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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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才徐渭

(2014-05-25 03:47:58) 下一個

            

                       怪才徐渭


   
公元1566年,江南三月,草長鶯飛,一個讓人按捺不住的季節,在半畝方塘、荷竹掩映的紹興“酬字堂”,徐渭手刃了他續弦的妻子張氏。這一年徐渭46歲。

徐渭被地方法司監禁起來,開始了長達七年的“桎梏”生涯。

徐渭,字文清、文長,別號天池、青藤,“文長”是他作為民間流傳的機智故事主人為人們所熟悉的名字,“天池”“青藤”則是那些使他成為不朽藝術家的作品上常署的簽名。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二月初四,徐渭生於浙江山陰縣城(今紹興)。父親是致仕的官員,生母是父親晚年收房的婢女。徐渭生滿百日,老病的父親去世。

徐渭有點“生不逢時”。

父親死後不久,生母即不為家庭所容,被逐。對於那兩個異母而年齡上不止可以做他父親的兄長來說,遲到的徐渭顯得多餘,因為家道已然中落,添丁加口會更多紛擾。

徐渭早熟早慧,他不能不更多地成長偏執、對抗的個性,來維護他在卑微處境中的自尊。

20歲前後,徐渭兩次參加秀才資格的考試,考試可能是在兄長們並不十分讚賞的眼色下進行的。遺憾的是,居然沒有中式,盡管他在紹興已負“文名”,8歲就做得了八股文章,讓人歎為徐家的“寶樹成梁”。

自負而狼狽的徐渭在名落孫山後,痛哭流涕寫信給主考,要求複試,信中說:徐渭時乖命蹇,從小孤苦伶仃,希望以科舉自救,誰料再試不售。在家托靠兄長度日,箕 豆相煎。黃昏燈下,形隻影單。請主考假以片刻,自信萬言可待。涸澈之魚,渴望清涼之水。假如果然昏愚,自當負石投淵,入坑自焚,不敢俯首匍匐,苟且偷生。

這是一種沒有退路的申訴。

徐渭的信居然真的落到了主考手上,主考為他不再謙謙君子的慷慨陳詞和不壞的文采所感動,取為山陰縣學生員。這是徐渭在科舉考試中獲得的最高卻僅僅是最起碼的名份——秀才。

但接下來的鄉試——舉人考試,徐渭又不幸落選,日後還有七次同樣的落選。

回到家裏,兄長已經為他應承了一樁婚事,讓徐渭入贅曾任廣東陽江主簿的潘克敬家,娶潘的女兒潘似,潘似時年14歲,他的父親有所聞於徐渭的才名,徐渭拮據的家庭當然樂意這樣打發他。

與潘似的姻緣,喚醒了徐渭童年時不曾體驗過的溫情,潘似謹循婦道,細心柔順,說話行事寬厚沉靜。潘克敬也很愛護自己的女兒,常常背著女兒的繼母悄悄給他們一些錢,資助他們生活。

徐渭從此再沒有住進自己家的老屋。兩位兄長死後,老屋也在與兄長有關的一場官司中斷送。

其時,明世宗嘉靖爺朱厚熜正在皇宮內參玄禮道,想要修成不壞的金身,常將少女的初潮煉成丹藥進服。但是,神仙也擋不住北方俺答的入寇,徐渭的好友沈青霞就死於朝廷關於“和”與“戰”的爭執中。

徐渭第三次參加鄉試失敗。19歲的潘似在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後,肺病加重,這年冬天離世。

徐渭陷入茫然的空虛和愁慘中。他不敢相信,這就是人世間的永恒暌隔。他在詩中記夢,夢中看到,妻子款款朝他走來,像生前那樣伴隨左右,柔情似水。醒過來則隻有朦朧曉煙、月落烏啼。想起棠梨花落,無可挽回地淪落成泥,徐渭潸然淚下。

妻子喪畢,徐渭決意離開潘家,以免睹物傷懷。離開時,他沒有帶走一件東西,為了他的自尊。

苦悶的流浪後,徐渭背一柄劍,挾幾卷書,住進他在紹興城東租下的茅屋,招收學童,教書自給。教書之餘,研討“心學”,尋找悠然心會的證悟。

“心學”迎合當時士子們對於“理學”的普遍懷疑,成為了眾多精神苦悶者的歸宿,因為“心外無物,心外無言,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向古聖先賢看齊的無聊修煉可以放下,可以返回內心,以“良知”為引導,以“自心自性”為依歸。

徐渭曾尖銳地諷刺官方的精神導師朱熹,他說:朱子把定自己的繩墨,隻要人們說他是個聖人,沒一點破綻,要求別人霸道苛刻,人人不中他的意,事事不稱他的心,無過中求有過,穀子裏挑米,米裏麵擇蟲,自然而然的人,被他瑣碎地規定和刻板地訓導得支離破碎。

這難免讓人歎為“異端”。

徐渭的心性手眼,顯然無法與來自官方和世俗的要求相一致,他孤傲、偏激、自卑、倔強而壓抑,漂泊不遇,內心狂狷。為了解救貧困,他又不得不心存僥幸地參加政府三年一度的鄉試。

在杭州,曾經有人給她介紹一嚴姓女子做繼室,徐渭見過這位女子,覺得她有點呆傻,拒絕了。後來,嚴家遭“倭寇”洗劫,嚴翁被殺,嚴女被擄,她不甘屈辱而自殺。徐渭為她自殺的勇敢和貞烈而失悔自責。

至此,徐渭功名不就,又一直獨身,倒是在戲劇和繪畫領域開始動地驚天的創造。可惜,戲劇和繪畫,並不像有些時候一樣可以換來錦繡前程。何況,徐渭在一種扭 曲、陰鬱、乖戾的激情狀態中的書寫,常常精光四射,鋒芒畢露,他的美學趣味是令人不免驚悚的“寡婦夜哭、鬼語秋墳”,他覺得好詩就應該有“冷水澆背”之 效,這顯然有違溫柔敦厚之旨,也絲毫不可能有雍容富貴的氣象。

與此同時,生活開始展示對稱於他內心激情的動蕩。

明中葉,例行海禁,靠海上貿易謀生的商人往往不得不淪為自我武裝起來的浪人和強人,他們與日本人聯手,號稱“倭寇”,合夥劫掠東南沿海,有時如入無人之境。 突發的變故最容易打破皇權政治虛假的承平,暴露所謂承平之下驚人的吏治腐敗與虛弱。當局者不得不以“抗倭”相號召,鼓勵民眾自衛。

“抗倭”的火光照亮了徐渭靈魂深處的晦暗渴求。在求知若渴的少年時代,他曾經習過劍,學過兵法,而他愛激動的個性與軍事的攻守,似乎正有著一種天然的契合。當“倭寇”在東南沿海旋風般騷擾為患時,徐渭舍生冒死,身當矢石,參與過保衛桑梓的戰鬥,甚至因此贏得一些聲名。

不久,被人指為明代巨奸的嚴嵩“黨”人胡宗憲主持東南軍務,成為一方重臣。胡喜歡結交文士,徐渭的文韜武略自然容易受青睞,胡多次招攬徐渭加入幕府。

徐渭左右為難,他當然願意得到胡的器重,為抗倭,也為自己的前程做些功德,但是,胡宗憲“黨”嚴嵩,又讓他不安。

徐渭終於應召上任,成為胡的幕僚,條件是:胡必須用對待客人的禮節而不是作為下屬的規矩對待他,可見他最看重的依然是尊嚴。徐渭開始用比較係統的用兵和治兵方略參與胡的軍務,對於胡宗憲來說,更緊要的工作是當然把他主持抗倭的戰績和“心跡”著為文字,呈現給上司和朝廷。

胡宗憲“一片冰心”的奉承,令嘉靖爺龍顏大悅,徐渭的“文字”之功,也令胡宗憲大為感激,因為表奏文章寫得恰如其分地漂亮,讓皇帝滿意開心,在當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就曾因為奏章寫得不好讓嘉靖爺惱怒廷杖,打得皮開肉綻。

此時徐渭的生活,從未有過地瀟灑。

文官武將參見胡總督,莫不兢兢小心,誠惶誠恐,作為幕僚的徐渭卻可以一頂破帽,長衣大履,在衙中署裏來去自由,略無忌憚。有時幕中有事商量,徐渭卻深夜尚在市中叫囂,一場大醉。有人將此種情節稟告胡宗憲,胡宗憲說:

“好!”

據說,徐渭還倚仗胡的權勢,對曾經同他過意不去的人進行了異常快活的報複。打獵、嫖妓、醉酒,徐渭風光八麵。一位姓王的女人同他生活了不長一段時間,據說惡劣不堪,徐渭休掉了她。

嘉靖三十九(公元1560)年,徐渭作《鎮海樓記》,彰揚胡宗憲抗倭的豐功偉績,胡贈銀百二十兩,讓他購買住宅。徐渭取宅名為“酬字堂”,表達對胡的謝意。房子頗具規模,占地十畝,屋二十二間,小水塘兩個,徐渭常在此“網魚燒筍”,嘯詠高歌。

就在這所房子裏,胡宗憲還為他聘定了繼室,女子姓張,年輕貌美。像從古至今的戲劇情節裏常有的情形那樣,美人總是主人公“春風得意”時出現。

可是,徐渭早有一種不幸的預感,也許,正是這種預感才使他盡情任性地“揮霍”眼前的快樂光景。

兩年後,尷尬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嚴 嵩在中國皇權政治屢見不鮮的殘酷角力中,被人劾以“植黨蔽賢、溺愛惡子”之罪,嘉靖以老年的多疑也模糊地感覺到嚴嵩和他的“犬子”嚴世蕃過於丟人現眼的為 所欲為,下旨逮捕嚴世蕃,罷免嚴嵩。同年十一月,新任首輔徐階策動南京給事中羅鳳儀參胡宗憲“黨嚴嵩及奸欺貪淫十大罪狀”,皇帝詔令將胡宗憲逮捕至京。

人走茶涼,胡宗憲的總督府內立即作鳥獸散。

徐渭倒吸了一口涼氣。

緊接著,徐渭被禮部尚書靠幫助嘉靖裝神弄鬼而發跡得令人眩目的李春芳所要挾,具體情事不得而知,體現在徐渭詩文中的情景就是讓徐渭空前地驚恐不安。

更要命的是,胡宗憲居然在獄中沒有出息地自殺了,不再辯護自己的“清白”。徐渭異常痛切地寫下一篇祭文,淚眼模糊又慷慨激動地表達了他的懷念、憤怒和無可奈何。

血淋淋的傾軋,完全可能降臨到作為胡宗憲得意幕僚的徐渭頭上。徐渭悄悄返回“酬字堂”,畫了不少畫,狂放恣肆的狼藉筆墨中,顯出對於寬厚與柔情的渴望。

這是徐渭最需要有人溫情眷顧的時候。

但是,自從潘似死後,徐渭心靈缺少的正是這種溫柔的體貼和寬解。年輕貌美的張氏即使能夠通達地看待他作為幕僚的失敗,似乎也難以忍受家中由此而來的窮窘。天下從來就少有能夠共患難的“義夫節婦”,所以才需要費力地表彰,何況張氏也許根本上就不懂得心比天高的徐渭此生此世的顛倒和夢想。

徐渭緊張、苦悶、焦慮、暴戾。

他為自己寫好了《墓誌銘》,並請人做好一副棺材。這是絕望的盡頭,也是絕望的緩解——代價是情感變質。

他的精神已經瀕於崩潰了。

嘉靖四十四年夏,天氣沉悶,令人煩躁不安,徐渭用斧頭猛敲自己的腦袋,他自己記載,頭骨破裂,血流如注,不死。他又從牆上拔出一枚三寸長的鐵釘塞入耳竅,然 後撲倒在地,鐵釘撞進耳竅,鮮血噴射,他以為自己死了,又不死。接下來他用鐵器錘碎自己的睾丸,仍不死,隻是比死更明白死了。

在很多情況下,當自殺者第一下沒有了結生命,接下來的自殺就在意誌和力量上很難保證成功了。而且,徐渭的行動更可能是一種變態的自虐,是某種可怕幻影的亡命追逐,讓他欲罷不能。

在徐渭一些列自殺行動中,沒有關於他的妻子張氏的任何活動跡象。可以想見的是,如果張氏像徐渭詩文中描寫的前妻潘似一樣嗬護他,徐渭當不至於因此而“九死九生”。

徐渭像幹癟的蟣虱,佝僂了,氣斷不屬。一個華姓工匠用“海上仙方”替他止了血。

第二年春天,徐渭身體漸好,神誌變得清明,他懷著從死亡中走出來的冷靜寫詩道:“縱令潦倒扶紅袖,不覺悲歌崩白雲”。看來,悲情難解,豪氣猶在。

不幸,就在這個春天,徐渭手刃了張氏。地方上的輿論,似乎並不偏向徐渭。

據說,徐渭某次外出回家,見一和尚與其妻通奸,他執刀殺僧,倒在血泊中的,卻隻是張氏,並無他人。這一傳說,與據認為是徐渭手筆的雜劇《歌代嘯》中的情節不謀而合。

《歌代嘯》的文字,看上去真是“一點正經也沒有”,時髦的學者毫不費力就可以讀出後現代主義藝術的頑劣、空虛與無厘頭,劇中人物三清觀張和尚愛財如命,李和尚 一門心思與女人偷情,以至鬧出種種不堪收拾的醜劇,驚動了與三清觀內的景象其實並無二致的官府,葫蘆僧斷葫蘆案,最後李和尚居然賺得與一吳姓婦人歡喜成 婚,以續“香火”,佛子佛孫,瓜瓞綿綿。

徐渭雖然參禪,對操佛門“職業”的和尚,似乎並無好感,他對人性中與生俱來的七情六欲早有洞察,因此,對無論“堂皇冠冕”(官人)還是“光頭”(和尚)之下的罪惡,看得同樣真切,也無意諱飾。

無論如何,長得漂亮又年輕的張氏,也許與和尚無染,但這並不能排除其他“有染”的可能性。徐渭賦性多疑善妒,其時正處在空前的失意和躁狂中,他完全可能按捺 不下心頭的狂亂,做出極端的事情。更要命的是,他自尊,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尊嚴,因為像他這樣幾乎沒有位階、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在世俗生活中,其實並沒有尊 嚴。

在監獄寫成的一封信中,徐渭替自己辯護說:出於殘忍而入於瘋狂,出於猜忌而矯枉過正,事難預料,大約如此。但如果僅僅以為瘋狂,我為什麽不無故殺死路人?如 果說生性殘忍,我為什麽沒有殺死先前被我休棄的王氏?如果以為天生多疑妄動,但殺人伏法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如果以為此舉是為了標奇立異,我為什麽不和 張氏同衾喋血,豈不更讓人覺得新鮮而留名後世?

讓徐渭容忍妻子的不貞(即使是蛛絲馬跡)顯然是不可能的,盡管他自己常常偎紅倚翠,這都是他的時代所通行的習俗和道德範圍內的事。

也許,徐渭從來就把自己在世俗品德和功名利祿上的“弱點”,視為天才的理所當然,而張氏卻不堪忍受,不堪忍受他矯亢的敏感,喪氣的自尊,生活本不需要天才,何況,天才總有“弱點”。而徐渭的弱點早已在屢戰屢敗的科舉考試中表現得明明白白。

這是一出並不光彩的悲劇。

經曆七年與老鼠爭食的監禁後,通過朋友們八方奔走,徐渭終於被釋放。

從此,徐渭寂寞的晚景中絕少有女人的影子,唯一一次例外是他在北京的忘年好友李如鬆家中。李雖武將卻敬重徐渭的文才,派一名侍女照顧他,徐渭走時,對這名侍女不勝依依,侍女也腮紅淚落。

徐 渭傳世的字畫多出於晚年,它們是中國藝術史上罕見的珍品,石濤、齊白石曾以“青藤門下走狗”自署,表達對徐渭五體投地的崇拜。而在徐渭還活著時,湯顯祖偶 然中看到了徐渭的詩集,看到了他早年創作的劇本《四聲猿》,湯顯祖激動地說“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他以為作者已經作古。後來,當他知道徐渭還活著 時,便寫信給徐渭:“更乞半坳天池水,將君無死或能來”,意思是說,你如果不死,我就來看你。這是苦悶的十六世紀中國,一個遺世獨立的偉大天才向他的同類 表達的崇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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