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陷珍珠港

 

幾年前帶著大兒和大妹去過珍珠港，他們年紀尚幼，幾乎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此次故地重遊，大兒恰巧正在大量閱讀二次世界大戰史，對突襲珍珠港有了一點感性認識。

兄妹四人在沙灘上手牽手和一同揮手向夕陽致意的照片很溫馨。是的，他們相親相愛，每天一共上學和放學，一起玩耍。我和妹妹的房子挨在一起，兩家的孩子們可以說是在一個屋簷下長大的。再加上我們兩家實行共產主義，錢混在一塊兒花，不分彼此，孩子們就更親密了。

有一陣子哥哥和弟弟老是吵架和打架，非常不懂事，我們夫妻倆差點崩潰了，我下決心要和大兒好好談一次。一天晚上大兒鑽到我被窩裏睡覺，我對他說：“你從小和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是一種福氣，千萬不要想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運氣的，媽媽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自己的哥哥姐姐呢！“

兒子大吃一驚，趕緊問我怎麽回事。我盡量用他能聽懂的語言，和他提起了我的早逝的大姨。大姨原先是外公外婆買來的小丫頭，後被收為養女。大姨三十歲誕下小女兒後，死於醫療事故。她留下四個未成年的子女（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在長樂鄉下。她去世八年後我才來到這個世間，外公外婆大概覺得養女家根正苗紅，我們家的黑五類成份會連累他們吧，從未在孫輩麵前提過大姨一家人。我隻在媽媽的相冊裏見過大姨，她一說起大姨就會哭得好傷心，我們不敢多問。

大姨生前常常對媽媽說：“鳴啊，今生有緣做姐妹，就要相親相愛一輩子。但願我有兩個女兒，也會像我們姐妹那麽好。”  大姨嫁過兩次。新婚不久，前夫被抓壯丁去了台灣，音信全無，好多人傳他死了，隻有大姨堅信他還活著。解放後大姨在外公外婆的做主下，又嫁了一次，四個子女全是與後夫生的。大姨生前一直對後夫交待：她相信前夫一直在台灣等他，不會再婚，今生一定很孤單。將來前夫找上門來，她與後夫生的幾個孩子，要選一男一女過繼給前夫。

也就是說，大姨生前有兩個願望：一是她和媽媽的孩子們要相親相愛，二是不讓前夫孤獨終老，要過繼自己的一兒一女給他。

大姨去世後二十多年，台灣解禁，允許老兵回大陸探親。我的前姨夫從台灣回到長樂尋親。大姨果然說對了，前夫終身未再娶。他掛念了妻子一生一世，從海峽對岸歸來，迎接他的卻是愛人冰冷的墳墓。他找到了大姨的後夫及其子女，兩位丈夫決定遂了大姨生前的心願，於是我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認了台灣爸爸。

大姨的第二個心願至今仍未實現。外公外婆經過幾十年的政治運動後，對後輩們隻字不提自己的過往，大姨像是從我們家的曆史中消失了。媽媽一直病著自顧不暇，到最後她連大姨家人的聯係方式都弄丟了。我隻與最小的哥哥有過一麵之緣。我十五歲時他曾出現在我家，和媽媽在房間裏神神秘秘談了半小時後離開了。我倆連招呼都沒打，事後媽媽才告訴我他是我的小表哥。其餘的幾位哥哥姐姐們我根本無緣見到。

我知道我們全虧欠了大姨。幾十年前家族遭大難，家人們四散而逃，隻有根正苗紅的大姨始終善待黑五類養父養母，給了媽媽最無私最溫暖的親情。而我們這些未亡人隻要去努力了，本可以親如一家的，卻陰差陽錯，幾乎斷了聯係。

出國定居二十年了，我經常會想起早逝的大姨，想起她留在世間的幾個兒女。不知道哥哥姐姐們在鄉下務農可會辛苦？姐姐嫁的好嗎？長樂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如今已是聞名全國的富裕之鄉了，哥哥姐姐們也下海了嗎？還是出去闖世界了？

思念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多少次在夢裏哭的稀裏嘩啦，醒來後無比淒涼 - 因為我連自己的哥哥姐姐們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說到此處，我摟著大兒放聲痛哭。大兒小心翼翼地問：“媽媽，你還有可能見到你的哥哥姐姐們嗎？” 我哽咽著答：“大姨死在醫院的產房裏，姨夫照顧不來剛剛出生的小女兒，把她送人了。就這樣，我的小姐姐不知去了哪兒啦，找不到啦！其他的三個哥哥姐姐，媽媽以後會去找，相信能找到的。”

兒子伸出小手掌，輕輕地為我擦眼淚，又將頭靠在我胸前，似乎想寬慰我。我對他說：“媽媽不會讓這輩子的遺憾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你要乖乖的，明白媽媽的苦心，善待弟弟妹妹，好嗎？”

從那以後，大兒果真乖了許多，弟弟主動挑釁時，他也盡量忍著。有一回他看到我坐在電腦桌前流淚，問我為什麽難過。我說：“我在想大姨，想我的幾個哥哥姐姐。”兒子眼圈一紅，馬上要哭了，老公趕緊拉開他，略帶著譴責的語氣對我說：“你這個文青動不動愛流眼淚，別再提這些傷心往事啦，兒子也跟著你一起難受。”

可是天使帶著愛來到人間，從來不會白走一趟的。大姨，我一直記得你的心願，多年來努力在自己的家庭實踐著，終於在下一代身上看到了美好的結果。

這件事還讓我多了一點育兒的領悟：中國父母喜歡把孩子當孩子，自己死扛著，也要把最好的東西給孩子。有時候把他們當大人看待，告訴他們自己內心的痛苦，遺憾和掙紮，反而讓他們更早成熟懂事。兒子現在很懂事了，照顧弟弟妹妹們，愛的無私，他在這方麵很早熟，超過了許多同齡的孩子。我和兒子差不多一樣大的時候，也是因為媽媽告訴了我大姨的部分往事，惹得我哭得死去活來的，哭了以後就懂事了，對妹妹特別好，特別無私，什麽好的都願意給她。爸爸老說我在這方麵特別早熟與懂事，很讓他放心。這份早熟也讓我建立了與家人間無比親密的關係，是我人生最大的財富。

[雪中梅]

欣賞了，平安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