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童話的“小矮人”

小學六年級時，老師讓我們嚐試著寫童話。我發現童話比平時的流水賬式的記敘文難寫多了。除了擁有豐富的想象力，情節必須曲折離奇，故事完整一氣嗬成，加之簡潔明快的語言，孩子們才喜歡讀。

我之前已經讀了《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可那些故事全是外國人的天馬行空， 我編不出來。我手邊還有很多中國民間故事書，題材雖然豐富，總不能生搬硬套裏麵的橋段吧？我抓耳撓腮許久，終於憋出了一篇故事：樵夫阿青進山砍柴，在白雲深處救 起一位跌倒的白發老翁（其實是仙人），仙人以名貴藥材和醫書相贈。阿青發奮苦讀，遂成一代名醫，每天走向竄戶為鄉民治病。

童話中阿青的形象來自我外公。我五歲時因母親病重，無力照顧年幼的我，將我送到福建山區交由下放的外公外婆撫養。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裏，我親眼目睹外公進山采草藥和到臨近的村莊為鄉民治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所以一寫童話，就把外公的經曆給編了進去。

那次的寫作並不成功，沒有豐富的生活曆練的我，還是在文章中不自覺套用了流傳在武夷山地區的某些神話故事的情節。

從此我不再寫虛幻的童話。

二十年前我到挪威留學。學校坐落在一個名叫Sandvika的小城市裏，離奧斯陸隻有15公裏。我住在學校附近的半山上的小木屋裏，房主特地在客廳裏安裝了 一麵大落地窗。透過玻璃，我可以看到山腳下的波平如鏡的碧水湖。湖邊雜花生樹，野蘋果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鳥語啁啾，一派旖旎風光。某天我突然發現兩隻美 麗的白天鵝結伴在湖麵上遊泳，驚訝地歡呼起來 － 這完全是北歐童話裏才有的情景啊。

冬天到了，湖麵上結著厚厚的冰，滿目蕭條。第二年春天，那兩隻天鵝又回來了，身後多了四隻深灰色的奇醜無比的笨重小天鵝。我對同班的歐洲同學說： “我終於知道《醜小鴨》是怎麽寫出來的，這完全來自於生活啊。”安徒生寫《醜小鴨》時，還是個又瘦又醜又有些自卑的年輕人，《醜小鴨》是他內心世界的折射和精神上的升華。童話來源於生活，經過幻想處理，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資產。

留學期間我乘火車去瑞典旅遊了兩次。瑞典和挪威的地理環境比較相像，兩國境內山地起伏，湖泊島嶼眾多，海岸線曲折。而它們的鄰國丹麥，地形比較單一，多平原，農業發達。挪威同學告訴我：丹麥沒什麽好玩的，一眼望去都是平原。

可能因為地形平坦，愈發顯得海麵波瀾壯闊，得到美人魚族群的青睞。那篇《海的女兒》是這樣描述丹麥的海：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麵， 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麵。不過人們千萬不要以為那兒隻是一片鋪滿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兒生長著最奇異 的樹木和植物。它們的枝幹和葉子是那麽柔軟，隻要水輕微地流動一下，它們就搖動起來，好像它們是活著的東西。所有的大小魚兒在這些枝子中間遊來遊去，像是 天空的飛鳥......

而瑞典78%的土地為林地，耕地僅占8%，15%的領土位於北極圈內。耕地不足，海岸線極長，決定了一千多年前的維京人隻能向大海討生活。它們童話故事中 的大海則是陰險沉鬱的：“大海物產豐富固然盡人皆知，但是同大海打交道風險之大也是不容忽視的。想要從大海裏撈取財富的人必須嫻熟記住所有海灣、淺灘、暗 礁和急流，要對海底幾乎每一塊礁石都了如指掌。他必須能在風暴和濃霧中駕駛船隻。他必須在漆黑的深夜能辨別出航行的方向。他必須從最細微處識別出天氣的變 化預兆，知道暴風雨的到來。他必須能夠忍受住寒冷和潮濕。他必須知道魚蝦的遊動方向，必須能夠在波高浪急的大海中將沉重的漁網撒下去。總而言之，他必須胸 中裝有一顆勇敢的心，不因為每天都同大海作生死拚搏而戰戰兢兢、惶恐不已。” － 摘自瑞典著名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

留學北歐，讓我徹底讀懂了童話。

移民加拿大後，經常有朋友問我挪威與加拿大的區別在哪裏。我做了一個很生動的比喻：我從中國去挪威，好似從地獄騰雲駕霧到了天堂，來了加拿大，仿佛從天堂跌落人間。

朋友們笑了：我們都以為加拿大是天堂了，原來和挪威一比，相去甚遠。

自從七十年代北海發現石油以來，挪威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們吸取了鄰國瑞典在實行福利製度時方方麵麵的教訓，創立了更為完善的社會保健體係。我遇見的每個挪 威人都深深為自己的國家感到自豪，認為自己是受上帝偏愛、生活在天堂裏的少數人。他們心懷感恩，更加開明和善解人意，對我這個外來的客人好得無以複加，常常讓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然而我始終是過客。我的歡笑悲傷，我的“浴火重生”，最終要發生在加拿大。這個栽種著四萬多棵櫻樹的加拿大西岸城市溫哥華，承載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移民經曆。幾年前開始賞櫻，見到市原小虎櫻時，我忽然又想寫童話了。我寫了小老虎從森林裏偷跑到溫哥華遊玩，不小心丟了尾巴，在小鬆鼠的提點下，發現自己丟失的尾 巴“掛”在櫻樹上，討要不成，隻好折了一根櫻花枝插在自己的屁股上做尾巴，又跑回森林了。

這篇童話掛在文學城博客上，反響不錯，上了頭版，讀者幾乎都是成年人。 所以在我們的生活中，童話並不代表著幼稚。醜小鴨在困境中的掙紮奮鬥，海的女兒為愛而獻身，尼爾斯騎在鵝背上與大雁一起遷徙曆經的餐風露宿，都閃爍著高 尚的人性光芒。在這些光芒的照耀下，我們這些實際生活中的“小矮人”，得到了心靈的滋養，最終長成人格健全的人。

注：市原小虎櫻（（Ichihara-tora-no-oi)是溫哥華罕見的櫻花品種。它原產於日本市原，花枝橫出，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重瓣粉色小花，看起來很像老虎尾巴，故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