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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真水無香的記憶(七)塤篪相和

(2019-02-17 08:59:00) 下一個

晶晶從中國探親回來,發現久臥病床的爸爸已經老糊塗了。雖然認得每一張家人的臉,卻聽不懂別人在講什麽,常常答非所問。

其實南方十一年前就得了怪病,先是極度貧血,必須經常性地輸血維持生命,後被確診為一種較為罕見的慢性發展的淋巴癌,90%的患者至少可以活十年以上。

南方對鳳鳴說:“十年以後我就八十歲了,活夠本了。”

話雖這麽說,輸血和治療過程卻是極其折磨人的。南方數度痛不欲生,對老婆說:“幹脆早點解脫算了。”

鳳鳴的癌症早已痊愈了,她鼓勵南方:“要學會帶病生存,我三十歲生癌,動了兩次大手術,不也挺過來了嗎?你照顧了我三十多年,現在輪到我照顧你了。”

晶晶摟著爸爸,流著淚苦苦哀求:“為了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沒有了你,我堅持不下去啊!”她從小情緒緊張,愛哭。隻要爸爸一病倒,晶晶就坐在他床前,眼淚似決堤的河。晶晶很擔心父親病死了,扔下重病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女兒沒人照管。她的眼淚讓爸爸心碎,握著女兒的手,向她發誓自己不會死,晶晶這才半信半疑地擦幹眼淚。

可能因為哭的次數太多了,南方總覺得自己的大女兒性格比較脆弱,對她格外寵愛。他曾悄悄地對晶晶說了幾次:“將來你到哪裏,我跟到哪裏,我和你住在一起,幫你做家務帶孩子,照顧你一輩子。”

晶晶在加拿大有了穩定的工作後,馬上申請父母來探親,並接著辦理了家庭團聚,全家人終於如願以償地生活在這片美麗的國土。

安定幸福的日子才過了幾年,長期操勞的父親卻倒下了。

南方在病中回首往事感慨萬分,對老婆說:“四弟的墳我找不到了,愧對母親,黃泉路上無臉與她相見啊!”

南方的親四弟比他年幼十歲,與晨德同齡。他剛剛出生時是正常的,幾歲時不知怎的,開始歪脖子看人。守寡的碧雲孩子多家事煩照顧不周,以為小兒子隻是脖子扭了,小毛病,自己會糾正過來。等到發現老四的脖子徹底歪了再也扭不過來時,已經回天無術。從此四弟的臉永遠是側著看人的,算是輕微的殘疾吧。小時候的他並沒有因為自己是歪脖子而自卑,非常調皮活潑,滿肚子花樣,帶著晨德和晨光到處玩,三個小兄弟相處融洽。

廈門靠海,長期以來自來水供應不足。住在四樓的南方家必須每天派人拿著水桶到樓底接了自來水,再晃悠悠地提上來。馬路邊的水龍頭平時用木盒子罩著,上了鎖,到了供水時間才有專人打開,街坊鄰居們排著長隊取水。南方和哥哥上大學後,到樓下取水的活被四弟扛了下來。他發現自家樓下還有一口井,水位高水質清涼甘甜,於是動了腦筋,大夏天將買來的荔枝放進竹籃裏,用長繩吊著,從阿祖睡房的窗口伸出去,直達井中央,浸在水裏。半小時後他和晨德兩兄弟從窗口拉動繩子,將荔枝籃提了上來,全家大快朵頤。經清涼井水浸過的荔枝處於香、甜、鮮、脆的最佳狀態,特別好吃,貪嘴吃多了也不上火。

多年後晨光讀到清代大詩人屈大均的詩:“露井寒泉百尺深,摘來經宿井中沉,日精化作月華冷,多食令人補太陰” ,不禁拍案叫絕,那種口頰生香、冰涼直沁肺腑的甘甜滋味再次湧上心頭。猶記當年,知了的歡叫將碧雲家的幾個孩子們從午睡中吵醒,海風從家附近的鼓浪嶼輪渡碼頭吹過來,悶熱的小屋有了一絲清涼。一家老少圍著飯桌剝荔枝吃,一顆顆荔枝潔白晶瑩,核小肉厚。比起古代北方人 “浮瓜沉李”的消夏生活,吃荔枝更讓福建人感覺溫馨自在。

幾個親兄弟中,南方與四弟的感情最好。他參加工作後,每個月五十幾塊的工資,自己隻留二十塊,其餘的全寄給廈門老家的母親。其中的五塊給四弟當零花錢,剩餘的由母親補貼家用。四弟最向著南方,阿祖和碧雲在家裏分東西給小輩,四弟從不為自己爭搶,卻不斷提醒長輩:“給二哥留一份。”

與晨德晨光同為老三屆的四弟去了江西插隊。下鄉幾年後遇到招工回城的機會,負責人到農村挑人。一大堆知青的檔案和照片擺在工作人員的眼前,側著臉的四弟的照片總是引起他們的注意。每個經辦人都喜歡模樣周正的四弟,挑他去麵試。四弟歡歡喜喜地去了,經辦人一看到他的歪脖子,嚇了一跳,掩飾不住的失望,麵試後就把他刷下了。招工的名額來了好幾輪,四弟總是最先被挑上的,又遭殘酷淘汰。四弟自知回城無望,越來越沉默,每天陰沉著臉,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某個寒冷的冬夜,睡在農房二樓的他半夜三更起來上廁所,突然心梗發作,一頭栽倒在地板上。樓下的知青聽到“咚”的一聲響,趕忙跑上樓探看,發現四弟已經斷氣了。一向身體健康的他為什麽會突發心髒病,南方夫婦一直沒有搞明白。

悲痛欲絕的南方趕去江西農村為四弟操辦葬禮,東南西北都認不清,一直是由同隊的知青帶路的。他根本記不清四弟的墳墓的具體位置,多年來也找不到人問。後來他出了國,想起四弟就內疚不已,對老婆說:“我對不起死去的母親啊,四弟的骨灰沒有遷回廈門,在外地飄蕩,要做一世的孤魂野鬼了。”  四弟三十歲英年早逝,沒有成家。他去世後幾個月,文革結束,廣大知青回城,出生於戰亂的四弟等不到最美好的年代,就這樣匆匆走了。

除了四弟,臥在病榻的南方最掛念晨德和晨光,他慨歎道:“雖是表親,卻勝似親兄弟。他們對我太好了,對晶晶更好。”

晶晶聽到這些,掩麵而泣,想著天堂裏的四叔,想著遠在萬裏的晨德和晨光叔叔,一連傷心了好幾天。

讓晶晶永世難忘的,是爸爸犯糊塗前對她語重心長的肯定。爸爸慈愛地握著她的手,輕輕撫摩著,慢吞吞地說:“我女兒天性善良忠厚,重情重義,將來必有晚福。隻是有一點爸爸看錯了,你一點也不脆弱,你骨子裏的堅強和剛烈令世間無數男子自歎不如。”

晶晶苦笑一聲:“爸爸,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自古寒門出孝女,窮則思變,我也是被逼出來的…… 唯願生生世世做你的好女兒!”她心裏清楚得很,爸爸被患重病的妻子和一雙年幼的女兒活生生拖累了幾十年,累壞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終於,辛苦堅持十一年的南方走了 。遠在廈門的晨光聞訊悲痛不已,發來了一則訊息:得知我二哥去世,我也感到突然和難過,當即轉告了晨德。我二哥今年80周歲,也屬高壽了。特別是在你們的精心照料下,萬年得享天倫之樂,過得很安逸自在。他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得到你們很好的報答。我相信他是含笑前往天堂的。人終有一死,雖聖賢亦不能免。望你們節哀,並安撫好我二嫂。二哥一路走好!”晨德也接著發來了悼念。

南方喜歡土葬,鳳鳴在離家幾公裏遠的墓園裏為他買了一塊墓地,選好了兩樽一模一樣的紅木棺材。其中一樽暫寄在店裏,留著將來給她辦後事。

“我們老兩口就葬在溫哥華吧,和你們一起作伴。”她含淚交待。

辦完父親的喪事後,晶晶忽然發現自己出現了輕度的抑鬱症狀。每天一醒來,一顆心就像墜入了無敵深淵,說不出的悲傷與絕望。她問老公:“如果我說自己抑鬱了,是不是有點矯情?”

楊趕緊放下手邊的一切,陪著她說話,然後哄她出家門,讓她去家附近的森林公園裏散心,走累了走痛快了再回來。

三個月後抑鬱症狀漸漸消失。晶晶打算將父親家族的兄弟情寫出來,她通過微信“訪問”晨光叔叔。晨光哽咽著,說了這麽一段:“曆史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當年我在閩西老區參加高考時,每門平均90多分,是龍岩地區的文科狀元。我誌在必得,接連報了廈大中文係,曆史係和哲學係,但在最後一欄填寫‘服從分配’。結果我被福建師大曆史係入取了。不久大學擴招,規定總分在300分以上的一律入取。原本成績不如我的考生通過這次擴招反而上了廈大。我來到福州讀本科,這才與二哥有了很多直接接觸的機會。二哥很實在,不會花言巧語,對兄弟的好全是發自內心的。我在上杭縣下鄉時洗熱水澡很方便,到了福建師大,受生活條件限製,男生們冬天大多洗冷水澡,凍的全身發抖。我沒有將這些事告訴二哥,他卻考慮到了。我來你們家做客時,他買好了澡票,陪著我一起去街對麵的澡堂洗溫泉。他不讓我進大池,嫌不衛生,讓我和他一起淋浴……有一年端午節,二哥騎著自行車從鼓樓區大老遠趕到倉山,將一小堆粽子留在了我的大學宿舍裏,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你爸爸人品和才學俱佳,中國社會需要有更多像他一樣的好人,才能祥和進步。你應該把他寫的有血有肉,有靈有性,讓讀者過目不忘……”

是啊,中華民族苦難深重,家家的故事一旦深究下去,都是遍地的傷心。越是滿目瘡痍,越發彰顯手足之情的可貴吧,南方和他的幾個兄弟就是最好的例子。

伯氏吹塤,仲氏吹篪。塤篪相和,兄弟情深!願美好的家族故事世世代代傳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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