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客

為自己寫下生命旅程的點點滴滴.......
個人資料
一舒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飛行手記:親曆911

(2018-09-11 06:39:10) 下一個

轉眼十七年了,911改變了美國,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曆史。影響了幾乎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每一個人。

爆炸發生時,我正在從奧克蘭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上——

飛往LA,從星期二晚上到星期二的清晨

2001年的9月11日,星期二晚上7點40分,我們經由奧克蘭飛往洛杉磯。

因為時差,每次從南半球的澳洲飛往美國的洛杉磯都會有很有趣的時間現象。飛去時,你會沿著時間隧道往回飛,撿回一天時間,但飛回來時,卻要在時間隧道中跳躍一下,損失一天。比如這一次,飛往洛杉磯,是從星期二的晚上到星期二的清晨。我擁有了兩個星期二。但如果星期三從洛杉磯返回,到達悉尼時就已經是星期五了。丟掉了星期四。如果是平常的日子還無所謂,趕上過節可就虧了。有一次,我們聖誕節的前夜從LA起飛,回到家已經是Boxing  Day (聖誕節的第二天)了。白白把個聖誕節給丟了。更有人因此而找不到自己的生日了。

 預計在洛杉磯當地時間的9月11日上午10點15分抵達。

我們的飛機正點降落在LAX。一個很漂亮的降落。平平穩穩。當飛機還在跑道上緩緩滑行時,廣播裏卻突然傳來了機長的嚴肅的聲音:“各位女士先生,早安,大家是否注意到了LAX不同尋常的安靜?”

我正坐在右側的第三號門。趕快探頭從小窗口看出去,真的,平時繁忙如市的機場,一片寂靜。在跑道上的不是飛機,而是頭頂上閃著紅藍光的警車。第一個反應是,不好,有狀況!

機長稍事停頓後繼續說“因為有很嚴重的安全問題,非常非常非常嚴重的安全問題。”他竟一連用了三四個“非常”!什麽樣的問題呢,劫機?爆炸?縱火?

 “怎麽了?”坐在我對麵的三名乘客,臉上的表情因緊張而肌肉繃緊嘴巴微張。眼睛定定地送出了這個此時此刻大家共同的疑問。“怎麽了?”46J上的那位一直麵帶微笑,風度翩翩的男子此刻也一臉嚴肅了。

 “所有乘客都必須在此下機,入境。所有的轉機和候機服務都要聽候進一步的通知。”

 空氣好像凝固了。時間好像凝固了。連哭鬧了一路的小孩也悄無聲響了。此刻,好像任何一點動作都會觸發什麽一樣。一個老年婦人悄悄地問我。“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間嗎?”我點點頭。她幾乎是掂著腳走去的。又一位小夥子也無聲地走去了洗手間。嘩嘩的衝水聲,讓我突然想笑。人在緊張的時候,真的尿多呀。

廣播裏又傳來了機長的聲音:情況非常非常嚴重。希望大家配合。我們隻能停在跑道上,會有機場的汽車來接我們去海關,請大家在汽車來後,迅速離開飛機,地麵人員會給你們更具體的指示。

 機艙裏的空氣更加凝重,幾百張嘴一夜間呼出的二氧化碳讓人窒息(這當然不是真的,飛機上強力的空調盡量保持著空氣的流通,而這隻是我當時緊張心情下的感覺罷了)。不知不覺,我們在飛機停穩之後,又坐了很久了。習慣使然,我的安全帶仍然緊緊地係著。此時,才感到有些累了。用手鬆了鬆脖子上的圍巾,好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哪怕一口。再次往窗外看去,LA的天氣出奇的好,此時警車把我們的飛機團團圍住。地麵上高大威武的武裝警察,冷冰冰的臉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終於,幾輛大巴士在警車的引領下,來到了機門前。先從車上跳下來的是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還有背上寫著“FBI”三個黃黃大字的持槍人員。乘客們開始下機,平常的道別“再見”,“謝謝”,此刻改成了“保重”,“祝好運”。人人一臉沉重。小孩也瞪大了疑問的眼睛。無聲地感受著空氣中的壓力。

 全部乘客離開之後,機長把我們全體機組人員集中起來告知:至少有X架飛機被劫持了。兩架撞向了紐約的世貿中心雙子大摟,另一架撞向了五角大樓......美國的全部機場關閉。所有飛機都已降落。本來也要求我們轉飛去加拿大的溫哥華或者夏威夷,但因為燃料不夠,隻能緊急降落在早已關閉的洛杉磯機場了。我們是最後一架被允許降落的飛機。後麵的飛機早已被通知轉飛他地了。

 在已經空寂的機艙裏,我們被要求再一次做了安全檢查。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想象著這樣的飛機和那樣的人,竟在瞬間撼動了曆史和世界。

 2001年9月11日,人類曆史和世界航空史上的災難日。

 我,一個普普通通的空姐,在一次計劃外的飛行中,竟一腳踏進了這曆史的時刻。

 LAX的海關大廈熟悉又陌生。往日的擁擠喧嘩不再。甚至大部分的燈都熄了。一片昏暗,沉寂。身著白製服的海關人員,在幾個臨時開放的閘口,動作麻利地檢驗完了證件。居然笑著對我說,“Have a nice stay!”(祝你玩得愉快!)我沒有說謝謝,隻是笑了笑,因為實在不知道這個祝福是否有意義。

 取了行李,走出大廳,外麵的陽光真好!陽光裏,警察們還有荒亂的乘客們表演著一個個真實的電影鏡頭。警車用大喇叭在喊“迅速離開這裏,馬上到六號閘口去等車。快!快!不要停留!不準停留!”

 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推著個大大的行李,邊走邊哭。她是要去紐約的。我走在她身邊,安慰她別著急,慢慢走。她的孩子倒乖,或許是嚇傻了。反正在母親的背兜裏,一聲不響地瞧著匆匆的人群。電視台的記者們在人群裏躥來跑去,扛著攝影機,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汗水。

 那個46J的英俊男士,也推了行李車走在人群裏。他回頭看到我,竟停了下來,等我走近後語無倫次地說,“聽到消息了嗎?美國航空和聯合航空,他們居然撞了世貿中心的雙子大樓和五角大樓。”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本來應該昨天回來的,今天上班。因為有事在奧克蘭多呆了一天。”原來他是美國航空公司的空哥!而被劫持的那架飛機不也是美國航空的嗎?他們的公司,他的同事!!!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剛才還有些模模糊糊的恐懼,一瞬間因為這張熟悉的臉而具體了起來。他喃喃自語著:“今天,我本來應該上班的”。

天空,再也不是我們曾經翱翔的那片美麗自由的世界。飛機,再也不是那個可以把陌生的距離拉到最小的,我們稱之為“另一個家”的地方了。

 六號閘口,眾多的人,無序,無奈,種種大道小道的消息在人群中滾動著。回過頭來,看著人漸漸稀落下來的國際機場候機樓,我想起自己的相機就在隨身背的包裏(當年還沒有手機)。於是,迅速地拍了幾張照片。本來相機是一直放在行李箱裏的。昨天出發前卻突然想把相機放進自己的手袋裏,是否鬼使神差?

 要不要來點兒音樂?藍調怎麽樣?

 機組大巴車終於在若幹個“幾分鍾”之後來了,司機是個高大魁梧的黑人。我的大箱子在他的手裏象個積木一樣被拎了起來。開車前,他回頭衝著大家笑,一口整齊的白牙:“放鬆些,放鬆些。要不要來點兒音樂?藍調怎麽樣?”於是,車廂裏就回旋著不輕不重的藍調。可是很快地,眾人的談話聲就淹過了音樂,黑人司機又象吵架一樣地大聲講起了電話。藍調就成了細若遊絲若隱若現的背景音樂了。至少,那位司機的微笑和他的藍調,讓我找到了美國的感覺,感到了昨日的LA。

 坐在我旁邊的同事小聲說,她喜歡美國人,他們總是輕鬆地對待一切。真的嗎?美國人真的能輕鬆地對待這件事嗎?

 布什總統和他的國防部長絕不想輕鬆地對待這件事。

 在酒店Check-in 時,大堂裏的寬屏電視正播放真紐約世貿中心雙子樓被撞並緩緩塌下的清晰畫麵。這間酒店隨著房門的鑰匙送了兩塊巧克力餅幹。拿著這甜甜的問候,眼睛和耳朵卻塞滿了驚恐的叫聲和畫麵。突然,畫麵轉向另一個國家,幾個小孩子卻在歡呼,一臉興奮地慶祝“勝利”。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了。為了那些不相識的被害者和他們的家人。也為了那些天真狂歡的小孩子們。更為自己在這曆史的一刻,站在旋渦的中心,感受著每一個微小的振動。

 隱隱約約的,耳畔響著那個藍調音樂。

 下午五點半,小布什發表了電視演說

 五點半,小布什無限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鼓動著美國人,他那本來就表情單一的臉,此刻更是除了嘴之外,每一塊肌肉都僵硬了。“恐怖分子可以撼動我們世貿中心大廈的地基,卻撼動不了我們整個國家精神的地基,我們絕不向恐怖分子妥協。”

 第一次,我想家了。想念悉尼的親人,想念那裏的藍天沙灘,還有曾無數次抱怨過的懶散的澳洲人。

LAX終於部分開放了。已經是星期四的上午。但下午又不知何故重新關閉了。星期五上午,再一次部分開放,我被告知於當晚返回悉尼。另一些同事卻被通知轉飛紐約。去接載困在那裏的澳洲人。包括當時的澳洲總理霍華德。

激動得再一次無法入睡。我要回家了!雖然最後一刻通知我們改飛新西蘭的奧克蘭,然後再飛回悉尼。又將多擔擱一天,但無論如何,我將離開LA,將離開美國。

 飛前,美國的警察又來

 晚上十一點多鍾,諾大的LA機場大廳,隻有局部有微弱的燈光。此時的黑暗並不代表睡眠,空氣中緊張焦慮的分子多過氧氣分子。可憐的乘客,為了等一個座位,已經排了近十個小時的隊了。不少人席地而臥,已顧不上修養和禮儀了。往閘口走的時候,與我們公司另外一個機組人員相遇,雖不熟識,卻衷心地互道珍重。一位從Perth (帕斯)來的女士,跑來問我飛機是否能準時起飛,我望著她那張因為疲勞而沒有了表情的臉,隻能說,希望是這樣吧。她告訴我,已經等了九個小時,終於拿到了登機卡,她是出來度假兩個月,最後一站是美國,本來這個壓軸之戲是她整個旅程的最大誘惑,不想,剛一踏上這片夢中的土地,就陷入了恐慌之中。甚至沒有來得及去看看著名的好萊塢,她幾天來就等在機場附近,隻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道回府。機場一會兒開,一會兒關,她的希望也一會兒升起,一會兒破滅。“我隻想早點回家。”她就這樣喋喋不休地和我這個陌生人講個不停。我同情地望著她,點著頭。誰說不是呢?我此刻的心情和她是一樣的。看看周圍的人們吧。臉上寫滿了疲憊,無奈和無助。那兩個合衣而臥,睡得正香的小兄妹,嘴角閃著亮亮的口涎,女孩手裏還緊緊地抱著寶貝熊,酣睡中,如果有夢,一定是家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在候機大廳裏等著,沒有任何消息。“沒關係,”我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已經可以看見停機坪上的那架白色的銀鷹了。機尾上的袋鼠在夜幕中有力地騰跳著。我的心溫暖起來。

“請注意,請注意,不準攜帶任何刀子或類似的物品上機,飛機上的一切餐具改為塑料的。”廣播裏一遍遍地提醒著人們安全是目前的首要任務。登機前,美國的武裝警察在機艙裏做了最後的安全檢查。機長也提醒我們別忘了檢查座位下麵和洗手間。

 從那以後,澳洲航空特有的與乘客之間的寬鬆親近關係改變了。再也不允許乘客到駕駛艙去了。機長也很少再到後麵來了。那扇小小的駕駛艙的門有了某種特殊的意義了。

 終於又登上了飛機——眼前是熟悉的一切,廚房裏還掛著9月11日的航班日誌。

 乘客們有序而又匆匆地尋找著自己的位子。一位穿著白襯衫的青年男子與他的女友也匆匆走在人群中。臉上的疲憊掩不住這一對俊男美女的出眾。男人背著電腦包,手提著一個大大的西裝袋,女人則拎了個名牌手袋。低聲講著電話。不一會兒,男人卻因為西裝袋的擺放與我的同事發生了爭執。明顯地,他的行為和語言都因為稍稍過量的酒精而有些過激了。於是,機長來了,嚴肅地說“請你立刻離開”。聲音低緩而威嚴。還沒有徹底糊塗的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立即表示會循規蹈矩,但太晚了。機長堅持要他下去。很快地,四五個美國警察上來了。在體型上,他們就那麽勢不可擋,更別提最後兩個是握著衝鋒槍的。整個機艙立刻鴉雀無聲了。這一對俊男俏女,悄悄地在警察的護衛下離開了。

 淩晨三點多,我們的飛機終於在跑道上滑行了。然後平穩地升上了夜空。此時該是洛杉磯時間的星期六了。

 將近12個小時的飛行,晴空,旭日,素有白雲之鄉美譽的奧克蘭,用她那一貫的溫馨與熱情出現在地平線上。當飛機終於碰觸到地麵時,機艙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那位從Perth 來的女士留下了眼淚。另一位新西蘭的女乘客顫著聲音說,“到家了!”她的話又一次引起了掌聲和淚水。我的眼睛也熱熱的。

 2001年9月16日,星期天的清晨。我也回到了悉尼的家中。

(紐約的雙子樓舊址。當年隨雙子樓轟然倒下的是文明,是曆史,是人類的驕傲。我們本來以為可以用文明用智慧改造世界,改造自然,但我們卻對自己的同類防不勝防。)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0)
評論
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紐約的雙子樓舊址。當年隨雙子樓轟然倒下的是文明,是曆史,是人類的驕傲。我們本來以為可以用文明用智慧改造世界,改造自然,但我們卻對自己的同類防不勝防。)!!!
這一篇有思想有文采,讀到旅客那句“到家了”,我淚下。佩服你的沉著智慧。
唐西 回複 悄悄話 從那時候開始,機場的安檢特別多,被”摸”的次數也越來越多。MeToo,MeToo,MeToo。。。。。
再大的呐喊聲都被飛機發動機的轟隆聲給淹沒了?
一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eyang' 的評論 : 謝謝
一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螺絲螺帽' 的評論 : 多謝欣賞
一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五湖以北' 的評論 : 的確,911徹底改變了世界,尤其是航空業。
一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為了忘卻的紀念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您的不平凡經曆。
yeyang 回複 悄悄話 很獨特的經曆。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那一段時間,不少人都有特殊的經曆。那年七月我父母來加,本來想玩到12月才回去。911後,他們想早回去,但又怕機上有事,矛盾了好久,最後還是回家的願望戰勝了恐懼,11月初他們走了而且再不想來了
螺絲螺帽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