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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3

(2010-03-03 19:47:50) 下一個

(3)

雨停不久,太陽就出來了。她在異國的房間裏莫名其妙地感到溫暖,也許是太陽,也許是咖啡。這是個安靜的城市,沒有任何聲響,遠處沒有汽笛,也沒有火車轟鳴,連汽車啟動的聲音也沒有。窗戶是雙層的,門也嚴絲合縫。鄰居也都是雙層的窗戶和嚴絲合縫的門。裏麵毫無聲響,他們也許是到夏威夷或者希臘度假去了。她把兩條腿平伸在沙發上,血液可以自由地循環,從心髒出發,一路歌唱。貓也把身體拉得很長。脊椎動物的脊椎最好保持挺直,它的結構不適合長久彎曲,這將是被選擇的條件之一。

      她的每三個思緒中,總有一個會想到基因。這些密碼使她瘋狂。凡是無法克服的,無法解釋的都不得不歸罪於,或者說歸功於基因。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抑鬱的心情歸於基因,於是心情豁坦了許多。被選擇的基因必有用武之地,比如隨環境改變身體顏色的基因,就被完好保存下來。因此,不會隨環境改變顏色的生物,早早晚晚會銷聲匿跡。還有凶殘地追殺獵物的基因,和溫順地服從主子的基因,這就是人類今天的樣子。啊!夏威夷或者希臘,那裏有陽光和擠在一起的快樂的半裸體人群,互相觀看並且欣喜地吸收氧氣和維生素。在那裏基因不再重要。

      如果能保證一直跟隨潮流,基因就會被安全選擇並且傳遞下來。倚在自己身上尋找父親和母親的影子,驚異地體會到父親曾經經曆的憂鬱。她問父親,“您是否有過早上醒來心裏莫名難受的感覺?所有的煩心事都翻湧而出,好像世界的末日來了?”

      父親說,“有過。”

      “那您怎麽辦呢?”

      “打開電視。”

      倚打開電視時,一對男女在瘋狂地爭吵,他們臉貼著臉,呼吸著對方,爭吵突然停止,然後是瘋狂地接吻。倚換了個頻道,一個老人坐在門前的長椅上微笑,牛圈裏一直公雞昂首闊步,帶著一群交頭接耳的母雞在草堆旁邊閑逛,叼啄著牛糞裏的麥粒。這個鏡頭持續了至少三分鍾。她換到另一個頻道,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在街上奔跑,後邊是一個香腸店的老板揮著拳頭。她一直換頻道,終於找到了律師加偵探,英俊的派瑞。梅森,他穿一件合體的黑西服,黑眼睛黑頭發,當然這是黑白劇。他沉著冷靜得像做戲一樣。他從沒輸過一個案子,另外一個演員總是輸掉案子,那演員是否與梅森掙同樣多的錢,這就是戲和現實的區別。現實中,他早就另謀他職了。戲結束了,結尾非常戲劇性,誰也沒想到那個看去很像好人的男人,其實是個殺人犯,被五花大綁帶走了。他不服氣地掙紮著扭過頭來喊著,疲倦的人們陸續離開法庭。勝訴的一方在互相擁抱。

      她又換了頻道,這裏成群的人帶著家裏的破爛,請古董商們鑒定。腦子裏想著同樣的事,“今天,也許就在今天,我將成為有錢人。”

      被子裏溫暖起來。溫暖是一種化學反應,是溫度升高對大腦的暗示。一個暗示往往會引來另一個暗示。倚現在多希望能有一個人來分享她的溫暖。人說到底是群體動物,每個思維幾乎都涉及到另外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即使在最孤獨的時候,即使那些人與她毫無關係。這些人,那些人,他們紛紜而至,輪流值班,某個時刻總有一個在她心頭縈繞。她這樣死命地想一個人,希望想起與自己有關的每個細節,就像在台球棒頂端的小尖頭上反複地塗抹粉筆,然後用力敲打頑固不化的台球。台球四處逃竄尋找藏身之處。即使藏到最底層,也會被她找出來,因為她的存在要靠他們來證明,她今天可以轟轟烈烈,可以默默無聞,全由他們決定。她的喜怒哀樂來自他們的喜怒哀樂。這方麵懂行的人會告誡,必須認真選擇角度,不要瞄準中心,要稍稍偏左或者偏右。她意識到,不管願意不願意,這個世界總要到她這裏來抽絲,並強製性地把她織入他們的藍圖。使她有了方位,經38度,緯42度,不能太左,不能太右,不能在中心,不能掩藏。不許掙紮,也不能屏住呼吸,他們完全有資格旁證她是否真的存在,就像貓的存在要靠她來旁證,(雖然貓並不承認這點)。她不僅旁證這隻嬌生慣養的八十歲懶貓,她也旁證那隻在雨中饑寒交迫,即將死去的黑貓,和那隻被男生投到井裏,早已進了天堂的黃貓的存在。

      倚覺得肚子有點餓,站起來走進廚房,拉開冰箱,一股冷氣直衝小腹,這裏對溫度最敏感。需要一直保暖,這也是長壽的秘訣。如果小腹受寒會帶給她不吉利的感覺。臍下三寸大概是原始生命的起源。她很冷靜地穿上一件睡袍,回到文明帶來的相對舒適和保障中。 從冰箱裏找出兩片麵包,放入吐司機裏烤,然後在焦黃的一麵抹上一層黃油,又抹上一層,她冷笑著抹了一層又一層,手下越來越有勁,越來越自信,直到黃油堆了很厚。她又為自己衝了一杯咖啡。雨,麵包,黃油,咖啡,貓,世界。

      貓被折騰了一會兒,總算又回到她腿上,這隻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貓,睜著陰險的眼睛從下麵望著她,倚觀察過老貓,它們的眼睛不像小貓那樣圓溜溜睜著,而是半睜半閉。那種眼神顯得很陰險。它們愛理不理地看你一眼,然後眼皮一垂進入沉思,想著永遠不被人類知曉的心事。如果你不識相再去惹它,它會在你的臉上抓一道很深的爪痕,鮮血馬上滲出來。她對老貓的成見是在童年時形成的,鄰居家的老貓在她臉上抓了不少血痕。有一條血痕正從她眼皮上掃過。母親警告不許再去招惹那隻貓。老貓的瞳孔忽寬忽窄,一會兒片麵一會兒全麵地看眼前的世界,完全根據心情。如果願意,老貓也可以根據心情,將眼前這個無病呻吟的女人看成是胖子或瘦子,看成是一隻老鼠或者一隻蒼蠅。不看她時, 貓眼裏是另一個完全沒有她的世界。好像她從未存在過。

      倚從貓眼睛想到男人的眼睛,他們有時也眯起眼睛,愛理不理,不識相的女人也會被他們抓一把。他們是否也根據心情看女人?她打了個寒戰。不由望了一眼窗外,希望有個倒黴的男人正好從這裏走過,可以截住他親口問問,聽他怎樣支支吾吾地撒謊。然後女人雙手叉腰,岔開兩腿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是作女人越來越難了!我們手持長矛,身披盔甲,在職場,官場,情場,浴血奮戰;還要忍饑挨餓,保持苗條的身材,花血汗錢減掉身上多餘的血汗;還要在臉上塗脂抹粉直到皮膚過敏,奇癢難忍;還要穿奇裝異服,收緊腰圍,低胸開領直到半個乳房暴露在外,如此這般,就是為了進入男人那條狹窄的瞳孔間隙!對了,還有那些該死的尺寸,一圍還不夠,一定要三圍。幸好隻到三圍,如果到了四圍,就掉入愛因斯坦的另一個空間了。也許那裏的男人沒這麽挑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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