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過不少短篇，嚐試過不同題材，唯一沒碰過的是鬼故事。
不寫鬼故事有兩大原因。首先，寫鬼故事，沒有人能超越蒲鬆齡，後人改編他的作品，多有“狗尾續貂”之嫌。其次，接受多年自然科學教育的我，也不太相信世上有鬼魂，認為自己沒必要花時間去傳播一些怪誕荒唐的東西。
可是出國留學前，媽媽和我提起了外公外婆在農村下放時的撞鬼經曆，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交待一下我外公外婆的背景。他們於民國初年出生在福州郊縣的大戶人家，外公十二歲起就開始幫助他的祖父打理龐大的家族生意，見多識廣。外婆更是了不 得，十五歲時因為父親暴斃弟弟年紀尚幼，她被趕鴨子上架，做了家族企業的女掌櫃。這位飽讀詩書的舊式小姐膽子極大，經常一個人半夜三更提著馬燈在自家的米 倉（她的家族經營著一個規模不小的酒廠，米倉是酒廠的經濟命脈）四周巡邏。某個月黑風高夜，外婆在米倉外牆邊發現了零零星星的米粒撒了一路，像是從破了的 米袋裏漏出來的－這是她一小時前巡邏時沒有發現的。她馬上斷定自家的米倉被盜，盜賊應該剛剛撤走不久。她一個人提著馬燈，一路順著地上細碎的米粒追了下 去，終於在山邊的一座破屋旁發現了賊人在屋裏講笑。外婆認清了四周的地形方向，偷偷摸了回來，帶上幾個長工，聯合著官府的差役順著米路返了回去，將山賊捉 拿歸案。消息傳出，外婆名聲大振。山賊團夥氣急敗壞，放出風來：劉二小姐（即外婆）最好老老實實在家裏呆著，若再三更半夜出街，他們會將她綁了，痛扁一 頓。 外婆聽了傳言，冷笑一聲，對家人說：“既然出來做事，就不怕惡勢力，我料他們不敢拿我怎樣。”她照樣在夜裏巡邏，保護家族企業最重要的資產之一－米倉。
外婆嫁給外公後，夫妻感情和睦。兩人的身家背景見識膽識相當，而且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不信鬼神，家裏沒有任何迷信的擺設。因為絕大多數的家族實業在鄉 下，城裏隻有商行和酒庫等，住在福州城大宅子裏的他們，還是要經常下鄉打理生意，少不了走夜路的。鄉下的墳墓四周一到天黑就不時有陰森的“鬼火”，鄉下人 迷信，幾乎無人敢在那個時間段從墳墓邊走過。隻有外公外婆不信邪，夜半時從一座座墳墓邊走過，泰然自若。外公到新式學堂學過幾年中醫，知道“鬼火”的科學 原理。他講給幾個朋友聽，朋友們嘻嘻哈哈的，根本不信，在一次喝酒時同外公打賭：欲證明世間無鬼，請到鄉下那座廢棄的菩薩廟裏睡一晚，看看能不能活著回 來。 據鄉民說，那間破廟經常鬧鬼，很多人親眼撞見過。
二十幾歲的外公血氣方剛，為了證明自己的“無鬼論”是科學道理，拿著草席枕頭和被子，到了殘破的菩薩廟裏，在一片狼藉瓦礫裏睡了一晚，睡得很香，第二天安 然無恙走了出來。他的朋友們很好奇，也想親自證實一下，於是輪流到廟裏住一晚。夜半時分，廟裏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夜間活動的老鼠發出的），廟的四 周是呼嘯的山風， 聽起來十分駭人。朋友們越想越怕，不等天明，一個個從廟裏倉惶逃了出來，方才佩服外公的膽識。
做了這麽多的鋪排，無非是想證明：外公外婆是從來不迷信的，而且膽識超群，普通的自然界怪象根本嚇唬不了他們。
文革期間，兩夫妻帶著我的兩個不滿二十歲的舅舅一起下放到了沙縣南陽公社的杜坑大隊。杜坑坐落在層層疊疊的閩中丘陵間，村裏有保存比較完整的清代民居“文 鬥堂”。文鬥堂背靠牛形山（牛臀），前麵是農田，對麵為鳳凰山，上下三進，二進三進是主房，為抬梁式構架，兩邊有廂房，占地麵積3畝，建築麵積1960平 方米。文鬥堂本是三明的胡姓大地主的鄉下別院，地主於1949年逃到台灣，其它胡姓家族的人搬了進來。外公一家住在邊上的兩層高的廂房裏，廂房邊上有一個 窄窄的小門，推開小門，走過一個封閉陰暗的小道，才到了廚房的門口。我們家的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正對著牛形山的那麵是敞開的，用一根根長木條與兩邊的木牆 釘在一起，我們在廚房裏可以順著木條窗欞寬寬的間隔看到土坡上的所有情景，有人從土坡上走過，也可以看到在廚房裏忙碌的外公一家。因為有木條擋著，外人無 法爬進來，所以木條也起了防盜作用。
某一天，外婆習慣性地推開廂房邊的小門，準備從封閉的暗黑的過道進入廚房。借著從廚房口透出的幾縷日光，她看見過道的盡頭站著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梳著高 高的發髻，穿著粉色的絲綢罩衫，藍色的絲綢褲，一副三十四年代的年輕媳婦打扮。外婆好生訝異，已經是七十年代初了，誰家媳婦還做舊時代打扮？眼前的女人目 光空洞，麵無表情，外婆從未在杜坑村見過她。“肯定是貿然闖進的小偷”，外婆這樣猜測著。當年的名震鄉裏的劉二小姐頓時全身熱血沸騰，豈能讓賊人從她眼前 逃脫？她全然忘了自己已經六十歲了，又瘦又小，論體力腳力都不是女賊的對手。劉二小姐一邊麵帶微笑，用福州話對女賊說：“這位伊姐，大白天的，你到我家廚 房做什麽“，一邊伸出手，加快腳步朝女賊奔去，心中暗喝”賊人，碰上我二小姐，看你往哪裏走？“
女賊見外婆一路小跑想來抓她，仍是目光空洞麵無表情，但身子一直往後退，退到了廚房門口。外婆心中大喜：進了廚房，你就是甕中之鱉，逃不脫啦！
女賊沒有像常人似的掉轉身子逃進廚房，仍是直直盯著外婆，悄無聲息地，倒退著走路，閃進廚房，消失在外婆眼前。她的非同尋常的倒退閃身進廚房的樣子讓外婆嚇了一跳，但一心抓賊的外婆仍是窮追猛打，跟著進了廚房。
廚房裏空無一人，有一種詭異陰森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外婆的脊椎開始發冷，她意識到自己“撞鬼”了。那女賊不符時代的打扮，挪動起來沒有聲響，全身上下沒有人氣，又突然消失在沒有其它逃生之門的廚房裏，擺明了是“女鬼”嘛。
外婆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害怕”二字，這個當年的女俠跑回自己的房間，在被窩裏躺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從此她每次從廂房邊門進廚房時，總要重重地拍打幾下房門，認為這樣可以嚇走走道裏麵的鬼魂，方可進入。
外婆將這件怪事告訴外公，外公隻是笑笑，說外婆老眼昏花，看錯了，而且越活越膽小，竟然開始迷信了。
不久，外公戴著破草帽，提著竹籃去鄰村給人看病。每次去鄰村，他都要從文鬥堂最西頭的老黃家的廂房經過（老黃一家也是從福州城下放來的）。出了西頭的大門 （那時的大門已經被人拆掉了，隻是一個很大的出口），是一片斜坡，斜坡上一層層綠油油的菜畦。文鬥堂在斜坡的半山腰，視野很廣闊，坡上坡下一覽無餘。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陽光燦爛。外公經過老黃家時，發現大門口站著一位五十幾歲的老農，瘦小黎黑，滿臉的皺紋，麵無表情。奇怪的是，老農的頭上戴著當地鄉 下人下雨天才用的竹編鬥笠，身上披著蓑衣，和當時的烈日驕陽天形成鮮明的反差。外公經常走鄉串戶看病，方圓幾裏沒有他不認識的人，這位老農卻很麵生。
盡管內心詫異，天性熱忱的外公還是很友好地衝老農揮揮手，嘴上用福州話打著招呼："伊哥，去哪兒啊？”
老農沒有回答，表情愣愣的，外公越走越近時，他突然一閃身，從大門口消失了。外公也沒有多想，跟著出了大門口，站在半山坡放眼四周，烈日之下，菜田裏一個人影也沒有，難道那個老農插上翅膀，飛了？
外公猛的一驚，想到老農一身怪異的雨天裝束以及無端消失在菜地裏，終於明白自己也“撞鬼”了。
他將這段遭遇和外婆說了。夫妻倆非常納悶，他們雖然出生在福州城，大多數祖業祖產卻在鄉下，所以自小呆在鄉下的時間很多，熟悉鄉間生活。年少時，他們抓過 夜賊，從飄著鬼火的鄉下墳墓堆裏走過，睡過經常鬧鬼的菩薩廟，從來是內心坦蕩，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也從未“撞鬼”。沒想到後半生祖業凋零，家族破落，親人 四散，他們也被趕到閩中山區下放，將近花甲之年，竟然“撞鬼”了。是不是走背運的人容易撞見鬼？
兩位虔誠的天主教徒經過一番深深的交談，還是決定堅持自己的信仰。既然選擇了依附天主，有主的護佑，世上沒有過不了的坎。做最好的自己，將一切交給主，神給他們的喜樂，一定會超過他們的想象。
1975年春天，父親帶著身患絕症的母親去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動大手術，一去要好幾個月，臨走前托兩個知青舅舅從鄉下趕回來，將我接到了文鬥堂小住。我在 殘破中依稀透露著當年的富麗堂皇之氣的文鬥堂度過了一段令城裏孩子豔羨的田園生活。周圍的一切在我的眼中充滿了詩意，外公外婆閉口不談他們的”撞鬼“經 曆，大概怕嚇壞了我。 我在文鬥堂裏，親眼目睹了兩位舊社會的貴族夫婦在困苦生活中的淡定從容，他們即使落魄了，也要盡一己之力助人。他們的家中，從未擺設過辟邪祈福改善風水之 類的玩意，這在老一輩人中是相當罕見的。隻有內心足夠強大的人，才能看透人生的得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
1997年春，外公去世，幾個月後，我拿到北歐某著名商學院的入取信。動身前，母親將這段文鬥堂的鬼故事告訴我。如果這些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我早就一笑了之了。可外公外婆的為人和膽識我是清楚的，他們的奇特遭遇引起了我的興趣，卻找不到任何科學的解釋。
我和MBA班的一位男生在閑聊時談到了這段鬼故事。這位男士三十歲前因為工作的關係到過56個國家，閱曆豐富，篤信自然科學，不相信世上有鬼。但他知道了外公外婆的人生故事後，對他們充滿傾佩，和我一樣，相信老人家的敘述。
“以後你寫家族小說時，將這段鬼情節寫下來吧，我一定喜歡讀的。”他說。
我在留學期間，從學校的書店裏買到了美籍華人作家譚恩美的最新暢銷小說《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 》。主人公的姐姐Kwan 出生在中國，來美國後與當地的文化格格不入。她告訴自己的妹妹，自己有一雙“陰眼”，可以看見鬼，與他們在夜間通話。 小說的情節離奇，穿插了不少迷信和鬼故事，卻傳達出溫暖的信息 －－愛你的家人，愛你身邊的有緣人。
即使是寫鬼故事，也可以傳達出正能量。
不惑之年後，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注：散步時在鄰居家的後院籬笆邊見到了茂盛的七葉鬼燈檠， 國人視它為草藥，西人挖掘出它的欣賞價值，將它移入庭院內。我喜歡它的錐狀小花，並由它怪異的名字，引發了寫鬼故事的願望。
在教會裏，我沒聽說過鬧鬼的故事，因鬼怕基督徒。但聽說過很多基督徒驅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