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一起去林地觀察植物時,他問我:“如果隻能擁有一間度假屋,你是喜歡‘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呢,還是隱居在靜謐的山間?”
我愣了好幾分鍾,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鍾情於壯闊蔚藍的大海,也向往綠意幽深的山林。
第一次見到海時我才五歲。母親帶著我回到父親的老家廈門,我們在鼓浪嶼的沙灘上撿貝殼。母女倆光腳踩著浪花,一邊跑一邊歡呼,與大海如此親近。後來我考回老家讀大學,從女生宿舍走到白城海邊隻要十分鍾,心情很好或者特別糟糕的時候,適合去海邊走走。沉醉在略帶鹹味的海風裏,看潮起潮落,聽漁舟唱晚,無論是晴空萬裏還是月朗星稀,藍色的大海都能寬慰你的心靈。
除了看到大海,五歲那年我還第一次去了重巒疊嶂的閩中山區。下鄉的外公一家住在一座清式古宅的西頭。老宅立於半山腰上,一道道綠色的梯田從山下往竹林環抱的山頂延伸,特地繞過了這座老建築。或者可以這樣說,這座占地三畝的雕梁畫棟、氣勢宏偉的大宅橫在半山腰,打破了寂靜,給遺世獨立的小村莊增添了幾分靈動。
宅後的小土坡長著一排木槿樹,鮮少有人從那裏經過。粉紫色的木槿花盛放時,有野梔子花與外婆栽的南瓜花與其相伴。鄉間的夜晚沒有電燈,大夥兒就著豆大的煤油燈吃晚飯,然後摸回各自的房間睡覺。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呼嘯的山風拍打著半閉的木窗,遮蓋了青蛙和昆蟲的歌,體會不到“聽取蛙聲一片”的豐收喜悅。裹在四斤棉被裏的我,也忘了起身觀察天上的月色是否依然柔美如水。
從未來過小村莊的人,也許會說這兒太難找。先是要坐火車順著鷹廈鐵路在崇山峻嶺間繞啊繞,半夜三更從沙縣車站下車,然後在破舊的候車室的長椅上坐上幾個小時,待東方露出魚肚白,才提著行李直奔一公裏外的長途汽車站。塞滿了乘客的長途汽車在蜿蜒的紅土盤山路上慢騰騰地盤旋,各種深綠的、淺綠的樹從你的眼前一晃而過。如果你和我一樣患有嚴重的暈車症,一路上恐怕早就吐得七葷八素了。兩個多小時後好容易到了終點站,空著肚子的你還要走五公裏的窄窄的山道,朝大山深處進發。羊腸小道被野草半遮著,看似無路可走,卻最終能找來這個小村莊,這也是鄉間生活的樂趣之一吧。
我的屋子又破又舊又促狹,確切地說,隻是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格子間,裏麵擺了兩張小床,我和兩個舅舅一起分享這個擁擠的世界。裂著一道道口的黃泥牆上貼著一張人體經絡圖,大白天胖胖的外公偶爾會爬到格子間來,他這位老中醫指著圖教我說一些基本的人體部位。可我怎麽也學不會,我更喜歡從格子間的窗口向外眺望,夏日裏遠山含黛近峰蒼翠,到了冬天,山頭上有薄薄的積雪,我盼著春天快點到來。
每逢一、六(每月1, 6, 11, 16, 21, 26日)是趕墟的日子。趕墟前一晚,我和妹妹像打了雞血似的,從房間裏搜出一杆秤,分別把它扛在肩上,一邊跺著方步一邊當著大人們的麵用福州方言吆喝:“明天(ming nang)趕墟,明天趕墟!”
大宅裏的鄉下孩子則用他們的方言唱:“個根蛇,花麗祿,背帕帕,去七都。七都坪就憑人行,七都墟就憑人趣。 逢一逢六七都墟,妹逐阿哥去趁墟。 阿哥擺棚做買賣,阿妹空手來邂趣”。
我在閩中山區隻斷斷續續呆了很短的一段時光,卻迷上了那種質樸的生活狀態。
二十多年後我移民到加拿大,一直呆在溫哥華。我好想擁有一間小小的度假屋,在樹林裏,在藍天下,靜靜地棲居,沒有外人打擾。我會在房後開一個小花園,圍上原木色的柵欄,讓西部小號忍冬(western trumpet honeysuckle)纏繞在上麵,四周還有白色的牛眼菊、蓍草、努特卡野玫瑰等。這些加西常見的野花野藤茁壯地生長,不需澆水和施肥,就能燦爛地開花。
隻有一種叫賽靛花(false indigo,學名Baptisia australis)的豆科植物 , 我要特地從苗圃買來,栽於朝陽的角落。它是美國本土的一種野花,幾百年前歐洲移民初來乍到時,常常付費讓當地人種植這種植物。賽靛花的汁液是墨藍色的,它的根部被當地人用來做藍色染料。雖然效果不如從印度出口到歐洲的靛藍(Indigo)那麽好,但勝在數量多又便宜。
因為靛藍是亞洲人從一種叫Indigofera tinctorial (木藍)的植物裏提煉的,歐洲移民給北美的土生染料野花取名“贗靛花”(或賽靛花),以示區別。賽靛花約一米多高,葉子呈三葉草狀。春末至夏初開花,一朵朵藍色花朵緊密地排列在長長的花序上,酷似魯冰花(南美羽扇豆)。它耐寒耐旱,沒有什麽病蟲害,容易成活,也容易結籽,但從種子發芽到開花可能要三年時間,根係深且集中,不喜歡被移植。隻要選好了一個全日照的位置,它們可以年複一年的生長。
看到一串串明豔的藍色賽靛花,我會想起它創造出的各種純正純淨的藍色,想起天空藍、大海藍…… 在經曆生活的大喜大悲之後,藍色的世界是最好的去處之一,它的清朗明淨與深邃低沉不斷平複你的心情,讓你幡然醒悟,而後輕裝前行。
所以我對朋友說:“若想魚與熊掌兼得,最好選一間靠山的小木屋,再種一排藍色的賽靛花。野樹野草自然生長,螢火蟲在窗前飛舞。再用藍草暈染出藍色的精神世界,中心明亮,向四周擴散,漸至模糊。相信我,所有的哀傷和苦痛最終都能歸於平靜,曾經電光火石的熱烈情感也會悄然沉寂。我們需要的,其實隻是一片藍,象征廣闊的天空和大海;一片綠,代表著廣袤的樹林和內心的禪定;再有一間質樸的小木屋,裝著我們最喜歡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