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站風雪夜

(2015-01-02 06:47:50) 下一個

這是一篇根據親身經曆創作的短片小說。十幾年前用“恒言”的筆名發表在《華夏文摘》和《新語絲》上。
 

               小站風雪夜

   去年聖誕節前的某一天,我從美國東北部一個小城出差返回。準備在紐約轉機飛回亞特蘭大。由於天氣驟變,大雪紛飛,飛機無法起飛了。到晚上,航空公司把所有旅客拉到機場附近的一家酒店。而且安排了免費自助餐。餐桌上各色食品和飲料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飽餐之後我回到自己房間。這家酒店雖然隻算中檔,但房間還算優雅舒適。由於一連幾天的奔忙,我衝了個熱水澡,打算睡個好覺。可是我躺在床上卻一時無法入睡。這一天的經曆讓我再次回憶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也是這個季節,也是漫天大雪,也是因天氣延誤了旅程。不過當時誤的不是飛機而是火車。不是在世界最發達的城市紐約而是在中國最偏僻的西北高原上一個小火車站……

  那時我隻有十七歲。一年前高中畢業後,做為最後一皆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的一員,我落戶到甘肅西部的一個小山村。經過一年艱苦的“再教育”之後,懷著對親人的思念和對美味佳肴的渴盼,我搭上了我們村一輛去火車站拉煤的手扶拖拉機,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我們那個村子距離我家所在的省城有三四百公裏。這是一個典型的不毛之地;既不通汽車,也不通火車。距離最近的一個小火車站也在七八十裏以外。記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北風夾著小雪無情地橫掃著光禿禿的山梁。我們天剛亮就出發了。我背著一個當時知青中流行的軍用挎包。裏麵裝著兩件換洗衣褲,洗漱用具和兩個玉米麵餅子。一路上北風刺骨,刮到臉上如刀割一般。我用棉帽子和圍巾嚴嚴實實地裹住腦袋,兩支手插進棉衣袖口裏,蜷縮在拖拉機拖鬥的一個角落裏,隨著崎嶇的山路,在風雪中顛簸著前進。這是西北山區常見的那種簡易公路。泥土路麵,且路麵很窄,隻能供拖拉機行走。不知過了多久,也不清楚是凍僵了還是睡著了,我漸漸失去了知覺。

  突然間,我被猛烈的晃動和撞擊驚醒了。完全清醒之後,才感覺到頭暈目眩。渾身傳來一陣疼痛。原來自己被摔在山坡的雪地上。拖拉機也已經翻進山溝兒裏了。我動了動手腳,感覺沒傷到筋骨。於是回頭去找那位拖拉機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見他正從不遠處爬起來。也是一臉驚恐。還好,他看起來他也沒什麽大事。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雪已經下的很大了。不用說,拖拉機是滑進溝裏了。我暗暗慶幸自己命大,沒有被扣在拖鬥下麵。我們倆站在那兒傻楞了片刻。這才一起奔向溝底那台已經熄火的手扶拖拉機。盡管這個山溝隻有三四米深,坡也不算太陡。可是憑我們兩人要把它弄上去是絕不可能的了。我問他咋辦,他隻是搖搖頭。一臉沮喪無奈的表情。我看看表,快十一點了。心裏叫苦:完了!本打算坐下午一點的火車,看來是沒指望了。我問他從那裏到火車站還有多遠。他想了想說大概還有40多裏路。我估摸了一下時間,如果連走帶跑,興許還能趕上晚上七點半那趟車。可是留下他一個人怎麽辦呢?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

  “你走吧,跟著大路走。天黑前能到。我到前麵村子裏找人來幫忙。”

  我於是二話沒說,撿起地上的挎包,幾步爬上坡頂,順著簡易公路拔腿就跑。

  走出去約莫一個時辰的時候,我肚子開始咕咕叫,兩腿也開始乏力。可是當我伸手往挎包裏一摸才發現我帶的兩個玉米餅子都不見了。可能是剛才翻車時滾了出來。我急著趕路,竟沒有發現。現在回去找恐怕來不及了。那一帶荒山野嶺,別說飯館子,沿途就是找個人家也困難。我抓一把雪捏成團兒,一邊啃一邊接著趕路。隻要能趕上末班車,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到家了。一想到和全家人一起吃年夜飯,放鞭炮的情景,我的兩腿又有了力氣。

  大約七八個小時不停跋涉之後,我終於遠遠地望見了那個小火車站發出的兩三盞燈光。一時竟激動得鼻子發酸。喘著粗氣,拖著兩條泥腿奔到站台上時,我一看表差十分鍾七點。火車還沒到。這時我才覺得腿軟得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想動了。待我喘息稍定,才開始環顧四周。這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車站。除了一棟灰色老房子,一個簡陋的站台和三四排鐵軌什麽也沒有了。至於候車室,大概就是站台上的兩個水泥凳子了。這時侯我注意到站台上還有一個人。他個子不高,一頂軍棉帽外加一個大口罩幾乎把腦袋遮得嚴嚴實實。穿著有點過長的軍大衣。看模樣無疑也是個知青。大概是因為天太冷,他在來回不停地跺腳。我朝他揮了揮手,好像還努力做了個笑臉。他也對我點了點頭。我暗自慶幸能在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偏僻的小站遇上一個旅伴。不知是急於解除一整天的寂寞,還是因為他放在凳子上的像是食物的東西吸引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想和他認識一下。

  “你也坐207次?”

  對方點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無論向西向東,這都是當天最後一班車,也是每天在那個小站停靠的僅有的三,四趟列車之一。

  “到哪裏?”我接著問。

  “……XX市”。對方好像猶豫了一下才吐出這兩個字。

  我頓時目瞪口呆:盡管隔著口罩聲音模糊,而且隻有兩個字,可是卻給我傳達了一個明白無誤的信息:對方原來是女的!不知是由於燈光昏暗,加上她這身包裝,還是因為我的注意力全在那隻網兜上。我竟沒看清對方是男是女。怪不得她顯得有點戒備。我一時也挺尷尬,不知該說什麽。那年代青年男女之間交談還是很不自然的事。於是我一邊嘴裏嘟囔著“好冷啊!”,一邊也開始地搓手跺腳。一兩分鍾之後,還是她先打破沉默:

  “你也是知青吧?”她把口罩摘下來問到。

  很顯然,我的口音和我的衣著已經完全表明我的身分。那年月的知青和當地農民的區別還是一目了然的。

  “哪個點的?”她繼續跺著腳,走得離我近了點。

  那時的知青都是以“點”為單位。一般一個村子裏設一個點。小的點三,四個人。多的有十幾個。我們互通了“點”情後才知道我們原來同屬於一個公社。但是由於那一帶地廣人稀,我們的村子相距二十多裏,所以互相沒見過。這時對方的戒備慢慢解除了,我的尷尬也漸漸消失了。我們開始東一句西一句地交談起來。我才知道她姓羅,比我早一年下鄉。一直在村辦小學當老師。因為輔導村裏小學生排練文藝節目,所以遲至今日才回家。這時候,她大概注意到我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那個網兜。那裏麵有幾個紅紅的東西象是柿子。我的轆轆饑腸從第一眼看到網兜起就開始翻江倒海。我使了很大勁才不讓口水流出來,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那迷人的紅顏色吸引過去。

    “你沒吃晚飯吧?”

這麽一句普通的問話。在我聽起來卻那麽優美動聽。

“晚飯?我早飯是什麽都還不知道。”

  她走到石凳邊,彎腰去解網兜。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她打開網兜,卻取出一個紙包。再打開紙包,裏麵有幾個熟雞蛋。她把紙包放在我已經攤開等待的雙手上。接下來的幾分鍾是怎麽過去的就不用描繪了。因為我自己也什麽都不記得了。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盯著我的眼神。盡管我在狼吞虎咽之間大概隻抬頭瞟過她一眼。因為那是一雙很美麗的大眼睛。可是之所以難忘的還是那說眼睛裏露出的神情。回憶起來大概其中有三分驚異,兩分同情和另外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我想當時我的形象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當紙包裏的雞蛋隻剩下最後一個的時候,我才艱難地停住手看她:

 “這個。。。?”

 “吃吧。我還有別的東西。”

  那年月雞蛋是挺貴重的東西,尤其在鄉下。她卻這麽大大方方地送給一個陌生人吃了。感激和愧疚促使我把剩下的那顆雞蛋包起來放回網兜裏,盡管遭腸胃的強烈抵製。那時的知青兒普遍飯量大。我夏收時曾經一頓吃過九個饅頭。何況餓了一整天,又跋涉幾十裏。她無疑看出了我仍然一臉餓相。又掏出幾個柿子和一些地瓜幹兒。正在我繼續啃著地瓜幹兒的時候,看見有人走了過來。原來是站長,大概也是那個小站唯一的工作人員。

  “車晚點了。”他好像略帶歉意地告訴我們。

  那年代火車晚點是司空見慣的事。尤其這種見站就得停,見車就得讓,名副其實的所謂“慢車”。所以我並未感到意外。倒是覺得這位站長自己跑出來,用這種神態告訴我們有點不同尋常。那時候乘過火車的人想必都領教過車站工作人員的惡劣態度。可眼前這位黑黑瘦瘦,大約五十歲上下的站長看上去卻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我暗自慶幸今天雖然旅途不順,遇上的卻都是好人。

  “晚多長時間?”她好像也並不意外。

  站長歎了口氣,同情地看了看我們兩個。然後告訴實情。原來山裏連續幾天大雪,滑坡下來的雪堆把一個隧道口完全堵塞了。現在有關部門肯定正在組織人清理。究竟多久能通車很難講。恐怕至少要天亮之後了。我們這才麵麵相覷,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西北高原的冬天降雪並不多。這樣的鵝毛大雪尤其罕見。所以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們一時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一片白雪皚皚,除了站台上被遮蓋的這一小塊地方,到處都被厚厚的積雪被覆蓋了。目光所及,看不到一坐房屋。而這個小站上顯然無處過夜。站長告訴我們沿著鐵路向西走兩三裏有個村子,村裏有客店。我們相互打量著躊躇了一陣兒。看起來如果不想凍死在這個站台上的話,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於是我們提起自己的東西,冒著大雪,踏著一條條的枕木向西走去。半個鍾頭後我們找到那個最多十幾戶人家的村子。村頭果然有個院子門前掛著個“旅店“牌子。我們敲了好久終於有人來開門了。店主人是個四十開外的婦女。聽說我們是來投宿的知青後啥也沒說。點亮一盞煤油燈,把我們領進一間黑咕隆咚的小房子。告訴我們隻有這間屋子了。也不管我們什麽反應。她就自顧去忙活兒去了。隻見她麻利地往炕洞裏填些樹葉麥秸,然後引火點燃。又出去拎來一個熱水瓶。最後跟我們要了兩塊錢就轉身走了。留下我和她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在這兒吧,我到村裏另想辦法”。我先開口。她開始沒說話。似乎是默認了。等我走出門外之後她卻追了出來。

 “這麽晚了,你能找到住處嗎?”

  “應該可以吧。。。”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沒底兒。我知道這個時候農民早都睡了。而且很多人家都有狗。這樣貿然去敲門,心裏還真有點發怵。

  “要不……要不就在這兒湊合一下算了。反正我也不困,說說話天就亮了”

  她顯然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的。我一時還真有點不知所措。我好賴也是個所謂“幹部子弟“,像乞討一樣一家家去敲門求宿難以想象。可是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同住一間小屋,卻讓我更覺得無比難堪。

  “其實,我一個人也有點兒害怕。”

  我從她兩隻大大的眼睛裏看到某種期待,甚至是請求。在那樣一個冰天雪地的夜晚,那樣一個陌生的小村子,那樣一個陰森森的小土屋裏。別說一個女孩子,就是我恐怕也會有同感。這時候我好像突然產生了一種責任感。好像站在我麵前的是我的小妹妹,需要我的保護。我事後這樣安慰自己:留下來比我深夜挨家敲門,甚至比對付餓狗更像男子漢。我於是一聲不吭地隨她回到那間屋子。

  我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四處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這是個典型的西北農村那種小土屋。靠牆有一張土炕。和當地所有農民家裏一樣,炕上鋪的是竹席子。上麵放了床看不出本色的舊棉被。窗前有個沒有油漆的桌子和一把三腳凳。這就是屋裏所有的家當。我望著那張不算寬大的土炕又一次感到窘迫。手足無措地站在屋當中。她卻一進屋就開始忙前忙後。先把桌子上的灰塵吹了吹,把我們的東西放上去。然後用手使勁兒拍了拍舊破棉被上的灰塵。掏出幾張紙把炕席擦了擦。這才取掉口罩,摘下棉帽,讓兩條長長的辮子拖了下來。接著又倒了點熱水在毛巾上擦了擦臉。然後脫下軍大衣,很瀟灑地披在肩上,蹬掉兩支濕漉漉的鞋子,很熟練地盤腿坐到炕上。這時候,她完全恢複了女孩子的本來麵目,顯得那麽端莊恬靜。我也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了她一下。平心而論,即使用現在的標準,她也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姑娘。那時候我們男知青晚上躺在炕上喜歡對女知青和村裏好看點的女青年評頭論足,並且一一打分。我估計,如果以我們當時公認的最漂亮女人的“阿詩瑪”-楊麗坤為一百分,我那些夥計們至少也得就給這個女孩兒打個八九十分。她上身穿的是草綠色軍便裝,下身一條藍迪卡褲子。這種當時極普通的裝束在她身上卻顯得非常優雅得體,透出一種灑爽英姿。她的兩條齊腰的長辮子又給她添上了幾分嫵媚婀娜。她的臉蛋兒有點偏圓。膚色白裏透粉。似乎高原日曬對她沒有太大影響。她的耳朵晶瑩剔透,像是一對兒玉雕。但是她最令我難忘的還是那兩隻清澈透明的大眼睛。那是一雙不用言語也能準確傳達思想情感的眼睛。而且她的氣質很獨特。可是究竟獨特在哪裏,我卻說不上來。大概和她知識分子的家庭出身有關係。她的父母都在醫院工作,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你還愣著幹嘛?上來暖暖腳吧”。見我一直盯著她,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趕忙到挎包裏找自己的毛巾。

  “對呀,既來之,則安之。”我靈機一動想出這句妙語。當我卷起袖子,正想沾水擦擦臉的時候,她突然叫起來:

 “你胳膊上怎麽有血?”

  我抬起右手臂一看,手腕一側果然有血跡,而且襯衣袖口也被血染紅了。我想起大概是今天翻車時受的傷。當時由於驚嚇,後來又急著趕路,加上棉衣袖子遮住,竟然一直沒有注意到在流血。不過對我來說,這點小傷也實在算不上什麽。我有一次上山砍柴,樹枝一彈柴刀碰到左手食指,差點把整個指頭削掉,血染紅了半邊袖子。也就用一塊破布裹了裹就回來了。這時候她跳下炕把我拽到煤油燈前,仔細看了看傷口。然後打開自己的旅行包找出一小瓶碘酒和一小團藥棉。她一隻手托起我的手腕,另一隻手蘸上碘酒輕輕往傷口上塗抹。頓時一股鑽心的疼痛從傷口上傳來。可是我卻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疼吧?”她兩隻大大的眼睛關切地看著我。顯然沒有被我的掩飾所迷惑。這麽近的距離和這樣一雙美麗明亮的眼睛四目相對,我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關雲長刮骨療毒眉頭都不皺一下,這點疼算什麽?”我對自己想出這句話暗自得意。可是她卻瞥著嘴輕輕一笑。不知是對我的類比不以為然,還是對我的故作輕鬆感到好笑。她塗完碘酒好像還不放心,又從兜裏掏出一條白色的手絹兒,抖開來給我紮在手腕上。我默默地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心裏湧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小時候母親好像也給我做過類似的事,可是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兒這樣地細心地照料在我還是第一次。我當時卻隻是盯著她的手發呆,甚至忘了應該說聲“謝謝”。這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她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始終顯得很平靜自然。好像是一個大姐姐照料一個調皮的小弟弟一樣。我心裏不得不暗暗佩服她。人家不過比我早下鄉一年。可是處處都顯示出細致周到,落落大方。相比之下,我自己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毛頭小子。

  隨後我們都盤腿坐到炕上,她拿出一張衛生紙攤在炕上,把有能吃的東西都掏出來。我再次後悔得想揍自己兩下。走之前為什麽不想得周到一點,多帶點吃的東西?以至現在搞得這麽狼狽。她卻若無其事地一邊把地瓜幹兒遞給我,一邊半開玩笑地說:

  “來吧,吃夜宵。別客氣。咱們都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嘛。”她調侃著為我解脫尷尬。“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是當時報刊宣傳中有關知青的流行語。

  我們一邊嚼著地瓜幹兒,一邊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聊各自的家庭和學校,聊農村生活的酸甜苦辣,聊知青當中的趣聞趣事,聊剛剛解禁的五,六十年代的電影……不過,我們談得最多,也是最令我們激動的話題卻是剛剛恢複的高考。我和她都準備參加夏季的高考。我告訴她我想考中文係,將來當編輯或記者。她說想考醫學院,當醫生。就這樣,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午夜。我開始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她的眼神也開始迷離。這時候屋裏寒氣逼人。下半身坐在炕上還好。上身卻開始凍得發僵了。

  “冷死了。我看咱們還是躺下說話吧。”她打著哆嗦向我提出這個我期待已久的建議。大概是寒冷和困倦驅走了我們各自最後一點心理障礙。她提議她躺裏麵我躺外麵,她蓋大衣,被子歸我。說完往牆根兒挪了挪,把大衣往身上一蓋,和衣倒了下去。我拉開被子,本能地躺到了另一頭。可是不一會兒她突然翻身爬起來。大概是意識到她那邊是炕頭,我這邊是炕尾。通常炕頭比炕尾熱乎。所以她又建議我們幹脆都躺炕頭那邊。事到如今,人家女孩子都這麽大方,我還扭捏什麽。也就乖乖地順從了。

  這樣,我們一對陌生男女青年,在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小山村,肩並著肩,躺在這個不到兩米寬的小土炕上。盡管空間狹窄,而且身邊躺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但是整日的奔波疲勞卻使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們幾個夥伴在山裏打野兔。我看到一隻到受傷的小野兔在樹叢中打哆嗦。看它那可憐的樣子我決心救它。於是我把它輕輕捧在懷裏,深怕它再受到傷害。它絨絨的兔毛蹭著我的下巴,癢酥酥的。。。

  我睜開眼睛,不禁僵住了。蹭著我下巴的不是小兔子,而是她的頭。不知什麽時候我們都翻了身。大概因為土炕的溫度漸漸下降,室內更加寒冷。我們本能地靠緊對方來取暖。她的大衣不知哪裏去了,她整個身子已經縮進我蓋的被子裏麵。此刻我們不僅麵對麵緊緊貼著,而且她的頭埋在我胸前,一隻手還搭在我身上。盡管我們都穿著衣服,可是我還是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十七歲的我可是生平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景。我當時的惶恐和窘迫是不難想象的。盡管那時我已經發育成熟。對異性也已開始產生潛在的渴望。然而奇怪的是,此時此刻當我平生第一次和一個女性,而且是一個漂亮的姑娘相擁而眠的時候,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生理反應。也許是因為她對我大姐姐一般的關懷和毫無保留的信任。也許是她睡夢中恬靜的表情顯得莊嚴聖潔。總之我當時唯一的反應就是緊張窘迫和不知所措。開始我想挪開她的手轉過身去,可是又怕把她弄醒了她會怎麽想,會不會誤以為我對他動手動腳。何況她睡得很香,我也有點不忍心弄醒她。隻好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也不知過了多久,不可抗拒的困倦再次把我拖入睡夢中……

  “起來了,起來了!”

  我被她叫醒了。睜眼發現天已麻麻亮。連忙一個跟頭爬起來。看來她已經起來好一會兒了。她告訴我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應該早點兒回到車站上去。我表示同意。我們幾下收拾妥當。順鐵路回到站台上。還真巧,不一會兒火車就來了。我幫她提上行李上了車。車上人很少。我們找個窗口的座位麵對麵坐下來。然後我自告奮勇去買早餐。我買了一大堆油條,還有稀飯,鹹菜。雖然多數還是我吃了,但總算為自己有個機會回報她感到一點安慰。吃飯的時候她忽然笑著問我:

  “知道昨天我為什麽那麽慷慨嗎?一見麵就把所有的東西拿給你吃?”

  我搖了搖頭。

  “因為你當時活像一隻大餓狼。我擔心如果不把你喂飽,你會把我活吞了。”說完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麽開心的樣子,覺得那一刻她格外地動人可愛。

  早餐之後我們一時竟默默無語。不知是昨天已經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還是想起昨晚的情景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我估計她睡醒的時候一定也臉紅了。我們就這樣望著窗外迅疾掠過的高原雪景,陷入了沉思……

  列車風馳電掣般地前進,不久就要到XX市了。當我意識到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的時候,突然有種依依不舍之情。不禁心裏抱怨這趟慢車怎麽跑得好像比特快還快。我真希望它跑慢點,每一站都停得長一點。甚至下意識地希望鐵路再次出事被阻。這樣我們可以在一起多呆一會兒。然而這個希望很快破滅了。列車不久就駛進了XX市站。她在跟我道別的時候故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我看到的是一副燦爛的笑臉。然而她那雙大眼睛卻分明告訴我,她也希望旅途再長一點。我盡量避開她的眼睛,這樣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我的理智試圖告訴我,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然而理智在這一刻卻被強烈的難分難舍之情淹沒了。望著她朝出站口走去的背影,我突然湧出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我至今都感到奇怪,我和家人好友分手時好像也沒有這麽難受過。

  列車徐徐啟動了。我再次把頭伸出窗外,想再看一看這個車站和這個城市。突然,我看到站台上有一個人影在招手,是她!沒想到她又回到了站台上。我不顧旁邊旅客的安全警告,把半個身子伸出車窗,拚命向她揮手。列車不斷加速,她已經變成一個小點兒,直至最後和那個車站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春節過後不久我就回到知青點。過了幾天我就借故去她所在的村子找她。可

是她還沒有回來。一個月後我又去過一次。她卻到縣裏去開優秀民辦教師表彰會

了。我隻好遺憾地留下一個紙條,邀請她有空來我們知青點作客。不久我收到她

的一封信,除了詢問我的近況外,還答應有空兒一定來我們村裏玩兒。可是不知

為什麽始終沒有來過。後來由於農忙加上我們都在緊張地準備參加高考,我們就

再也沒有聯係過。七半年多後我如願取得了某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收到通

知的當天我就打電話到她們村,托人把這個消息帶給她。過了兩天有人叫我去村

委會接電話。是她打來的。她告訴我她也考取了某個醫學院。而且和我在一個城

市-省城。我們當時都很激動。約好開學後在省城見麵。

  在我離開知青點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全點知青聚在一起給我送行。他們弄來

幾瓶白酒和一些豬頭肉。我們猜拳行令,喝五吆六,鬧得天翻地覆。我很快就被

他們灌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這時候。村總支書突然來了。大家還以為他也是來給

我送行的。不由分說端一碗酒來敬他。他卻一臉嚴肅地推開酒碗。說是剛剛接到

公社的通知,今天中午東泉村的知青出了事。他奉命前來關照我們要注意安

全。我一聽"東泉村"三個字心裏突然往下一沉,酒勁兒也全都消失了。問他出了

什麽事。他說東泉村的三個知青今天午間在一個山洞裏躲避暴雨。不料山洞突然

坍塌。經搶救其中兩人脫險,另一人卻不幸遇難。我跳起來抓住村支書問他是男

是女,姓什麽。

  "女的,好像姓羅。聽說剛剛考上大學。"

  這幾個字如同一個晴空霹靂!我頓時整個人都好像變成了一根木樁。很長時

間都無法回到現實中來。不,不可能!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記得當

時我還跑到村委會去給東泉村掛電話詢問。是她!是那個和我一起隻渡過十幾個

小時,卻在我心底占據了一個特殊位置的她!這無疑是有生以來最令我震驚

的消息。

  為什麽???!!!

  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為什麽不是別人,偏偏是她???!!!

  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難道就這樣突然消失了?而且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階

段剛剛開始的時候!

  我整整一夜失魂落魄一般在我們屋後的麥場上度來度去,直到後來好像被人

拽上一輛什麽車子。然後好像又換了火車。隨後的一段時間如何度過的我沒什麽

印象了。隻記得進校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漸漸恢複正常。

    有一天晚上,像所有大學生宿舍一樣,我們熄燈躺在床上輪流講述自己的“初戀“。我猶豫很久之後講述了這段經曆。我們那間住了八個人,平常熄了燈很久依然鬧哄哄的宿舍,那天晚上卻一直鴉雀無聲。。。

  她就像一道流星,從我的生命中劃過。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我的隻有短暫美好的記憶和淡淡而持久的憂傷。我有時甚至懷疑那段經曆整個是一場夢。或者說我更希望那不過是一場夢。然而那塊留在我手上的白手絹兒,那塊貼身伴隨過她的,沾了我的血跡洗不掉的白手絹兒卻時時提醒我那不是夢。二十五年過去了,從農村到城市,從西北到南國,從東半球到西半球,無論我走到哪裏,這張手絹兒都一直伴隨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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