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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的夢中之夢

(2009-01-04 21:35:54) 下一個

哈佛的夢中之夢

等她來到這裏,血紅的葉子早已流光。深秋枯黃的身體從她眼前蹣跚而過。這時她會想到思考,想到時光流逝,還有比思考更值得思考的事嗎?她感到自己正在衰老,已經沒有資格理解毫無幽默感的幽默感。就像她已經沒有資格用最自然的方式描摹自然。就像歲月正在用最卑鄙的手段,偷盜她的思想,她的身體,她的空間和她剩下的日子。

當她信步走入哈佛大學時,她的腳步在滿地枯黃的落葉上敲打。這裏,像產房一樣,每時每刻從各個角落裏生出活蹦亂跳的人來。這些小腦袋因為聰明而要去麵對更艱難的未來。聰明人比笨人肩負著更多的曆史責任。因此他們總是滿腹心事,近視,駝背,胃部隱隱作痛。這裏的樓房是紅磚的,有百年的曆史,古老的式樣,裏麵各個角落都可以看出老房子的痕跡。她說這是“ old ”,別人說這是“ classic ”。

她看到兩張年輕的臉,用細膩的皮膚麵對世界,滿嘴高深的術語,過路人聽了會在心中暗想,這種語言是將他們引入歧途的前奏。她想到自己最致命的弱點,也是從高深的術語開始,然後緊跟著頹廢和不學無術。那些耗盡她青春熱血的枯黃落葉,隻裝點了一條條古老大學蜿蜒的小路。再沒有絲毫其他用處。她真的讀了那些書嗎?為什麽毫無記憶呢?古老的樓房在夜裏總比在白天有味道。夜,是用來回憶的,白天是用來忘記的。樓房的每個角落都仿佛有很多神秘的機關,就像老人手上的皺紋,一輩子所幹的好事壞事都記載在裏麵。

在她的記憶中幾乎沒讀什麽書。因此直到現在,隨便一本書對她來說都是新書。所以她讀後也沒有異議,幾乎同意書中的每句話,全盤吃進。就像那些可愛的大學生們在溫暖的地下室進行小組討論,桌上擺著翻開的教科書,你一言我一語互相同意,男生女生的眼神是那麽美麗。他們每三句話中總夾著這樣一句,“這個問題肯定會考到。”她也曾為考試獻出了自己年輕寶貴的生命。可惜她連美麗的眼神都沒有過。現在走在她對麵的年輕大學生,帶著飽滿的青春痘,還在不顧一切地獻身著,他們將成為這個世界的統治者。美麗的眼神!她在懷念中體會到切膚之痛。每隔六個月,她仍然要把叔本華拿出來複習一遍,這是期末考試養成的壞習慣。她一而再地意外發現,自己的很多觀點與偉大前輩的不謀而合,於是突然醒悟到原來她的腦子裏也充滿了偉大思想嘛。隻不過來得遲了一點。無論如何也趕不上 1819 年的輝煌。

在一個像似教堂的巨大建築物前,她站住了,凡是像似教堂的建築物都是那麽雄偉壯觀精美高雅,凡是雄偉壯觀精美高雅的建築物,也都是用來崇拜祭奠的。這裏是哈佛紀念堂( memorial hall ),並不是教堂。被誤認為是教堂是因為它的特征,肅穆的高處一排排長方形豎立的雕刻和彩繪玻璃窗,因為天黑,看不清上麵畫的是人還是神。沉重的大門裏麵是寬大的前廳,兩麵的牆壁鑲著曆代校長的畫像和簡介以及各個學院的籌建日期。這些曆史!這些年代!這些輝煌!這裏就是崇拜知識的聖殿。她卻被知識搞得頭暈起來。年輕時這個頭顱曾被知識填滿,到了中年,卻空了。扔了很多沒用的,再裝些什麽還沒有拿定主意。中年已經懂得好歹,懂得珍惜身體的每個部位,決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無謂地到處浪費揮霍。中年變得小心謹慎,挑揀時就像是在“ window shopping” 。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會打開那把鎖。這樣就到了老年。老年是刀槍不入的。前廳裏麵是大禮堂,哈佛的學生樂隊正在排練,聽起來哈佛的樂隊並不比區辦大學的樂隊好多少,節拍一塌糊塗,小號完全走調。

她曾經後悔年輕時沒有填塞更多東西在她腦袋裏,痛恨失眠和記憶力下降。現在她比曾經時更老了些,反而不再後悔了。她很得意自己腦子裏有個巨大的空洞,可以供她隨便把玩年輕時崇拜的那些東西。甚至可以一絲不掛地在裏麵奔跑。她在一座看去與眾不同的小樓房前停住腳步,“教師俱樂部”。這裏有高大的落地窗,紫紅色垂著金穗的窗幔。推門進去,裏麵燈光柔和傳出刀叉和笑語,牆上貴重的油畫是一個少婦。她也曾經痛恨抬頭紋,她的老師告訴她,智慧一定要藏在皺褶裏。

人老了會偷偷地喜歡光滑的額頭。那些閃閃發光的額頭也不一定不是真貨。況且這個世界上真東西被稱為原材料,並不值錢,一定要加工後才值錢。世界進步了,紅磚的老樓房也都換上新的下水道,小便池,窗戶框。思想也像人造物質一樣,越來越結實,久經使用,連皺褶都不起。這些可憐的孩子,等他們到了中年,恐怕再也無法滕空那個寶貴的腦袋了,一直到老,都像鉛球一樣。

老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舊的真的不去了,他們越是“ old ”,就越是“ classic ”。走出哈佛,她把手裏的塑料杯子扔進垃圾箱,算是參觀留念。現在的垃圾也留在世上遲遲不去了,埋在地下幾千年,仍然不會腐爛,即使地球腐爛了,它們也不會腐爛。幾乎像真理一樣永恒!她明顯地感到生活越來越沉重,她再也不能兩袖輕風地走來走去,她肩上的皮包裏裝有照相機,筆記本電腦, GPS ,旅遊指南,化妝盒,錢包,電話,錄音機,遊戲機。。。她必須與這個世界保持緊密聯係,否則她會掉入無知的萬丈深淵。

她眯起眼睛回望。這裏的曆史起於 1636 年,她找不到任何 1636 以前的記載,沒有哈佛之前,誰在乎這裏是什麽?自從有了哈佛,這個地方才有了名字叫“劍橋”。她喜歡“劍橋”這個名字,很有貴族味道。聽說第一屆學生隻有九個人。所以哈佛最初也就是中國鄉鎮的私塾學堂。哈佛先生是個牧師,課程大概就是聖經,如同私塾裏的四書五經。曆史的雷同令人吃驚,好像有人在高處,在棋盤的兩角擺了同樣的棋子,可是走著走著一粒棋子就走樣了。無名的土地因曆史而成名,被紅磚樓房,樹木花草,高聳的紀念碑,謙虛的小教堂標誌著。於是有了數不清源源不斷的朝拜者。哈佛以能把最多的知識塞入最能裝的腦袋出名。它塞出了七個美國總統。當然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他也塞出了 34 位諾貝爾得獎人。當然這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麽什麽能說明問題呢?隻有時間能說明問題。她還是買了一件印著“哈佛大學”的背心,穿出來站在深秋寒冷的夜裏以假亂真。

於是她前後左右地拍照,那些聰明的小腦袋在她的照相機裏膨脹,黑暗中她照了些什麽不重要,這裏一切都是值錢的,現在值錢,將來更值錢。也許她等不到值錢的將來就進入永恒。到哈佛來多多少少希望與永恒沾點邊兒,如今永恒是多麽難,有血有肉的都不能永恒,一定要變成最結實的某種物質,比如金剛不壞之身,或者變成真理,或者變成垃圾。哈佛先生就是這樣白手起家,在這個不毛之地下了九顆金雞蛋,使這裏成了金雞養雞場,孵出成千上萬的金雞來。

她離開的時候開始下雨,越下越大,人們飛快地奔向能遮掩的地方。她也亂了沉著的腳步,急急地鑽進汽車,恨不得一秒鍾回到旅館。哈佛就這樣離她遠去,除了照相機裏那些還在數碼狀態的照片,其他都被關在窗外,記得大學畢業時所有包著書皮精心愛護的書本也是這樣被扔出窗外。此一時彼一時,今天冒雨頂風抓來的珍貴照片,過些日子說不定都會被刪除,因為占去電腦太多的記憶。人腦有自動刪除的功能,謝天謝地,否則我們會像定時炸彈一樣爆炸。

將來有一天,她相信,一定會再與哈佛這個名字邂逅。到那時,這個美妙的夜晚,閃光燈裏紅磚的校舍,以數碼儲存的全部記憶,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在眼前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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