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後故地重遊，我在奧斯陸歌劇院旁邊的淺水灣再次見到了一群美麗的天鵝。那兒屬於奧斯陸峽灣的一部分，一月中旬氣溫零下十多度，海水尚未結冰，在夜幕下變成黝黑色。天鵝仍不肯睡去，靜靜地浮在水麵上，如一座座潔白的小雕像，給人一種安寧閑逸的感覺。
幾天後，氣溫更低了，那些天鵝不見了，估計飛去丹麥了。
天鵝是北歐童話裏或不可缺的元素，我年輕時曾在童話國裏留學過一年，始終相信童話賦予人類的精神力量。就像安徒生的《野天鵝》裏詮釋的兄妹情，妹妹即便馬上要被處死，也要堅持給哥哥們編織可以解除魔法的披甲。哥哥們變成了天鵝，擔心妹妹曬傷，用寬大的翅膀為她遮擋直射的陽光。如此偉大的親情讓生活在慘淡現實裏的我們看到了希望，內心充滿了力量。
離開童話國後，我定居溫哥華。某一年的初夏去列治文的漁輪碼頭散心，看見幾隻天鵝在碼頭和木樁附近遊來遊去。有的天鵝的喙是橘紅色的，有的天鵝的喙是黑色的，顯然分屬兩個不同的品種。它們早已習慣了喧鬧的碼頭和四周髒兮兮的海水，旁若無人地遊弋著，隻為吃上幾口從入港的漁船上丟下來的新鮮魚蝦。
擁有橘紅色喙的天鵝即歐洲童話故事裏的疣鼻天鵝（mute swan, 學名Cygnus olor），前額有一塊瘤疣的突起, 因聲音嘶啞，別名啞音天鵝。疣鼻天鵝大量出現在歐洲，少數分布在亞洲，後被引進北美， 表現出強大的入侵性，對當本土野生動物產生了重大影響。擁有黑色喙的天鵝是北美土生的黑嘴天鵝（trumpeter swan，學名Cygnus buccinator），每年九月份至次年五月份出現在BC省，叫聲洪亮。兩種天鵝以一身潔白的羽毛劃開層層漣漪的那一刻，便引來岸邊的遊客們的一聲聲驚歎。我猜此時，有人已小聲哼起芭蕾舞劇《天鵝湖》裏的美妙旋律，有人或許感歎自己就像一隻暗淡的醜小鴨，在命運的湍流中奮勇前進，努力創造將來變成天鵝的奇跡……
(疣鼻天鵝)
(黑嘴天鵝）
今春選擇本拿比湖的piper spit開始觀鳥，去了好多趟，一直想見到天鵝，每次都失望而歸。以前隻見過戲水的天鵝，於是特別想目睹天鵝展翅高飛的樣子。古書裏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鴻指的是大雁，鵠指的是天鵝，我深信每個胸懷大誌的人的心裏都有一隻天鵝，任豪情與思想自由自在地飛翔，而不是受到淺薄欲望或生活瑣碎的捆綁。
此前研究過莎士比亞作品裏的花草，發現他也是寫鳥的高手，於是我在本拿比湖的觀鳥勝地每發現一種鳥，便會參照一下莎翁的戲劇作品，找出相關段落仔細品讀一番。
莎士比亞的故鄉斯特拉特福德鎮（Stratford-upon-Avon）有一條美麗的埃文河（Avon）, 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前，天鵝在此棲息並保持著健康的種群數量。中世紀管理斯特拉特福德鎮的聖十字公會每年都會舉辦盛宴，天鵝是其中的美味佳肴。因此莎士比亞從小就對天鵝很熟悉，甚至還可能吃過天鵝肉。據說他的戲劇作品裏有十一處出現了天鵝（我隻找到了九處），或以天鵝的潔白與黑色作強烈的對比，或沿襲了古人對天鵝純潔、忠誠、高貴品質的讚美。古希臘人認為，啞音天鵝臨死前會唱出美麗的歌曲，那些卓越的詩人或歌手死後的靈魂都化成了天鵝。莎士比亞巧妙地將這一說法揉合在台詞裏，成為經典絕唱。
現將相關段落摘錄並自行翻譯如下：
第一處：《亨利六世》上篇（1 King Henry 6）第五幕第三場，薩福克（Suffolk）俘虜了那不勒斯國王兼公爵之女瑪格麗特，認為她美貌非凡，對她一見傾心。薩福克對瑪格麗特說：“我是伯爵，薩克福是我的封號。莫要生氣，你這大自然的奇跡，你注定要被我帶走。我就像那隻天鵝，守護著她的小毛孩，把它們囚禁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如果我的這種方式冒犯了你，你可以離開，你依然是薩福克的朋友。”
An earl I am, and Suffolk am I call'd.
Be not offended, nature's miracle,
Thou art allotted to be ta'en by me:
So doth the swan her downy cygnets save,
Keeping them prisoner underneath her wings.
Yet, if this servile usage once offend.
Go, and be free again, as Suffolk's friend.
第二處：《亨利六世》下篇第一幕第四場，約克（York）公爵說：“就這樣，我們再次衝鋒：可是，唉，我們又失敗了！我們又一次陷入困境；就像我曾見過一隻天鵝，徒勞地逆流而上，卻在洶湧的波濤中耗盡了力氣。”
（With this, we charged again: but, out, alas!
We bodged again; as I have seen a swan
With bootless labour swim against the tide
And spend her strength with over-matching waves. ）
第三處：《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Antony and Cleopatra）第三幕第二場，安東尼說：“她的舌頭不會順服她的心，她的心也不會告知她的舌頭 - 好比天鵝的羽毛，立於漲潮時的浪尖，不會向任何一方偏斜。”
（Her tongue will not obey her heart, nor can
Her heart inform her tongue,--the swan's
down-feather,
That stands upon the swell at full of tide,
And neither way inclines. ）
第四處：《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第一幕第三場，西莉婭（Celia）形容自己與羅莎琳（Rosalind）深厚的姊妹情（當今許多讀者解讀為“女同誌之情”）；“那時我太年輕了，不懂得珍惜她；但現在我了解她了：如果她是個叛逆，那麽我也是。我們一直睡在一起，一同起床、學習、玩耍、吃飯，無論我們走到哪裏，都像朱諾的一對天鵝，成雙成對形影不離。”
（I did not then entreat to have her stay;
It was your pleasure and your own remorse:
I was too young that time to value her;
But now I know her: if she be a traitor,
Why so am I; we still have slept together,
Rose at an instant, learn'd, play'd, eat together,
And wheresoever we went, like Juno's swans,
Still we went coupled and inseparable.）
第五處：《約翰王》（King John）第五幕第七場，亨利親王（Prince Henry）說：“奇怪的是死亡也會唱歌。我就是這隻蒼白無力的天鵝的幼雛，它吟唱著一首哀傷的讚歌，向自己的死亡致敬，從脆弱生命的管風琴裏唱出安魂曲，使他的靈魂和肉體得到永恒的安息。”
（Tis strange that death should sing.
I am the cygnet to this pale faint swan,
Who chants a doleful hymn to his own death,
And from the organ-pipe of frailty sings
His soul and body to their lasting rest.）
第六處：《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第三幕第二場，鮑西婭（Portia）吩咐： “在他做選擇的時候，奏起音樂。然後，如果他失敗了，好讓他像天鵝一樣在音樂聲中死去。把這個比喻說得更恰當些，我的眼睛就是他葬身的清流。”
（Let music sound while he doth make his choice;
Then, if he lose, he makes a swan-like end,
Fading in music: that the comparison
May stand more proper, my eye shall be the stream
And watery death-bed for him. ）
第七處：《奧賽羅》（Othello）第五幕第二場，苔絲狄蒙娜（Desdemona）的侍女愛米莉亞（Emilia）揭穿了丈夫伊阿古（Iago）的陰謀，被惱羞成怒的伊阿古捅了致命一刀。臨終前，她唱道：“夫人，你的歌預示著什麽？聽，你能聽見我嗎？我將扮演一隻天鵝，在音樂中死去。”
（What did thy song bode, lady?
Hark, canst thou hear me? I will play the swan.
And die in music.）
第八處：《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第一幕第二場，班伏裏奧（Benvolio）勸說剛剛失戀的羅密歐去參加凱普萊特家的宴會：“在這一場凱普萊特家族按照舊例舉行的晚宴中，你愛慕的美人羅瑟琳也要跟著維洛那城裏所有的絕色名媛一同共進晚餐。你也到那兒去吧，用不帶成見的眼光，把她的容貌跟別人比較一下，我會讓你知道，你的天鵝不過是一隻烏鴉罷了。”
（At this same ancient feast of Capulet’s
Sups the fair Rosaline whom thou so loves,
With all the admirèd beauties of Verona.
Go thither, and with unattainted eye
Compare her face with some that I shall show,
And I will make thee think thy swan a crow.）
第九處，《 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第四幕第二場，哥特人皇後塔摩拉與黑奴艾倫（Aaron）私通，生下一個皮膚黝黑的嬰兒。艾倫不讓皇後的手下殺死嬰兒，他說：“黑碳色勝過其他顏色，它不屑於呈現其他顏色；大海裏所有的水都無法將天鵝的黑腿染成白色，雖然她每時每刻都在浪濤裏衝洗。”
（Coal-black is better than another hue,
In that it scorns to bear another hue;
For all the water in the ocean
Can never turn the swan's black legs to white,
Although she lave them hourly in the flood.）
莎翁名垂千古，被後人譽為“埃文河畔的天鵝”（Swan of Avon）。他的出生地斯特拉特福德鎮的多處酒吧、旅店、莊園、劇院等紛紛以“天鵝”命名，每年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多不勝數的遊客。天鵝與莎士比亞的故事已不屬於某個特定時代，而屬於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