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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的那撥山東人 (上)

(2016-09-28 23:36:27) 下一個

  上海是個移民城市,那裏有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當初國共內戰,蔣軍頹勢畢現,華東解放軍趁勢揮軍南下,進駐原來的國統區。華東解放軍在上海留下了一批幹部,就是世人所謂的南下幹部。南下幹部基本來自山東,當初在上海的山東人裏,許多便是這樣的南下幹部。

  我父親也是那撥南下幹部中的一員,他當初到上海時不到二十歲。聽父親說他們到上海後上街去瞎逛十裏洋場,有本地的上海人稍帶戲謔地稱呼他們為小山東,他們脖子一梗說道:小山東怎樣,小山東可以解放大上海,可以解放全中國。想必是意氣風發自我感覺良好的吧。

  父親來到舉目無親的大上海,最親近的自然是與他一同南下到上海的老鄉和戰友。他在上海最要好的是兩家:一家住在徐家匯的衡山路,一家住在華師大的師大一村。我們兄弟小的時候,逢年過節,父母總會帶我們去走訪那兩家。

  衡山路的那一位是個老者,頭發銀白,眼皮耷拉著看不到眼珠。他在文革中摔斷了腿,最初兩個咯吱窩下麵拄著雙拐,後來好了,雙拐換成了一根手杖,就如張靈甫那樣,走路還是拖著一條腿。那老者是抗日時期的老革命,和我父親是同村老鄉,還是本家親戚(同一個老祖宗的意思吧)。是這個同鄉老者將我父親領上了“革命道路”。我稍大後逐步聽說,父親十三歲時,老者從部隊回家將父親和村子裏的另一個孩子帶去了部隊。父親幼年時,他的父親也就是本人的爺爺就死了。父親說他隻記得他父親是高個子,其餘記憶是一片空白。父親還有過不少兄弟姐妹,但都很小就夭折了,隻有他一個活了下來,但他與我奶奶孤兒寡母在村裏的日子很不好過,那個本家老鄉就把他帶出去當兵了。可是離家之後他太思念我的奶奶,所以半年之後跑回了家。到了第二年父親滿了十四歲,大概成熟老練點了,那個老鄉又將他接回部隊,之後便“革命路上不回頭”,到部隊南下時,他與那個老者都到了上海,老者帶出村子的另一個孩子隨軍打到南京,一直呆在部隊,後來是南京軍區許世友的部下。

  我們小時候去市裏玩的機會很少,逢年過節走親訪友可以乘機坐電車公共汽車斜穿半個上海去兜兜風,那使得我們總是興奮雀躍激動莫名。但真到了那個老者的家裏卻常常覺得無聊,巴不得趕快離開。那老者家裏沒有小孩,隻有一個老伴和一個年齡比我們大許多的養子。那個老伴是鄉下老家帶出來的,一個土得掉渣的小老太太。小腳小頭,小眼睛小鼻子,笑起來五官走到一處,臉上的皺紋向縱深發展,變成一條條又長又深的溝壑。她似乎總也記不住我們兄弟的名字,用老大老二老三之類的作為我們的稱呼,她把老二叫做“撈樂”,還時常將“撈樂”與老三相混肴,我們覺得她搞不清楚,對她十分不耐。那個養子也是鄉下老家帶出來的,小名叫天津(不知為什麽不叫山東),是老者留在鄉下老家的弟弟的兒子。據說那天津剛帶到上海時猶如潤土一般膽怯。但我們見到他時他已在上海呆了好幾年,山東腔的普通話裏時或夾雜幾句上海話,猶如現在許多人說中國話時總要冒出幾個OK不OK的英文單詞一樣。

  兒時的對於那老者的記憶還有如下兩點:一是他家裏飯桌旁的牆上掛著一張鑲在鏡框裏的遺像,像上是老者的父親,容貌與老者十分相似,隻是留著山羊胡,頭上還帶著一頂瓜皮帽,與半夜雞叫裏的周扒皮腦袋上的那頂差不多。那使我朦朧之中覺得相片裏的山羊胡子是老地主,心中暗自奇怪老革命的爸爸為什麽是老地主,而且還公然將老地主的相片掛在牆上。

  其二是父親與那老者相互間的稱呼。父親與他是兩代人,但他們彼此卻直呼其名(稱呼時不帶姓)。而其他去老者家裏的山東老鄉們對那老者極為尊敬,與老者同輩的稱其為哥,與父親同輩的稱老者為叔,而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孩則稱呼老者為大爺。有一回我跟著其他小孩叫老者為大爺,老者笑著說:你不能叫我大爺的。我奇怪不解,問他為什麽,他笑著看看一邊的父親說:回去讓你爸爸告訴你吧。後來父親告訴我,原來父親在村裏的輩分極高,高到按輩分排列,那老者應該稱呼我們兄弟為爺爺。

  小學五年級的那個夏天,父親送我去老者的家裏呆了三個星期。因為老者的老伴,就是那個“撈樂”過世了,家裏很冷清。父親送我去增加點生氣。我在那裏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個叫躍進的小胖子與我最好。他住在老者的樓上,每日來老者家裏與我下象棋講故事。躍進的小胖肚皮裏裝著許多有趣的故事,他那時給我講過的一個李大卵的故事後來一直儲藏在我的記憶裏。許多年後有一次我在某機場的書店裏赫然看見一本書,名字叫做《天下卵》,是馮唐的小說集。看到《天下卵》傲然挺立在一排馬雲於丹等大師們兜售正能量的書籍當中,不覺啞然失笑。《天下卵》激活了我遙遠記憶中的“李大卵”,當時想起那句“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老話,頗感歎李大卵與馮大卵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卻說那個躍進,他爸爸從前是解放軍,打過淮海戰役,腰上被打出一個搶眼成了殘廢軍人。躍進毫不掩飾對他爸爸的崇拜,常常鼓吹他爸爸的英雄事跡,有一次又對我鼓吹,說他爸爸十六歲就當了解放軍,我立馬告訴他:我爸十四歲就當了解放軍。那老者興致勃勃地在邊上聽我們兩個小赤佬瞎吹,聽到這裏,笑嗬嗬地對我說:你爸還是我把他領出來當兵的呢。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父親與老者之間的往事。

  我後來問父親他與那個老者從前在老家時候的往事,父親說那個老者年輕時與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同,不愛下地幹活,經常搖著扇子在村子裏晃來晃去。說他膽子大,那時候有個豪紳惡霸叫做尹漢卿(不是張漢卿,不然沒人敢惹)在那一帶勢力很大沒人敢惹,但那老者卻敢與之抗爭。後來老者參加革命,那個尹漢卿成了漢奸,一解放就公審槍斃了。我問父親那老者的弟弟為什麽沒有出來參軍,父親說他弟弟是個老實農民,那時候敢出來的通常都是膽子大不安分的人。老實人願意留在家裏種地,老婆孩子熱炕頭。我問父親那他自己是不是也是不安分的人,父親說他那時候還是小孩子,那老者說帶他走,他就跟著走了。但如果不走,他可能會去跟人學中醫,他說那時候有個老中醫看他機靈,曾想收他為徒。我說你如果去做了中醫,那我也不會在上海了啊。父親說就是那樣的,人生許多偶然,有時候麵前出現不同選擇,好像走到岔路口,向左拐是一種人生,向右拐是另一種人生。而至於向左還是向右,往往隻是一念之差。這些話,我日後隨著生活閱曆增加,時常想起。

  那個老者的弟弟後來去上海看他哥哥和兒子(就是天津)時曾去我們家看父親。果然與他哥哥大相徑庭,是個地道的鄉下農民。說著話兒,不時向地下“噗”“噗”地吐口水,吐完伸腿用鞋底去地麵上來回搓搓。父親對此麵不改色坦然相對,母親則不斷鄒眉頭,事後直說“髒死了”。打水取拖把拚命狠拖地板。那個鄉下農民雖然未見過世麵,但熟知三國演義,與父親嘮嗑時,用濃重山東口音唾沫橫飛地說父親與他哥哥還有那個南京軍區許世友的部下(就是當初老者從老家帶出當兵的另一個孩子)三人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使得在邊上聽他們嘮嗑的本人覺得十分好笑。但我猜想那個老者和我父親他們幾個當年離家隨軍南下的為數不多的人,大概是鄉下村子裏的村民們的羨慕對象和閑聊時的談資吧。

  八十年代前期,老者住進醫院,那時我已工作。有一次父親去醫院看過老者回來對我說老者年紀大了,可能來日無多,要我去醫院看看他。我去黃浦區的一家醫院看老者。他睡在病床裏,鼻子裏插著管子,看著已很虛弱,神誌清醒,但已無精神說話了。天津在邊上陪他。那之後不久,老者就過世了。老者去世後,我們再未去過徐家匯衡山路。天津偶爾來家裏看看我父母,但彼此住的遠,漸漸便也疏於來往。到我父母過世,我們兄弟也已都在國外,與那一家便徹底失去了聯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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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TW2016 回複 悄悄話 認個老鄉。當時我父親也在南下幹部之列,準備被派往浙江省任縣委書記的,但山東省委不放,就留在省委了。也許到了南方,他老人家的命運和我一家人的命運會有很大的改變。說起曆史就傷心,我現在都不敢看看文革批鬥的電影和記錄片。
當家人 回複 悄悄話 當時上海的南下幹部很多住在衡山路,高安路,康平路和武康路。所以當時上海的高安路一小,和康平路上的五十四中學有太多的幹部子弟。你的文章使我又想起了那些充滿激情和活力但又日趨模糊的歲月,謝謝!頂!
珊珊來此 回複 悄悄話 老鄉好!你的文章很親切,我的父親也是南下幹部。謝謝分享!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謝謝分享!
當家人 回複 悄悄話 同感,我的父親也是山東南下幹部,解放上海後,就在華東局工作,現在身體還行,每天坐公交車到青鬆城去活動。
ilovefriday 回複 悄悄話 有意思,謝分享!
花果山莊主 回複 悄悄話 老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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