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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99 圍城

(2016-05-25 08:27:50) 下一個

八百年的城裏,一處戲接著一處戲。有些人導,有些人演,還有一些人觀望。八百年不變的城,有人欣喜,有人困頓;有人想進來,有人想離開。他們來過,現在又都走了。身體終於把精神解放了,他們仨終於是要團聚了。

買了楊絳的《我們仨》,卻是不敢多讀。如今再讀他們在牛津留學生活的片段,再走他們當年走過的路,竟然是有些恍惚的。我們如今在牛津還做著他們當年做的事,讀書,做飯,探險,互相照顧,她的書裏卻說出了如今我們心裏想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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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們仨》中片段:

一九三五年七月,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複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作伴,可相依為命。

 

鍾書常自歎“拙手笨腳”。我隻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隻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並不知道其他方麵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個門牙。他是一人出門的,下公共汽車未及站穩,車就開了。他臉朝地摔一大跤。那時我們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們夫婦,還有住單身房的兩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訪問的醫學專家。鍾書摔了跤,自己又走回來,用大手絹捂著嘴。手絹上全是鮮血,抖開手絹,落下半枚斷牙,滿口鮮血。我急得不知怎樣能把斷牙續上。幸同寓都是醫生。他們教我陪鍾書趕快找牙醫,拔去斷牙,然後再鑲假牙。

 

 

可是牛津的學費已較一般學校昂貴,還要另交導師費,房租夥食的費用也較高。假如我到別處上學,兩人分居,就得兩處開銷,再加上來往旅費,並不合算。鍾書磕掉門牙是意外事;但這類意外,也該放在預算之中。這樣一算,他的公費就沒多少能讓我借光的了。萬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麽辦?我爸爸已經得了高血壓症。那時候沒有降壓的藥。我離開爸爸媽媽,心上已萬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們要錢?我不得已而求其次,隻好安於做一個旁聽生,聽幾門課,到大學圖書館自習。

 

老金家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後茶和晚餐。我們住一間雙人臥房兼起居室,窗臨花園,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我既不是正式學生,就沒有功課,全部時間都可自己支配。我從沒享受過這等自由。我在蘇州上大學時,課餘常在圖書館裏尋尋覓覓,想走入文學領域而不得其門。考入清華後,又深感自己欠修許多文學課程,來不及補習。這回,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裏,滿室滿架都是文學經典,我正可以從容自在地好好補習。

 

圖書館臨窗有一行單人書桌,我可以占據一個桌子。架上的書,我可以自己取。讀不完的書可以留在桌上。在那裏讀書的學生寥寥無幾,環境非常清靜。我為自己定下課程表,一本一本書從頭到尾細讀。能這樣讀書,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學期開始後,鍾書領得一件黑布背心,背上有兩條黑布飄帶。他是我國的庚款公費生,在牛津卻是自費生,自費的男女學生,都穿這種黑布背心。男學生有一隻硬的方頂帽子,但誰都不戴。領獎學金的學生穿長袍。女學生都戴軟的方頂帽子。我看到滿街都是穿學生裝的人,大有失學兒童的自卑感,直羨慕人家有而我無份的那件黑布背心。

 

牛津大學的大課,課堂在大學樓;鍾書所屬學院的課,課堂借用學院的飯廳,都有好些旁聽生。我上的課,鍾書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課。他最吃重的是導師和他一對一的課。我一個人穿著旗袍去上課,經常和兩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課堂側麵的旁聽座上,心上充滿了自卑感。

 

鍾書說我得福不知。他叫我看看他必修的課程。我看了,自幸不在學校管轄之下。他也叫我看看前兩屆的論文題目。這也使我自幸不必費這番工夫。不過,嚴格的訓練,是我欠缺的。他呢,如果他也有我這麽多自由閱讀的時間,準會有更大的收獲。反正我們兩個都不怎麽稱心,而他的失望更大。

 

牛津還有一項必須遵守的規矩。學生每周得在所屬學院的食堂裏吃四五次晚飯。吃飯,無非證明這學生住校。吃飯比上課更重要。據鍾書說,獲得優等文科學士學位之後,再吃兩年飯(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碩士;再吃四年飯,就成博士。

 

當時在牛津的中國留學生,大多是獲得獎學金或領取政府津貼的。他們假期中也離開牛津,別處走走。惟獨鍾書直到三個學期之後的暑假才離開。

……

 

牛津的假期相當多。鍾書把假期的全部時間投入讀書。大學圖書館的經典以十八世紀為界,館內所藏經典作品,限於十八世紀和十八世紀以前。十九、二十世紀的經典和通俗書籍,隻可到市圖書館借閱。那裏藏書豐富,借閱限兩星期內歸還。我們往往不到兩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圖書館。我們還有家裏帶出來的中國經典以及詩、詞、詩話等書,也有朋友間借閱或寄贈的書,書店也容許站在書架前任意閱讀,反正不愁無書。

 

我們每天都出門走走,我們愛說“探險”去。早飯後,我們得出門散散步,讓老金妻女收拾房間。晚飯前,我們的散步是養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兩種散步都帶“探險”性質,因為我們總挑不認識的地方走,隨處有所發現。

 

牛津是個安靜的小地方,我們在大街、小巷、一個個學院門前以及公園、郊區、教堂、鬧市,一處處走,也光顧店鋪。我們看到各區不同類型的房子,能猜想住著什麽樣的人家;看著鬧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測各人的身份,並配合書上讀到的人物。

 

牛津人情味重。郵差半路上碰到我們,就把我們的家信交給我們。小孩子就在旁等著,很客氣地向我們討中國郵票。高大的警察,帶著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門推推,看是否關好;確有人家沒關好門的,警察會客氣地警告。我們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簾,相對讀書。

 

開學期間,我們稍多些社交活動。同學間最普通的來往是請吃午後茶。師長總在他們家裏請吃午後茶,同學在學院的宿舍裏請。他們教鍾書和我怎麽做茶。先把茶壺溫過,每人用滿滿一茶匙茶葉: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給茶壺一滿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葉,三人用四匙。開水可一次次加,茶總夠濃。

 

鍾書在牛津上學期間,隻穿過一次禮服。因為要到聖喬治大飯店赴宴。主人是C.D.LeGrosClark。他一九三五年曾出版《蘇東坡賦》一小冊,請鍾書寫了序文。他得知錢鍾書在牛津,特偕夫人從巴黎趕到牛津來相會,請我們夫婦吃晚飯。

 

我在樓上窗口下望,看見飯店門口停下一輛大黑汽車。有人拉開車門,車上出來一個小小個兒的東方女子。LeGrosClark夫人告訴我說:她就是萬金油大王胡文虎之女。LeGrosClark曾任婆羅洲總督府高層官員,所以認得。這位胡小姐也在牛津上學。我們隻風聞她鑽石失竊事。這番有緣望見了一瞥。當時中國同學有俞大縝、俞大姊妹,向達、楊人等。我們家的常客是向達。他在倫敦抄敦煌卷子,又來牛津大學圖書館編中文書目。他因牛津生活費用昂貴,所以寄居休士(E.Hughes)牧師家。同學中還有楊憲益,他年歲小,大家稱小楊。

 

鍾書也愛玩,不是遊山玩水,而是文字遊戲。滿嘴胡說打趣,還隨口胡謅歪詩。他曾有一首贈向達的打油長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全詩都是胡說八道,他倆都笑得捧腹。向達說鍾書:“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能和鍾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鍾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同樣也遭非議。鍾書和我就以此自解。

……

 


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在牛津為兩人拍攝的合影

 

司徒是同學院同讀B.Litt學位的同學,他和鍾書最感頭痛的功課共兩門,一是古文書學,一是訂書學。課本上教怎樣把整張大紙折了又折,課本上畫有如何折疊的虛線。但他們倆怎麽折也折不對。兩人氣得告狀似的告到我麵前,說課本豈有此理。我是女人,對於折紙釘線類事較易理解。我指出他們折反了。課本上麵的是鏡子裏的反映式。兩人恍然,果然折對了。他們就拉我一同學古文書學。我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針尖點著一個個字認。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漸變形。他們的考題其實並不難,隻要求認字正確,不計速度。考生隻需翻譯幾行字,不求量,但嚴格要求不得有錯,錯一字則倒扣若幹分。鍾書慌慌張張,沒看清題目就急急翻譯,把整頁古文書都翻譯了。他把分數賠光,還欠下不知多少分,隻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擔憂,補考準能及格。所以考試完畢,他也如釋重負。

 

這一學年,該是我生平最輕鬆快樂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讀書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說無憂無慮。鍾書不像我那麽苦苦地想家。

 

我們這一暑假,算是遠遊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好在我當時是閑人,等孩子出世,帶到法國,可以托出去。我們知道許多在巴黎上學的女學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兒所,或寄養鄉間。

 

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隻要一個,像你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後話了。

 

我以為肚裏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隻是打了一個七折,什麽都減退了。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形容我:“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鍾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院去定下單人病房並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婦全由她接生。)

 

鍾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並不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十八日進產院,十九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裏,腳後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麽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麽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她們越發奇怪了。“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鍾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隻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麵。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已從法蘭絨包包裏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後茶之後,我已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裏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阿圓長大後,我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因為我當時還從未見過初生的嬰兒,據我的形容,她又醜又怪。我得知鍾書是第四次來,已來來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了,囑他坐汽車回去吧。

 

阿圓懂事後,每逢生日,鍾書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可是也難為了爸爸,也難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複蘇的。她大概很不願意,哭得特響。護士們因她啼聲洪亮,稱她Miss Sing High,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

 

鍾書這段時間隻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台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裏,盛在碗裏,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麽驚奇。

 

鍾書順利地通過了論文口試。同屆一位留學牛津的庚款生,口試後很得意地告訴鍾書說:“考官們隻提了一個問題,以後就沒有誰提問了。”不料他的論文還需要重寫。鍾書同學院的英國朋友,論文口試沒能通過,就沒得學位。鍾書領到一張文學學士文憑。

 

我們的女兒已有名有號。祖父給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一個卦,“牛麗於英”,所以號麗英。這個美麗的號,我們不能接受,而“錢健汝”叫來拗口,又叫不響。我們隨時即興,給她種種諢名,最順口的是圓圓,圓圓成了她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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