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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鼓勵

(2014-08-24 20:40:50) 下一個

我剛開始閱讀英文版的世界名著時,絕對沒有文學青年單純的熱情和高尚的動機,而是焦頭爛額下迫不得已的選擇。


我一向讀中文小說和中譯版的世界名著,讀起來廢寢忘食。中學時代的某個暑假,因為天氣太熱家裏又沒有空調,我敞著大門在客廳裏讀小說,竟然專注到連兩個小偷溜進了我的家門都沒察覺。賊撬走了廚房裏的銅質水龍頭,出門時撞見了剛剛逛街回來的媽媽。媽媽大呼“抓小偷”,這才驚醒了沉浸在小說世界裏的我。


大學二年級教英文範讀的老師要求我們讀一本世界名著的英文簡寫版,然後用英文寫讀後感,作文成績算入期末總分。我對英文小說很發怵,似乎每一頁都有不少生詞,必須時常查字典,打斷了閱讀的連貫性,閱讀的快感也沒有了。

為了應付考試,我挑了一本薄薄的英文簡版的《呼嘯山莊》。借助字典斷斷續續讀完小說後,我不得不承認,還是原版的小說比較精彩。我寫了一篇“關於愛情”的讀後感,先是用中文打好草稿,靠著漢英字典以及向英文係的才子才女求助,終於洋洋灑灑完成生平第一次的英文長篇寫作。老師竟然給了不錯的評價。


出國留學是工作後才有的打算。八九十年代的福建沒有新東方,沒有英文電視,大家讀的都是“啞巴英語”。我的TOFEL, GMAT和GRE的應試教材不是借的就是托北京上海的朋友買的。幾個當年校園的“東方魔女”給我支了招,讓我開始背英漢字典來擴大詞匯量, 並且日複一日地大量閱讀英文文章,這樣才能考高分,順利申請國外名校。

“魔女”們如此慷慨獻出了功夫秘訣,我沒啥可說的,隻能接招,抱著英文字典狂背。三個多月後,本人被摧殘得連睡裏夢裏都是英文單詞滿天飛,但英文功力似乎沒有多大的精進。為了鞏固恍恍惚惚才記住的單詞,我趕緊跑到市裏最大的外文書店,看看有什麽英文書籍可以讓我不間斷的持續閱讀。外文書店的新書也非常有限,挑來挑去,我將能找到的世界名著英文版全部買下來,總共幾十本。這些書的中文版我都讀過,無論英文版怎樣晦澀難懂,好歹本人知道大概的故事情節,總比抱字典背生詞容易些吧?

古人讀書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讀英文名著,是無奈的選擇。


就這樣一直逼著自己,無論怎麽忙,每天都要堅持讀三小時的英文小說。背完字典後,閱讀英文小說的阻力確實小了很多,頭幾本書還需稍稍借助字典來理解字義,到後來幾乎遇不到什麽生詞,能夠一氣嗬成讀完一本小說了。


喜歡在中文故事裏浮想聯翩為古人垂淚的我,竟然也開始在英文創造的意境中歎息了。中文版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是我在大學期間躲在被窩裏偷偷讀的,當時有一種“做賊心虛”的罪惡感,生怕被同學們發現後取笑我是“女流氓”。讀英文原版時,隻覺得所有的敘述都是那麽流暢自然,勞倫斯對大自然的描寫尤其令人陶醉。梅勒斯離開後給康妮的一封信,簡單一句“親愛的,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竟然讓我熱淚盈眶。德伯家的苔絲的悲劇人生,法國中尉的女人的神秘出現和不知所蹤,露絲與喬治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的邂逅相遇,都令我或歎或讚,不忍釋卷。


離開中國去歐洲讀MBA前,我讀完了福州外文書店裏的所有英文版世界名著。 

 

我就讀的北歐校園裏有一個小書店,賣的大多是從美國進口的商科教材。


店老板在市區的總店鎮守,從來不出現在小店裏。負責小書店的是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挽著高高的發髻,舉止高雅。我去買教材時也順便買幾本暢銷書。那時全班的歐洲同學都在讀譚恩美的《喜福會》《灶神的妻子》和張戎的《鴻》,見到我總要聊起那幾本書,他們對中國的了解似乎也局限在書中傳遞給他們的信息。


出於好奇,我把這些書全買下了。MBA的學習太緊張,每天都有大量的閱讀和作業,那些經濟類的教材在我的眼裏似乎永遠不如小說引人入勝。每天花十六個小時應付繁重的學業,我的神經高度緊繃,並開始脫發。每天梳頭時大把大把的頭發往下掉,我緊張得滿頭大汗,心裏暗暗說:不行啊,會崩潰的,一定要找個忙裏偷閑的方式,好好放鬆自己。


我想到了英文版的世界名著。一開始時是迫不得已的大量閱讀以保持英文水平,漸漸的,它們已成為我的最好的放鬆方式之一。


我找到了小書店的女雇員,試著問她能否在市區的大書店幫我訂幾本世界名著。我給她一張書單,包括英文版的《複活》,《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們共同的朋友》等,這些都是我想讀但在福州的大書店裏買不到的。


女店員驚訝地看著我,問:“這些書你是怎麽聽說的?現在的歐洲人已經很少讀了。”


於是我和她聊起了我所讀過的歐洲世界名著,告訴她閱讀世界名著是幾代中國知識分子必要的修養之一。我周圍的朋友除了能成篇背誦唐詩宋詞外,還飽讀世界名著, 博學多才, 我隻是很不起眼的一個。


女店員的閱讀麵非常廣,我所讀過的世界名著她幾乎都知道,和我侃侃而談她的讀書心得。末了,她叫我回去等進書的通知,並表揚了我一句:“我敢打賭,你讀的歐洲名著已經超過了班裏的大多數歐洲同學。”


我客氣地笑笑,心想她無非是和客戶拉攏關係,特地恭維幾句吧。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同一學習小組的Lisa, Lisa是性情嚴肅的工程師,從不撒謊。她聽完了我的故事,突然對我豎起大拇指,直說“佩服佩服”。現今的大多數歐洲人果真不太讀世界名著了,我這個來自東方古國的學生妹竟然對歐洲經典名著如數家珍,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我頓時開心起來,原來中國的知識分子的文學修養已經走在世界前列了。 

一個星期後女店員通知我來取書,除了從總店拿到我書單上的一些書,她還積極向我推銷她喜歡的書。她向我介紹漢姆生:“除了易卜生,他是挪威最著名的作家啦。你大老遠來留學,應該多讀讀我們作家的作品啊!”

 

似乎看穿了我心裏的疑問,她接著說:“想知道奴娜離家出走後去哪兒嗎?你都看到啦,挪威夏天短暫,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生活條件惡劣。她根本沒處躲,她嘛, 或者餓死凍死,或者在外麵活不下去了,灰溜溜地回家向老公屈服。小說沒有結局,因為現實中的結局太殘酷了。”


女店員的直率熱情感染了我,我也欣然接受她的提議,除了買下十八九世紀的歐洲名著以及漢姆生的作品,還開始閱讀當代歐洲人最喜歡的流行小說,如《蘇菲的抉擇》《安吉拉的灰燼》等。


從此我的書包裏總是多了一本英文小說,繁重的專業學習當中不時見縫插針拿出來讀幾頁,排遣緊張的精神。


我成了書店的忠實客戶,短短一年的留學生涯,除了課本,我陸陸續續買了幾十本經典名著和暢銷書。女店員很偶然地在她的老板麵前提到我--一個來自神秘的東方卻滿腹歐洲經典名著的女學生。那時去北歐留學的中國人極少,班上就我一個中國學生,北歐人對古中國的了解還停留在“孔夫子”,對近代中國的大人物,隻叫得出“毛澤東”和“鄧小平”,見到東方人既好奇又熱情。


書店老板是當地著名的文化商人,他白手起家成功創業的事跡被我們學校編成案例,供商學院的學生討論。女店員當著我的麵說大老板賞識我時,我並不放在心上。我的藏書遠非汗牛充棟,更談不上學富五車。我隻不過是一個讀了上百本世界經典名著後喜歡滿世界和別人談讀後感覓知音的商科學生罷了。


畢業前夕我又去逛書店,女店員拿出幾十本嶄新的書,放在我麵前,笑咪咪地說:“這是我們老板送給你的禮物。”我一看,全是我喜歡的十八九世紀的歐洲經典小說。女店員告訴我:老板知道我讀了那麽多歐洲經典小說後,非常感動。他說如今的歐洲人人都在談中國這個不容小歔的大市場,個個摩拳擦掌想進中國市場分一杯羹,可誰又真正用心地在了解中國呢?中國作家的小說我們幾乎一本也沒讀過,我們甚至連自己的經典都不想讀了,但我們從來不感到慚愧。而在遙遠的中國,我們眼中極其神秘的國度,卻有一個女孩從小就在讀我們的經典,先是用自己的語言讀,再後來又用英語認真地讀,其誌可嘉。我們這些從事文化傳播行業的應該捫心自問,好好檢討一下了。

我歡歡喜喜地收下了書商的禮物。女店員送我到店口,又說了一句:“反正這些書現在不好賣了,與其放在書架上沾染灰塵,不如送給有心人吧。”我眼圈一紅,趕忙說:“像我這樣的愛讀書的中國人很多,您太過獎了。”


書商送我的英文小說有一半我在出國前已經讀過了,我將它們送給了同班的歐洲男生。另外一半我帶到了加拿大,隻是十幾年來一直擺在書架上,從沒翻過。


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生存成了最重要的挑戰。MBA畢業時,幾乎所有的歐洲同學都找到了好工作,年薪高得令人乍舌。班上的好事者不知從哪裏找到的數據,說我們班畢業生的平均年薪竟然超過了哈佛商學院的MBA。我是唯一一個前途未卜的。我已通過了體檢,正焦急地等待加拿大移民紙。前途不明,連工作都不敢開始找。聽到同學嘴裏的年薪數據,我苦笑著對大家說:“對不起,真是連累了,我沒有工作,年薪是零,把全班的平均數都拉下來了。”話音剛落,全班同學哈哈大笑。


深知生存艱難的我,在異國他鄉跳了幾次槽,又改了行,不停地讀專業書,一次次考牌提升自己的職場“價值”。我的英文水平已經突飛猛進,讀專業書不費吹灰之力,不再需要看英文世界名著來緩解壓力了。於是在專業書和CFA的牌照前一點不顯“含金量”的世界名著被我放在書櫃裏做了擺設。


隻是每當夜涼如水,我坐在書房裏,想起從未謀麵的挪威大書商的贈書之舉,以及他的那番發乎內心的自省的話,眼眶又不由自主地潮濕了。在北歐留學的歲月,有名著相伴,有真誠的鼓勵,這段青蔥年華也算活得有滋有味,沒有虛度了。


這段經曆也提醒我:隻有像書商那樣充滿善意和人情味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但願我也能像他一樣鼓勵和提攜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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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南小鹿 回複 悄悄話 有素質有人格的商人都是這樣的。
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最後那段話說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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