麵,提出離婚,他老婆不同意,他竟使出了絕法子,白天裝作沒事兒,晚上,他讓女兒去找奶奶睡覺,夜深人靜,狠命折磨那個苦命女人,還不準她哭喊,不然就要她的命,如是七、八個月後,他老婆怕真的會死在他手裏,哭著回了娘家。盧正人托人給辦了離婚證兒。他特別好色,解放前,十幾歲就偷偷地逛過“窯子”(妓院),他特別願意來縣一中工作,除了政治上的升遷,內心最隱秘的動機就是能夠接近那些從大城市特別是江南來的女大學生,他覺得她們一個個都讓他傾心。他來一中且身居要津後,原以為優越的地位會換得女大學生們的青睞,但卻發現,這些女大學生們除了工作上的原因之外,沒有人跟他說什麽另外的話,對他差不多是視而不見。這讓他失望,又感到困惑,難道這些人不知道一個掌管人事的政工幹部對她們意味著什麽,看起來,這些知識分子改造得太輕,一個個清高傲世,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徐靜菇分到一中,更讓他著了迷。這徐靜菇在他眼裏,簡直活脫脫一個仙人。徐老師剛來一中那段時間,他以人事幹部關心新同事為名,常穿身筆挺的新中山服,鋥亮的新皮鞋,有事兒沒事兒找她“交談”,有話沒話地搭訕,徐老師對他保持禮貌,禮貌後邊是冷淡,就像山上的柿子,外皮兒是紅紅的,熟透了的,內裏卻是又生又澀的。他礙於“身份”,又必須裝出一幅正人君子(就像他的名字)的樣子,因為他是政工幹部,而根據通常的看法兒,政工幹部統統是不苟言笑,正襟危坐,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甚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而實際上,他心裏想徐靜茹一類女大學生,真是如饑似渴,在年把時間裏,徐靜茹是他每天晚上“性幻想”的對象。有一次,在校外他和幾個哥們兒一起喝酒,醉得一塌糊塗,說:“要是能把徐靜茹那個小白光腚摟到懷裏,壓到身子下頭,待五分鍾,讓我死,我都幹。可是辦不到啊。”說著,竟痛哭流涕。這事後來傳到一中不少老師耳朵裏,有老教師說,這人真乃衣冠禽獸也。時間長了,他知道沒希望了,被迫退而求其次。有個家是農村的女孩子,師範畢業,分到一個山區小學,一心想上縣城,他大上一步,幫她調到了城關完小,經不住他死命糾纏,女孩子也想在縣城有個靠山,兩人很快就結了婚。但盧正人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跟第二任妻子新婚燕爾之時,到了學校裏,見到徐靜茹,依舊忍不住想她。他知道想讓徐靜茹做自己老婆的美夢徹底破滅了,自我安慰道,也好,她是大資本家出身,雖然民族資產階級屬於團結對象,但畢竟是剝削階級家庭,真找了她,說不定會影響自已政治前途呢。從此,他對徐靜茹就開始別樣的想入非非,他幻想,如果她犯了錯誤,由他處理,她有求於他,他對她高抬貴手,她知恩圖報,他就有了機會兒。他有時夢想,自己快點兒提拔,成為大幹部,因為他聽在縣委工作的熟人閑啦,說某某某大領導娶過幾個老婆,某某人有什麽“花花事兒”,而且據他們所見,到一定級別的高幹,這種事兒就是生活小節兒,不是什麽大毛病了。話雖然是這樣說,但盧正人又覺得,自己想混到那種級別,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能當上個局長甚至副縣長之類的官兒,巴結的人—其中必然有女性—自然就多起來,在男女方麵,有點兒出格的事兒,也不會有大問題,那就不一定非得是這個徐靜茹了。有道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死盯著徐靜茹呢?日子久了,他對徐靜茹一類女教師由愛變成了恨。她們美貌,他自己醜陋,他恨,她們瀟灑,他自己委瑣,他恨,她們知識淵博,他滿腹草莽,他恨,她們談吐不俗,妙語如珠,他苯嘴拙舌,語言幹澀,他恨,……他轉而想到,她們一個個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而他是無產階級的政工幹部,是負責管理,監督,改造她們,跟她們鬥爭的。他處心積慮地等著,盼著她們犯錯誤,共產黨的運動一個跟著一個地來,她們犯臘誤的機會兒多多,她們中一定會有人觸黴頭。到那時,她們就不神氣了。得不到的,就想法兒毀掉她,盧正人這樣想,他也會這樣做。隻要有必要,他是狠得了心,也下得了手的。為了有所準備,他向那些向他靠攏,想入黨,想提拔的老師,想入團的學生布置,注意徐靜茹這些人的言行,主要是他們對共產黨和各級領導,對各種政治運動的態度和意見,還真的積累了不少“材料”。盧正人還有個特點,他心理特別陰暗,心胸十分狹窄,嫉妒心特別重,他嫉妒的對象甚至包括學生,對功課好,才華出眾而又對他佯佯不睬的學生,他想到將來他們也許會大有前途,會飛黃騰達,心裏竟會酸溜溜的,如果這種學生家庭或社會關係有問題,他就會感到莫名的快意。心想,讓你小子能,我讓你能不成。這種學生一旦被他盯上,就像老鼠被貓盯上一樣,誰也沒法兒逃脫。他特別喜歡看他們的可憐相,而如果這種學生仍然不肯低頭,仍舊傲氣十足,他就非得把他們置於絕境不可了。這種時候,他享受著一種野獸吞噬獵物的快感。他對有政治曆史問題的老師,家庭社會關係不好的學生,從來不屑搭理,自以為是站穩了“無產階級立場”。他弄完一份兒有問題學生的政審結論,想像著這個孩子背負著這個結論,灰溜溜地回家,跟村裏的“泥腿子”們一起當“地球修理工”,麵對的是沒有前途,一片灰暗的人生,他(她)那種絕望、無奈、窘迫的慘狀。他整理“內部控製”的老師的檔案,想到這人一輩子辛辛苦苦,孜孜矻矻,跟別人比,力不少出,活兒一樣幹,甚至比別人出力更大,幹活兒更多,但卻入黨沒份兒,提升不沾邊兒,提薪分房往後站,見領導低頭哈腰,誰也不敢得罪,永遠身處邊緣,總是可憐巴巴,狗苟蠅營,當這種時候,他心裏會特別舒服,像六月天吃冰糕一樣痛快。他慶幸和這種人站在不一樣的兩極,他永遠地,絕對地出離了那種狀態。豈止是這樣,他和他們相比,幾乎像是牢裏的囚徒和牢外的看守,或者像是牛馬和馭手,他慶幸自己是“幸運兒”。對他的整治對象,他從不心慈手軟,即使是對一個可憐的窮學生,他也不會心存寬貸,“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話對他不適用,“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他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聽什麽人說過這句據說是哪位領袖的名言。他自認為是信奉並遵行這名言的。盡管他所整治的人,在他筆尖兒下身陷厄運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敵人”,被他加害過的老師,學生跟他無冤無仇,他對他們的厭棄,仇視有少數幾個是有來由的,多數是無緣無故的,隻是因為他職司這事,他似也身不由已。他希望搞“運動”,最好是一個接一個地搞。因為“運動”中會產生他需要的“產品”,增加他整治的對象,而且“運動”會鍛煉人,培養人,會提拔人,經過運動,會有人“火線入黨”,會對骨幹“論功行賞”,會有人被加官晉級,而他必定在這些人之列。而且他也十分享受運動中整人那種過程。他明白,在“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裏,社會需要他這種人,領導依靠他這樣的人。領導要的就是他的鐵石心腸,他的“六親不認”,他的冷峻,他的“堅定”。而他盤算著,通過運動,他會踏著那些可憐蟲,倒黴蛋一步步往上攀登。他甚至十分形象地想像著踩著人的頭顱,人的肩膀,人的脊梁,人的屁股那種疙疙瘩瘩,但很有彈性,富有質感,讓人感到快意的滋味兒,他聽父親說過他的祖父,他的家人跟自家的對手—當中就有周恒順的爺爺—鬥法,爭雄的故事,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但他自信在跟人爭鬥中,他不會遜於祖輩。……當他知道新招的初中生,有個榆樹村來的周恒順和他的堂兄周恒剛,他知道周恒剛的爺爺是烈士,父親是共產黨的高幹,這孩子算是貴胄子弟,他不能招惹,隻能敬而遠之,而周恒順就不一樣了。新生來校後,他很快就認識了周恒順。樸素的衣裝難掩不尋常的氣質,而且還考了全年級第二名,不知道為什麽,一股無名火上了他的腦門兒。因為學生攻擊他念錯別字的事,他找周恒順談話,周恒順竟不卑不亢,不溫不火,不即不離,一幅胸有成竹,我行我素的樣子,這認真把他給激怒了。到這時,他更加下定了決心,從此把這個周恒順放到他整治的對象之列。……這不是,他淡淡幾句話,輕輕一點撥,小子的二等助學金就給拿掉了,像煮熟了的鴉子飛走了一樣。從此,一直到離校,小子再也不會享受到助學金了。

周恒順功課出類拔萃,但除了喜歡讀書,沒什麽業餘愛好。他覺得自己是個窮孩子,首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務就是學好功課,多讀書。他覺得弄別的事兒是浪費精力和光陰,甚至會有一種負罪惑。周恒剛就不同了。他功課好,但並不在乎考試的分數和名次。他多才多藝,學什麽會什麽,二胡拉得很棒,在學校文娛晚會上,一曲《二泉映月》,悠揚,宛轉,憂傷,哀怨的樂聲,讓大家如癡如醉。乒乓球打得好,打遍全校無敵手。還畫得一手好畫,常常給黑板報畫報頭。他還像毛主席詩詞裏說的那樣,充溢著書生意氣,喜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對社會現象,學校的工作,老師講的課,常發表評論,無所忌憚。牟洪雲則是她們班兒的學習“尖子”,又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能歌善舞,還演話劇。他們兩人都是班裏的幹部。周恒順和周恒剛,牟洪雲三個人,很快就被說成是全年級的“兩周一牟”,傳為美談。周恒剛和牟洪雲對此一笑置之,周恒順則感到猶如芒刺在背,他知道自己和他們兩人不一樣,他不願意被大家關注,特別是在跟盧正人有了“過結”之後,更是如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有一種莫名的惶恐。他隻想學好功課,以後能升學,並爭取在中學裏能入上團,爭取政治上的前途。但一想到盧正人,他的信心就動搖起來。……

周恒順是農村來的苦孩子,窮孩子,他真誠地相信共產黨是為窮人謀幸福的,社會主義會給世代受苦的人們帶來新的,美好的生活。他希望社會進步得快,生產發展得好,他讀了很多沙俄時期和歐州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他認為書裏所表現的也就是舊中國那種弱肉強食,人吃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而他百讀不厭的蘇聯小說,則展示了一種全新的天地。他為《教育詩》中共產黨的教育工作者的人道,善良,對那些可憐的流浪兒點石成金般的教化而感動,為《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中表現的勞動和創造而心馳神往,他欣賞瑪雅可夫斯基的形式怪異的詩,為詩中那澎湃的革命激情而陶醉。他決心樹立共產黨提倡的世界觀,人生觀,做新世界的開拓者,新社會的建設者。但是,作為新中國五十年代一個中學生,他無例外地要和人們一起在社會劇變的潮流中沉浮。周恒順家,因為受到於大牛等人排斥,沒參加互助組,但被允許參加了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周恒順為之慶幸。因為家裏沒勞動力,初級社按社員入社的土地數量,家庭人口和工分分配,他們家是受益者,他真切地感受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沒多長時間,初級社轉成了“全社會主義性質”的高級社,土地不再參加分配,而是按人口占七成,工分和交糞肥占三成分配口糧。周恒順家沒人掙工分,人口又少,口糧分得很少,還要向合作社交錢。生計艱難,隻能靠酸棗嶺那邊和親戚家接濟。奶奶常為這犯愁,周恒順說:“奶奶,共產黨搞社會主義,講‘平等’和‘公正’,不讓窮人吃虧,咱雖然分得少了,心裏也別難受。得想開。”奶奶說:“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王法,奶奶能想得開。”一九五六春節過後,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天不亮,一中的全體師生集合整隊來到縣城大街上,參加全縣資本主義工商業全行業公私合營慶祝大會,大會主席台設在縣城最繁華地段十字路口一家商鋪二層樓的陽台上,縣裏的領導,工商業者的代表和職工代表站在主席台上,那些脫了瓜皮帽兒,換上幹部帽,脫了長衫,換上中山裝的小老板們胸前戴著大紅花,麵孔被大紅會標、標語和紅花映成暗紅色,一幅受寵若驚,又拘拘束束,無所適從的窘態,無可奈何地陪笑著,縣領導,工商業者代表,職工代表,社會各界代表先後講話,主席台前,鞭炮堆積成小山兒,當大會司儀宣布嗚炮時,不知在什麽地方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主席台前,成百上千盤鞭炮燃放起來,“劈劈拍拍”響成一片,主席台上下,十字路口,大街上,硝煙彌漫,儼然一個小戰場。鞭炮響過,參加會議的人們開始在縣城主要街道遊行。遊行隊伍敲響了鑼鼓,震天的鼓樂和此起彼落的口號聲交匯在一起,讓人興奮莫名。遊行隊伍經過之處,各商家店鋪門口,俱都張燈結彩,員工在門前列隊,高呼口號,遊行群眾亦高呼口號應和,且無一例外地大放鞭炮,全縣城大街上,一路鑼鼓,一路口號,一路炮聲,一路硝煙繚繞,一路歡聲笑語。周恒順和大家一樣,沉浸在興奮中。他想,毛主席和共產黨多麽英明,偉大,用這種文明,喜慶的方式推翻和改造資產階級,讓他們成為社會主義建設者的一員,而受他們剝削,壓迫的工人們,從此翻身做主人。農村實現了合詐化,城市搞了“公有化”,中國的社會主義製度就建立起來了。中國會成為蘇聯那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人人平等,人民當家做主,用不了多久,人民就會過上“吃麵包,喝牛奶”,“耕地不用牛,掌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他為自己生逢社會主義新中國而慶幸。在這種場合,在這種氣氛中,他會忘掉自家的不幸,自己和別的同學的不同,感到自己和大家一樣,是未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是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但是,過了不長時間,校領導用早晨全校師生集合的時間,傳達了中央關於“高饒反黨聯盟’的文件,讓他知道,即使在共產黨內部,也並不平靜。後來又傳達了“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文件,號召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他站在學生隊伍裏,大家都緊張得屏住了呼吸,他感到脊梁骨發毛。他看過胡風和路翎的作品,知道胡風是魯迅先生的朋友 ,而且似乎十分傾向革命,他寫的歌頌新中國的長詩的第一句是“時間停止了”…… 而胡風和他的朋友竟然是一夥兒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太可怕了。現在看起來,革命畢竟不是那麽容易的,前進的道路上有鼓樂,有鞭炮,有勝利的號角,有紅旗和鮮花,但也有哀哭,有血腥,有陰謀和廝殺。那次傳達文件之後不幾天,學校教導主任柳路—一個在全校師生中威信很高,學識淵博,講話妙語如珠,生動幽默,對同學們總是一幅慈善長者笑容的老先生—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被帶走了。周恒順聽周恒剛說,柳路是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又聽牟洪雲說,他是在跟朋友通信中,引用過胡風分子綠原的詩句,而他那個朋友被打成了胡風分子,柳路也受到了牽連。原來是這樣,綠原是個詩人啊。周恒順感到毛骨悚然。又過了不多久,周恒順在教室裏上課,偶然轉頭往教室外看了一眼,見到他們的地理老師宿洋麵色沉重地從教室外邊的路上走過,身後跟著幾個穿黃衣服的公安,宿老師向他投來憂鬱,留戀的一瞥,旋即低頭快步走了。這宿老師上課從來不帶課本和講義,隻隨手拿幾隻粉筆,上堂就開講,口若懸河,有聲有色,同學們—包括不喜歡學“副課”的—聽得津津有味兒,教室裏鴉雀無聲。宿老師特喜歡周恒順,講到高興處,有時會拿他開玩笑,如說到熱帶雨林裏有的樹木葉大如盤,說,像我們班的小同學周恒順,都可以在上邊睡覺。柳主任,宿老師他們到哪裏去了?還能回來嗎?這樣的問題,常常在周恒順他們心裏轉遊,但他們都不會向別人發問,隻是悶在自己心裏。大家都絕口不提,好像沒有這回事,一中也從來沒有柳路和宿洋這兩個人一樣。周恒順想起,他看過的革命回憶錄中,舊社會,當大學裏有師生被反動當局抓撲時,學校裏群情激憤,校領導會出麵營救,而現在卻是這樣一種情形。這就是新舊社會的不同,無產階級專政和別的政權的不同之處。周恒順想,在社會中,除了無邊無岸的,觸目可及的,似乎無可救治的貧窮之外,就是在尋常百姓不知道也看不見的暗處,一直都在進行著層出不窮的,永無休止的“鬥爭”,一個在陽光下正常生活,工作著的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可能被投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他感到,建設一個新社會真是太艱難了,而且步步充滿著凶險。這讓他驚悚,惶恐,當然隻能是在內心深處。他意識到,生活,決不是詩人筆下描繪的那樣“滿是玫瑰色”。當他年紀很小,不諳世事的時候,在他上高小時,因為功課成績拔尖兒而在班級中有過“出人頭地”的感覺,剛入初中時,他也一度為全年級第二名的入學成績和進校後每次考試總是拔尖兒而暗自得意,但經過兩個學期,他發現,在學校裏,政治條件的優劣比學習成績更重要。就像毛主席為文藝作品定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一樣,在學校裏,在各個班級,對學生的評價同樣是政治條件比功課成績更重要。僅僅功課好已經不是或者說不全是決定學生在同學們中地位的標準。一年級兩個學期,班裏有幾個同學入了團,建立了團支部,班長張峰當了團支部書記。周恒順為之欣喜,因為張峰年齡大,個子高,像大人一樣穩重,像兄長一樣厚道。從進校起,張峰就對周恒順十分關心和愛護。周恒剛也入了團,先當了班裏的團支部委員,後又當了支部書記。牟洪雲剛剛夠年齡就入團了,是她們班的班長,校學生會的文體部長,還是全校少先大隊的大隊長。而周恒順呢,連小組長也不是,隻擔任數學課課代表。進校不久,張峰對他說:“按規定十四周歲可以入團。你現在還不夠年齡,等年齡夠了,就申請入團。”周恒順很感動,連連點頭。但他知道班裏所有學生除了少數幾個已經是團員的,每個人都想入團,他周恒順想“捷足先登”,早點入團,怕沒那麽容易。如果班主任徐老師和班支書張峰說了算,也許有希望。但如果講政治條件,他就不行了。而且徐老師自己連團員也沒當上,她對學生入團的事怕是沒法兒插言。周恒順清楚地知道,他父親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一定會影響他入團。看看本班同學,有十幾個人跟他一樣政治條件不好,有的比他還要差,有出身地、富家庭的,有的有被殺,被關,被管的直係親屬,有同學的父親去了台灣。這些同學跟周恒順一樣,都在努力地,機械般地讀書,參加勞動或其他社會公益活動格外賣力,但是表現都比較沉默,言行比較謹慎,就好像身上包著一層無形的殼兒,封閉著自己。平時,在日常的學習和活動中,沒有誰會涉及這類話題。但實際上,大家心裏都清楚,同是一樣的學生,但大家分明是兩類人,日後會有截然不同的政治前途。周恒順有時會不期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在村裏參加“土改”大會時,工作隊廖隊長講的“正冊”,“另冊”那些話。也許,他和班裏這些政治條件差的同學和其他同學相比,就等於上了“另冊”或者準“另冊”。這真的很可怕。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裏,“另冊”世界那些可怕的景象讓他惶恐驚懼。有一段時間,那個夢常在他腦際盤旋,揮之不去。他知道,夢境是虛幻的,但那卻是我們這塊土地上,許多人,包括他的家人,親友真實的生活。他要擺脫“另冊”的夢魘,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免於身陷“另冊”的命運。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他要拚上全力。……周恒順這類學生難免心事重重,他們抱著僥幸心理,希望通過努力,特別是在政治上有好的“表現”,爭取擠出一條人生之路。到了一九五六年,社會上的情況隱然有了些變化。春節過罷,大地春光明媚,報紙上強調提高知識分子的地位和待遇,中央大力推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學校裏的老師包括那些出身不好或本人有曆史“汙點”的老師都變得開朗起來,說話膽子大了不少。晚飯後,周恒順常和周恒剛一起到校外一個老舊城牆邊散步,迎著夕陽的餘暉,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說古論今。有一次,周恒剛問周恒順家的生活狀況,周恒順說,入了高級社,家裏情況不如從前,分糧少了很多,原先一口人分快三百斤麥子,現在隻分七、八十斤了。農業社人口多了是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因為人口沒增加一、兩倍,主要的是莊稼長得不好,產量低,還要按地畝賣“餘糧”,交公糧。社員自然分得少了。高級社裏的幹部就是個“官兒”了,不幹活兒,還罵人,有時用社裏錢喝酒,吃豆窗,社員敢怒不敢言,就消極,磨洋工。周恒剛說,周莊也是這樣,種地的人餓肚子,機關上從供給製改成工資製,拿不少錢,供應細米白麵,老百姓肯定有意見。周恒順說:“我是很擁護合作化的,看李準的小說《不能走那條路》,我很感動。按說大家都是莊鄉,一起搞生產,好好幹,多打糧,多分配。多好的事。但事實上沒那麽簡單。這事兒好奇怪。”周恒剛說:“你是個書呆子,書生氣十足。人家宣傳什麽,你信什麽。實際上,合作化是把農民對土地的支配權全部收交了,集中到少數聽上級話的骨幹人物手裏,這樣便於統購糧食,支援城市工業化。可是農民的利益被忽略了,甚至是損害了。農民就沒有積極牲了。”周恒順很驚訝,說:“恒剛,你可不敢亂說。”周恒剛說:“我去濟南,在我爸爸那裏,看過這方麵的文件。咱中國跟蘇聯學的,一條路子,靠剝奪農民利益搞工業化。社會上不少有識之士也看得很清楚,不過沒人敢說。我也不會亂說。”又過了一段時間,兩人散步的時候,周恒剛很神秘地對周恒順說:“周恒順,蘇共開二十大知道了吧?”周恒順說:“知道。報上登了,咱中國還派了代表團去祝賀。”周恒剛說:“那隻是麵兒上的,實際上,出大事兒了,赫魯曉夫在大會上做了個秘密報告,揭發了斯大林的錯誤—不隻是錯誤,簡直是罪行。赫魯曉夫稱斯大林是劊子手,是伊凡雷帝式的暴君,他為了鞏固自己的獨裁統治,濫殺無辜,比法西斯還凶狠。西方有人說,斯大林殘殺的共產黨人比全世界的資產階級政府殺害的革命者還要多出多少倍。他消滅富農,強製推行農業合作化,對非俄羅斯民族實行民族滅絕政策,害死了數以百萬計的人。所謂的‘社會主義陣營’就是一個這樣的惡魔在領導。真是不可思議!斯大林被揭露,等於把天捅了個大窟窿,一向被蒙敞的人見到了天日,這是國際共產主運動中一次強震,現在東歐局勢很混亂,下一步一說不定發生什麽事哩。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論無產階亂磚政的曆史的經驗》,是黨中央對這事的表態,也是間接地批評赫魯曉夫。用不了多久,中蘇關係也會出麻煩。”周恒順很震驚,臉色都變了,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太可怕了。我一時理解不了。恒剛,你可不能亂說。”周恒剛的麵色和他年紀不相稱的凝重,說:“我心中有數。” 過一會兒,又自語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一個星期天,周恒順和周恒剛都沒回家,牟洪雲邀他們去她家裏做客。洪雲的爸爸媽媽都很熱情,牟洪雲的爸爸—中共陶陽縣委副書記牟永平把兩位小客人讓到椅子上坐下,說:“我常聽洪雲說起你們倆,說恒順是‘小天才’,‘活字典’,‘小作家’,恒剛多才多藝。新中國建設需要人才,你們前途遠大得很,好好學,也好好幫助洪雲。”洪雲媽媽說:“雲兒是個瘋丫頭,無事兒忙,我們擔心她功課學不紮實。”周恒順說:“洪雲腦子好用,她知識麵兒廣,悟性,記性都好,學習效率高,她是學習,工作兩不誤,叔,嬸不用擔心。”牟永平問:“你們關心不關心政治?對形勢怎麽看?”周恒剛說:“形勢不錯,民主的空氣,講真話的氣氛變濃了,文學作品也開始反映社會現實生活,而不是一味歌功頌德了,像《本報內部消息》,《組織部來的青年人》,這種作品讓人耳目一新,還有不少雜文針砭時弊。看樣子,知織分子的春天來了。”牟永平一愣神兒,說:“恒剛這話很新穎。新中國成立了,全中國人民的春天就來臨了。怎麽現在還又來了個知識分子的春天?”周恒剛說:“黨中央推行‘百花齊放,百家爭嗚’的方針,這不就是‘春天’了嗎?”牟永平說:“有道理。你們常看看報紙,就會發現,現在確實有不少新變化,改進很大。”周恒剛出語驚人:“是改進不少,不過比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還差得多。”牟永平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麽好,牟洪雲笑著說:“周恒剛善於獨立思考,喜作驚人之語。你亂說一氣,把我爸嚇著了吧?”牟永平說:“沒什麽,童言無忌嘛。不過,恒剛這話是說過頭兒了。”周恒剛說:“按中國人的老規矩,按時下的環境,我那樣說,是‘過頭’兒,可是,按實際情況說,也真的不錯。你想想,舊中國三十年代出了多少文學大家,魯迅的文章鋒芒所指,權貴無所遁形,馬寅初,傅斯年可以對當局,對黨國要員大張撻伐,現在能允許嗎?”牟永平讓人不易覺察地微微搖搖頭,說:“恒剛,你看問題很尖銳,思想活躍,這都不是壞事,不過,叔叔給你一個忠告,一定不要忘記大前提,我們的國家是人民民主專政,是共產黨絕對領導的,說話不注意,會惹麻煩。你爸爸也會同意我的說法兒。”周恒剛禮貌地點點頭。周恒順在一旁坐著,有些尷尬,身上微微地冒汗了。牟永平出房間了,牟洪雲說:“恒剛,我爸就這樣,教條兒,好為人師。”周恒剛說:“不,不是。我剛才的話,我自己也知道,是出格兒的,不合時宜的。我這個人就喜歡想這種怪問題,鑽牛角尖兒,還老想說,不吐不快。恒順常說我,可我老管不住自己。以後是得注意。”吃飯的時候,說到學校的盧正人老師,周恒剛問:“叔叔,了解盧正人這個人嗎:”牟永平說:“也算了解,說過幾次話。給人的感覺是個有心機,會來事兒的人。他文化底子不算好,原先教小學。因為土改、鎮反中兩次大義滅親的突出表現,受過表彰,入了黨,後來提拔了城關完小校長。不久又調到縣文教科當人事股長,不知怎麽的,又跑到一中去了。”周恒剛說:“這人那點兒文化基礎,在一中那種地方管人事,還莫名其妙地讓他教政治課,當政治教研室的主任。他會教什麽政治?句子都給念破了。”周恒順說:“他上課好念錯白字,還懷疑同學們背後議論他。有一次把我喊到他辦公室,盤問我,讓我告訴他,有誰說過他的壞話,我不肯說,他就特別煩我。”周恒剛說:“盧正人這人特別差勁,聽人說,他離婚後,打我們家是上海的徐老師的主意,徐老師不搭理他,他惱羞成怒,居然找俺班兒兩個爭取入團的女生談話,讓她們注意徐老師平時和課堂上有什麽錯誤,反動言論,向他報告。我交待兩個女同學,別聽盧正人胡說八道。時間長了,盧正人也會對我下手。”牟洪雲說:“那倒不會,他這人特別趨炎附勢,知道你是高幹子弟,不會對你怎麽樣的。平時他對我就十分客氣,甚至有點討好的樣子,有時弄得我難為情。就這麽小人。爸爸,這樣一個人怎麽能在一中管人事?你們縣委怎麽考慮的?趕快把他調走吧。”牟永平說:“他不是縣委管的幹部,我不好說話。再說,這人活動能力很強,到縣裏有的領導家裏跑得很勤,有的人比較器重他。恐怕一時不會動他。你們還是要和他搞好關係。”周恒順點點頭,周恒剛“哼”了一聲,說:“道不同不相與謀。跟他搞好關係?除非當他的幫凶。還是離他遠點兒為好。”牟洪雲說:“對,敬而遠之。”

周恒順是個懂事的孩子,家裏口糧分得少,需要酸棗嶺那邊兒接濟。但那邊兒口糧也不寬裕。他帶飯總是低標準,省儉著,算計著吃。他兩星期回一次家,一次帶多少,每頓吃多少,都算得正好,如果上一頓確實餓得厲害,他會允許自己多吃半個煎餅,但下一頓一定要少吃半個。有時他甚至喝杯開水,啃一塊鹹菜頂餓。他總是把煎餅包袱掛在自己床上邊兒牆上,吃飯前才去拿—他從不會提早拿,他怕自己忍不住提前吃了。這天中午,他發現自己的煎餅包袱變小了,拿下來數數,煎餅少了二十多個,他吃了一驚,不由得喊了一聲:“糟糕,誰拿我的煎餅了,這可麻煩了。到星期六還有三、四天,我得挨餓了。”張峰過來看看周恒順的煎餅包袱,對同學們說:“周恒順在咱班年齡最小,家離縣城又遠,竟然有人拿他的煎餅吃,這太不像話了。這事兒得查清楚。”同學們七嘴八舌地響應,“查,一定得查。”“查個水落石出”,“把小偷兒抓出來!”班兒裏住在一個宿舍裏的幾乎全是來自農村的窮—是經濟意義上的“窮”,而不是政治上按階級成份說的“窮”,因為即使出身不好,家裏也一樣窮,甚至更窮—孩子,但是個個人窮誌高,自尊心很強,宿舍裏出了這種事,大家都覺得很沒麵子。當天下午,晚上下了自習,班裏有幾個男生私下嘰咕,說是班兒裏一個叫唐振鬆的男生偷拿周恒順的煎餅吃了,說他自己帶的窩窩頭長了毛,沒法兒吃了。有的煞有介事地說,你們沒看出來?他見了咱們就臉紅,很難為情?周恒順也覺得這個同學見了他,似乎躲躲閃閃,不大自然。一來二去,就好像古時候那個故事裏說的懷疑某人偷了斧子,越看這人越像偷斧子的,同學們差不多就認定煎餅是這個同學偷吃的了,在宿舍裏,有的說話旁敲側擊,不少人不由自主地看那個同學,觀察他的表情,然後在背後再分析,議論一番,更加堅信這個判斷,隻等張峰找這個男生談話,“抓”他出來了。周恒順倒猶豫了。這個男生跟他一樣,甚至比他還苦,沒爹沒娘,家裏隻有一個七十多歲的爺爺,沒人會攤煎餅,隻能蒸窩窩頭往學校拿。怎麽辦?當真“抓”出他來?抓出來又怎麽樣?那這個同學還有臉上這個學?他從此回家不上學了?那他怎麽去麵對那七十多歲,茹苦含辛供他上學的爺爺?第三天下了晚自習,周恒順把張峰叫住,說:“張峰,我想過了,我沒煎餅那個事兒,咱別查了。一定是有同學沒飯吃,餓壞了,到飯時兒抽了幾個吃,吃了就吃了吧。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咱都知道,挨餓的滋味兒太難受了。俺奶奶說,農村裏有個講究,遇到荒年,人餓急了,在坡裏弄點兒鮮糧食吃,善心人看見也裝看不見。咱也隻把這事當成農村的‘提籃掐穗’兒吧。再說,咱們都是一個班兒的同學,在一起是緣份。查不出來,大家都尷尬,真查出來,讓這個同學還有臉待下去?如果不上了,這同學一輩子就毀了。我也會特別難受。幾十年過去了,咱都成成年人了,再見了麵,怎麽回憶這一節兒?真的,不查了,權當這事兒沒發生。”張峰兩眼熱辣辣的,說:“周恒順,你心地太好了。你說得有道理。這兩天我也很矛盾。這事兒確實讓人生氣。可是真下狠心查,又很費躊躇。我心裏很犯愁,宿舍裏有人瞎咋唬,我就不應聲兒,也沒給班主任和學校裏說。既然你這個‘受害者’不願追究了,咱就算了。”回到宿舍,熄燈前,張峰說:“同學們別說話,我說件事。周恒順沒煎餅的事,他本人說可能是哪個同學餓了,吃了幾個,吃了就吃了吧,沒什麽,算了。咱就按周恒順的意見辦。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就當沒發生過。從現在起,誰也不再說這件事,也不許跟外班的人說。”有的學生說:“不查了?把偷吃煎餅的人放過去了?他要是不改怎麽辦?”張峰說:“別亂說了。不提就是不提了。我希望同學們以後誰沒飯吃了,給老師和班長說,大家幫助解決,別一個人死扛。我相信咱們班到畢業離校都不會再出這種事。”有的同學說:“周恒順的煎餅快吃完了吧?吃我的。”好幾個同學爭著說:“吃我的。”張峰說:“周恒順沒飯吃的事,你們誰也不要管。你們不夠吃了,也不行。讓周恒順吃我的。我離家近,晚上回家去拿。”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說:“周恒順,你可不能餓著了。”周恒順眼裏噙滿了淚水,說:“同學們別擔心我。謝謝同學們。”盡管張峰囑咐過,但事情還是傳出去了。第四天午飯前,牟洪雲來找周恒順,兩人走到教室的山牆處,牟洪雲說:“沒了煎餅,吃不上飯了,為什麽不跟我說?”周恒順說:“誰說我吃不上飯了?沒有的事兒。”牟洪雲說:“別瞞我了。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對。但你也不能餓著肚子上課出操吧?給你飯票兒,你上夥房買飯吃。”周恒順說:“我不願意拿飯票兒上包夥的—學校裏少數機關廠礦職工子弟和有錢人的孩子交錢包夥食,而農村來的孩子是自己帶飯—那邊兒去買飯。有的夥夫看不起農村的孩子,我不願看他們的臉色,受不了他們那種眼光。”牟洪雲說:“你這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窮毛病,是神經過敏。”周恒順說:“你就別管了,我們都說好了,我吃張峰的,吃光了他回家拿。不行我找周恒剛。”牟洪雲生氣了,說:“你不知道張峰家有多困難,你還吃他的?你能吃周恒剛的,就不能吃我的?”周恒順說:“也不是。……”牟洪雲說:“‘不是’是什麽?你不知道,聽說你沒飯吃了,我上課都安不下心,老走神兒,老師都問我‘怎麽了’,你倒還跟沒事兒似的哩。”周恒順說:“你也過於小題大作了,至於嗎?”牟洪雲急得臉通紅,眼淚快出來了,說:“好,怨我操閑心,怨我‘小題大作’,你要飯票嗎?你不要,我也不吃飯了,陪你餓著。”周恒順眼睛濕潤了,但強忍著不落淚,還笑著,說:“你個小丫頭兒,小性兒。我拿著飯票兒,行了吧?……我也怕吃你的飯票兒,人家說你。”牟洪雲說:“就你腦子複雜。有什麽好說的?咱們是親戚,咱從小一起長大,咱是高小的同學,他們願競說就說去,我不怕!”一邊說,一邊把飯票兒往周恒順手裏一塞,見周恒順接了飯票兒,又笑了, 說:“好了,快去買飯吧。去晚了,有飯票也買不著飯了。”說完,一溜煙跑了,像一隻小燕子飛走似的。班主任徐老師知道了這件事,在班裏對同學們說:“男生宿舍發生的這件事,同學們對這事的態度,讓我很感動。同學們的行為閃耀著愛的光輝,人性的光輝。”徐老師表揚了周恒順,表揚了張峰,也表揚了班裏別的男生。但盧正人卻在教職工會上,點名批評了徐老師,說她不問是非,宣揚資產階級的人性論,還找張峰談話,說要麽是周恒順無事生非,要對他嚴肅處理;如果不是這樣,就一定要追查出偷煎餅的人來。張峰很氣憤,說他“用人格和團籍擔保,周恒順絕不是無事生非。至於私下拿煎餅吃的人,我在班裏說過不查了,刀壓著脖子,我也不會查了。不行請校領導把我的班幹部給撤了。”……那麽小小一件事,就引起了這麽多是非,就好像往水裏扔了一塊小石片兒,卻掀起了不小的風浪。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裏一個陰沉的下午,教室外邊兒青楊樹光禿禿的,難看的枝杈上,所剩無幾的黃樹葉兒在陣陣西風中瑟瑟發抖,掙紮,終被一片又一片地吹落,飄飄搖搖地墮到地麵兒上。這會兒,是過午第四節課—自由活動時間。這是同學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侯,教室外邊,男同學踢球的吆喝聲,乒乓球台旁的叫喊聲,女孩子們跳繩,玩皮筋兒清脆的嘻笑聲,充溢著校園的各個角落。但周恒順卻一個人坐在教室裏自己座位上,在看剛從圖書館借來的《牛虻》,這是一本驚心動魄,引人入勝,富有感染力的書。借來後,沒看幾頁,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可是現在他卻怎麽也看不下去,眼睛看著書上的行行鉛字,卻看不出什麽意思,他在焦急地等待著團支書張峰。過午張峰請假沒有上課,他到校團委去開會了。周恒順已經十四歲了,上學期,剛夠入團年齡,他就急急忙忙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沒批準,張峰對他說:“周恒順,按個人表現,你完全符合團員條件,但是,你年齡還小,先盡著那些年齡大些的同學。”這次,是他又一次申請入團,班團支部大會以很高的票數通過了他的入團申請。周恒順雖然個人家庭和社會關係有一些問題,但團員們認為,他父親實質上是本村惡霸地主的受害者,不應該影響他,而他本人一直表現很好,沒了煎餅後他的態度讓同學們很感動,覺得他很善良,雖然年齡不大,但看問題有長遠眼光,顧念全班集體榮譽,對同學有階級感情。總之,周恒順是個優秀的青年,大家公認他符合團員條件。張峰指導他填寫了“入團誌願書”。他們班這次一共通過了四名新團員。但他們要真正成為團員,還必須經校團委批準。周恒順心裏七上八下,老打問號兒,一方麵,他懷著強烈的期盼,希望校團委能批準,因為對於新中國的青年,特別是中學生,大學生來說,入團太重要了,這件事意味著先進,優秀,成功,革命(形容詞,非名詞),體麵,光榮,還說明你成了共產黨的預備隊,親信,“嫡係部隊”,好像親娘的孩子,預示著發展的機會兒,包含著政治,經濟,社會地位諸多利益在裏邊的個人“前途”;而一個年輕人,被團組織拒之於門外,則意味著落後,頑劣,失敗,丟人,沒麵子,也說明了你是不受當權者依靠和信任的人,像是沒人疼的,後娘的孩子,麵臨發展機會方麵的競爭,你一上場就處於無法更改的劣勢,等待著你的將是灰色的,陰暗的前途,因而不可能得到別人有可能得到的諸多利益。兩個看上去一樣的人,一個入了團,就步入了光明,另一個沒入團,就被排斥於光明之外,留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而對於家庭或社會關係有問題的人來說,入團—更不用說入黨了—就更為重要,因為這種情況的人入了團,就無形中掙脫出“另冊”的桎梏,並且還最實際,最權威,最直觀,最生動地表示出他已經取得了政治上的“合格證”,雖然還不能說是進了“保險箱”,但從表麵上看,大體上已經和其他先進,優秀分子一樣,是黨組織信任,依靠的對象兒了,雖然還不能說已經十拿九穩地搭上了發展,進步的階梯,但起碼是消除了擋在前進路上的一大障礙。……周恒順焦急地等待著,看看另外三個同時被團支部大會通過的同學,都在教室外邊兒玩鬧,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沒有和周恒順類似的問題,自然並不擔心,沒有懸念。隻等張峰開會回來,在班裏一宣布,享受那份兒光榮和欣喜了。而他周恒順卻不然。……張峰終於回來了,走進了教室,周恒順見他臉色鐵青,皺著眉頭,周恒順用混合著焦慮,期待的目光看了看他,但他似乎在躲閃著周恒順的目光,把頭轉向了圍攏過來的那三個同學,壓低了聲音,通知他們入團已經校團委批準,聽通知參加全校新團員入團宣誓儀式。周恒順覺得自己的心“格登”一下,頭皮發麻,身上發冷,但卻莫名其妙地出了一身汗。他呆若木雞,僵坐在座位上。不大會兒,剛被批準入團的三位同學歡跳著出了教室,張峰來到周恒順跟前,周恒順抬起頭,眼裏充滿了失望,疑慮和痛苦,張峰用無奈,同情,痛苦的眼光看著他,有幾秒鍾,兩人都不說話。張峰說:“我們出去轉轉吧。”周恒順機械地,木然地站起來,跟他出了教室,穿過校園兒裏熙熙攘攘,跳蹦,歡鬧著的人群,來到學校辦公區一處小花園,花木多已凋零,小水池裏的荷葉,荷莖幹枯了,顯得殘破,醜陋。張峰用手撕扯著殘敗的荷葉,說:“這次咱們班一下子通過了四個人,人家班兒裏一般是兩個,三個,還有一個的,咱們班就給刷下來一個,等下次再爭取吧。”周恒順突然有一種被抽了血的感覺,他說—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遙遠,很陌生:“噢,……”周恒順強使自己定了定神,鼓起勇氣,說:“按道理說,我不應該也沒權利問校團委的會議內容,但是我確實想了解我被否決的真實原因,自己心中有數,也知道以後自己改進和努力的方向。……”張峰看看周恒順,略一遲疑,說:“周恒順,按組織原則,我不能跟你說校團委會的內容,但是,你十分誠懇,作為關心你的老大哥,我告訴你,校團委多數委員了解了你的情況,認為你很優秀,同意把你作為雖然家庭和社會關係有汙點但個人表現優異的特例,批準你,但是也有人—你理解,我不能說是誰—特別強調政審。現在,全國反右派鬥爭熱火朝天,咱學校雖然還沒開展,但很明顯,上級對階級路線的掌握,比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緊多了,這次因為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問題刷下來十幾個,對於你,有人認為你在入團誌願書上說你父親的情況,側重描述他受害的一麵,而對他作為國民黨部隊的一員而死在戰場上缺乏認識和批判,這說明你沒有首先分清革命和反革命的界線,……最後,多數委員放棄了自己的意見。周恒順,我建議你,不管你感情上能不能接受,今後填什麽政審表兒,涉及到你父親,一定要按領導要求寫。這回沒批準,下回—初三下學期,甚至高一—再爭取。不要灰心,更不能從此消極起來。”周恒順點點頭,說:“這我能做到。但是,我這個情況,還會有‘下回’嗎?”張峰急了,說:“你說的什麽話?怎麽會沒‘下回’?一定要堅韌不拔,經得起組織上的長時間考驗。周恒順,你可不能從此一蹶不振啊。”周恒順打起精神,說:“張峰,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周恒順心裏明白,一定是盧正人在卡他,看來想入團,是登天一樣難了,他心裏鼓鼓囊囊,想問問張峰,是不是盧正人在裏邊擋著,但他不願意讓張峰太為難,就沒有問。

這次入團受挫,對周恒順是很大的打擊。上一次,是班團支部大會沒通過,沒入上的不隻他一個人,有人跟他“做伴兒”,而且他還是其中年齡最小的,所以無論他自己,還是班兒裏的同學都沒當回事兒;而這次是班支部大會通過了,卻被校團委否決了,而且報上去四個人,隻否定了他一個,這太不尋常,甚至不可思議了。班兒裏多數同學裝作沒什麽事兒的樣子照常跟周恒順一塊兒切磋功課,一起玩兒,但也有不少同學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背後議論,周恒順家庭和社會關係問題嚴重,以後想“進步”是難了,光功課好也是白好。少數同學還有點兒幸災樂禍,更有個別政治條件不好的同學暗自嘀咕:“瞎白功課好,表現好,處處充積極,跟張峰關係好,想混個團員,瞎子點燈—白費臘。”短短幾天裏,周恒順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從同學們不同的態度中,感受到人生的況味兒,……他話說得少了,笑容不常見了,即使笑,也隱然有幾分苦澀。……他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徐老師把他喊到自己宿舍裏,拿出家裏寄來的糖果兒,讓他吃,還拿出上海寄給她的書刊,說他可以拿回去看,過一會兒,才讓周恒順坐好,笑吟吟地看著他,問:“這次入團沒批準,是不是心裏有壓力?這事對你很重要,你因此很難過,是不是?”周恒順麵對徐老師關切的眼神,像見了自己的親人,點了點頭兒,眼淚將落未落,徐老師歎了口氣,說:“孩子,人生的道路免不了歧嶇,不會像你的名字那樣,總是順利。你記住老師的話,入團,入黨,不是人生的目的,更不是人生的全部。另外,如果由於政治上的原因,一個人終生都與團和黨無緣,他也要在這種情況下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當然應該是一種於自己,家人,社會都有益的方式,這是人被賦予生命而必須承擔的責任。記住我的話,好嗎?”徐老師頓了頓,又說:“周恒順,老師已經二十五歲了,從一九四九年到現在,我一直都在申請入團,每年都交入團申請書,但一直都沒批準,但我一如既往,讀書,努力工作,盡可能地從工作中,從和師友,學生的交往中,從國家的進步和發展中得到快樂,這不也很好嗎?如果命運注定我們終其一生也達不到黨團組織的標準,成不了一名人們通常所說的‘革命者’,我們就做一個守法的,盡責的公民,做一個愛我們的祖國的愛國者,這總可以吧?不會有人連這個權利都剝奪的。”徐老師被自己的話所感動,美麗的眼睛閃著淚花,周恒順被老師的話深深打動了,說:“老師,你的話,我記住了,不論自己政治前途如何,一定永遠好好學習,好好做人,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徐老師說:“好,這就對了。振作起來,利用難得的學習機會—跟你一樣的農村孩子,絕大多數沒上初中,甚至連高小都沒上—盡可能地多掌握知識,充實自己,記住,機會總是青睞那些對未來有所準備的人,那些沒有在磨難麵前屈服和倒下的人。”

周恒順入團受挫,張峰對他時時關注,充滿期待;班裏幾個年齡大的同學,特別是那個被懷疑偷吃他煎餅的同學唐振鬆有意地跟他交談,跟他討論功課,讓他忘掉痛苦,回到正常的學習和生活中來;徐老師對他語重心長,諉諉動人的勸慰;別的任課老師看他的眼光也比原先更親切,更友善了;周恒剛跟他大講人生價值,引經據典,高談闊論,慷概激昂,壯誌幹雲,對他激勵,牟洪雲對周恒順的痛苦“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代”,對他半是規勸,半是懇求:“端陽哥—我又喊你‘端陽哥’了,你在水裏,我在岸上,我恨不得也下到水裏去陪著你,和你一起往岸上爬,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心情,不要沉溺,不要灰心,不要消沉,不要放棄,行嗎?”……所有這些,讓周恒順常常夜不成寐,慢慢地,痛苦淡了,他又重新振作起來。

進入陰曆臘月,很快就要期末考試了,周恒順冒著凜冽的寒風,回家拿飯。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推開自家大門,喊了一聲:“奶奶,我回來了。”但奇怪的是,奶奶沒有像以前那樣,聽見他的喊聲,急忙高興地出來迎他,但是娘和姑,劉嬸兒還有小杏兒都在,幾個人站在門口跟他說話,娘在裏間屋對奶奶說:“你寶貝孫子來家了。”小杏兒歡跳著說:“端陽哥回來了。”一邊忙跑到他跟前,接他的書包,說:“端陽哥,快屋裏來,奶奶摔著了,都不能動了。”周恒順的頭“嗡”地一聲響,緊跑幾步,進裏間屋,見奶奶在床上躺著,端陽急切地問:“奶奶,你怎麽了?摔哪裏了?重不重?要緊嗎?”兩眼忍不住流下淚來。奶奶拉著他的手,說:“大冷的天,頂著鳳往家跑,拿口吃的。你看,手凍得冰涼,臉也讓風抽得黢紫,石頭兒他娘,快給他倒碗熱水,讓他喝,別凍著了。小兒,奶奶沒事兒。怎麽還哭了?屬劉備的,成大男人了,還這麽好哭?”杏兒說:“奶奶,俺端陽哥是見你摔著了,他疼得慌,才掉淚的,他才不是屬那個什麽‘劉備’的哩,一點兒也不好哭。在坡裏割草,他割破了手,呼呼地淌血,他找點兒土掩上,就再割,壞孩子軋夥兒揍他,他再疼,也不告饒,一滴眼淚也不掉。”大人們都笑了,劉嬸兒說:“你打俺這個閨女嘴裏,就聽不見他‘端陽哥’一個‘不’字。”滿屋人都笑了。周恒順接過杏兒給他的熱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杏兒在一旁仰臉看著,一邊說:“慢點兒喝,別嗆著。”周恒順放下水碗,問:“俺奶奶怎麽摔著的?”娘說:“合作社裏分豆子,迂磨著老分不完。你劉叔給咱往家捎,天挺晚了,還不回來,你奶奶不放心,上南邊走幾步瞧瞧,二禿子趕輛毛驢車從南邊‘呼呼’地跑過來,你奶奶嚇得了不的,緊往後退,栽到路邊兒溝裏,把骨盆摔劈了。毛驢兒車沒事兒似地跑了,虧得你劉叔來了,拽上你奶奶來。”周恒順問:“那不找二禿子?他把老人摔著,跑了就沒事兒了?”娘說:“我去找他了,他說天黑,沒看見路邊兒的人,摔著人他也不知道。你拴柱爺爺氣得要命,把二禿子罵了一頓,找了合作社的大車,拉著你奶奶上煤礦醫院,給接對好了,這才找人給我和你姑捎的信兒。”周恒順問:“不要緊吧?”姑說:“我今天又上醫院問了,大夫說,不要緊,虧得那個溝不深,摔得不算厲害。不過得好好養著,讓劈了的地方長好,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下床。得勤翻身兒,要是身上長了褥瘡,就麻煩了。”周恒順說:“娘,你們商量了嗎?怎麽伺候俺奶奶?”劉嬸兒說:“你娘和你姑都要來,我尋思她們家裏都離不開,不用光在這裏。咱兩家住的近,十冬臘月,女勞力也沒活兒了,我兩邊兒跑著,給你奶奶做飯,扶著她‘走動’,給她翻身兒,沒事兒。”小杏兒說:“我放了學就來,給奶奶端水,喂飯,倒(便)盆子。”恒順說:“嬸子,那就太麻煩你了。”劉嬸兒說:“你聽這孩子說的,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苦妮兒說:“老這樣麻煩你劉嬸兒娘們兒也不是常法兒。我跟你奶奶說了,頭年兒裏天冷,不搬蹬了。我跟你姑兩人倒換著在這裏伺候你奶奶,過了年兒,開春兒,天暖和了,讓你大爺找人把奶奶抬到酸棗嶺去,在那邊養著,多咱好了,多咱回來。”周繼香說:“嫂子,你別爭了,你跟前有小孩子,夠你忙的,我那邊兒兩個孩子都大了,三個人還伺候不了咱娘?你就到時候烙好煎餅,讓端陽從你那裏拿飯就行了。”奶奶說:“你姊妹倆別爭掰了,就按香兒說的法子辦吧。”劉嬸兒說:“大娘信不過俺,沒聽說過?‘遠親不如近鄰’,這麽大歲數了,身上有傷,還顛打什麽?”程兆蘭說:“不是那麽個意思,不是三天兩後晌的事兒,你也是一家人過日子,能有多大閑空兒?就不出個門兒?”杏兒問:“怎麽著,奶奶要走,端陽哥星期六也不來家了?”程兆蘭說:“奶奶出去待兩個多月,傷好了就回來,到時候你端陽哥也就來家了。奶奶把家托付給你娘,杏兒放了學,就來給奶奶喂雞,拾雞蛋,黑天關雞窩的兒。這個家就是杏兒的家了。行吧?”杏兒撅著小嘴兒點點頭。

晚上,周恒順伺候奶奶吃飯,喝水,臨睡覺,架著奶奶使了盆子,奶奶躺好睡下了,這才在奶奶裏間屋一張小床上躺下,睜眼看著黢黑的屋頂,在小床上翻來調去,他想起他們班一個叫文樂銀的同學他奶奶摔傷了腰,因為家裏條件差,沒人護理,傷沒治好,還長了褥瘡,沒錢治,幾個月的功夫,老人瘦得跟鬼一樣,很快就去世了。奶奶去世後,那個同學常常一個人暗自垂淚。想到這裏,周恒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想到徐老師說的話,人來到世間 ,就要承擔起自己那份兒責任,又想起“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那孔夫子的話,奶奶年近花甲,受了重傷,大大不在了,他作為奶奶最疼愛的孫子,不能在床前親自盡孝,算什麽盡到責任?萬一奶奶出什麽事,他會痛悔終生,甚至會覺得自己“死有餘辜”。他入團受挫後不久,奶奶就摔成重傷,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周恒順想通過求學,改變個人和家庭命運的路,看來很難走通,也許是他該改弦易轍的時候了,有政審政策在那裏擺著,有盧正人橫在那裏,不隻是入團不可能如願,恐怕將來升學也沒什麽希望。也許盧正人是上天安排的他周恒順的“克星”,正像江家父子是他父親的“克星”一樣。……他入團受阻後,師友的勸慰,感情的成份多於理性的判斷。與其明知沒什麽希望卻在中學裏苦讀,硬撐,不如趁早麵對現實,回家來,早點踏上命遠安排的人生之路,像牛盡早地把頭紮到墒溝裏一樣,撲下身子,學習農活兒,閑空兒裏,用自已經具備的學習能力,堅持自學,孝敬老人,把石頭兒接回來,供他讀書,也許等石頭兒長大了,政策會有變化,那就讓石頭兒完成自己未了的心願。而他如果堅持讀下去,上完初中上高中,最後卻考不上大學,那時再回到鄉裏來,身無長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兩手攥空拳,何以安身立命,事親持家?還不如現實些,當機立斷,回學校參加完考試,就提出休學申請,半年後,如果一中出現人事變動,或者政策有所緩和,奶奶的身體也好了,再回校上學,如果不見什麽好轉,就隻要求回校參加畢業考試,爭取拿到初中畢業文憑,從此徹底放棄求學一途。……

期末考試即將結束,周恒順向張峰說了奶奶摔傷,家裏無人護理,他準備申請休學一年,在家自學,爭取回校參加畢業考試。張峰聽了,悶悶無語,最後勸他“慎重考慮”。周恒順把休學申請交給了徐老師,徐老師看了,又震驚,又同情,問:“周恒順,你是認真的?”周恒順點了點頭,徐老師又問:“你告訴奶奶了嗎?她同意嗎?”周恒順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奶奶也沒什麽好辦法兒。”徐老師說:“那你回去等著。你雖然申請了,但還必須經學校批準,你才能離校。”第二天,徐老師和張峰各騎一輛自行車,去了榆樹村周恒順家。臥床不起的奶奶和周恒順的娘,姑姑見到天上下來的仙女一樣的徐老師和一個棒小夥子來她們家,全都吃了一驚,還以為是孩子在學校裏出了什麽事,聽徐老師說清原委之後,程兆蘭很生氣,說:“我是摔著了不假,可是也用不著他不上學了,來家伺候我呀。這孩子忒胡鬧了。老師,還有他這個哥,大冷的天,讓你們跑這一趟。你們別信他的,別批準他休學。真是個沒出息的孩子。”苦妮兒和周繼香勸娘別生氣,說:“孩子也是個孝心,他想親自伺候奶奶。他也怕俺太累。咱不叫他回來就是了。”苦妮兒和周繼香忙著做飯讓徐老師和張峰吃了,他們就回縣城了。路上,張峰說,這次入團受阻,對周恒順打擊很大,奶奶摔傷是他休學的直接理由,但對前途失望才是真正的原因。徐老師說:“回校後,我好好跟他談。你告訴周恒剛和牟洪雲,你們都做他的工作,一定要把他留住。”徐老師回校後,找周恒順談話。說:“周恒順,你不和大人商量,擅自要求休學,奶奶很生氣,你娘和你姑也都很難受。她們對你抱了那麽大的希望,家裏那麽困難,供你讀書,你讓她們太失望,太傷心了。你想過這些嗎?”周恒順說:“老師,俺家情況特殊,奶奶這輩子太不容易了,奶奶太疼我了,我跟奶奶感情太深了,我特別擔心奶奶從此一病不起,我不能親自伺候她,讓她痊愈,萬一出現不好的情況,我一生都沒法原諒自己。老師,我休學半年,照常買課本,在家裏堅持自學,到時候回校參加畢業考試,不耽誤學業。行嗎?”徐老師聽他說得懇切,也相信他的能力,就從心裏同意了,說:“你讓我再想想。”周恒剛找到周恒順,很不滿地問他:“你知道人為什麽要讀書嗎?”周恒順答:“學習知識,養成人格,增長才幹,安身立命,服務社會。”周恒剛說:“你還算明白。但我告訴你,教育最重要的作用是塑造健全的人格,開發潛在的才智,讓受教育者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而絕不僅僅是為了取得謀生的手段。”周恒順說:“你說的不錯,盡管過於理想主義。但你忘記了魯迅先生說的青年人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還說‘先要生活著,愛才能有所附麗’,其他人生價值自然也必須附著於生活。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於我來說,如果讀書最終不能改變我的命運,創造發展的機會,那我不如就此改弦易轍,回到故鄉,安份守己,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周恒剛說:“你的意思是,要向命運屈服,當懦夫和逃兵?”周恒順說:“恰好相反,我隻是清醒地看到,當今社會任何人也不能做堂·吉訶德,我隻是現實些,聽從命運安排,像魯迅說的‘直麵滲淡的人生’,在現實設定的條件下,去演繹我自己的人生,盡我的那份兒責任。確實,對政審問題的擔憂是我休學的背景兒,說到底,與其等若幹年後‘學書學劍’兩不成,徒喚‘奈何’,倒不如趁早走自己的路,讓那個結局早一天到來的好。我準備,休學後,仍請老師為我訂從初三到高三的課本,堅持邊幹農活兒邊自學,一定要達到中學—包括高中—的文化水平。”周恒剛說:“不管怎麽說,你這是一種逃避,是怯懦的行為。放棄抗爭,自已否定自己,你說下天來,我也不讚成!”周恒順說:“恒剛,我和你不一樣,我必須綜合各種因素,分析,判斷,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許要過去多少年,你才能理解我。”周恒剛氣得臉青了,眼睛紅了,鼻子都扭歪了,說:“永遠不會!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一甩棉襖袖子,走了。期終考試完,牟洪雲約周恒順下午去縣文化館,她有話跟他說。周恒順走進解放前的文廟改成的文化館那古香古色的院子,見牟洪雲已經站在一棵古槐樹下等他。牟洪雲問:“姥娘摔得很厲害?”周恒順說:“摔得不輕,是骨盆骨折。不過,接對得很好,如果護理得好,會恢複好,你放心吧。”牟洪雲說:“我聽張峰說,家裏都安排好了,不需要你回家護理。姥娘,妗子,還有俺大娘都反對你休學,她們甚至很生氣。”周恒順低聲說:“是這樣。但是我有我的考慮。”牟洪雲問:“你不怕姥娘她們傷心?”周恒順說:“我會跟她們講清道理。我現在也不是說一定不上學了,而是在這種關鍵時刻,首先盡到做孫子的責任,把奶奶護理好。另外,我還想讓她們對我求學最終也許會失敗有個思想準備,期望太高,將來落了空,她們會更痛苦。”牟洪雲見說不動他,急得臉通紅,說:“周恒順,我們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一生的事情,誰能看那麽準?你就這樣武斷地做出休學的決定,難道不覺得很荒唐,很不負責任嗎?”周恒順說:“恰好相反。正因為我對前途作了理性的判斷,才考慮到休學,正是為了承擔起對家人的責任,我才在奶奶摔傷這種艱難時刻,義不容辭地回到她老人家床前,親自護理,讓她康複後,再考慮下一步的打算。我跟徐老師說了,我一定回校參加畢業考試,拿到初中文憑。”牟洪雲問:“那以後呢?”周恒順說:“以後,……以後再看情況。”牟洪雲說:“端陽哥,我求你了。聽姥娘和妗子的話,別休學。不但要好好上完初中,還要上高中,要堅持到底,爭取考上大學—那怕是比較差的大學。你這樣三心二意,老早就打了退堂鼓,你就沒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周恒順一愣,說:“‘別人’,誰?”牟洪雲說:“‘誰’?關心你,愛護你的徐老師,喜歡你的其他任課老師,老大哥般的張峰,你堂哥周恒剛,還有—也許對你是無所謂的—我!”周恒順見牟洪雲眼裏噙滿了淚珠兒,不覺有點心酸,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牟洪雲說:“我跟你說,你要一意孤行,半途而廢,休學回家,從此離開一中,我的學習成績也會跌下來!”周恒順說:”至於嗎?怎麽還會關係到你?”牟洪雲說:“什麽‘至於嗎’?你就愛說這句話,跟你說,就‘至於’!怎麽‘關係不到我’?你傻呀?就是會‘關係到’我!”周恒順說:“要說關係到你,我還真有點擔心,盧正人對我有成見,咱們接觸多,我怕他會有看法兒,影響你進步。”牟洪雲說:“你這叫沒味兒!太過慮了。別想那麽複雜,那麽可怕好不好?絕對不會!第一,那個人特別看重人的家庭背景和關係這些事—不然,以他的條件,也不會爬得這樣快,放心,他不會整一個縣委副書記的女兒,第二,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會對我有影響,我也心甘情願。端陽哥,我跟你說,因為你入團的事,我哭過好幾回了。我那次對你說,就好像你在水裏,我在岸上,我多麽想把你拽上岸,但拽不上來,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拋棄掉,下到水裏去陪你。我不願看到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難受的樣子。你不想想,你休學回了家,我不更難受嗎?我會‘念茲在茲’,我會寢食不安,還能念什麽書?”牟洪雲說著,竟忍不住哭了起來,周恒順慌了,他沒想到自己休學會惹得這個小丫頭兒如此難過,趕緊說:“好了,好了,怨我。怪我太魯莽,太欠考慮了。好了,快別哭了,天這樣冷,哭皸了臉,難受還難看。算了,既然你們大家,特別是你把休學這事看得那麽重,那麽可怕,我就不休學了,豁出來,念完初中,再考高中,人家要是錄取我,再上高中,我就舍命陪君子了,行了吧?”牟洪雲破啼為笑,說:“瞧你說的,你自上自己的學,怎麽倒變成自我犧牲,‘舍命陪君子’了?誰請你陪來?”周恒順說:“好,這話我收回,不是我陪你,是自己上自己的學,行了吧?好了,你回家,我回學校,找徐老師把休學申請要回來。這總可以了吧?”牟洪雲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白紙,說:“上午放了學,我就找徐老師把你的申請要來了,不給你了,我替你撕了,看你以後還辦不辦這種荒唐事兒。”說著,幾下把那張白紙撕成了粹片兒,看看周恒順,又說:“明天,你趕快回趟家,去跟姥娘,妗子她們說去,別讓她們著急。”周恒順說:“再過四、五天就放年假了,一塊兒回家再說吧。”牟洪雲說:“那也行。不過你得寫個短信,我拜托人家縣委辦公室的人給捎回家去。”周恒順說:“好,我回去就寫,明天早晨就交給你,悉聽尊命,行了吧?”離開文化館的路上,周恒順說:“看你在全校少先隊大會上講話,指揮全校學生唱歌,像吒叱風雲的女將軍,怎麽遇見點兒事,還動不動就哭?羞不羞?”牟洪雲說:“你把人氣死了,急死了,還笑話人?你壞不壞?過了年上榆樹村非給姥娘告狀不可。”

一九五七年,是新中國曆史上很不一般,最讓人刻骨銘心地記住的年份之一。這一年,春天開展“大嗚大放”,夏季風雲變色,開始反右派,全國數以十萬計的知識分子就像從萬木爭榮的炎夏一下子跌落到冰天雪地的隆冬,從興奮,狂熱,欣喜(以為迎來了自由、民主的好時光),旦夕之間,就變成了沮喪,幻滅,迷茫,絕望,不但曇花一現的“民主”,“自由”沒了蹤影兒,自己反被一掃帚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或曰“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在省城,陸家人在劫難逃,連周橋也因為在反右鬥爭中表現“右傾”而被下放,組織上確定他到陶陽縣任縣委常委兼縣一中黨支部書記。過完元旦,就來報到。周恒剛,牟洪雲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高興,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回解決周恒順的“政治”問題有希望了。周恒順聽說後,很為周恒剛高興,他知道,周恒剛一直因為他爸跟他娘離婚生他的氣,他爸讓他轉學去濟南,他也不肯去。這回他爸來這裏工作了,周恒剛可以和爸爸多接觸,加深父子之間的感情。周恒順說:“剛哥,這回大爺來咱學校工作了,你可得好好孝順,有什麽幹不完的活兒,我也可以幫你。”周恒剛大大方方地說:“對,是得好好孝順。我現在開始對他有好感了。”周恒順問:“怎麽回事?原先你對你爸可一直很煩啊。”周恒剛笑了,說:“原先,隻要一想到他對俺娘的態度就從心裏煩他。”周恒順說:“大人的事,咱小孩可能理解不了。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別怨他了。”周恒剛說:“對。我已經原諒他了。不但原諒他,而且還對他產生了好感。因為最近表姑—就是我後媽給奶奶來了封信,說是我爸因為在反右鬥爭中表現不好,下放來陶陽。我看了信,知道我爸沒有在反右中對那些人落井下石,因此犯了忌,我很同情他。他不孬。”周恒順聽他這樣說,見他像大人一樣十分認真,思慮重重的樣子,心裏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周恒剛這小腦子天天想多少事兒啊。周恒順說:“剛才這些話,可不能跟別人說。”周恒剛說:“那自然。”周恒順說:“大爺來了,你就跟他一起生活唄。”周恒剛說:“我可不跟他吃小灶兒,那不成少爺了?我給他洗衣裳,替他幹活兒就是了。”周恒剛頓了頓,又說:“我幾個月沒見爸爸了。奶奶,娘常念叨他,也掛著濟南的親戚,省城反右那麽厲害,表姑她娘家知識分子多,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周恒順說:“我奶奶也挺擔心的。那些人都老實,持重得很,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兒吧?”周恒剛冷然一笑,說:“‘老實,持重’的人就不會出問題?你也太書生氣了吧?等等看吧,會有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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