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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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的塵埃,每一粒都是真實存在——讀方方的中篇小說《軟埋》

(2018-07-14 07:07:02) 下一個

嗯,這是篇被禁的小說。因此才好奇地找來一讀。

讀過之後,就像某日本作家說的那樣,好像後槽牙裏塞了片菜葉,吐不出,弄不掉。不管怎麽努力也弄不出來,非常難受。

不寫不快。不是什麽書評,隻是讀後感而已。

武漢有名的女作家有方方和池莉。池莉的小說偏重市井風情,《來來往往》《水與火的纏綿》《有了快感你就喊》;都非常簡單好讀;而方方的小說看得不多,據說是場麵比較大,農村生活多些。方方好像現在是湖北作家協會主席。

《軟埋》是一個關於土改的故事。

方方曾經說過,曆史的塵埃落到某一個個體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會把人壓垮的。

解放初期的川東地區,匪災成患,深山裏不顯山不露水地隱藏著不少豪門莊園。其規模之大,建築之考究令今天的建築學專家們也讚歎不已。

三知堂的陸家和且忍廬的胡家就是這樣的兩個神秘莊園主。兩家是兒女親家:胡家女兒黛雲嫁給了陸家的少爺陸仲文。

陸家是 “進步地主”,辛亥革命元老“為革命做過貢獻。他剿匪立過功,征糧也交得最多”;胡家是書香門第“光曉得風花雪月,琴棋書畫,弄些沒用的風雅”

土改了。兩家的“下人”和窮苦的農民們都當家作主,成了革命的主角,他們興奮地鬥地主,分浮財,順帶把地主家的太太小姐也拿來享用一下。

結果,胡地主被鬥爭而死,連已經做了政府幹部的兒子也沒能幸免;陸家更慘,全家老小,連同丫鬟都在批鬥會的前夜集體自殺,“軟埋”在自家的大宅裏。

軟埋,“就是把人直接埋進土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棺材,連包裹的席子都沒有……一個人如果帶怒含怨而死,不想有來世,就會選擇軟埋。”

 

在這裏,方方用一個家庭故事縮影了那個時代的中國曆史。而文學,常常不會隻停留在概述一個故事,她把故事後麵的那扇門打開了——

如果說曆史是一粒粒的塵埃,那每一粒都反射著自己的光,都是局部真實的。

作為老軍人,也是當年土改的親曆者,劉政委為自己的戎馬一生驕傲“其實想想這輩子,活得還真值。什麽事都幹過。吃過苦,享過福,打過仗,剿過匪,斃過人,當過官,挨過鬥,坐過牢。還去過朝鮮。兄弟,說句嚇你的話,在我手上死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呀。當然,我自己也幾次都險些死了。”這就是曆史的殘酷:今天你戰勝了別人,明天你可能又被別人打敗。

您老厲害。我沒打過仗,可是,我參加過土改。那個嚇人,比打仗恐怕不差。”劉政委的老鄉說。

故事就從一個溺水瀕死的年輕女人被救開始了。

她醒來後失憶了。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情,甚至自己姓甚名誰。而她臉上的驚恐與緊張又分明寫滿了沉重和故事。

救她性命的是解放軍的吳醫生。小說的另一條主線是吳醫生(1948年以前的董家少爺)也有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連這個“吳“姓也是借來的。

吳醫生給年輕女人取了個名字叫丁子桃。因為在昏迷中,她偶爾會發“丁子,釘子”的音。吳醫生在幫她填表時,望著窗外盛開的桃花,寫下了“丁子桃”然後喃喃自語“說不定將來這個丁子會讓你想起從前”。

從一開始吳醫生就對女人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不自覺地要保護她。身體恢複後介紹她去軍官家當保姆,又在若幹年後,與失去太太的吳醫生喜結連理。從此兩個都有秘密的人,開始小心翼翼地生活在現實中了。他們很快有了個兒子叫青林。

吳醫生後來意外身亡,丁子桃獨自把青林養大。

她始終想不起(或拒絕去想)過去的事情。

再後來,學建築設計的青林事業成功,做了老板,終於有能力為母親買了獨棟洋房。當他帶丁子桃來到了花園一樣的別墅前,驕傲地說“媽媽,這是您的家“時。丁子桃怔怔地說“我的家?是且忍廬還是三知堂?”

丁子桃沒有興奮和驕傲,而是緊張害怕,“這不是像地主家了嗎?你不怕分浮財?他們會找上門來的。”

怔怔地望著門前的竹子,丁子桃竟隨口吟出謝朓的詩“窗前一叢竹,清翠獨言奇。”把兒子驚到了“老媽,你太厲害了。”然後她又認出客廳瓷花瓶上的畫是“鬼穀子下山圖”,“我爸爸經常畫。”

晚飯時與兒子一起喝了酒,她又聞到了那股強烈而熟悉的味道。仿佛有一粒火苗,把她心裏的幹草嘭的一下點燃。一個嚴厲的聲音說:“喝!喝下去。喝三杯。喝完你才有力氣,你才有膽。”聲音背後,那個人的麵孔浮了出來,這是一個男人。他蒼老的麵容,充滿威嚴。這是她曾經的公公陸老爺。

沉重的曆史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殺”回來了。

那曾經迷霧一般被遺忘的過去此時像煙霧在這舒適溫暖闊氣的豪宅裏緩緩地暈染開。她分不清哪個是過去,哪個是現實了。隻是不停地說“他們會來的。他們要來分浮財。被麵會被拿走的,我媽給我買的也都拿走了。我舍不得也不行。”

丁子桃記起母親曾經說過:“隻要活著,就會有痛。一旦死了,痛就沒了。”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沒了記性。這樣,痛沒痛過也不知道。”

住進新房的第一天晚上,老太太丁子桃就“失瘋”了。

方方在這裏用了“十八層地獄”的模塊,讓丁子桃一層一層地跨回去:

所有的描寫都是震撼直接的。“突然之間,台階消失了。她來不及收回腳步,一腳踩空,身體便開始下墜。墜落的速度比她適才飛升的速度快得太多。她不禁尖叫起來:“陸仲文,拉住我!陸仲文……”

被命運拋起又墜下的恐懼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對丁子桃來說,往事不是消失,隻是儲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現在她都想起來了。痛,也就都回來了。

丁子桃,不,曾經的黛雲小姐,就這樣開始走回到那回不去記不起的過去了。

現實的丁子桃卻消失了——從此她不再說話,不再吃飯,不再盼兒子回來;甚至不再與外界有任何交往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來伺候了。

地獄一層層,丁子桃就這樣在地獄裏穿行,在曾經的家人魂魄中認知自己的人生,理解革命和時代的進步。

或許她也曾經想過放下,甚至大半生逃遁在失憶的黑暗中,但始終拚命抗拒不願觸碰的東西,以為已經遠去,卻在這豪華的洋房裏鋪天蓋地地回來了;就像吳醫生也想隱姓埋名放下過去,卻又在日記中把自己的苦難完完全全交給了兒子青林。他們,都相信自己是“無染原罪者”

與此同時,青林的同學,建築學教授又在川東發現了神秘的莊園,有著建築學,美學和人文學等很高的研究價值。青林也在讀了父親的日記和母親陷入昏迷前的隻言片語中有了探知過往的好奇。他來到川東,和同學一起走進了曾經的三知堂(今天被村民叫成鬼大屋)舊址,“隻見滿園墳墓像灑出去的一樣。它們在樹下,在牆根,在破損的花壇邊,在花壇中,在竹林,在視線所及之處,無規則零星地散布著。每座墳上都放著一塊石頭。腐爛的落葉到處都是,雜草在墳頭和墳邊瘋長。”這,就是被軟埋了的陸家大小!

當所有這些沉重的描寫完成之後,一個因為土改而家破人亡的故事也可以結束了。

我覺得小說的重點應該不是要揭開傷疤,而是在曆史前行了五十多年,是非功過見仁見智的今天。年輕一代對曆史持怎樣態度!正如故事裏的青林說的“生活有它天然的拋棄規則。那些不想讓你知道的東西,它會通過某種方式就是不讓你知道。所以幹脆不知道算了。這世上的事,總歸不知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況我們費勁知道的那些,也未見得就是當年的真實。” “有些事……把它們交給時間,讓時間去風化掉,也讓時間去……軟埋它。

我們,可以選擇放下,與過去的痛苦恩怨說拜拜,但畢竟,軟埋掉的也是曆史!無法回避

做過火了,死了好多不該死的人。”老軍人這樣反省著——

不是我們,是當地村民。我們的問題是沒有製止。以現在的眼光看,你們當然會覺得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可是當年的社會狀況又險惡又混亂。我們來川東前,這裏幾乎所有縣城都被土匪攻占過。江山是我們的,但我們卻成了守方,他們成了攻方。殺了我們多少人?誰在支持他們?再說了,打仗我們打過多少年,可誰也沒幹過土改。也不懂法治,當然也沒人跟你說過,萬事應該法治。大家開會,說這個人該殺,就殺了。或者是,土改組長聽到反映,說某人很壞,該殺,也就決定殺了。基層的執政者,自己也不懂什麽,政策水平很低,光想著要為窮人說話辦事,並沒有多想想,窮人這樣做對不對。”

然而,當年的社會多混亂,貧富差距太大,而且四川一代匪患嚴重,老百姓真是苦,經過嚴厲的土改,雖然是死了一些不該死的人,但真是把天下穩定了,連曆來鬧匪的四川也根本消除了匪患。老百姓終於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盡管如此,老軍人還是說“提不得,這事提不得。”

難道就是因為提不得,所以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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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郝斯佳 回複 悄悄話 造孽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手不釋卷的讀完此書,感到非常的沉重和壓抑!這段曆史不應該被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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