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有著冬天名字的夏花
夏日傍晚外出散步，經常在途中被濃濃的花香吸引著，來到幾座破舊的小屋前。隻見略微陰暗的牆角或者用鐵線纏成的籬笆 上趴著幾株藤本植物。它們的藤纖細，牽牽連連，撐起一片片青色的葉子。從葉間探出頭來的花有點像飄飛的蝴蝶，花瓣精致，向內彎曲。雄蕊伸得老長，似蝴蝶的觸角。每一朵花是由兩種顏色不同的花瓣組成的，有淺黃淺紫相間的，還有的是一半金黃花，一半純白花。花香極其好聞，其馥鬱程度可與茉莉相媲美。
奇怪的是，白天經過時，花香還是淡淡的，若有若無，到了黃昏，香味卻愈發濃烈，這是吸引蛾子來授粉的招數嗎？
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知道這是忍冬花，也稱金銀花（honeysuckle）。我見到的兩種忍冬花屬於觀賞型的，黃白相間的那種叫honeysuckle 'Graham Thomas'， 黃紫相間的那種叫‘Serotina' （也叫late Dutch honeysuckle，荷蘭晚忍冬），兩個品種均獲得英國皇家園藝協會的金獎，花期特別長，從七月開到十月。花謝後結出的紅色秋果也很美，如一粒粒小瑪瑙掛在落葉後開始稀疏的藤蔓間。
我從小常喝的金銀花茶，用的是中國原生的忍冬花， 三月開花，微香，花初開則色白，經一、二日則色黃。還是花蕾階段或者花朵初開時就要采下入藥，一般等不及結果。觀賞型的北美忍冬花能一直在生命的舞台上堅持到謝幕，算是一種幸運吧。
它是夏天的花，國人卻給它起了個冬天的名字。大多數的植物在經曆春夏如花的燦爛和綠意的人情後，都要熬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的，為什麽偏偏給它取名“忍冬”呢？它有什麽特別之處嗎？忍，讓我想起了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忍饑挨餓，堅忍不拔，百忍成金……古今中外凡成大事者，無不在生理和心理上忍常人之不能忍,才於九死一生中建功立業。
忍冬藤也在忍，一身光禿禿的藤在濃稠的冬月裏忍耐苦寒，一旦花離梢頭，還要忍受在藥罐中煎熬的痛苦。一番折磨後，才在春夏綻放嬌美的香花。秋天結出的berry是紅色（或者黑色）的，看著讓人垂涎，卻是迷死人不償命的（個別品種除外）。淺嚐幾粒，你的胃就開始抽搐，大量食用，輕則嘔吐，腹瀉，發虛汗，瞳孔放大，心跳加速，重則呼吸衰竭，全身抽搐，甚至昏迷。
忍了這麽久，以為會苦盡甘來鳥語花香，結出甘甜而柔軟的果實，孰料生命卻還是要帶著遺憾離去。美國詩人 菲利浦•弗瑞諾是這樣描述忍冬花的：
“美好的花呀，你長得：這麽秀麗，／卻藏身在這僻靜沉悶的地方——／甜美的花兒開了卻沒人親昵，／招展的小小枝梢也沒人觀賞；／沒遊來蕩去的腳來把你踩碎，／沒東攀西摘的手來催你落淚。
大自然把你打扮得一身潔白，／她叫你避開庸俗粗鄙的目光，／她布置下樹蔭把你護衛起來，／又讓潺潺的柔波淌過你身旁；／你的夏天就這樣靜靜地消逝，／這時候你日見萎蔫終將安息。
那些難免消逝的美使我銷魂，／想起你未來的結局我就心疼，／別的那些花兒也不比你幸運——／雖開放在伊甸園中也已凋零，／無情的寒霜再加秋風的威力，／會叫這花朵消失得一無蹤跡。
朝陽和晚露當初曾把你養育，／讓你這小小的生命來到世上，／原來若烏有，就沒什麽可失去，／因為你的死讓你同先前一樣；／這來去之間不過是一個鍾點——／這就是脆弱的花享有的天年。”
或許，從一個積極的角度看待人生，隻有在經曆“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低潮後，才能在花繁葉茂的輝煌期保持一番清醒，閑對花開花謝，笑看雲卷雲舒，是非功過任由後人去評價。這與許是忍冬存在的最大的意義吧。
更何況，忍冬花帶給歐美兒童的是一種大人享受不到的歡樂。還記得中國小朋友耳熟能詳的一首兒歌嗎：“花園裏，籬笆下，我種下一朵小紅花……”，若是改成北美版本，就變成“我種下一株忍冬花……”。忍冬花是歐美孩子們最喜歡的藤本花之一。它很粗健，隨便栽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就能很快地順著牆根向上攀爬，用綠葉遮住身下斑駁醜陋的牆體。而且不用擔心從林子裏跑出的野鹿會以它的嫩葉為食（鹿是不吃忍冬的葉子的），即使鄰居家有一棵高大的黑胡桃樹（這在北美是很常見的），忍冬也不怕。要知道，黑胡桃樹（Black walnut tree）的葉，枝幹，根，花蕾，果殼含有胡桃酮毒素（juglone toxin），毒素會滲透到土壤裏，身邊的植物受到感染，葉子會枯黃，枯萎，甚至整個植株被毒死。但忍冬對黑胡桃木的毒素完全免疫，照樣長得生機勃勃的。
終於等到花開了，孩子們歡欣愉悅，從藤上摘下幾朵管狀小花，用力地吮吸裏麵的花蜜。大多數忍冬的果實有毒，但花蜜是無毒的，還特別清甜。管狀花除了吸引北美的蜂鳥前來采蜜，還是孩子們玩耍時的小零嘴。忍冬因此有了一個很親切的英文俗名honeysuckle。
波蘭著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切斯拉夫•米沃什在詩歌《禮 物》中是這樣形容幸福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幹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花園，蜂鳥，盛開的忍冬花，構成了一副美妙的圖景，深深印在歐美少年的腦海裏。
我從英文網站上得知西人用接骨木花泡茶，用楓樹花和槐花做煎餅。忍冬花在北美並不少見，不知怎的，當地人並沒有充分挖掘出它的食用和藥用功能。 對於忍冬花，他們更偏向將其作為寂靜角落的裝飾。可是，不是隨便某個品種的忍冬花都能種在自家的花園裏的。
全世界的忍冬屬植物有一百八十多種，一些是藤本，一些是灌木，有些品種落葉，有些品種常綠或者半常綠。忍冬花或者兩朵結對生長（一蒂雙花），或者簇生。
在北美，忍冬花可以被分為兩大類：原生的和非原生的。非原生的品種大多來自中國，當年被園藝愛好者千辛萬苦引入北美作為園藝花木，幾經栽培終獲成功。兩大類的忍冬花均有個別品種出現歸化現象，但來自亞洲的忍冬的入侵性特別強，危害了當地的生態係統。比如，日本金銀花（黃白兩色花，黑色果實）是公認的危害性最大的忍冬品種。從加拿大西部的阿爾伯特省到東部的海洋省份，非原生的忍冬出沒於草原和森林，侵占了本土物種的生長空間， 在安大略省尤其猖獗。非原生和原生的品種在外表上很相似，再加上品種之間的混交，普通人很難將它們區分開來。最安全的辦法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隻到專業的苗圃去買忍冬花苗。專業的苗圃是不會出售入侵性強的品種的。
BC省不是重災區，我並沒有在家附近的原始森林裏找到野生的忍冬花，倒是在公園邊上的灌木林裏發現了幾株人工栽培的原產於美國東部的貫葉忍冬（Lonicera sempervirens）。它們的卵形（或者橢圓形）葉對生，湊成一個扁扁的綠色“盤子”，“盤子”中央長出一朵朵橘紅色的長筒形花，花六朵一輪，數輪排成穗狀花序。花葉奇特的生長方式總讓我想起兒時看過的動畫片《哪吒鬧海》中的一個畫麵：太乙真人在大圓盤中央放上一顆蓮子，蓮子發芽，莖葉開始向上生長，很快發出一朵花來……
（貫葉忍冬）
我還在一些生活小區裏見到了一種叫匍枝光亮忍冬（Lonicera nitida）的多年生常綠灌木，俗名Boxleaf Honeysuckle, Wilson’s Honeysuckle。作為一種綠色的地被植物(ground cover),它在反複修剪下，通常隻有一米高，外表和栒子很像，不在花期和果期時，很容易錯認了。仔細觀察，你會發現栒子的葉子是互生的，而它的葉子是對生的。
我從未注意到匍枝光亮忍冬開花，因為它奶黃色的管狀小花太微小了，直徑隻有6毫米，一蒂雙花，而且花朵全藏在層層疊疊茂密的枝葉間，很難被發現。待到秋日，一串串藍紫色的漿果冒出來時，你才驚訝於它在繁華中的那一份淡定。隱忍矜持，寬容泰然，靜若處子，植物與人一樣，要想活得漂亮，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和忍耐。
（匍枝光亮忍冬）
匍枝亮葉忍冬原生於中國的雲南和川西，長在1200-1300米的高山上，喜歡生活在溪流兩邊，六月開花，比大多數的忍冬耐陰。與其它的常見地被植物相比，匍枝亮葉忍冬耐鹽性較好，是匍匐生長的木本地被植物中的佼佼者。北美的園藝師發掘了它的優點，首先將它培育為園藝品種，它是典型的“牆內花開牆外香”。
忍冬花啊，在這雨雪霏霏的清晨，我在溫暖的室內書寫你的種種傳奇。來年春天，若是種你於窗前，怎舍得讓你悄無聲息地開花，再悄無聲息地凋零？我會在清晨摘下最鮮的幾朵花瓣為茶，用沸水慢慢泡開，滿室香氣氤氳，直逼肺腑。且讓 我搬一把椅子在翠綠的院中坐著，細斟慢酌， 用你的清香驅走心頭的陰霾，驅散眼裏的沙塵。心靜了，目明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也就看得透徹了。
屈原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而我隻要金銀花茶，足矣。
入夜聽蟲日灌蔬
雲淡風輕觀俗世
更邀陶令傍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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