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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理想 (上)

(2014-06-13 07:06:46) 下一個

父親的理想 (上)

作者:秦澤見

 

文章簡介:文中主人公是作者的父親,一個老知識分子。1949年選擇留在大陸,當個中學老師。幾十年世態炎涼,他守正不撓,誨人不倦。可謂:忠信禮義富一生,命薄緣慳苦半世。後人思之,悵然若失。

尋源

我去國二十年,每次回故裏,若時間允許,必回衡山。一則父親葬於此,要到墳前磕頭行孝;二則,我雖在外地長大,但親情不可分隔。如今移民國外,子孫後代回祖宗之地居住可能性極小,讓他們知道根自何方,不忘祖先恩典,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也是多年心願。因此這次回衡山,多一任務:查看族譜,弄清始祖是誰。

我出生時,爺爺早過世,隻見過他一張戴瓜皮帽的照片。至於曾祖父叫何名,一無所知。從記事起,國內政治運動不斷,文革欺宗滅祖,族譜屬於封資修,多數人不敢保存,也不敢查詢。父親曾說,本家祠堂存有族譜,但祠堂離老家幾十裏,當年交通不便,雖多次回鄉,一直沒去過。

待我去國後,國內大興修族譜之風,族人曾找我母集資再修族譜,母親以我的名義捐了款。照理,每家都有一部與本家有關分冊,但離家鄉太遠,我們沒有得到。

如今網絡發達,與族譜有關信息可上網查尋。百家姓中,我們算小姓,曆史上出過幾名人,文韜武略有之,臭名昭彰不乏其人。我在湖南省圖書館網上資料查到,衡山這支不屬惡人後代,始祖乃宋代詩人秦觀,源於江蘇無錫。明朝因戰亂阻隔,十三代後人定居南嶽衡山。究竟我家是否屬於此支,隻有查看族譜,才可得知。

回國前我已告訴遠房侄子金徠,到他家看族譜。金徠小我一歲,他父母在世時與我父母來往密切。每次回衡山,誠心實意招待我們,即使三年困難時期,熱情依舊。他們勤勞質樸,村內外頗有好名,後代仍然如此。近年,金徠的兩兒子到廣東做點大米生意,雖沒掙到大錢,在村裏,也算富裕人家。他們在主公路邊的支路旁建了兩棟樓房,一個兒子一棟。上下三層,每棟麵積大於300平方米,高大氣派。瓷磚鋪外牆,不鏽鋼門窗,裏麵裝潢現代,燈具時髦。到金徠家時,金徠正在田裏做事。他妻子喊他進來時,滿頭大汗。多年不見,兩鬢灰白,人也老了,但紅光滿麵,身體健康。我們聊一陣後,他從內室搬出族譜。

 

族譜是八修族譜,與我家有關分冊共七、八本。我根據父親的信息,一代代上朔查尋。遇到有關章節,用相機照下。時間已晚,光線不好,我跟金徠說,是否能把族譜帶到旅館,慢慢琢磨,明日歸還。他說,沒問題,看多久都行。

 

.   遠負

回到賓館,我在燈下翻看族譜,始祖果然是秦觀,世係表由他而下,浩瀚近千年,繁衍近四十代。族譜正文按世係圖先後次序編定,分別介紹每個人字號、父諱、行次、年代、職業、封爵、享年、卒日、諡號、姻配,兒女等。文字長者五十多字,短者僅四、五個字。一本族譜記錄血脈相連幾十代人。近千年風雨飄搖,世道滄桑,多少代人不懈努力,才保持了較完整記錄。慎終追遠,我心中充滿對先哲感激之情。

衡山層巒疊嶂,氣勢磅礴,騷客文人,絡繹不絕。但百姓難有怡情雅意,靠山吃山,日子清苦。從我父上朔十幾代,幾乎都在衡山務農。瀏覽有關族譜分冊和描敘父親的五十字,知道父親是該分支中幾個有學問人之一。

記得讀小學,我被人質問,你們家成分貧農,你爸為何能讀大學。我無言以對,問父親才知,爺爺是貧農,學費乃公堂資助。我還小,不懂公堂是什麽,隻知學費是他人所出。當年父母對祠堂族人感謝之情,對土改被殺幾位恩人的懷念和歎息,有恩不能報的遺憾,深深印在我腦海之中。

父親一直跟他的堂侄荒保,侄女玉珍有聯係,關心他們的生活和家庭。母親告訴我,荒保和玉珍的父親是我的堂伯,叫秦思源,父親讀高中的學費全由他資助,土改時被劃成地主,進了牢房,沒幾年死在獄中。

母親還說,同鄉有位地主,過去和同村幾人一起當挑夫。中午人家吃豬頭肉,他用生薑下飯,省錢買了幾畝薄田。共產黨來了,送他一頂地主帽子,土地被黨拿去做了人情。那幾挑夫,肉也吃了,地也得了,興高采烈。母親感概,省吃儉用,如此下場,老天實在不公。

文革初期,一張與父親有關大字報寫到,父親是美蔣特務,解放前在南京由蔣介石任校長的特務大學受訓。臨解放,舍不得嬌妻愛子,留在大陸,沒去台灣。我驚呆了,半天沒吭聲,好在臨近傍晚,多嘴多舌的夥伴們不在身旁,但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我想,父親忠厚慈祥,怎會與歌樂山上殺死江姐,心狠手辣的美蔣特務同出一轍。但無風不起浪,我心事重重回到家中。不敢詢問父親,怕在他已經滴血的心上再撒上一把鹽。想到父親平日為人和對我的疼愛,茅塞頓開,心中罵道:“寫大字報的混蛋,你們說,我父為了嬌妻愛子不去台灣,是睜眼說瞎話,放狗屁。按時間算,我幾年後才出生,他哪裏來的愛子。我媽九歲做童養媳,既不漂亮,又沒有文化,是什麽嬌妻。他比那些狗官,進了城換老婆,然後害人害己,不知強幾百倍。這種品德的人怎會是特務。人要講良心,就是特務,還是我父親,老子照樣尊敬他。你們造謠生事,將來難有好下場。”

我雖淡然,仍然擔憂。一年後,父親平安無事,回到講台,我才放心。多年後才知,所謂特務學校不過是培養政府工作人員的南京中央政治大學,新政府叫他作‘偽政大',父親早向組織說清楚了。管檔案的主任為了表現積極,跟學生串通一氣,把此事作為重磅炸彈拋出。

一年後,該主任也無好報,文革前他整人多,民怨大,被造反派整得半死不活。造反派的頭跟父親同教研室,業務上得過父親指點,對父親很尊重。有次鬥爭該主任,會前他到家作父親工作,要他大會發言。父親無法推脫,出於禮貌,勉為其難。

鬥爭會上,輪到父親發言,他第一句話對那主任說:“請坐下”。該主任已跪多時,頭眼昏花,聽此言,如獲大赦,身子往後一靠,一屁股坐在舞台上。台下革命群眾,過會兒才醒悟,一位文革前對此主任恭敬有加的老師,率先喊了起來:“跪下,跪下,你有什麽資格坐。”會後,有人對父親說:“老夫子,你也太糊塗,人家整得你要死,你不記仇,也不應敵我不分啊?

父親生前忙,沒時間跟我們談他和家族的往事。多年後,從他被迫上交的自傳底稿,他人來信和回憶父母對話,我才知道他和前輩們的一些陳年舊事。

我爺爺以上很多代,都在衡山務農。為擺脫貧困,爺爺、奶奶和叔爺爺合夥在長沙南門外經營豆子小生意幾十年,自做自賣,生活清貧,免強支持父親讀私塾,後到附近妙高峰中學讀初中。

1938年父親剛讀初二,國民黨為抵抗日軍入侵,采用“焦土政策”,焚燒了整個長沙。爺爺奶奶幾十年辛苦所得,被付之一炬,擺脫貧困之夢被徹底粉碎了,隻得回老家,重操舊業,以種田為生。在思源伯父資助下,父親在藍田妙高峰中學讀完初中,1940年考入安化湖南省立臨時中學高中部(後改為湖南省立一中,現長沙一中)。

1942年高中畢業後,為籌備讀大學的學費,父親回老家教書,並當了兩年小學校長。1946年考上了國立師範學院(錢鍾書筆下的‘三閭大學’)。因父親任小學校長期間,經費短缺,被迫找人借錢以發放教職員工資,債主多次來國師找他討債,加之其誌向是報考南京中央政治大學,所以一年後,他向校方申請休學一年,在茶陵育民中學教英語,掙錢還債和準備去南京參加考試。

1948年,父親考入南京中央政治大學外交係英文專業,並獲獎學金。但家庭貧困,爺爺奶奶已過世,我母親在家無生活來源,連路費都無著落。本鄉和本族士紳惜才,為此召開了一個穀會為其籌款,父親才得以成行。

然而生不逢時,父親在中央政治大學讀書才一期,內戰炮火聲中,政治大學被迫遷往台灣。在去和留的問題上,他親人難舍、故土難離,選擇留在大陸,一念之差,從此命運天差地別。他和其他知識分子一道,成了專製統治下被任意淩侮的蟻民。

當外交官的理想破滅了,父親隻得複學於國立師範學院教育係(後並於湖南大學)。五二年畢業,父親拿的第一號文憑,許多成績比父親差的同學都分配到大學任教,而父親僅由於讀了‘偽政大’和高中畢業前集體參加了三青團芝麻大的曆史問題被分配到中學教書。

在這個無言論自由,亦無沉默自由的時代,父親和其他知識分子一道,被迫對所受的舊教育、全麵否定,自我踐踏。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寫的自傳裏,父親如此描寫報考政治大學的動機:“我的理想大學是偽政大,因此國師讀了一年,寧願放棄學籍,也要報考偽政大,……這說明自己不止於想在國內作官,而且在做著折衝樽俎,揚威異域的幻夢。這是我的‘向上爬’思想達於極點的具體表現。”

父親讀中學,正逢抗戰,文明中國,將滅於異族。他們那輩寒窗苦讀,為的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古文化精髓,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早已刻骨銘心。‘天下興亡,匹夫之賤',希望中華民族強大,不受列強欺壓,是大家的心願。抗戰勝利了,痛定思痛,能“折衝樽俎,揚威異域”,即不用武力在談判中製敵取勝,避免戰爭的苦難,讓博大精深中華文明揚名世界,應是他們那輩學人為之奮鬥的宏偉誌向,也是父親報考政大外交係的真實思想。而這種為國為民的遠大抱負,受到新政權的鄙夷和批判,取而代之是 ‘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而奮鬥’ 的偉大理想。

 

誨人

夜已深,孩子們已睡,我仍靠在賓館床頭, 緬懷先父,思緒如潮,往事如雲。

父親出生貧寒,他的父母沒文化,親戚鄰居中沒有讀書人,學習上得不到他人輔導,若無智慧,不畏艱辛、勤奮向上,很難考上名氣較好大學。當然沒有爺爺奶奶含辛茹苦和族人鄉紳無私資助,也不可能跨進中央政治大學的殿堂。隻可惜社會動蕩,天不盡人意。一個於族於家有益的美好夢想破滅了。

國民黨敗走台灣,毛澤東登基後,不思如何治國,讓人民休養生息,走國富民強之路。而是根據解放前個人財富多少劃分階級,繼續利用人性的嫉妒和貪婪,教育和培養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他大施淫威,搞階級鬥爭,把知識分子當作革命隊象,壓在社會最底層。父親和其他知識分子一道,迎來了對他們而言,暗無天日的二十七年。

大學畢業後,父親到長沙縣一中教書,兩年後,當了教導主任。1957年調到嶽陽師範當實習主任,73年來嶽陽一中,80年被評為湖南省中學特級老師。在禮崩樂喪,道德沉淪的二十七年,雖說斯文掃地,父親與人為善,厚德載物。

父親注重禮節。文革前,同事和朋友來訪,他拱手行禮。上課學生起來發言,他要學生坐下,前麵都加個“請”字。文革後世風日下,學生調皮搗蛋,不思學習,父親一如既往,教學一絲不苟,對學生彬彬有禮。同事勸他,“您這麽大的年紀了,對這些調皮家夥,有什麽客氣的。”父親一笑了之。

父親飽讀詩書。讀過的書,常有眉批,書中有誤,必圈之改之。待人誠懇,近似儒腐。學生和晚輩來信,若有文字語法錯誤,必回信指出。無論給何人寫信,均用毛筆,以示尊重。寫信不打草稿,援筆立就,一氣渾成 ,一手工整小楷,無一處塗改。上課黑板上板書,亦是如此,字跡工整,排版均勻。有次我幫父親磨墨,看他寫信時問:“爸爸,你為什麽不練草書?草書比正楷要瀟灑多了。不管你讀書多少,哪怕腹中空空,在人眼中,就是很有學問的樣子。”

他笑了笑,停下筆來對我說:“是的,俗話說,字是人的門麵,字如其人。草書寫得好的,不少是思緒奔放,神情飄逸之士,寫草書要有紮實揩書基礎。我是老師,寫的字要讓學生容易認,不易誤會才好。實際上,對中小學教師而言,最好提倡寫正楷,當然寫行書也行。”

父親一生,學生近萬,有良知者不少,如今尚有人緬懷他的教誨;趨炎附勢、委瑣下流,亦不乏其人。他為人謹慎,沒有遭受“反右”一劫,但從文革中三屆學生那裏,得到回報是“封建餘孽”、“反動學術權威”、 “牛鬼蛇神”的帽子,是被抄家、陪鬥、遊街的心靈創傷。

文革前,有一姓朱高才生,愛好古典文學,文章華美。該生常來家請教,若逢吃飯,父親便請他與我們同食。朱生才高八鬥,當然不計小節,欣然食之,然後推開空碗,手把嘴一抹,又滔滔不絕跟父親談起來。仿佛父親肚中學問太多,特意請他挖掘,要不然消化不良,影響身體。他來家次數多了,我對其不拘小節也習以為常。

有天朱生又來我家,父親正忙,讓他等等。他拿起桌上一份人民日報,大模大樣靠在椅背上閱讀。我見他看《九評》,便說:“蘇聯修正主義也是太過分了,……。”

“那也不見得,弄不好,是我們自己錯了。”他打斷我話,瞟我一眼。

“哦。”我不再答話,心想,小子有點頭腦,不人雲亦雲,隻是眼中傲氣,讓人難受。

朱生畢業後到農村教中學。文革父親受迫害,學校派人到與父親接觸多的學生中外調。該生提供材料中,誣陷父親課堂上散布封資修思想,汙蔑人民日報社論有文法錯誤,為整父親的人上綱上線提供了旁證。

文革後,嶽陽地區成立師範專科學校,文校長是師範的老校長和父親的詩友。朱生想進師專當老師,專程來我家。我見他進來,便到後房。他跟父親道歉後,請求父親,大人不計小人過,向文校長說幾句好話。父親說,我知道你出身地主家庭,為了自己過關,唯恐革命不徹底,但是作人要憑良心,實事求是才行。你知道錯了,沒必要多提。你在師範讀書時,我多次跟文老提及過你,他有印象。下次他來我家,我可以跟他說說。

我待朱生出了門,出來對父親說:“人家忘恩負義,您還真要向文伯伯推薦他?”

“唉,他書讀得紮實,雖然沒進過大學門,但畢業不久,學中文的大學老師,又有幾人能比得上他?上次文老要我推薦人才,我已經提過他,文老也認為是不錯的人選。孩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過去,就不必糾纏不清了。”父親答道。

“爸爸,您教的學生,五十年代畢業的,在您受難時,有人寫信安慰您,您被停發了工資,也有人按月寄錢來。而六十年代畢業的,很多人不仁不義,落井下石,為什麽五十年代跟六十年代會有這麽大的差別?”我繼續問道。

父親沉思半刻,準備回答,來了客,我們的談話便中斷了。

他到嶽陽一中後,教學任務更重。教兩個畢業班語文。每個班六十多人,改作文是繁重任務。幾十年養成了習慣,認真批改每篇習作。改錯別字、標點符號,更正錯句病句,眉批,尾批,評語一樣不少,差的文章,幾乎滿篇紅字。後來又身兼市政協委員,洞庭詩社副社長等職,社會活動多。人家要他做事,不知道推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質量不好不出手,經常到淩晨一兩點才睡。我勸他:“我過去讀書,對老師批改的作文最多看看分數和評語,便放到抽屜中。想必您的學生,多數跟我一樣。您花了這麽大的氣力,他們不會珍惜的,即使將來懂事了,也不領您的情。還不如,仔細批改幾個愛學習的作文,其餘的嗎,給個分數算了。自己身體要緊,爸爸。”

父親聽了,笑了笑說道:“道理清楚,但把學生分成幾等,有背師道。你放心,我會注意勞逸結合。”

77年恢複高考,文憑又吃香,名老教師格外受家長尊重。省醫院一醫生,愛人是歸國華僑,獨生兒子十六歲。前幾年找關係,讓兒子在文工團拉提琴。文憑熱了,又逼他考大學。兒子沒讀過幾年書,想走捷徑,靠死記硬背報考英文專業。她請退休名老教師易老師輔導兒子英語,柳老師輔導曆史。她與父親在政協開會有過一麵之交,請父親輔導語文。因此,她常來一中,無事時跟我閑聊。一回生二回熟,以後街上碰見,十分客氣,老遠就打招呼。她兒子也爭氣,同年考上外語學院。她請名師們到家中吃了頓飯以示感謝。

80年底,我父親過六十一歲生日不久,因疲勞過度,不幸過世。其追悼會十分隆重。父親的同事,朋友和領導來了許多,不少學生從外地趕來。師範中十六班學生彭菊潛,四十多歲,從瀏陽星夜趕來,碰見父親生前好友和原嶽陽師範的長輩就下跪,行大禮。文伯伯扶起該生,含著淚花說:“秦公有了你這樣的弟子,也該瞑目了。”

靈堂上,一中年婦人帶兒子送來一條煙。我和妹妹從未見過她們,在旁的教導處主任告訴我們:“這孩子在一中讀高中,父親去世早,母親打零工為生,生活艱辛。你爸爸並不認識她們,因為進一中讀書有困難,既沒有領導條子,又不是教工直係親屬,找你爸爸說情。你父親見孤兒寡母,心存憐憫,力排眾議,說‘我沒有任何親戚要來一中讀書,她就算我的侄女,總可以吧。’臨會之人,聽老夫子此言,不再吭聲。事後,我們敬佩你父親高尚品德。”我聽了非常傷感,一則為父親,好人不長壽。二則為那孤兒寡母,知恩圖報。我追上,要他們把煙拿回,退掉後可多生活幾天。多年後,我還想此事,不知那男孩後來考上大學沒有,貧苦慈母教養之恩令人傷感。

追悼會前,父親的朋友和同事柳老師問我,那位醫生是否參加追悼會。我說,不清楚。父親跟她素昧平生,為她兒子輔導功課,無償勞動幾月,最後看我父親一眼,祝他一路走好,應是人之常情。但她從未現身,我也沒在意,想必人家忙,或者信息不靈。事後幾月,我去醫院一朋友家,路上碰見該醫生,主動跟她打招呼,她不認識我了。原來這位有氣質、有教養,需人幫助時,口頭上再三表示感謝的高級知識分子,消息靈通人士,還不如打零工的婦人通曉禮義。當時我想,這種拔苗助長、薄情寡義的母親究竟能培養出什麽優秀人才。十多年後有人告訴我,醫生的兒子上大學不到兩年,因精神原因被學校辭退,沒成正果,十幾年來沒有正式工作。辜負了父母一番苦心和美意,浪費了所有名師的辛勤勞動和精力,“可憐的小夥子,唉,……。”我不由得一聲長歎。

我左思右想,久久不能入睡。窗外一輪彎月掛在空中,幾片浮雲輕輕飄過。我麵對故鄉夜色,又想到當年問父親“為什麽六十年代畢業生不如五十年代的”,父親即將回答,卻被來客打斷的答案是什麽。

他會不會說,“這是實行了‘培養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教育方針和在學校中徹底貫徹階級路線的結果。”

“不,他不會這樣說的。”我自言自語答道。父親雖相信我,知我嘴巴緊,不亂說。但即便如此,在那個年代,他決不敢直言相告,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如果不這樣,他會說什麽?父親對我從來都有問必答,實言相告啊!

幾十年過去,教育和其他行業一樣,起了翻天覆地變化。國家富了,學校變樣了。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教師隊伍,人才濟濟。一所規模較大高中,特級教師幾人,高級職稱上百。知識價值得到尊重,學問白天按國家牌價批發,晚上和假期按市價零售。新老教師,各有神通,收費補習班,如火如荼。教工宿舍樓,不分白晝人聲鼎沸,麻將洗牌聲,卡拉ok聲,聲聲蓋過讀書聲。大學變化日新月異。教師隊伍素質空前,連後勤主任,財務科長都是教授職稱。大學成商家,教授當掌櫃,學生變顧客。文革時名老教師挨整,是威武下的奴隸,如今低分學生被宰,成為富貴之源泉。雖然學生人文知識一代不比一代強,但應付各種考試能力,馳名海外,震撼寰宇。如果曾經夢想中華文明能揚威世界的父親和其他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傳統教育的前輩知識分子們泉下有知,不知他們感受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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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澤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煤OldMike' 的評論 :

老煤兄,多謝你的深情厚意,祝你周末愉快。
老煤OldMike 回複 悄悄話 您父親是一個非常讓人敬佩,厚道的學者,俺老煤在此向他老人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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