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勝

尹勝,詩人、自由學者、藝術家
正文

尹勝:紀念母親

(2016-11-28 16:29:16) 下一個

2016年7月29日晚,大哥打來電話說媽媽下午4點20分走了,當時我出奇的平靜,仿佛媽媽的離世與我無關一樣。接著又接到三哥和姐姐的電話,我依然平靜,端坐在電腦麵前一動不動。其實也不是平靜,而是一種沉寂,如同死亡和訣別一樣,深刻而又深遠。

 

第二天,也就是7月30日,我就坐在電腦前寫下了《這次,媽媽真的走了》這首詩:

 

 

小時候,我不聽話

媽媽就說:我不要你了,我走了

我隻有害怕的哭鬧。後來

我知道無論她說是不要我了,還是她走了

我都知道她還會回來,還會緊緊的抱著我

給我安慰

 

這次,她真的走了

而且我知道她是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這次媽媽真的是不要我了,不會再來抱我了

也不會再來安慰我了

 

媽媽走了,真的走了,這次

2016年7月29日下午4點20分

她終於擺脫了這個汙濁的塵世

以及她一生的苦難與病痛

僅留下一具空洞的軀體和孤零零的世界

以及被遺棄的我,在這夏季裏發冷

 

她走了,走得非常徹底

什麽也沒有帶走,一分錢也沒有帶走

誰也攔不住她要走的決心

如此的堅定與刻不容緩

 

媽媽走了,我沒有悲痛,也沒有不舍

隻感覺到冷,世界越發孤獨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我也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也一直在害怕和逃避這一天

原以為,當這一天到來

我會淚雨滂沱,然而

此刻,我卻如此的平靜

好像媽媽並沒有走一樣

 

當她臥病在床時,我想去看她而不能

那時,我正受到惡魔們的迫害

當得知她危重時,我想去看她而不願

我不願自己虛情的探望

造成她不舍的離苦

 

我也自私的希望她能等我,一直這樣等下去

哪怕等一天是一天也好

可是媽媽不願意等我了

她就這樣走了,悄無聲息的

永遠的離開了我

 

這次媽媽真的走了,真的不要我了

我卻沒有哭鬧,空虛得像一張影子

安靜於靈魂最黑暗的角落

我想,既然她不要我了,我也沒必要哭鬧

走了就走了吧

在這個肮髒和罪惡的國度,不生才是福!

走了也好

因為我知道:媽媽隻是先走一步

我也隨後就到!

 

2016年07月30日

 

其實,在這之前,哥哥姐姐都給我打過幾個電話,說媽媽病重,吃不下飯,可能快不行了。但是我沒有馬上回去看她,因為不知是誰告訴了她我現實的種種情況,離婚、破產以及遭受當局一係列的迫害,這些事情哪怕隻有一樣,對於一個鄉下老太太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更是無法承受的。我知道她擔心我,但我的確又無法讓她安心,我沒有及時回去見她最後一麵,送她最後一程,不僅僅是因為債務纏身和經濟困難的問題,也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她。我害怕見到他,害怕她得知我殘酷的現實,從而加深她彌留之際的擔憂和痛苦。然而,等下葬之後,頭七那天,在媽媽新土堆砌的墳前,我大哥才告訴我,其實媽媽最擔心的是我,臨走前都不斷的念叨我,擔心我的幾個孩子怎麽辦。聽到大哥的話,我除了沉重的無奈,就隻有深深的愧疚。母親苦難一生,沒想到臨死前還在擔憂我的處境,可以說,我的母親是帶著遺憾和憂愁離開這個人世的。這一刻,我心裏除了對母親的愧疚與對現實的無奈,剩下的就是悲憤。那一刻,我想複仇,想殺人,想抗爭,哪怕是死亡和流血,哪怕是毀滅也在所不惜!然而,當我冷靜下來,想想,這真的有用嗎?能改變現實嗎?於是,我又陷入絕望與一片黑暗之中。雖然絕望與黑暗,但我並不迷茫,隻是道路太過遙遠了,遙遠得幾輩子也看不到頭。

接到母親離開的消息沒多久,三哥又來電話,說找了陰陽看了日子,問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如果月7月31日不落葬,那就要等七八天時間才有日子。他說的日子就是黃道吉日,雖然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鬼話,但我並不能說服我的哥哥姐姐以及親戚們,還有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他們總認為凡是傳統一定有它的道理,也一定就是好的。如果我說這些都是騙人的把戲,他們肯定有人會譏諷我,會說:就你聰明,我們老家這麽多人難道都是蠢蛋?不如你?!說了也無益,於是,我就趕忙定了7月31日珠海到重慶的航班,由我在重慶的堂弟開車到機場接我,然後再趕往老家宣漢天生鎮。

幾乎兩夜都沒合眼,也沒有悲傷,就默默的坐在電腦前發呆。就是睡在床上也是恍恍惚惚,如夢似醒,所以31號這天不到六點我就起床了。東西是頭晚就收拾好的,除了幾件夏天穿的短褲T恤,也沒什麽什麽要帶的。我的朋友李耿彪先生七點準時開車送我去珠海機場,12點到重慶,我的堂弟也準點趕來接我,然後就一路往老家趕。

趕到天生差不多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母親的靈堂已經搭好,就在大哥臨街的屋子裏。門楣上有可拆卸的、發光的挽聯,不外乎就是什麽“音容宛在,跨鶴登仙”、“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之類的浮誇字眼。紙紮的樓宇前是供桌,供了水果、酒肉和茶飯,並插點有香燭。供桌前的地上放了一個搪瓷盆,裏麵是燒紙錢,一來可以阻隔火勢,二來可以盛裝餘灰。最外麵是一床疊成長條的棉被,是供人磕頭作揖的。母親的棺木就擺在那紙紮的樓宇後麵,黑漆的棺木放在兩個長條木凳上,下麵燃著長明燈。我們老家的棺木總是一頭大,一頭小,大的那頭高高的翹著,四方長處的那一部分被斜鋸成半圓的花瓣狀。我記得,媽媽這個棺木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了,這是我母親早早的為自己做的準備,也是她一生僅僅為自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對於貧困和資源匱乏的老家山區,一幅棺材對於老人來說是一筆不菲的支出,甚至在他們眼裏也就是一筆財產。棺木被黑漆漆得發亮,我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我的母親就躺在裏麵。盡管我知道母親的靈魂已經離開,她已經沒有了知覺,但我依然在想,那棺木裏那麽黑,不透氣,媽媽該有多難受啊!

我剛下車,鞭炮就一陣炸響,這是告訴人們又有人前來奔喪了。原本我是不打算下跪磕頭的,我內心裏極其厭惡這些風俗傳統,在我看來根本就是惡劣和愚昧的,但是我此時並不想和我的哥哥姐姐、親戚、鄰居街坊去抗爭,我向三哥問了磕頭的規則,按照要求給母親行了三拜九叩的跪禮。我想,我的跪禮媽媽是樂見的,但我是極其不情願的,在後麵繁瑣漫長的開殿、念祭文裏,我的腿跪得脹痛難忍。那時,我就想,以後我一定要寫文章告訴我的孩子們,如果我死了,越簡單越好。更不必給我下跪,我尊重並理解他們,我希望他們快樂輕鬆,我的屍體如果能扔就扔,隻是扔了不衛生,容易滋生傳染病,讓人害怕又破壞環境,那就火化了,骨灰也別留下,撒在樹下或野地裏,或者是大海裏、沙漠裏,都行。隻要不給他們添麻煩,他們能夠更輕鬆和快樂就足夠了,這也是我和親人們最滿意的告別方式。

 

 

六月底,我在去福州的動車上,沿路看風景,風景裏最耀目的就是那些墳塋。從深圳到福州,那些墳墓幾乎都圍成半圓形狀,中間的墓體用石頭砌成蓮花瓣狀,中間有個黑框估計和我們老家的墳墓一樣,是墓碑。墓碑不外乎就是刻著逝者生猝年月和兒孫姓名,這到底有什麽意義呢?對於一個路人來說,這些墳塋除了證明這裏埋葬著一個曾經存在過的生命之外,還能說明什麽?一路我都在想,生命到底是什麽?從哪裏來的?最後又去向哪裏?

中國傳統文化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認為人的生命是父母所賦予的,這典型缺乏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思考。我們的確是父母所生,然而我們的父母並不能決定我們的身高、性別、相貌、性格、智商、才情,以及我們的未來和人生際遇,甚至連是否能夠懷孕也不敢保證,等等……還有就是人類不可能是和地球或宇宙同時產生的,那麽,人類的第一對父母又是從哪裏來的呢?事實上,父母的性行為僅僅是出於本能欲望的需求,這正如金聖歎所言“有意尋歡,無意得子”,所以,嚴格說我們的生命是上天或上帝或造物主所賜予的,父母僅僅隻是一個生育我們的載體,或者傳遞生命的媒介。至於上天、上帝、或者造物主到底是神,還是一個規律、或者是一個別的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無論這是一個什麽,它就是宇宙和生命以及萬物產生的根源,或許它就是絕對真理本身,這也是信仰的終極意義,完全應該是被我所探索和信奉的。而認為我們的生命僅僅來自父母,這是極其膚淺的認識,但我要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是愚昧和膚淺的,那麽所有的中國人,包括我的親人們,還有我深愛新逝的母親也是絕不同意的。

然而,在母親充滿巫道意味的葬禮上,我的腿跪到酸痛想趴在地上的時候,我在想如果要是在一個教堂,有幹淨寬敞的大廳,大家安靜的坐著聽親人們一一述說逝者的美好往事,懷念逝者,瞻仰遺容和逝者告別,這番情景該是多好?!再說,上天堂總好過下九泉,傳說還有什麽黑白無常,要過孟婆橋喝孟婆湯,還要麵閻王見判官。中國人本來就活在恐懼之中,沒想到死也死得這般的恐怖,這無論對於什麽人來說,都不僅僅隻是遺憾,而是悲哀。我不是基督徒,我隻是告訴我的親人們,西方說人死之後可以上天堂,他們就懷疑,說世界上哪有天堂啊?!我就沉默,如果沒有天堂,那定也沒有陰間地府,不是嗎?為什麽他們不相信美好的東西,反深信恐怖的東西呢?!這就是中國“王道”強權意誌所衍射的漢語傳統文化,本質上就是一種奴隸文化,充滿了荒誕和愚昧。這不僅僅隻是在理性上愚民,而且從精神上給人造成恐懼,並抹閹割人的靈魂,以及將人們對美好與希望的一切一並予以掩殺之。

我希望母親的葬禮是清淨、肅穆而莊嚴的,然而,我母親的葬禮可謂是喧囂嘈雜和硝煙彌漫。鞭炮連連,禮花不斷,有傳統的嗩呐和鑼鼓,也有流行的樂隊。傳統的鑼鼓和嗩呐,吹的打的都是我熟悉的那些名堂,什麽幺九四六。而現在老家流行的樂隊呢,實在又讓我哭笑不得,要多滑稽就多滑稽。樂隊走街串巷,紅事白事都能接,噴繪背景一個大大奠字並有某某禮儀公司的電話招牌,掛在街前兩顆樹的中間,前麵鋪上一塊紅地毯,這舞台就搭就了。樂隊領隊是一個中年微胖男子,一頭長發染成紅赫兩種顏色,束紮腦後倒比我這個做藝術的更像是藝術家。另外就是三個穿著超短裙的女子,著裝妖豔與肅穆葬禮形成極為滑稽的對比。樂隊開始由長發男子進行哭喪吊唁,我們兄弟姐妹以及侄兒侄女一大堆陪跪著,任他擺弄,一會三叩首,一會九叩首,一會上香,一會敬酒,一會燒紙錢…….長發男大放悲聲,述說著逝者的苦情。樂隊哭喪吊唁完畢之後,穿著超短裙的女子們才出場,有性感時尚的熱舞,也有低俗而幾近下流的小品笑話和卡口ok似的演唱。總之,就是老家人說的“熱鬧一下”,除了熱鬧別無其他,這場景其實與逝者毫無幹係。

不斷的鞭炮聲、鑼鼓聲、嗩呐聲、歌聲、笑聲、哭聲……混雜在一起,連續不斷,總之必須要熱鬧,不能停下來,不能安靜下來。這巨大的喧囂似乎在極力的掩蓋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和缺乏信仰的精神脆弱。中國人喜歡熱鬧,不是真喜歡,而是害怕安靜與孤獨,因為人在安靜和孤獨的時候往往就會反思,就會發現自我和現實的真相。而中國人的人格就是如此的不堪,他們害怕現實,並且逃避現實。整個社會都罔顧現實,由此現實裏根本也沒有公平正義等等值得持守的精神價值,於是最好的方式就是讓自己麻木,在刻意營造的喧囂中放逐自我,從而不去反思。反思是痛苦的,懺悔和自我救贖也是需要勇氣的,而認識自我和世界又是需要智慧的,去改變自己和環境又是需要堅忍不拔的意誌的,這些品質似乎中國人從來也沒有具備過。

對死亡的確知是判斷一個人思想是否成熟的關鍵,因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無法割舍與逃避、並必須麵對的一部分。對於我們每一個來說,生命的存在都是極其偶然的,然而對於存在的生命,死亡將是必然的。所以,無論認識自我還是認知生命,都不可能回避對死亡的認識,而中國人往往是回避或逃避去認識死亡的。那我們為什麽存在?那死亡又將意味著什麽?這也是人對於過去與未來的求索,同時也是尋求事物本源的精神,於是就此才有了宗教的產生。在我讀《聖經》的心得,基督是否真實存在這裏我不想去討論,至少它的邏輯是正確的,同時基督直接象征了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這無疑是指向絕對真理的精神信仰,更是一種超越世俗和庸常的精神意誌。中國人認為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歸於沉寂,而基督卻認為人可以通過努力,靈魂就可以上天堂,與上帝永在。一個是積極的,一個是消極的,一個是樂觀的,一個是悲觀的。這個邏輯是建立在原罪的基礎上的,假定人有罪,所以,一生都在贖罪奔向善的過程。而中國“人之初,性本善”,那麽,既然人之初就已經是善的,那我們還需要行善修行做什麽呢?!所以,事實上,中國人的人生就成了一個作惡的過程。靈魂是否存在,你完全可以質疑別人無法證明它的存在,但你也不能證明它的不存在。至少,人家在生死問題上的邏輯是清晰的,而中國傳統文化連基本邏輯都是可以不顧的。人家從生到死,可以安靜的反思自我和現實,至始至終有上帝在心裏相伴,而我們從生到死隻能盲目茫然,存在於喧囂中麻木自己。有靈魂的存在,就有生命延續的希望,就會努力的向善行善,就不懼怕死亡。然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燈滅”,這種思想所導致的就是人們及時行樂,隻顧眼前的窮奢極欲,以及極端的、毫無底線的功利思想和惡劣敗壞的道德品格。

父親離世時,當時我還不能接受親人的死亡,而母親離世時,我已經很坦然了。我在給她的悼詩最後就寫到“你隻是先走一步,我也隨後就到”。是的,事實上也是如此,隻有對死亡不再恐懼了,我們才會擁有真正的勇氣,有了勇氣我們才談得上有遵循正義的意誌,去堅持對真理和自由的信仰。

葬禮上,人們的悲慟是真誠的,這種悲哀或許並不一定就是因為母親的離去。雖然,母親的離去並一定就讓親人悲痛欲絕,但母親的離去的確給了我的親人們一個宣泄的機會。中國社會,人活得太過於苦悶,人和人之間缺乏真誠信任,更沒有友愛,而底層的人們在社會裏生活又無法得到保障,更不要說擁有應有的權利。處處是禁忌,處處是暴力,連言論都有罪的國度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幸福可言?!所以,他們有太多的悲憤積壓在心裏,隻能借著死者的機會,大哭特哭,來加以宣泄。我近年由於言論問題受到當局的調查,並以“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被限製離開居住地、被邊控等,同時還被敲詐勒索,按理我是最應該放聲大哭的,但是我沒有哭泣,我選擇了沉默和思考。

祭文依舊還是長篇累牘,七律體裁,講究對仗和韻腳。念祭文在我們老家稱之為“下祭”,這是一種職業和營生,如哭似唱,拖腔拿調,我父親在世晚年也是靠這個賺點小錢和打發餘生的。祭文的內容多是千篇一律,就是謳歌我母親一生如何的賢淑德能,養活兒女,孝敬公婆不易之類。唯有說到母親從小在娘家就吃苦受累,小小年紀就要下地幹活,後來五八九年大饑荒時期如何與我父親一起去挖麻葛,吃觀音土,這倒是說的是曆史真相。隻可惜,他們並不能反思,為什麽就吃了觀音土,餓死那麽多人,那是因為極端的專製者窮兵黷武,為了穩固自己的政權去搞原子彈和搞大躍進等等造成的。而這是他們所不知道的,也不追問的,並且也害怕涉及的。

雖然他們並不幸福,但是老家的人們都非常的愛國,盡管們並不明白“國”的概念和意義,更不清楚國與政府的關係,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有哪些權利,總之,反正就是愛國。這無疑是極其的盲目、荒唐和可笑的,但這就是現實和事實,也是真相。葬禮當晚吃飯的時候,原來的大隊書記也就是村支書就找到我,問我到底是為什麽?警察不遠幾千裏調查你,到底你犯了什麽事?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一臉的鄙夷,覺得我不真誠。我說我猜測估計是我的言論問題吧,他就說,作為一個中國人還是要愛國的。我知道我根本沒有辦法去和他辯解什麽是國,什麽是愛,怎麽樣才是愛國等等問題。我知道,對於他們我的任何辯解也是沒有用的,因為他們心裏政黨就是政府,政府就是國,國大於所有的一切。這就是典型的王權思想,權力就是一切,利益高於一切。所以,我也沒有做任何邊和辯解,隻好讓這位同族的堂兄把鄙夷掛在他的嘴角,把疑惑寫在他的臉上。我真想大聲的告訴所有人,老子不想愛國,老子就不愛國,我更想愛自己,愛生命,愛自由,愛我的親人和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

 

我們是一個大家族,我的爺爺奶奶膝下有八個子女,四男四女,兒女們又是各有三五個孫子孫女,孫子孫女又各有兩三個孩子。奶奶在世時,每逢生日,前來賀壽的人多則幾百,少則百多,蔚為壯觀。前麵四個都是姑姑,我父親是長兄,我母親是長嫂,所以母親辭世之後,前來吊唁的親戚也有上百人。我離家二十多年,少有回去,雖然二十多年沒有見過,但憑借十幾歲時候的記憶總算大部分的人都還認得出,但有一些的確就記不住了,問起我我感到非常的尷尬。他們都以為我在外麵賺了很多錢,過得很富裕,見麵就說:你是大老板,哪裏記得起我們!或者是:聽說你發了財了,都找不到家門了!對於這樣的對話,或許隻是玩笑,但我確實感到索然無趣。錢固然重要,但是錢等同於幸福嗎?在一個基本人權都得不到保障的地方,你要給我談幸福,我隻能報以冷笑。

親戚多,來回的打招呼都顯得忙不過來,中國社會到目前為止還是一個宗法社會,靠血緣、利益和強權維係的一個族群。由於沒有超越世俗的精神信仰,也就沒有能夠體現文明的文化與思想,大家見麵都是圍繞親戚關係和權錢的話題展開。談話的核心就是哪個親戚有錢,哪個親戚當了官,這讓我一時感到極其的悲觀和無奈。當時我就想,在這種依賴宗族血緣和強權利益維係的國度裏,假設有個黃頭發高鼻梁的神人可以帶給大家幸福,帶給大家公平和正義,我相信我的親人們也是分辨不清楚什麽才是公平和正義的,也是拒絕並且排斥的。隻因為,他不是中國人,和我們長得不一樣,皮膚不同,相貌迥異。所以,如果奧巴馬生在中國,多半就是一個倍受歧視的少數民族,別說中國沒有公投選舉,就算有人們也不會選不上他。人們對正義沒有認識,對公平沒有要求,對幸福和生命也沒有任何的思考,更缺乏探索真理的智慧和遵循正義的意誌,甚至,連真正的勇氣都是缺乏的。整個民族和國度,有史以來都被這種狹隘的地域觀念,以及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所裹挾綁架,根本沒有超越民族和地域直指真理和正義的信仰與文化。

與其說是母親的葬禮,不如說是親戚們的聚會,大家因為這個所謂的“人生大事”聚在一起圖個熱鬧。家族的聚會,除了偶爾提及孩子老人,剩下來的就隻有兩樣,一是打麻將,二是說閑話。閑話並非指對陳年舊事的美好回憶,或者是分享一些新鮮的見聞,而是東家長、西家短,誰肯幫親戚,誰不肯幫人,諸如此類。相比說閑話,打麻將就越發實際和重要,雖然並不是一定為了輸贏,至少有這麽一個樂子,既可以保證不要安靜下來,同時也不會回到那些瑣碎而且令人極其生厭的聊談之中去。

無論婚喪,老家都會擺出一張桌子,有人記賬,有人收錢,北方人叫隨禮,我老家叫送人情。來的人送了多少錢都是要清清楚楚記錄在案的,等人家有事要辦,那是要還的,如果不還,這不僅僅是道德問題受到周遭人的鄙視,同時還有可能因此結下仇怨。我經常聽到我的親人們向我訴苦這種風俗習慣,很多家庭都不堪重負,隻能想方設法辦酒席,盡量挽回更大的損失。每當親戚向我說起這些,我也覺無奈,雖然我自己對這些風俗完全可以不予理會,然而對於生存在這個環境裏人是很難掙脫和逃避的。

家裏的喪葬風俗繁瑣得可謂無以複加,而且毫無來由,非佛非道,似巫似妖。喪禮主要是陰陽先生為主,看墓地風水,開路引路,開殿落葬……挖墓坑的叫四大金剛,抬棺的稱作八大金剛,每一個環節和每一個步驟都有一整套禮儀,而且每一個環節都是要禮錢的,如果我要說這隻是騙術,相信我的親人們一定覺得我是大不敬,並且不孝。其實,我的確不孝,我為我的不孝而倍感榮幸。忠孝的儒家思想,是強權王道下的奴隸文化,這種文化最可怕的就是從家庭開始剝奪人的權利,以夫權剝奪婦權,以父權剝奪子權,最終實現以王權剝奪人權。正是這樣的文化和思想,讓整個民族,一輩輩,一代代的淪為奴隸,並形成一種堅不可破的傳統和文化。在中國社會裏,人的奴隸人格形成主要來自於家庭的塑造,在忠孝的道德旗幟下,祖祖輩輩的為人父母者,就在家庭裏,在毫無意識中就完成了對人的奴化教育。我相信我的母親有所感知我對她的愛,愛是平等的,是尊重的,也是自然的,而孝是單向的,專製的,野蠻的。所以,我經常告訴我想告訴我的孩子們要學會愛,沒有必要忠於權力和孝順父母。然而愛是源自於對上帝的信仰,並象上帝那樣去愛世人,平等、尊重、包容和寬容,這裏麵是整個的體係的文化和傳統,而不僅僅隻是一個單一的觀念。由此,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在這樣的環境中,其實我對孩子們的影響是極其微小的,對於整個中國社會更談不上有任何的改觀。

母親的墓地就緊挨著父親不到兩米遠,上下落差不到一米,中間隔幾株茂盛的灌木。母親和父親的夫妻感情並不好,一生都是吵吵打打的,這下走了之後,墓地隔開一點距離,這對於我來說反而是一種安慰。我近些年回過幾次老家,越發喜歡這裏的山水了,由於退耕還林和城市化,老家的人都出去打工或者進城居住了,所以山林就越發的茂盛和茁壯。小時候,那些山巒都是光禿禿的,別說有幾棵樹了,灌木叢也是很少見的,就連上的鬆針落葉和樹根都被我們刨起來背回家燒火做飯了。現在滿山的蒼翠,一派生機,隻是大部分的稻田和土地都拋了荒,中國的糧食缺口高達百分之四十,在經濟急速下滑的時候,我感到這是極大的隱憂。老家原本好幾十號人,十幾個家庭的大院子,現在僅剩下三四個家庭,並且幾乎都是老弱殘病。或許,不出幾年,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個村落或將消失不見。那時,就算有人願意回來上墳拜望,估計現有的道路早已被荊棘和灌木覆蓋,根本無法走通。

 

 

對於我母親的一生,我幾乎找不到她有什麽能夠說成是幸福的地方,除了痛苦和勞累,活著,僅僅隻是活著而已。記得母親是1938年出生的,外公外婆就媽媽和舅舅兩個孩子,從小也沒有上過學,在我們那個偏遠貧困的山區,作為女孩子本身就是倍受歧視的,而作為大姐那更是要早早的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在她那個年代,山區的窮苦人家能有口飽飯吃就已經很幸運了,更不要奢望其他。在我的記憶裏,母親除了晚年走不動了,才能夠坐下來休息外,而其他的時光都是忙碌辛勞的。我根本無法想象,在那個勞動一天僅有一兩毛錢的時代,養活五個孩子這該有多難!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記得家裏天天都是雜糧果腹,土豆皮都來不及刮去,煮上一大罐子,沾點豆瓣醬就要過活一頓。一家人肚子裏都沒有油腥,有時候頓頓都是蘿卜湯,吃得人直反胃。我們五個孩子都有怨言,媽媽總是說有吃的能活著就不錯了,前些年都吃麻葛、樹皮和觀音土,壩下餓死的人一片片的。可以說,在那個年代活過來的都是幸存者,所以母親也非常的節儉,我們幾個孩子掉在桌上的飯粒她都要撿起來放在自己嘴裏。那個時候我總覺得母親過分節約了,無法理解她,後來才知道她為什麽會如此的珍惜糧食,同時也導致我在現實中不敢浪費糧食。糧食雖然不值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在某些時期,那是生與死的問題。

母親雖然沒怎麽上學,但是她很鼓勵我們讀書,雖然我沒有上多少年的學,但卻愛上了讀書。隻要媽媽看見我在讀書,她就會露出滿足的表情,什麽也不叫我幹。開始,我是因為偷懶而讀書,慢慢的,不知不覺我就真的愛上讀書了,直到後來寫詩、畫畫、以及寫下那些惹禍上身的文章。

蕭伯納說,誰要是能解決婆媳矛盾,他就能獲諾貝爾和平獎。我的媽媽對幾個兒媳疼愛是少見的,我三個嫂子沒有一個對她有半句的怨言,在她臨走時大嫂表露出來的不舍之情,我相信那是沒有半點的虛假。媽媽愛幾個嫂子,嫂子們也愛著媽媽,這不是一個孝字可以概括的,隻有愛才能表述。因為這裏麵是相互的,是平等的,不僅有母親無私的付出、關愛、尊重與寬容,也有嫂子們的理解與感恩。

在她離世後的第一個星期,按老家風俗叫燒頭七,我和大哥三哥我們三個人花了兩個多小時寫了五十封福紙,不外乎就是一疊紙錢,寫上什麽“今當頭七,文期具備,黃包五十封;新逝顯妣尹宅汪容山老孺人受用”雲雲,然後就是一大堆的兒孫姓名。我一邊寫一邊抱怨太繁瑣,搞得虔誠認真的三哥也說,那我也亂寫了啊!給她燒過頭七第二天我就返回了珠海,繼續我的“藝術上門”項目。因為,這次回去奔喪的費用還是溫州謝總讚助給我的,所以,希望能夠盡快完成作品,也算是對於謝總給予我的恩情的回報。然而當我坐下來的時候,我卻無法進入創作狀態,總是想起母親在世那些光景,於是,我就索性停了手中的作品,坐在電腦前想寫寫關於母親的那些往事。可是回憶潮水一般的湧來,我根本沒有能力去表述它,根本無法用文字去還原母親的苦難和她真實的命運,同時我也無法表達自己對她的愛與想念。因為太沉重了,我還沒有能力去回憶和麵對,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到哪裏結束。

坐在電腦前整整兩天,門一步也沒出,僅僅隻是吃飯的時候才離開電腦,不知不覺裏就敲下這些字句。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母親的緬懷,因為我心裏沉積了太多的話,找不到地方去說,所以就在這裏一並說了。

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母親並沒有離開我,我雖然不知道她藏在哪個地方,但她似乎就在離我不遠的某個角落裏,默默的看著我,注視著我,一臉的慈愛和滿眼的欣慰,似乎偶爾也有對我的憂慮。可是,我並沒有睡著,現實又明確的告訴我,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但既然離開了,為什麽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呢?!也許,她人走了,但她給我的愛足以溫暖我的餘生吧,所以,我並不是難過,也沒有不舍。或許,她的靈魂本身就和我在一起,並且就在我的心裏,我的靈魂裏,與我同在吧。我想。

如果母親在天有靈,我想她定會理解我的抗爭,並會饒恕我的叛逆。在此,我將十七年前一本長詩集中寫給她的幾首詩摘錄在下麵,就算作是長歌當哭,對她的追思和悼念吧!希望母親安息!兒子再次對你說聲:我愛你,媽媽!

 

恩懷慈母【四首】

1.夜述·寄遠

 

黑月絕岸之天涯   媽媽

您定知   我於遠方把您想念

我亦曉   您在千裏將我牽掛

 

媽媽   您看我紛亂掌紋

是亂鴉血翅穿破命運

大風裏   破碎不堪的是光陰

我看不清呀   我半生那

大地迷狂的生存!

 

媽媽   您堅守土地

一世堅貞

汗水澆紅山巒

勤勞綠遍河川

貧苦一生又慈愛一生

牛兒羊兒   豬兒狗兒

您都深愛   您都心痛

您舍不得呀   舍不得那些

讓您活在人間的命根!

 

 

2.花與媽媽

 

媽媽  您一生如草

卻一世同花

您笑如花開哭如花落

種菜開菜花

種稻開稻花

您如草一生  媽媽

您慈懷仁愛呀  兒花女花

就開在了天涯!

 

 

3.望兒崖

 

難舍呀遠走

一步步回頭

多少次  媽媽

您站於那高高崖畔

用含淚目光把兒挽留

 

留不住  因為那漂泊的命運

要分離呀  因為這無定的人生

二十年  媽媽  二十年

您在高高崖畔的身影

就如此被一次次分離

雕刻成風雨與思念的永恒!

 

媽媽呀媽媽

世上有多少個媽媽

就會有多少個望兒崖!

 

 

4.默語·命運·魂述

 

您獨自細語  爭辯與怒忿

一個孤獨角落  您神經如蛛網

張開零亂及淒涼  我的母親

黃昏將黑時  您斜偎大地

看見亡故已久的親人  您以靈魂

向它們述說歲月  述說悲哀

述說痛  傷  糾纏  厄難

並虔誠詢問另一個世界的消息

 

有關命運  是淚水奪眶而出

您急切的嘴唇張合  母親

您想講與神靈那深刻心胸的灼傷

以及福禱  祈願   期許……

然而  我不能聽見聲音

隻聽見您莫大喜悅背後那莫大傷悲

那傷悲之後的莫大慰藉

那慰藉之後的莫大混亂

那混亂之後的莫大迷茫……

 

如何說清  這生命之路

風雨狂穿之線索遺下煙雲之虛惘

生死  愛恨  父母  兒女……

物漸換  星漸移

永變的世界  永變的人生

但惟一不變的卻是

難言的永恒!這些真實

惟獨自知

 

您在黑陰秘暗的天色下  就是

如此說著人間難解的囈語

記憶那陳舊之光落滿麵眼球

一個遙遠  藏著深遂而古醇的潭

野草長著  根係繁複龐大

您辯不清對錯  過去未來

您辯不清男女老少  還有光陰

 

破碎的語句都有著銳利鋒刃

鋒刃裏又有您一生潤徹慈悲的力

積在肝腸中啊  使您憑借天地

默語般說出謎底

 

您周圍  當您不停說著

悲劇的氛圍漸漸濃鬱

您就如此說著  如此說著

直到您合上眼睛時

用盡最大的寬容和勇氣  才獲得

絕對的沉寂  安寧  無傷的夢境

 

摘自,尹勝長詩集《天語敖歌》之《天語補存》第八章

 

2016年8月7日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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