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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2

(2010-03-03 19:42:38) 下一個

(02)

 

數學家們,(男性,有羞恥感,也有對裸體女人的偷窺欲),已經用數學方法算出,人類使自己區別於貓的時間是三十億年,這裏也許有幾年誤差,但不影響論證。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數字。因為寫字才是最近一萬年的事。那二十九億九千九百九十萬年裏,人類不言不語悄悄地活著。什麽都沒記載下來。(看來沒有文字地球照樣轉)但人類進化一定以極慢的速度刻到基因裏,有什麽能逃出上帝的眼睛?在思考這些嚴肅的事情時,倚給自己衝了杯咖啡,加上牛奶和糖,坐在剛才貓坐的沙發上,貓坐在她赤裸的腿上,開始發出愜意的呼嚕聲。她可以斷定她和貓並不是一個祖先,她們幾乎毫無血緣關係。雖然有很多相同的基因,但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她們的差別顯而易見。

      倚開始思念,或者開始有一種思念的渴望。她希望想起那些與她有過親密來往的人,並因為想起他們而想起那些親密的來往。這裏突然過於寂寞,雨又緊了一陣,吵得讓人心煩,咖啡在杯底留下一層黑渣,貓還在繼續它一天二十小時的睡眠。僅此而已。

      倚睡的很少,她在夜裏非常警覺。就是希望沒有浪費那些親密的時刻,能夠與親密的人一見麵就一直忙到分手。如果那個親密的人不喜歡說話,他們的嘴唇就一直塞在一起,手在暗中靜悄悄地撫摸,然後強行糾纏在一起。她的頭發糊在臉上,肋條幾乎要折斷,心裏真是快活透頂。她記起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大朵大朵的雪團緩緩下降,從窗口向裏張望。小房間裏一張單人床嘎吱嘎吱一直在響。門外人們從雪上走過的腳步聲也嘎吱嘎吱得響。房間裏沒有燈光,他們不喜歡光亮。幽蘭的灰塵在空中旋轉飛揚。他靠在床頭抽著一根折斷的煙,兩個手指夾著中間斷裂的地方,想著一些與她毫無關係的事。偶爾也會低頭看一下她,然後看一下燒紅的煙絲,滿意地盯住天花板。倚把臉貼在他胸脯上,聽著快速有力的心跳,心裏盤算著怎樣為他而死。

      生命中這類時刻不用故意去想,它們像一滴飽滿的化學神經介質,分分秒秒地懸掛在神經末梢的一端,隨時都會掉下來砸在你心房的神經受體上,引起痙攣般的全身顫抖,跟隨著長久的麻痹。

      記憶與時間久遠可以說毫無關係。

      倚終於意識到,任何事情的原因隻出現一次,而結果卻不斷反複。比如愛情就是在綠色原野裏奔跑,前麵一個,後麵一個。比如犧牲就是拉出去槍斃時,仰首挺胸,大義凜然。到底為什麽愛情,為什麽犧牲卻不記得了,可以為各種不同的原因,甚至微不足道的原因,或者根本沒有原因。

      但那些被渴望思念起來的事情卻不同,不僅情節,發生這些情節的原因也被記得清清楚楚。仿佛一條從未被剪斷的臍帶。即使發生在二十年前,一切卻如昨天曆曆在目。思緒像隨著時間的潮流,走入電影院,然後走出電影院。外麵是今天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今天的小販們在陽光中顯得渺小。周圍的樓房街道行人,一切一切都顯得渺小。還有棉大衣帽子裏,裝滿電影院後排人吐的瓜子皮。電影情節是在為結尾作鋪墊。人們卻無法知道生活中的哪個情節是鋪墊。一個情節發展到另一個情節,一個鋪墊發展到另一個鋪墊。二十多年過去了,情節還在發展,一路鋪墊過來,結尾卻遲遲不出現。像藏在山洞的野蠻人,不為人見,卻活在那裏。

      如果,二十多年前,倚知道自己的卵巢裏其實隻是一片黑暗,卵子還在幼稚狀態,並沒有成熟,她會在溫暖的床上待得久一些。不必汗水淋淋地一邊喘氣,一邊急忙爬起來,提上褲子跑到戶外。北方的戶外冷風呼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她夾著兩腿低頭疾走,深一腳淺一腳穿過一排排青磚平房,走到坐落在大院最裏端的公共廁所。廁所也是青磚,牆上殘留的標語在寒風中飄搖。廁所沒有門,裏麵黑洞洞幾個長方形的茅坑。好像囚禁死犯的女牢,女性隱私的痛苦像驢皮影投射在汙垢的牆上。她走進來,選了一個中間的茅坑。退下褲子時看到茅坑下麵是尿水結成堅實的黃冰,一個黑色的月經帶像一個沒有來得及啟航的可憐小船,在黃冰上擱淺。尿濺在冰上,升騰起白色的蒸氣。她在褲子兜裏翻騰了一會兒,掏出一粒藥片,匆匆塞進身體下麵的深處。好了,輕輕舒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盯著黃色尿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無精打采地提起褲子。生活是一場電影,這些情節都是導演預先排練好的,為了這個情節,倚費勁千辛萬苦找來這幾粒藥片,她可以像個老演員,熟練地一遍遍演下去。直演到麻木。

      沒人知道倚到廁所去幹什麽。她扮演一名堅韌的女無名英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把危險殺死在萌芽狀態。她拖著兩條腿,夾著藥片往回走,冰凍的地麵很硬,窗戶遮掩得嚴嚴實實,房子仿佛是沒有門的窯洞。風徑直從門前和她的褲管間呼嘯而過。天空像汙濁的湖水,幾條無鱗的魚拱著光滑的脊背一閃而過。這是一部黑白翻譯影片,導演是個俄羅斯人,稀稀拉拉的幾根黃發,滿嘴的伏特加酒氣,她跟在這個醉漢的身後,有氣無力地請求,能否給我換一個容易點的角色?

      倚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淚流滿麵。可以聽到一塊小石頭被北風吹著,在街上滾動。她從來沒有孕育,卻分娩了一切!然後謙卑地成為土地,靜默如枯井。她像一隻凍僵的蟲子,使這個世界省了很多心。遠處,幾朵肮髒的雲各奔東西,仿佛戰場上的逃兵,丟盔棄甲。她老練地躲在一朵雲的下麵,被雨水淋得浸透。

      還要等一段日子,她想,好日子總是在後頭。


      花蕾凋落,杜鵑哀鳴,

      夜闌迷離於月輝。

      女人問,“好心人,哦,

      你究竟是誰?”

      聖僧說:

      “巴莎波勃達,今晚我

      特地趕來和你相會。”

      (泰戈爾,《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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