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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信號

(2009-04-22 09:13:55) 下一個

彼岸的信號

故事從一個三層樓小旅館開始。房間裏一張床。僵硬的床單太多次得漂白,已失去原有的光澤白,而是死灰感的白。枕頭很硬,散發出一股沒有頭腦的人頭上才有的頭油味道。一個女人,很不情願地將身體放在這張床上,人們說女人的身體與床,也要門當戶對,眼下很顯然她是下嫁在這張床上了。她向左側臥時,左半身被硬床咯得酸痛難當。翻到右側,右身又使她痛不欲生。經過翻來覆去漫長痛苦的加減乘除,她隻好呆望天花板,使左半身與右半身相互抵消。

房間昏暗憋悶,但一定有窗藏在哪裏,因為她看到一麵厚厚的窗簾。她不願到外麵去。她懶得去琢磨那些反複出現的新鮮事。她也厭倦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稱心如意。但她不承認自己在躲避什麽,很久前一個男人對她說,“躲避生命的人其實是因為渴望生命。”她想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完全人工製造的邏輯。她既不躲避,也不渴望,她木然地等待。她希望變化,任何變化,隻要不再一萬遍地重複那個千篇一律的故事。而變化帶來的不穩定又使她不舒服。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虛設的布景,一個討厭肉體的靈魂,隻要還生活在這個世上,隻要還沒有擺脫這個庸俗的肉體的累贅,她就永不得安寧。

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她還沒吃晚飯。也不覺得餓。凡是肉體的需要都是庸俗的,墮落的,忽略它們並不是什麽罪過。

突然有人敲門,她欣然去開門。一個陌生女人站在門口,蓬鬆的頭發蓋住大半個臉,鮮紅的嘴唇。那女人看到她後愣了一下,然後抱歉地笑了笑說敲錯了門,說要找的人應該是二樓不是三樓。她也笑了一下說沒關係。陌生女人走了。

她回到床前莫名地想,那女人一定在找一個男人,否則她不會愣一下。她開始想象那蓬鬆頭發如何站在門前多說了幾句話,比如二樓和三樓看上去一模一樣啊,門上的號碼已磨損的看不清了,她是個愛迷路的人呀,等等。她甚至想象她說話時抱歉的微笑。女人的微笑很有欺騙性,因為她們一微笑,就仿佛太陽出來了,眼前的一切都被照亮。

可這個房間越來越暗,床和枕頭被鍍上了一層幽藍色,一股寒氣籠罩,冷得讓人無法忍受。她扯過一件披肩,走出門去。

電梯在二樓稍稍停了幾秒鍾,她盯著那個閃亮的“ 2 ”字怔了一下,竟然在一瞬間莫名其妙地想下去看看那個蓬鬆頭發尋找的房間。

一樓酒吧裏好像很熱鬧,傳來尖利的笑聲和靡靡的音樂。前台站著一個歲數較大的女人,她是這個旅館的老板娘,她說酒吧裏正在開晚會。她頭發顯然被染成金黃色,一大卷一大卷地擺在頭皮上。她從花鏡上麵望她,說“去看看吧?”同時眯了一下左眼,並很老練地牽著左邊的嘴角。“還是個單身晚會呢。”她補充道。頭上金色的大卷在昏暗的黃燈下閃著詭秘的光。

她淡淡地笑了笑。單身晚會,這些男人女人配對兒的五花八門的名堂,就像人生路上的絆腳石,隻會誤導人走入更遠的歧途。她徑直朝旅館的門外走去。門外不遠是一條大道,大道左邊是深不見底的壑穀,右邊是樹木蔥鬱的山坡。旅館坐落在半山腰的凹處。因為地勢隱蔽,客人很少。客人中幾乎沒有老人,沒有年輕人,也沒有夫妻,多是孤身出遊的中年旅客。他們為什麽選中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旅館,在這裏夢遊似地住上幾天,甚至幾個星期,連旅館的主人也說不清。所以有一年,旅館主人望著這些孤獨的幽魂般的身影出出進進時,突發奇想,舉辦了一個單身晚會。晚會設在酒吧裏,那裏沉重的鄉村木製桌椅刻痕累累,邊角磨得非常光滑。燈光昏暗,角落裏搭著一個三角形小舞台。舞台前麵一小片磨得發白後又磨得發黑的地板,算是舞池。空氣中彌漫著懶散憂鬱的鄉村爵士樂和煙草的味道。孤獨的黑影們頭對頭極小聲說話,或者麵對麵身體摩擦著,極慢地在舞池中搖曳。

從此單身舞會幾乎每星期六辦一次。出席的人每次不同。卻喝得同樣的酒,搖曳在同樣的音樂裏。因為被稱作單身舞會就使人們放鬆很多,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另一個陌生人談情和摩擦。參加的人到底是不是單身也無人過問。單身是個帶有神秘色彩的身份,它一麵使人顯得孤單,寂寞和憂鬱,另一麵卻因為擁有大把的未來而生機勃勃。不管什麽年齡的單身,都帶著一點青春的味道。就像這個小旅館,寂寞憂鬱中,吸引著一批批尋找神秘的宿命的人們。

另一個吸引人們到這裏來的重要原因,是這個地方以霧大出名。每到夜半,霧就悄悄來臨。先是絲絲縷縷,然後是團團絮絮,以極輕的腳步,悄悄地從左邊的深壑爬到路上。它們弓腰匍匐,柔緩地抬一下頭,然後扭轉身體,以極陰性的姿態抹去這個世界。走入霧就像走入一個沒頭沒尾的夢,走入一種催眠狀態,就仿佛走入自己的身體,左身與右身仿佛雌雄同體。霧則在另一個空間裏逼你壓你,使你窒息,使你膨脹,使你分裂。

她走回酒吧時,晚會已經進入尾聲。她徑直來到酒吧台前,要了一杯很濃的酒。深深吸允了一口後,茫然地望了一眼四周。黑影們仍然在輕輕地左右搖曳,像母親搖擺懷裏的嬰兒。而嬰兒已經入睡。藍色的煙在黃燈周圍彌漫成極美的舞台效果,一股深壑中陰性的霧的味道,在昏昏沉沉的肉體間彌散,像神父手中的香爐保佑迷失的靈魂不受魔鬼的蠱惑。她張望了一會兒,在角落裏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不久,一個灰影朝她走來,在她麵前站定,問道,“可以嗎?”她抬起頭來看了眼前的灰影一會兒。點點頭。這是個男人,黑頭發灰衣服,嘴角夾著半截煙。她看不清他的臉,或者根本沒看他的臉,而是盯著那根煙頭,煙頭忽然燒得通紅,忽然又死灰般寂滅,好像另一個世界發來忽明忽暗的信號,“行。。。不行。。。行。。。不行。。。”。他坐下後再沒說話。就這麽默默地坐到最後一支曲子。那男人站起來走開了,沒有解釋為什麽,就像沒有解釋為什麽來。她很感激他這樣,人生本該這樣簡單,來去還用解釋,說明尚不該來和尚不該去,時機尚未成熟。就像花草從地麵長出,無需解釋,也無需理由。

酒吧裏還剩下幾對兒黑影,在幽昏的靜謐中頭對頭,沙沙地低聲交談,切切地壓抑地笑,仿佛霧在地表爬行,輕浮,沉重,扭曲,這一刻讓人覺得煞有介事,下一刻卻又無影無蹤,但明夜還會再來。

她慢慢站起來,拉了一下披肩,又一次走到旅館外麵。這時大霧已經占領了整個外麵的空間。這個世界中的複雜內容在五步之遙全部消失了。她心裏充滿了驚異和喜悅,迫不及待地踏入霧中,踏入一個神話世界。潮濕,柔軟,未知的感覺使她陶醉。她看不到深不見底的壑穀,也看不到樹木蔥鬱的山坡,就像看不到死亡,也看不到生命,回過頭去也看不到那個寂寞的旅館。她在夢一樣奇怪的神話故事裏,扮演一個美麗憂鬱的公主,她甚至掀起披肩,像鳥一樣,旋轉了一圈。神話使平凡的生命演繹的如此迷人。

突然,她看到了他,那個不說話的男人。他站在霧裏,像另一個世界的灰色剪影。忽明忽暗地向這個世界發送信號。他走過來在她身邊站定,專心地眯著眼睛用力吸煙,等著她轉過身來,然後與她一起朝旅館走去。走入電梯的時候,她忽然希望他住在三樓。

電梯在二樓停下來,他下去了。電梯門在二樓當啷一聲關閉。

她有點灰心。二樓是另一個世界,住著那個鮮紅嘴唇的陌生女人,和這個不說話的男人。她希望自己也住在二樓,二樓才有生命。人們在一樓準備出發,三樓卻已走的太遠,隻有二樓,二樓是生命的中心,擁有呼吸和血液流動,擁有曖昧和神秘,擁有正在情節的故事。

當她走入自己房間時,心裏不由打個寒戰。這個陰冷的地方簡直像個墓穴,她看到自己像一具骷髏,躺在蒼白的床上,堅硬的床墊摩擦著每一塊突出的骨骼。她逃到這裏是為了躲避什麽,可這個房間比那個“什麽”更不能容忍。這裏不僅沒有生命,連死亡都會變得醜陋。她轉身跑到樓下的櫃台前,一個值班男人在櫃台前看書。他薄薄的一層頭發油光鋥亮,被大量的頭油整齊地一絲不苟地抿在頭的一側。

“我想換個房間。”她氣喘籲籲地說。

“您住在哪個房間?”那男人和氣地問。

“三樓。”

“您想換到哪裏?”

“二樓。”

“等我查查二樓的房間。”他開始翻一個厚大的本子。“可以問一下您為什麽想換房間嗎?”

“我覺得我的房間裏在鬧鬼。”她有點羞澀地笑了笑。

“啊?”他盯著她看了一會,也笑起來。“很抱歉,二樓沒有房間了。”

“一間都沒了?哪怕小小的一間?”

“恐怕沒有了,很抱歉。”他說。

“我一定要住二樓!”她收起那個帶有欺騙性的微笑,喊道。

“除非您和別人合住。”他說,“您認識那裏任何人嗎?”

“我認識一個鮮紅嘴唇的女人,和一個穿灰衣不停抽煙的男人,”

“嗬嗬,知道名字嗎?”他笑起來。

“不知道,不過你可以把我分到他們中間任何一個的房間裏。”

“嗬嗬,您是位很幽默的女士啊。”

“我是認真的,你看我笑了嗎?”她繃著臉。

“沒有客人同意,我們不能把您安排在他們的房間裏。”值班員也收起笑容。

“我反正不能再回到三樓。”她四周張望了一下,“我睡前廳的沙發可以嗎?”她的臉上出現少有的懇求。

“應該可以吧,以前也有人睡過,我們可以給您一條毯子。”他仍然很和藹地說。同時很有興趣地望著她的眼睛。

“她可以住我的房間。”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去發現了那個灰色的男人。值班員有點詫異地望著他。然後又望著她,聳了聳肩,嘴唇很奇怪的撇動著。

“我睡前廳。”灰衣男人補充到。

“如果您不介意。”值班員很有禮貌地微微低了一下頭表示謝意。並用手將一縷掉下來的油發抿回去。灰衣人轉身上樓去了。

“這位女士,您很幸運。現在還有這樣的紳士。”值班員微笑著,男人的微笑也可以帶有欺騙性。他重新在她的身上掃了一遍。

不到五分鍾,他提著一個不大的旅行包走過來,將房間鑰匙放在櫃台上。然後朝前廳走去。前廳有一套印花布的沙發,一個小電視,和一個放滿當地雜誌的咖啡桌。她一把抓起還帶著體溫的鑰匙,向電梯跑去。

他的房間與她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蒼白的床看上去也很硬,仿佛從來沒有人睡過。窗簾中間有一條縫,可以看到灰色的霧向房間裏窺探。她突然覺得非常疲倦,拖著腿走到床邊,一歪身躺在床上,看來這張床也不是門當戶對的,她身體的左側一樣被咯得生疼。她翻身到右側,在疼痛到來之前,昏昏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來時外麵已出現青白,霧已散去。一時間她不知自己在哪裏。感覺仍睡在自己的床上,枕頭上那股頭油味一陣陣撲來,她忽然想起昨夜,昨夜她做的那個夢,夢裏那個灰衣男人。她從床上跳起來,環顧四周,又打開門,想證實自己住在三樓。可門牌號卻說她住在二樓。她在房間裏東張西望,想要找到一點他的痕跡,一點生命過的痕跡,洗漱間裏的一切也都沒被動過。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那一場大霧。無聲無息地來了,留下似有似無的對生命的幻想,留下變化的可能和因此而來的激動,然後悄悄地走了。

她刷得一下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沁涼的蛋清色的空氣迎麵撲來。大道上鋪著晶亮的白霜,山坡翠綠的讓人流淚。樓下幾個新來的客人在門口說笑,那個值班員正在幫他們拖行李。黑亮的頭發散亂開,在額前擺動。她回頭看了一眼昨夜睡過的床,搞亂的床不再顯得那麽蒼白,增加了許多不同色彩的影子,留有頭形的枕頭,也顯得柔軟了。新的一天,使生命在這個瞬間,悄悄地滲入這個神秘的小旅館的每一個角落。她不由地微笑了,像太陽突然出來一樣,她要尋找的一切痕跡,突然都呈現在眼前。那些正是她曾經想要躲避的生命所留下的痕跡。

沒有生命的地方,不會有生命。而在這個被魔法賦予魅力的小旅館裏,她想,生命就像那場大霧,簡單,神秘,來去無蹤,卻無處不在。她猛然懂得了那個忽明忽暗的信號,生命。。。死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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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 回複 悄悄話 這文很好。
沒有生命的地方,不會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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