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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的魅力 (上)

(2012-06-25 12:15:16) 下一個
抑鬱的魅力 (上)



■唯唯

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將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但不是關於我的。我沒有奇怪的故事。沒寫一個字。我的精神正常。雖然我在我的日子裡無法抑製心緒翻騰,無法使整個世界在我心中穩定下來,無法折斷時間的翅膀使它就跌落在我的眼前。這一些無奈不是寫出來的,是過出來的。

我知道窩在黑屋子裡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絞盡腦汁編排一大堆互相原來本不相關的句子,是性格不安定和野心萌發的表現。是想要把時間留駐在原本不該留駐的地方,把生命像擠抹布裡的水一樣擠出味道來。沒數兒的人,比如我,怎麼能知道自己沒數兒?知道自己正處於走投無路焦慮萬分的狀態?而這其實完全可以避免?一次偶然機會,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大腦是一塊極有價值的鑽石,於是想把它切成極小的一塊一塊,然後拿出去一塊一塊賣掉。當然在這塊鑽石還沒有風化成沙子的時候,(那個鼎盛的創作黃金期)。我意識到腦子是有期限的,有效期和作廢期之間很短。人們仔細審查我這個瓶子上的有效期,一定要瘋狂地搖動瓶子,看裡麵有沒有沉澱,一定要對著陽光查看裡麵混濁液體的顏色,還要打開瓶蓋聞聞裡麵的味道。肉體的有限期和作廢期之間有時簡直顯得無限長久,女人除了生孩子,男人除了性欲,很少體會肉體作廢的緊迫感。

直到有一天,萬裏無雲的晴天,下班的人群擠來擠去,同時思考。車子在高速公路慢慢爬行,思想在另一條高速公路超速奔馳。路狹窄而筆直,拐彎的時候就被甩了出去。向左右看看,每個車裡都有一個人。同一個姿勢,同一個麻木的側麵盯著前方。

人在思考的時候生命的跡象降低到最小。這時人是汽車裡的一個零件,可以修理也可以換掉。生命和死亡的區別就是修理和換掉。集中精力想像死亡很困難。我隻能看到血乎乎一動不動的肉體,看不到伴隨死亡的黑暗,黑暗隻在黑暗中才能看到。死亡對活著的人有什麼積極意義呢?如果我的死亡能使他們感到幸擼?ó斎蛔詈靡彩顧麄儌?校?@是他們起碼應該做到的,是他們仍然活著的代價)。或者一些人感受幸擼?硪恍┤爍械絺?校?拖袢綣?一鈧?沽硇┤爍械叫疫和這些人感到傷感。如果我死了,丈夫會兩手托頭,無聲抽泣,他是個愛流淚的男人,他會想到從此就剩他一個人在世上受苦。父母也會很難過,他們把我養到這麼大,還沒來得及孝順他們,就撒手人寰。別人家的孩子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我們的孩子走了?還有我的朋友,他們有的難過,有的沒感覺,有的借以前車之鑑。最後,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還是必然,想到兒子,他烏黑的頭髮在額前幾乎蓋住兩條劍一樣的眉毛,自己的兒子總是好看的,身體每個部分都完美,不完美的地方也都有充分的理由不完美。兩隻小黑眼睛滴溜溜到處亂看。

我警覺起來。生命和死亡原來是如此接近。思想在擁擠的人群或者溫暖的天氣中會變得很無節製。這件事很不對勁兒。活人和死人不能這樣混淆不清,不能在一條路上頻繁交叉相遇。活人和死人都有明確的定義,不是隨便什麼人說了算的,更不是想像出來的。如果能通過想像死亡而進入死亡,事情就容易多了,大概也就沒有什麼哲學了。哲學是在不想死,卻也無法活的狀態下產生的。

如果可以活卻想到死,這個大腦一定生病了,可能被某種基因突變的細菌或者病毒感染,正在單向進化或者退化,或者風化,成為隨風而散的沙子,使腦殼裡空空如也,進入肉體的獨裁期。恐懼感的電流從大腦向心臟發射,人處於癱瘓狀態。

這一段有點戲劇化,其實想到死亡並不比想到活下去更難受,死亡的難受帶著某種安慰,即將解脫的安慰。活下去的難受是純粹難受,不帶絲毫安慰。幸叩氖牽?瞬皇羌兯枷氳膭遊錚?麄儽仨殻?蛘噠f迫不及待地將思想付諸行動。他們在行動上很有膽量,卻害怕思想。他們以為思想會導致行動,其實他們在行動的時候根本沒有思想。如果經過深思熟慮,大部分的行動就會變得毫無必要。而我要用行動去避免思想。

於是我走進醫生辦公室。醫院是修理肉體的作坊,包括大腦。每個器械都為此設計,直的彎的尖銳的伸縮的,它們是醫生武器,病人沒有武器,即使有,一進來就已經繳械。醫生就有這麼兩下子,不用通過我們的大腦就能使我們感覺好起來。使傻人和聰明人,天才和白癡都同樣程度地感覺好起來。像神父能使絕望的甚至瀕臨死亡的教徒感覺好起來。有時,肉體痛苦來自精神痛苦,有時,精神痛苦來自肉體痛苦,有時他們一起痛苦。分不清誰來自誰,因為「來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時,精神和肉體可以完全無關地各自痛苦。

我們原來軟弱。一些人離了另一些人就無法生存,比如離了醫生。我在等待醫生時總是覺得自己是在無病呻吟,並為此變得焦慮。也許僅僅是一點小感冒,引起的一點小小的精神抑鬱,或者一點小小的精神抑鬱引起的一點小感冒。或者我隻是缺乏某種維生素,或稀有元素。最壞的是遺傳了一段異常基因,這種事醫生也沒辦法,他沒法責備我不注意衛生或者穿的衣服太少。如果醫生遲遲不來我會覺得自己已經痊癒,因為我會漸漸想到一切都會好起來,這是痊癒的象徵啊。沒有比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更正常的精神狀態。大腦有病不會得出這樣結論。我下意識盯著瓶子裡塞滿的壓舌板和棉花球,然後彎腰看了一眼病床下麵。一個穿白大衣的陌生男人走進來。

毫無疑問他是醫生,但他說他是護士。護士量血壓、體溫、脈搏。然後告訴我一切正常,我完全可以在測量前很驕傲地告訴他一切正常,我的生命指證不在那裡,它們掩藏很深,就像被冠以無病呻吟的人,他們有病隻是無法檢查出來。

另一個穿白大衣的陌生男人走進來,我真的希望他是醫生。醫生護士和他們的白大衣到底是什麼?一種象徵還是一種現象?下麵可能藏著真象,或者假象,藏著無上權威和無計可施的混合物。這就給了他們資格用一連串奇怪的名字和數字,用定義和常理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萬般無奈。他們很清楚他們的地位和他們的局限(limitation)。但是無論在任何藉口下,他們必須給我一個答案,一個無論真假生死都必須接受的答案。(上)



(寄自加州)Read more: 世界新聞網-北美華文新聞、華商資訊 - 抑鬱的魅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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