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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沒過一兩天,我迫不及待擺開棋盤各就各位放好棋子,將父親的藤椅拖到棋盤前,纏著父親對弈。父親在藤椅裏坐下說:好吧,那就下下看吧。第一盤下了和棋。但我知道父親並沒有使出真本領。我使盡揮身招數進攻,然而在躍進他們那裏屢試不爽的套路被父親四兩撥千斤地輕鬆化解。父親並不進攻我,隻是見招拆招瓦解我的攻勢,最後兌去車炮,使我喪失了進攻能力下成了和棋。父親說我有進步,“漏棋”(明顯漏洞的臭棋)沒有,但“閑棋”(就是對棋局發展沒有意義的棋)太多。我心有不甘,說再下一盤,並要父親不必讓我,真刀實槍地下一盤。結果第二盤不出三四十步,我便丟盔卸甲一敗塗地。與第一盤下法不同,第二盤父親“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完全無視我的所謂圈套或進攻,調兵遣將,躍馬架炮縱車直接將戰火燒到我的半壁河山,結果很快使我首尾難顧疲於應付,未到殘局,父親的車馬炮歸邊,破我士象,將我老將從深宮趕出。父親的車跑長驅直入在我的底線來回穿梭橫行無阻,而我的老將在田字格裏無助地東躲西藏,其情形仿佛解放軍衝進了老蔣的總統府。
毫無招架之力地輸掉了第二盤,我才領教了父親的手段,知道第一盤的和棋不過是他讓著我,就如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披枷帶鎖與洪教頭比試槍棒時的情形一樣。意識到自己的棋藝不過像洪教頭的武藝一樣平庸,不禁倍受打擊,從躍進他們那裏暴得來的自信瞬間煙消雲散。但父親鼓勵我,說我進步不小,能看出幾步棋了。他取出一本棋書給我,要我不妨看看名家的對局,“多看多下就會進步”他對我說。但我遭受毀滅性打擊,興趣與自信一同消失,之後的兩三年裏既不曾翻閱父親給我的棋書,也未再怎麽下棋。
然而進中學後我忽然如饑似渴地鑽研起了父親給我的棋書。觸發我看棋書的原因是我偶然與同年級裏的幾個同學下象棋時接二連三輸了好幾次。同學露出類似女排朱婷的“不服再來,打到你服”的招牌神情,使我頗覺恥辱,心裏升騰起雪恥的強烈願望。那段時間研究棋書廢寢忘食,對父親給我的名人對局集尤感興趣。書裏時有父親寫的評語,有的讀來興趣盎然。記得有一局棋是東北虎王嘉良對弈老謀深算的楊官磷,隻用了二十幾步東北虎便將棋風穩健的楊官磷殺得體無完膚繳械投降。父親在那局棋的邊上寫的評語是“鋼刀剃豆腐”,後麵還有一個驚歎號,是那種一個細長橢圓直立在一個小圓圈上的醒目的空心驚歎號。我暗自研究棋書兩三個月後,懷揣“鋼刀剃豆腐”的利器,尋找那些“不服再來”的同學“報仇雪恨”,結果一雪前恥,大獲全勝,“不服再來”的神情便易主轉到了我的臉上。那之後,不僅同學下不過我,學農時喜歡下棋的老師找我下也下不過我,但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時或故意與老師下和棋,甚或輸一二局。
我那時覺得自己已不再與“洪教頭”為伍,便又極想要與父親過招。可是父親那時已患有高血壓,醫生囑咐不得動腦,要安靜修養。有時我按捺不住,提出與父親下一兩盤,母親便會責怪我:不知道你爸爸不能下棋嗎?使我頗覺遺憾。
但這個遺憾還是得到了一些補償。有一回陪父親去訪他的老同學,就是那個從前與父親一同征討擺棋攤的山東大漢。飯後他想與父親下棋,父親說他血壓不行,無法下了,我便自告奮勇要與那大漢下。那個大漢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說:你行嗎?父親對他說:你可以試試他。我與那個長輩對弈,開始他漫不經心,斜倚在扶手椅裏邊與父親說話邊下棋,然而很快就坐直了身子,停止聊天全神貫注起來。那盤棋我占優勢,進入殘局時多兩個過河兵是該贏的棋,但殘局功夫不夠,最後兵喪黃泉,下成了和棋。那大漢連誇我棋下得好,有乃父之風。回家路上,父親告訴我殘局時我走的錯著,我說你那時為什麽不給我支一兩招呢?父親說那樣不禮貌,而且我是晚輩,下成和棋是最好的結果。我後來在父親身體狀況尚可興致也好的時候,偶與父親下過幾次棋,父親說他長遠不下棋,已看不出棋,我知道父親早已不在巔峰狀態,但與父親對弈,雖是互有輸贏,父親的贏麵依然比我大。
中學畢業後去上海近郊插隊,後來讀書工作談戀愛,象棋早就排除在我的生活內容之外。父親後來身體狀況一直不好,人的精神狀態和情緒也受影響,以至於時常有些傷感。有一次犯了大病,送去醫院急救。出院回家之後父親說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大學畢業後去北京工作又被派去非洲的弟弟,禁不住潸然淚下。我那時雖竭力安慰父親,心裏無比難過,想起從前父親下棋時的意氣風發,心裏格外失落和寂寞。
八七年底,我遠離故鄉去了日本。在那裏一呆數年,直到九二年才回國探親。父親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之後說:你看爸爸老了吧?我摟著父親的肩膀說:一點都沒變,一點都不老。父親指著自己的頭發說:老啦,頭發都白了。那一次回國探親竟然是我與父親的永別。回日本不過兩天,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腦溢血住進了醫院。我與弟弟趕回上海去醫院,看到的是意識全無深昏迷中的父親,父親由那裏直接去了天國。很長時間我都難以接受那是真實的情境,難以接受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無常。
歲月匆匆時光如梭,轉眼我自己也“老啦,頭發都白了”。父親離我而去已經二十多年,回想起來與他下棋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他的神情他的聲音都真實如在現場。這二十多年來世界中國變化都天翻地覆,倘若父親還在,知道現在下棋既不需要棋盤也不需要棋子,甚至連對手都不需要費勁去找,隻要打開電腦上網進入遊戲中心,在那裏宛如豹子頭林衝一般本領高強的棋手多如牛毛,天南海北不必謀麵卻可在網上切磋棋藝一較高低,他老人家該多麽驚奇,多麽興趣盎然啊------。
前不久在網上偶然看到東北虎王嘉良的回憶錄,忽然想起父親在棋書裏他與楊官磷對局邊上寫的評語“鋼刀剃豆腐”,邊上還有那個空心驚歎號,又繼而想起兒時關於父親下棋的種種往事,難以自己,將回想碎片稍加整理串聯成文字,用以寄托對父親的思念和懷念。又,從王嘉良的回憶錄裏知道,原來這個東北虎老家是山東,他與父親也是老鄉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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