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麵有一篇文章,談到家庭暴力問題。讓我想起以前遇到的幾個病人。
病人 1,女, 70多歲。有什麽過去史記不清楚,當時我還在加拿大。病人送來的時候,昏迷不醒。眼眶像熊貓一樣的黑眼圈。額頭和鼻子下巴,有很多血斑和剝脫的皮膚。病人昏迷不醒,沒有家屬在旁邊,無法問病史。病人很快呼吸衰竭,氣管插管,上人工呼吸機。一兩天,病人情況急劇惡化,看來活不了的。
我想,這個病人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頭上的傷痕,顯得很奇怪。不像是一般摔倒的傷痕,更像是被人打了的傷痕。把我的疑問給上司講了一下。當時我還在作fellow。老板聽了,沒有什麽反應。病人過了一天就死亡。死亡原因究竟是什麽,有沒有家庭暴力不了了之。
病人2,30多歲,過去史不清楚。送到醫院來,也是昏迷不醒。病人呼吸衰竭,在急診時就氣管插管。收進ICU。化驗發現轉氨酶、肌酐升高和腦鈉肽升高。肺髒CT發現大片浸潤。這個病人有多個器官衰竭。但是,引起多個器官衰竭的原因不知道。
那幾天媒體自媒體正在重溫朱令鉈中毒事件,我認為應該排除下毒的可能性。和小組頭頭、負責病房的護士、case manager談了一下, 沒有誰感興趣想追查。病人兩三天死亡,死因不清。
病人3、40多歲,女。先天智力發育不良。下肢癱瘓,靠輪椅行動。因為肺炎入院。住了幾天,病情好轉。我告訴她,準備讓她出院。病人哭起來,說她不想回家。護士也告訴我,病人給她哭了幾次,說不想回家。
這麽一說,讓我有一點警覺,仔細把她查了一下。沒有發現有什麽傷痕。病人不胖不瘦,絕對沒有營養不良。查體找不到家庭暴力的跡象。我每天都和他的父母見麵,還有她的幾個姑媽姨媽。他們看起來都很善良,對病人也不錯,不像是那種搞家暴的人。總是有一點不放心,和護士長談了一下,和social worker談了一下。她們說,他們收過這個病人幾次,沒有發現一點家庭暴力的痕跡。
這麽一說,我就不想再追究了。也許她們的話,給了我一個借口,不需要刨根究底,少給自己找麻煩。
這三個病人,大概是我唯一遇到的有家暴嫌疑的病人。可是我並沒有追究。其他醫生,老板,也沒有興趣追究。也許真有些罪犯,就這麽輕易逃脫。
回頭談一談新英格蘭醫學雜誌這篇關於家暴的文章。標題叫,do you feel safe at home? 作者內科醫生,大概也是家庭醫生。
在美國和加拿大,經常和人接觸的專業,往往會被要求,或者說提醒,要注意和他們接觸的人,特別是小孩,女性,有沒有家暴的跡象。例如有沒有奇怪的傷痕,不能用一般的事故原因解釋。大部分人包括醫生,都不會注意。可是這篇文章的作者,非常注意。
她的一個病人, 30多歲。沒有什麽病,每年來查體而已。有一次體檢的時候,她問病人,你在家裏安全嗎?她對每一個病人都問同樣的問題。但是這個病人感到驚訝。她說她從來沒有被問過這個問題。她最近剛結婚,她丈夫和她都野心勃勃,想要幹大事。
第二年,病人又來查體,看起來很累。醫生又問她,在家裏感覺安全嗎?病人很不高興,有一點發脾氣,說你每次都要問這樣的問題嗎?查體完了,病人走了,醫生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什麽不對勁。醫生決定給這個病人打電話。打了幾次,病人終於接了電話,聽起來聲音嘶啞,可能還有淚水。但是病人很快恢複了鎮靜,說沒有時間說話。醫生要病人一個月來回訪問。
一個月以後,病人來看門診。那天天氣比較熱,可是病人頭上圍著圍巾。查體的時候,病人拒絕把圍巾摘下。醫生發現,病人的臀部有一點輕微的淤傷。醫生問,你是不是摔倒了?病人沒有回答。醫生又想和病人聊她的丈夫。病人說:“你不斷提起你對病人的擔憂,是非常的不尊重,無助於建立信任。這就是你在醫學院反複學的東西嗎?”
醫生被刺痛,不知道說什麽。隻是說,我拿到化驗報告,就給你打電話。又給了病人一張卡片,那是家庭暴力者緊急電話的卡片。下班以後,醫生出門,發現那張卡片已經被撕碎,丟在門口的垃圾桶裏。第二天醫生找到她的老板,談了這件事情。老板同意她的憂慮,但是說,這個得由病人自己決定。
又過了幾個星期,老板給他一封信,信中說,那個病人已經死亡。又過了一個星期,老板打電話告訴這個醫生。說病人的丈夫跳樓身亡。跳樓的時候,把病人一起帶下。老板說,你的直覺很敏銳,千萬不要失去這種直覺。這個醫生自己並沒有因此就感覺好一點。她感到,盡管她預感到悲劇即將發生,但是她沒能挽救她的病人。她沒有聽從自己的直覺,結果犧牲了病人的生命。
我認為她已經作了她能作的一切。醫生要能治病救人,首先是病人要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