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 - 尋找大島櫻

 

一位好友加入了美食群，想用溫哥華本地的櫻花做一些精美的糕點，向我這個骨灰級的櫻粉求教。

我不擅長烹飪，在此之前從未研究過櫻花食品，但我憑著幾年來的賞花心得向她建議：若隻取花瓣入饌，最好用關山櫻。它是晚櫻品種，在溫哥華普遍生長，花瓣特多，花色粉紅嬌豔，放進食品裏，一定能激發不一樣的清香。

為了確認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我特地去相關的英文網站查資料，讀到了一位日裔作家的關於櫻花食品的文章。他寫道：或是出於對饑荒的恐懼，或是發自內心的對櫻花的由衷摯愛，日本人將櫻樹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櫻木是上好的木材，堅硬又有韌度的樹皮被切成薄條來製作小籃子，或裝飾一種叫“magewappa”的圓筒形木製品。櫻花樹皮煮沸後的提取物可以治療喉嚨和呼吸係統疾病，或用作染布的染料。 櫻花和櫻葉鹽漬後可以食用。但最好的花與葉的食材並非來自數量極多的染井吉野櫻（Somei-Yoshino），鹽漬櫻花多選用深粉色的八重櫻花（Yae-zakura），鹽漬葉子則取大島櫻（Oshima-zakura）的葉子。大島櫻的葉子以其特有的鮮亮色澤和芳香迷人的氣味取勝。

關山櫻是八重櫻的一個代表性品種，我的建議果然靠譜。我隻是沒有想到日本人也吃大島櫻的葉子的。

與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關山櫻相比，大島櫻在溫哥華的數量極少，隻有幾株。日本的櫻花學家將櫻花分為寒櫻、大島櫻、山櫻、豆櫻等幾類，其中寒櫻、山櫻、豆櫻在中日韓三國均有分布，隻有大島櫻是日本的野生品種，原產地在伊豆半島，又稱“伊豆大島櫻”。

大島櫻的樹冠是傘狀的，純白色的五瓣花，香味清清淡淡又不絕如縷，有點像杏花香。橫生的花枝從末端到頂端都布滿了傘房狀的花簇，花葉同開，映襯著蔚藍的天空，即使不言不語，也是一番好風景。

大島櫻是野生櫻花的代表，被認為是許多佐藤櫻花（Sato-zakura，又叫日本鄉村櫻花Japanese village cherries）的母本。佐藤櫻指的是開花的園藝品種櫻，通過複雜的雜交過程培養出來的。晚櫻裏的許多品種，如一葉、鬱金、禦衣黃、鬆月、白普賢象等，都是大島櫻係下的，在溫村均有栽植。

日本人將鹽漬的大島櫻葉包在櫻花麻糬（Sakura-mochi，一種糯米製豆沙餡的傳統小吃）的外麵，可以連葉子一起吃下。櫻花麻糬在日本各地很流行，隻於櫻花季供應，有幾種不同的變化，或者做成軟而有粘性的mochi（有點像年糕），或者將紅豆沙內餡包裹在名為求肥 (gyūhi) 的外皮中，再灑上用青大豆磨成的嫩綠色粉末，令人聯想到春天的綠色鶯鳥。鹽漬櫻葉的鹹酸味巧妙地調和了平淡無味的麻糬，襯著甜甜的豆沙餡，令人回味無窮。

我喜歡大島櫻，不在於葉子的美味，而是它帶來的初戀的感覺。它產自伊豆，常常會讓人們想起川端康成的小說《伊豆的舞女》。十五歲的山口百惠在同名電影中本色出演可愛的小舞女薰子，並親自配唱主題歌。這部影片促成了她和三浦友和的第一次合作，六年後，兩人從屏幕情侶升格為生活中的伴侶。山口百惠領銜擔綱的電視劇中，最出名的爸爸是“大島茂”。伊豆，大島，櫻花，多麽奇妙的聯想！

單瓣的大島櫻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纖柔，一簇簇花在風中低頭搖曳，如戀愛中嬌羞顧盼的少女。少年郎小心翼翼地親吻了她，仿如一隻受驚的小鹿，她在他的懷中微微顫抖，白色的櫻花從頭頂飄落，撒了一地……流年偷換，芳華暗轉，櫻花卻永不褪色，喚起的全是憂傷的唯美記憶。

《伊豆的舞女》中最著名的一段描寫：一個裸體女子突然從昏暗的浴場裏跑了出來，站在更衣處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勢。她赤條條的一絲不苟，伸展雙臂，喊叫著什麽。她，就是那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裏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蕩滌著我的心。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噗嗤一聲笑了。她還是個孩子呐。她發現我們，滿心喜悅，就這麽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軀。她還是個孩子呐。我更是快活、興奮，又嘻嘻地笑了起來。腦子清晰得好像被衝刷過一樣。臉上始終漾出微笑的影子……

川端康成沒有忘記她，把她定格在世界文學人物的長廊之中。那個微笑起來像一朵花的戀人，那個站在岸邊永遠揮手向心上人告別的戀人。

每次去探大島櫻時，我總會情不自禁想起電影《伊豆的舞女》中的精彩畫麵，心裏哼著山口百惠的歌：

陣雨驟停 山頂的茶亭/天晴後 一起遠足 看那旅途的天空/可愛的伊豆舞女 提著小鼓/走過的狹道旁 盛開著白花

今日的停泊之處 是否是溫泉之鄉/潔白的浴槽中 肌膚被渲染得發紅/可愛的伊豆舞女 穿梭於這場宴會/撥弄三味弦和小鼓的身影 映在紙窗上

被稱作戀愛的她 臉孔還帶著稚嫩/濃密的黑發 淡淡的妝容/可愛的伊豆舞女 微微搖頭/微笑的眼中 露著害羞

從下田的碼頭 船起航了/重逢的那天會否到來/可愛的伊豆舞女 向我揮別/滴落的淚珠 也染著紅色

 

啊，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舞女。不同世界的兩人怎麽可能一起，許多年都已經過去， 如今他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她還是會出現在夢裏，還是當年那可愛害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