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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這個村莊是最現實的中國

(2015-02-08 16:44:06) 下一個
閻連科(1958年8月24日),中國當代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被文學界普遍認為是莫言之後最有希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之一,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1978年入伍,1985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係。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2013年,入圍第五屆布克國際獎終選名單。2014年5月,獲得2014年度卡夫卡獎,成為繼村上春樹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家。

當地時間,10月23日晚6點,在卡夫卡協會的安排下,閻連科來到位於布拉格老城廣場的最繁華的巴黎大街上的圖書俱樂部舉行了文學座談會。以下為文字實錄(有節選):

村莊裏的中國

如果一個村莊裏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家長裏短,還不能說它最為中國的話,那我們來看看這個村莊裏的大事情。什麽是國家之大事?無非是政治、權利、外交、戰爭等等吧。

先說政治和民主。

早些年,中國農村的基層幹部實行民主選舉了。老百姓可以投票選村長。有一年,這個中國的中心村落選村長,兩個競選者,一個挨家串戶去拜票,到哪一家都提著禮品問寒問暖,許下許多願。另一個就索性早上在大街上包了兩家專做牛肉、羊肉湯的飯店——我們那兒的村人早上愛吃牛羊肉——他包了這兩家牛、羊肉館,讓村人到街上隨便吃、隨便喝,還隨便往家裏端。結果是,後者比前者更大方,花錢更多,他就當上村長了。情況和我在《炸裂誌》中寫的一模樣。現在,村裏的村支書也要村裏黨員選舉了。我哥哥是黨員,每到選舉的時候,他都嚇得不敢回家,因為想當村支書的都要找他、纏他,請他喝酒吃飯,希望他投一票。結果他隻要投票選舉了,就要躲到外邊不回家,躲開這場民主的事。而有事不得不回家,就半夜偷偷溜回家裏去。

我哥對我說:“要民主幹啥呀,民主把我變成了一個賊,讓我人都不敢再見了。”

說說政治學習吧。

政治學習是中國的大事情,目的不僅是讓你有政治覺醒,更重要的是讓你和中央高度保持一致。不久前,我回了我們家,走在村街上,我們村長老遠跑過來,我以為是迎接我,誰知他見了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回來了? 回來回家吧——我得抓緊去學習總書記聯係群眾路線的文件哪,要抓緊和中央保持一致呢,一天都不能和中央分開來。”

我愕然。我想笑。

我也深深的有一種驚懼感。知道政治學習這件大事情,從“文化大革命”到現在,幾乎從來都沒放鬆過——哪怕是偏遠之鄉村。

第三,看看我們村莊的戰爭觀——戰爭是一個國家權力、政治與外交最極端的形式。從我們村莊對戰爭的大略認識,正可以體味許多國之大事、重事與核心。

我們那個村,從我記事起,見過世麵的人,最關心的國家大事就是戰爭了:一是關心什麽時候解放台灣;二是關心中國到底能不能打敗美國。我大伯、我叔叔,他們在活著的時候,也就幾年前,每年我回家提著補養品坐在他們的病床邊,他們都拉著我的手,讓我替他們分析國家大事和國際形勢。問我到底什麽時候解放台灣,能不能打敗美國。我當然告訴他們,很快就要解放台灣了,也一定能夠打敗美國。我解釋說,很快解放台灣而沒有去解放,是因為台灣人畢竟是同胞,真打過去得打死多少同胞啊,所以遲遲未解放,還是以為和平解放好。說對付美國也不難,中國有原子彈,打不過、逼急了,就發射幾枚原子彈,也就把美國問題解決了。

我伯伯、叔叔、村人們,他們都相信我的話。我這樣說完他們就對民族、國家更充滿信心了。

現在,我們那個村,全村人都關心釣魚島。都罵中國領導人膽小、笨蛋、腰不硬。他們說:“日本人算什麽,往他們日本放兩顆原子彈,不就一了百了,一清百清了。”

這就是我們村的政治觀、戰爭觀、權力觀、外交觀和民主自由、人權觀。所以,把我們村莊的事情放大一點點,它就是整個中國的;把中國的事情縮小一點點,它就變成我們村莊的事情了。所以說,這個村莊就是最現實的中國;而最當下的中國,也就是最當下的我們的村落。

村莊裏的文學

這樣一個居於世界中心,又近乎等於中國的村莊裏,他有沒有文學存在呢?

有。當然有。不僅有,而且它的文學,無與倫比、經典偉大,藝術價值之高,堪為空前絕後。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的作品,放到那個村,都顯得輕微、渺小,不值一提。世界上多麽現代、前沿、探索的作品,放到那個村,都顯得陳腐,舊敗、傳統和落伍。而世界上古老、經典如《荷馬史詩》、《一千零一夜》、《神曲》、《唐吉訶德》、莎士比亞戲劇等,這些偉大的傳統精華,放在這個村莊,卻不僅不顯得傳統和落後,反而會顯得現代和超前。

比如說,現代之父卡夫卡讓二十世紀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感歎和敬重。可在那個村莊裏,上千年前就傳說人生轉世、脫胎換骨,如果你應該變為豬、變為狗,但因為走錯了門,結果成了人;有一天你正睡著時,神還會把你從人變為豬,變為馬。這比格裏高爾一夜醒來變為甲蟲早了一千年。

在那個村莊裏,我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個村人有一雙“貓鷹眼”,白天什麽都看不清,可晚上什麽都能看得到。天色愈黑,他看得愈遠。所以誰家的秘密,男人女人的齷齪事,村裏的賊又偷村裏誰家什麽東西了,他心裏一清二楚,那雙眼宛若村裏黑暗秘密的探照燈,這神奇、這魔幻,比馬爾克斯的神奇、魔幻不知真實了多少倍。

但丁的地獄、煉獄夠傳統經典吧,可我們村莊流傳的地獄篇、煉獄篇,比但丁的還早兩千年,比《神曲》中的描繪的情節、細節更為驚心動魄,有教化意義。《唐吉訶德》中的風車大戰,形象生動,是西班牙最為形象的精神象征。可在我們那個村莊裏,傳說中推磨人與磨盤的戰鬥——他要用他的力氣、韌性和毅力,推著石磨不停地走,不歇地轉,直到把石磨的牙子磨平,把石磨的石頭磨得消失,讓石磨和又粗又大的磨棍一起說話,喚著認輸才肯停下推磨走動的腳。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一個神父布道的情節,在那個情節中,耶穌本人就假扮成最普通的教民在那兒聽神父布道,看信徒懺悔。我讀這本書時,到這兒有一種顫栗感。可後來,我看見我們村的人,他們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行為,都比這偉大的文學情節更為動人和震撼——我們村,有個七十幾歲的老奶奶,她不識字,從未去過教堂,也從未去過什麽神廟燒香或磕頭。她一生未婚無子,一生默默無聞,種地、拔草、養雞、種菜、掃院子、打秋果。她活著就如在世界上不曾存在樣;她一生最驚天動地的事,人們也不曾記住過。可是她,一生中無論是在中國絕對“無神論”時期的“文化大革命”,還是開始物欲橫流的改革開放時期,她每天一早一晚,隻要起床、出門,都要站在她家上房屋的窗台前——那窗台上永遠擺著用兩根筷子綁起來的十字架,她就在那筷子綁的十字架前默默的祈禱和“阿門”。

兩根筷子捆綁的十字架,幾十年從未間斷的每天的祈禱和祝福,一生未見過教堂是什麽樣的人——這位老人,她的虔誠心、樸素心,遠比《卡拉馬諾夫兄弟》、《紅字》等經典作品中有關信仰的情節、場景更為動人和震撼,我每每想起來,心裏都止不住的跳動和哆嗦。

一切偉大、豐富、悲痛和歡樂的文學故事和情節,凡我從書上看到的,仔細一回憶,那個村莊都有過、發生過,都比我小說中的描寫更為真實和震撼。隻是我的愚笨,使我不能從那個村莊發現和感知。我太多的看到了那個村莊的街道、房舍、莊稼、四季和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我被那個村莊日常的、中國的物質、物理、生理的生活所淹沒,疏忽了那個村莊的超越物質、物理的精神和藝術。直到現在,我寫作三十餘年,才逐漸感悟到,原來我家鄉的那個村莊,本身就是一部世界上最為偉大的作品。是世界上自有文學以來,所有作品的成就加在一起,都無法超越的作品。

中國的偉大小說《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那建築、那奢糜,我們村莊是沒有,可《紅樓夢》中的人物我們村裏全都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劉姥姥,全都活在我們村莊裏。《山海經》的傳說和《西遊記》中的花果山,就是不在我們村莊,也與我們那兒那塊土地相聯係。李白坐在我家門口的山上寫過好多詩。白居易和範仲淹,覺得我家那兒山水好,風水好,就埋在我家鄉那塊土地上。那兒實在是一塊文學天堂的百花園,天下文學人物與故事的大觀園,可是我,不僅沒有能力把它們寫出來,甚至沒有能去發現、去感覺、去想象。

我一切的無知,都源於對那個村莊和那片土地認識的不足,如同我們看到一切沙漠的幹旱,都在於我們內心沒有綠洲。而現在,當我意識到,我的村莊正是沙漠中的一片文學的綠洲時,我的年齡、我的生命和力不從心的命定的限度和煩惱,也正在限製著我穿越沙漠走進這片綠洲的腳步。但我在,我已經知道那個村莊,正是一部最偉大的作品,是一片瀚海中的島嶼,沙漠間的草原,而我,也正跋涉在朝那兒行進的途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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