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臘月如期而至,時間的指針不自覺地撥回到了五十年前的一九七四年,那年我十五歲。
那年臘月,天氣格外地寒冷。和往年一樣,進入臘月,年味愈來愈濃,我和姐姐弟弟們歡呼雀躍地扳著指頭一天天地數盼著新年,盼著吃餃子,穿新衣,掙壓歲錢。還有每年父親出門從外地帶回來的臘肉。
過了臘八,年關將至,剛過完五十歲生日的父親和鄰居的牛二叔結伴而行輾轉到三十公裏以外的山區村鎮去領被欠的工錢。父親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木匠,手藝好、信譽高,為人正直、大方,前兩個月他們私下為同一個村不同的村幹部幹了一些木器活,人家答應年前給錢,而且全家就指望父親的這點“外快”來過年了。
記得那天是臘月初十,星期一,父親出發時說好的最多兩三天就回來,我就一門心思盼著他早點回來以便早點吃上他給我們買的好吃的。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可是還是不見父親的影子。那時的農村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母親也開始著急了,得知牛二叔也沒回來,她心裏踏實了些許。
第四天的深夜,凜冽的西北風一個勁地嗚咽著,就像荒原狼在曠野裏歇斯底裏的嚎叫。“咚咚咚,咚咚咚··· · ··”急促地敲門聲吵醒了我,那條父親從山區帶回來的黑狗也開始狂吠,我急忙下炕甚至都來不及穿衣服就跑去開門,原來是牛二叔回來了。他一見麵就問我:“狗蛋,你爸回來了嗎?”
“沒有啊!”我答道。
“牛二叔你怎麽一個人回來?我爸呢?”我接著問。
“難怪呢!”牛二自言自語地說。
我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怯怯地問道:“發生了什麽?”
我把牛二叔叔讓回屋裏和我母親說話。
牛二叔把他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媽:父親去的第二天就辦完事了,他等不急牛二辦完事一起回來就提前走了,說是早點回來還有別的事要辦。牛二叔推後兩天辦完事還以為我父親已順利到家了,可是沒想到在他回來的路上,看到不少人圍著路邊的一個大池塘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個溺水的中年男子,並有人高聲喊,讓大家快來辨認這個溺水者!
人命關天。牛二叔急忙跑過去卻驚訝地發現被打撈上來的屍體居然是我的父親,躺在岸邊的父親仰麵朝天,微微地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懷裏還抱著那個形影不離的粗布袋子。牛二叔定晴看了幾遍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高度懷疑自己有了幻覺,於是飛也似地連夜趕回來報信。
媽媽聽到這個噩耗,頓時暈闕過去,我和姐姐弟弟們傻傻地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牛二叔帶著父親的幾個張家親兄弟連夜拉著架子車把父親已凍得僵硬的身體搬到村口,甚至都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被入殮到臨時調劑來的棺木裏。根據村裏的風俗,不論什麽原因,死在外麵的村民,屍體不允許進村,因此父親的靈堂隻好設在靠近我爺爺奶奶墳墓的村口處。
棺木由東向西放置在臨時帳篷下一對約一米高的板凳上,側麵的一張小桌子上朝南放置著父親的遺像,這張遺像是父親前幾天出門前剛從縣照相館取回來的五十歲生日照。看著父親這張略帶微笑滄桑而精神的照片,我的眼淚莫名其妙地奪眶而出,從雙眼模糊的淚光裏,我仿佛又看到了每次父親從外麵回來,從媽媽親手給他縫製的那個粗布袋子裏取出我們最喜歡吃的芝麻糖和臘肉看著我們開心地吃;看到了小時候父親半夜三更背著發高燒的我一口氣跑到十裏以外的鎮醫院就診;看到了父親忍痛拿出自己半個月的工錢給我買我喜歡的連環畫;看到了大年初一父親為我壯膽教我燃放震耳欲聾,火光頻閃的鞭炮··· ···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為了養家糊口,父親經常和鄰居結伴出去打工,一去就是一兩個月,他每次都特意帶些肉回來為全家改善夥食。記得有一次夏天,父親晚上回來帶了一大塊熟豬肉,母親打開時,發現已經變壞了,甚至肉裏麵都生了小蛆,原來這塊肉是在他回來前一天食堂改善夥食時分給父親的,他舍不得吃專門把它藏在宿舍留給我們姊妹幾個的。
父親樂於助人,性格開朗,敢做敢當,在村裏人緣不錯。他的突然離世,引來全體村民們的關切,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大隊革委會也送來了花圈,大家都為父親的英年早逝扼腕歎息。人們關心的父親的死因無從查證,當時也沒有去報案,大家猜測大概率是父親走路時口渴難忍到池塘飲水不小心一頭栽到水裏了,具體哪一天溺水的也不得而知。
父親的遺體在村口放置了三天就土葬了。葬禮的那一天偏偏下起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紛紛落下,就像天女散下的一朵朵悼念父親的白色小花,那隻和我們朝夕相處黑狗也緩緩地跟在父親黑色的棺木後麵,在披麻戴孝的送葬列隊中發出一陣陣“汪、汪、汪”的哽咽聲··· ···
在最後收拾遺物時,媽媽小心翼翼地打開父親留下的那個粗布包,裏麵是除了三大塊臘肉外,還有內側小兜裏的15元現金,那是父親留給我們最後的過年禮物。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而每當臘月來臨,我總會想起那年臘月,想起我可愛的父親,想起流淌在血液中父親對我潛移默化的點點滴滴。
(1/27/2024 Oakv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