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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8

(2010-03-11 20:02:50) 下一個

他說她很美,是一種外星人的美。特別在她望著這個世界顯得呆板的時候。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度過許多個無聊平淡的日子。歲月不會再在他的毛孔裏萌芽,但他喜歡這種毛孔封閉的安全感。他望著她安靜光滑單純,就像詩人眼中的月亮。當一個男人不必再擔心性欲騷擾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女人的美,一種透明的,超生物的,超時空的美。她像一層水膜,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身上。如果他做夢,他會夢見她是一縷五月的陽光,在大海邊像泡沫一樣走著細細的碎步。

      很奇怪,倚和他在一起時,常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想得最多的卻是麗莎,那個麵無表情的女友。她躬著腰倔強地爬坡,毫無幽默感,於是那坡就顯得無比陡峭。倚一點不記得她下坡的樣子,好像她從未下過坡。麗莎很早就有了無線電話,手機剛上市,就有了手機,她永遠遊動著,於這個世界發生不固定的聯係。她想麗莎這招很高明,魚如果總在一處,打魚人則到那裏去撒網。為何有這個印象?

      一天夜裏,麗莎從一個奇怪的角落給倚打電話,

      “倚,你在哪裏?”

      “我在學校。”

      “放學來陪我上班吧?”

      “你在哪兒上班?”麗莎早出晚歸,神出鬼沒,倚到底不知她確切的工作地點。

      “我給你地址,坐公車來,晚上我載你回家。”

      “好吧。”

      循著地址,倚在一個昏暗大街的拐角處下車,往前走了兩個街口,按照門牌號碼,停在一家夜總會門口,再看手中皺皺巴巴的地址,沒錯。她走進去。是一家中國人辦的夜總會,或者叫歌廳,裏麵沒有那麽黑暗,光線充足,一圈圈沙發圓椅,中間是個圓桌,男男女女,鬢發廝磨,擠在一起。最裏麵深處一個小舞台,一個妖豔的女人用軟軟的粵語嗔咬著流行歌曲。

      倚在後麵找一個空桌子坐定。一心聽那女人唱歌,雖然一句聽不懂,但柔柔的很好聽。到美國很少聽中文的靡靡之音,是不是中文,她也不能確定。幾個曲子過了,她開始注意桌旁的人們。大部分是男人,胖胖瘦瘦,老老少少,每個桌旁都有幾個穿著性感的女人。倚看到麗莎,衝她擺了擺手。麗莎走過來說,你來了,喝點什麽?那神情像女招待問顧客,倚說,水就行。

      麗莎又回到那個桌旁。這時倚注意到坐在麗莎身邊的那個男人。他大約五十多歲,頭發稀疏。臉上的皮膚鬆懈。極度的塌鼻子。嘴裏有什麽閃閃發光,大概是一顆金牙。看上去還算正派。倚看到他一隻手伸到麗莎後背,從裙子的鬆緊帶摸下去。麗莎往旁邊移了移,同時把他的手拉出來。這個動作好像更刺激那男人的欲望,他緊靠在麗莎身上,手更粗暴地伸進去。

      倚很緊張,想把臉轉開,卻又不能轉開。這時女招待送來一杯水,裏麵有冰塊和檸檬。女招待的身體正好擋住倚的視線,她問倚還要喝點什麽,倚說不要,希望她趕緊走開。女招待離開時,麗莎正好從倚的身邊走過,直直往外走,倚跟在後麵。她們進了女廁所。

      “你跟我進來幹什麽?”麗莎一邊問,一邊把一張鈔票塞到襪子裏。

      “那男人是誰呀?”

      “顧客。”

      “什麽顧客?”

      “歌廳的顧客。”

      “他怎麽可以動手動腳?我以為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他常來,小費給得不錯,我不想得罪他。”

      “麗莎,這多難受!”

      “掙錢嗎。”麗莎進去撒了尿,然後走了出去。

      倚不再說話,對著鏡子看了一眼,順便也進去撒了尿。

      靡靡的歌聲仍在空中爬行,好像今晚趕不去的銀花蛇,盤踞在腦子裏,心裏,小腹裏,使這裏的人像吞了千年妖精的迷昏藥,使發生的一切變成必然。倚這回躲到更遠的桌子,幾乎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唱歌的女人。坐在那裏想像那個男人的手在麗莎的裙子裏,心裏突然湧上感傷。歌聲也變的悲切起來。

      忽然,那邊一陣騷動,她探頭去看,隻見那個男人正在拚命抱著麗莎要接吻,麗莎拚命推著,裙子已經退到屁股下邊,旁邊幾個男人一臉的淫笑,高呼底叫地起哄。倚站起來跑了過去,把麗莎的裙子提上來,抱住她的腰往後拉。其中一個男人感到事情有點過分,過去拉那個塌鼻子。塌鼻子被拉開,嘴裏卻罵罵咧咧,

      “老子付了錢了,親一口他媽的都不行,你以為你是什麽黃花姑娘,既然來賣,就別裝正經。”那人顯然喝醉了。

      “這是歌廳,不是妓院。”其中一個女生回了一句。她的兩條眉毛塗的烏黑,看樣子也是陪酒的。

      “我又沒叫她上床,切!上床我找她這樣的老女人?”

      “就你給那二十塊錢還想上床?做夢去吧!”那女生頂回來。

      “姍姍!”麗莎衝那女生喊道。

      幾個女生一個跟著一個朝外走,一起進了窄小的臊氣熏天的女廁所。這裏是她們的休息室,她們的安全島,她們在這裏喘氣,發牢騷,塞錢,補妝,掉眼淚。

      一進女廁所,原來沒敢說話的兩個女生開始大罵,那個塌鼻子的老流氓!麻風病!小氣鬼!總想占便宜!頂嘴的女生姍姍去撒尿。麗莎對著鏡子補妝,兩道淚水順著剛補好的雪白的麵頰蜿蜒而下,像兩條水晶蛇。倚不知該說什麽,她第一次看到麗莎流淚,即使流淚,她臉上仍無任何表情,好像不是在流她自己的眼淚,而是流別人的眼淚。這種時候倚總是很笨拙。她眼睛呆呆地望著麗莎,耳朵聽著罵街。她知道那三個女生都是留學生。白天上課,晚上打工。

      離開歌廳時已經過了半夜。姍姍坐在汽車後座一句話不說,脖子朝窗外扭著。幾個街口,姍姍下了車,三個女生道了再見。姍姍的身影消失在一個二層小樓的地下室門口。

      “麗莎,你一定要在這裏做嗎?”倚終於忍不住問,望著麗莎雪白透明的耳朵。可以看到一條蜿蜒的血管,血紅地橫貫。

      “沒別的事可做。”

      “你還在賣房子?”

      “恩,白天賣。最近沒人買房。”

      倚停了一下,又問,“那些人總是這樣動手動腳嗎?”

      “平時還好。規定不允許的,但老板娘假裝沒看見。”

      倚坐在那裏不再說話,腦子一團漿糊,轉頭看車外,路燈飛逝,永遠消失在車後,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中間一段霓虹燈熄滅了,使那條廣告變得語無倫次。商店裏仍然亮燈,但空無一人,或者說,隻有隱身人和鬼魂在裏麵遊蕩。可以看到的,是幾個疲憊的身影在夜色中搖曳。

      明天又是一天,一天一天沒完沒了!從未留意竟有這許多過不完的天。隻望明天能好過一些。

      倚把思路又拉回到物理學家的身上。她的思路一直在不同的時空遊離不定。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她的夢,都已經完美地破碎了。再不會帶給她任何痛苦和遺憾。她漫無目的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他這裏。他們的相遇正好證明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和隨機性。任何一個細節的誤差都會使他們錯過。但他們沒有錯過,錯過的生命將是另一種樣子。倚對新樣子懷有恐懼。每個樣子都是費勁得來的。能維持就維持吧。現在看來,在天文數字般的可能樣子中,達爾文站在她和物理學家的一邊。整個世界該為他們舉行巨大的慶典!什麽情感具有天文的力量?不出一聲,卻可以在瞬間使人成為奴隸和主人的合體,成為最貧窮和最富有的合體,成為被侮辱和被尊重的合體?他喜歡那隻與他年齡相仿的老貓,他和那貓都懂得女人和她們光滑的裸體。女人是謙和的,不要看她們光芒四射,好像不可一世。但她們一直在毫無保留地發射光和熱,毫無地位地在那裏等著被接納。一旦被接納,就溶化在鑄好的模子裏,停止膨脹,變成一顆謙虛平凡的白矮星。

      當兩個生命真正相溶的時刻,宇宙將發生大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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