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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紅蜻蜓

(2018-07-04 07:11:07) 下一個

紅蜻蜓

“爸爸媽媽,你們好嗎?

我在這裏挺好的,有了自己的家、丈夫和孩子。很遺憾,你們不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謝謝你們把我撫養大,我很想你們。

我會一直想著你們。

此致敬禮!

女兒葉好即日”

在得知自己懷孕的當天,葉好給養父母寫了一封家書。在安文的院子裏,找了個地方擺上香案,看著紙張在香爐中靜靜焚化。信紙燒著的時候,一陣風刮過,黑色邊緣透著紅色火光的灰燼忽地張開大口,毫不客氣地吞噬著紙張與墨跡。於是,那些文字和心情就傳達到了另一個世界。

婚禮安排在9月9日,葉好二十二歲的生日。地點就在她和任重常去的W郡小鎮上那間古老而樸素的小教堂。葉好那時已經懷孕兩個月,還沒有新潮到大著肚子穿婚紗走紅毯,於是和任重商量,趕在年底的畢業慶典之前舉行婚禮。

這天,她正在安文三樓的辦公學習室伏案書寫請柬。任重親自設計的邀請函,白色作底,藍房子、流水和淡竹以及遠處的倫敦城用鏡頭拍攝後虛化為一組模糊的藍灰色背景,封首浮凸而出的,當然是他一向鍾情的玉色蝴蝶。“願作蝴蝶比翼飛,天上人間永相隨。”

葉好翻開精致的請柬,按照兩人草擬出的名單,慎重地填寫上一個個姓名。端詳良久,沒有差錯,再以淡淡的哀傷、興奮、喜悅混雜而成的隆重心情為所有邀請一一封緘。

這份名單不長,簡短得有些令人遺憾。裏麵沒有雙方的父母和任何親人,出席婚禮的隻有一些朋友。任重這邊的朋友,是居住在W郡的一對夫婦,葉好和任重曾去那家一起過聖誕。葉好這邊,有作為長輩的榮叔叔和黃鍾大鼎兩位平時交流比較多的任課教授,同學中則僅僅邀請了來往密切的幾個好朋友:思璿、雷電和藍鯨。

麵對葉好的盛情邀請,冰屋裏的羅伯特、劉總和小鹿麗薩告訴她同樣的話:“祝您新婚快樂,謝謝您的邀請。我們未來工廠的AI同事理當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不會介入任何不屬於工作範疇的人類世俗事務。真抱歉。”葉好隻能遺憾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這些單據和信函,你都看看吧。”任重遞給她一個厚厚的白色信封。

葉好打開信封,取出一疊收據資料,淚水漸漸迷蒙了眼睛。

肚子裏還幾乎探查不出的小生命、即將舉行的教堂婚禮、倫敦城邊的藍房子和身旁所愛之人,這一切的美好和幸福,都是命運之神慷慨的恩賜。回首這所有幸福的起點,追宗溯源,是依舊貧窮落後的故鄉通仁,以及兒童福利院最初的簡陋和善良。無論她有著怎樣的身世,在周遊世界的同時,了解外麵越多,距離故鄉越遠,對故土的感情就越發深沉。

這些單據和信函來自C國的通仁縣兒童福利院、通仁小學、通仁中學以及市裏的育英高中,它們各自收到一筆匿名的巨額捐款。這些捐款來自有光由美慈善基金,居中的委托人是張任重。

“什麽時候,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回去看看吧。看看張姨,看看以前的老師、同學,還有永鑫廠的同事和鄰居。”這些來自故鄉的信函,好象已故的養父母從天堂寄回的書信。

“好啊。對了,咱們給孩子起個小名,就叫小蜻蜓,怎麽樣?這些天我總想起一首俳句:

小小紅蜻蜓

休息著,等待著

停在竹子枝頭”任重若有所思。

“一雙蝴蝶生出了一隻紅蜻蜓,太逗了吧。”葉好故意怪叫,讓任重也覺得滑稽,於是笑著打消了這念頭。

“任重,我很少聽到你提起父母。和我聊聊他們吧。”同樣缺席婚禮的公公婆婆,遺憾無緣見麵,葉好轉身坐到任重身旁,想要多知道一些他們的事情。

“我母親黃婉儀,是一位天才科學家,致力於生物工程研究。她和我父親相差三歲,十一歲時相識在茫茫大海上,此後一直保持著聯係,也是屬於青梅竹馬的偶遇。我父親周辰遠的身世更為傳奇,以後我會慢慢講給你聽。他在一艘遠洋郵輪上工作,直到遇到我母親後,他才動了離開郵輪踏上陸地謀生的念頭。我父親靠著自己的天資與努力,白手起家,從窮小子變成了發明家和大實業家,那時他才開始正式追求我母親。他們經曆了很多坎坷,直到40歲時才結婚,真正生活在一起。在我母親剛懷上我的時候,我爺爺找到了我父親,召喚他返回家鄉,建設祖國。我在C國出生之後,父母很快離了婚,我從此與母親失去聯係。我父親很忙,我很少見到他。我在阿拉海爾雪原長到五歲左右,後來一直跟著我爺爺。在我大概九歲的時候,我父親在一個巨大變故中突發腦溢血,不幸去世。至於我爺爺,你知道,他也在前兩年去世了。”任重慢慢講述春曉的身世,同時做了適當的修改。

“真可惜,我們的父母都沒辦法見證咱們的婚禮,真希望以後能有機會見到你媽媽。”葉好幽幽歎了口氣。

“是啊,如果能知道我母親的下落就好了。”想到春曉和他父母,任重有些傷感和惆悵,不由得也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會在倫敦工作比較長的一段時間。畢業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孩子怎麽安排?”任重輕拍她的肩,征詢她的意見。

“這幾年我一直很忙,畢業之後想放慢節奏。我希望能在藍房子裏好好住上一陣子,專心照顧咱們的孩子,然後抽一部份時間來處理AI未來工廠的項目和榮光公司的雜務。瑪麗還是照常打理安文,我打算到時請我們公司新推出的AI保姆莉絲來幫忙,和我一起照顧咱們的新家。”葉好微笑著,說起自己對婚後的預想。

“嗬嗬,謝天謝地,我的太太不是工作狂。”任重真怕葉好又有什麽突發奇想,這個答案太讓他滿意了,他忍不住嗬嗬笑出聲。

“昨天夜裏,我回想起我們交往的細節。我突然發現,這幾年一直都是你在給我各種照顧,為我準備禮物。除了當初你離開C國去W軍校時,我送你的那條圍巾,在英國這些年,我居然想不起送過你什麽特別的東西。這個發現讓我很驚訝,是不是在你身邊被你寵壞了,我象個被溺愛的孩子,太習慣於享受你的付出,光顧著任性地做自己,忘了去好好疼一疼你?”葉好眼裏噙著淚花,有著後知後覺的心疼。

在任重懷裏,她隻是個少不更事的女孩,欣然地接受著他精心安排的優渥與舒適。而不是那個有足夠擔當,能替他排憂解難的女人。明明感覺到他的扭曲與壓抑,卻從沒能走進他的靈魂深處去體貼關心。既不明白他有什麽心事,也不清楚他有哪些壓力。即將步入婚姻和家庭生活的葉好,在披上婚紗的同時,突然從玫瑰色的公主夢中驚醒,意識到未來的平常歲月中,自己將要麵臨的承擔與付出。

“結婚以後,我不會讓你一直在南園吃飯。我已經在黃鍾大鼎申請了額外的家政課程,學習營養和食物、學做飯、學養孩子、學衣著縫紉、學打理小家。”她不再是那個一味索要玫瑰的女孩,而是要成為真正的妻子和母親。在長久的被照顧之後,學習去照顧別人。

“小傻瓜,別把自己累壞了。別忘了,肚子裏有了小寶寶,原本就很辛苦。”任重太感動,激動之餘,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三歲時的遺棄和更多的隱衷,他對葉好一直心懷愧疚,隻擔心自己對她不夠好。她此刻流露出的女性溫柔,讓任重的眼淚泫然欲滴。

任重非常清楚自己在尋找美嬌娘的過程中,有多麽嚴苛和挑剔。他對葉好的感情,其實和美嬌娘的標準毫不相幹,純屬緣分和巧合。從一開始,他們的關係就非同一般。感情的大門一旦敞開,他對她沒有任何要求,無論她是什麽樣的,都是好的。現在,如果她碰巧往他理想妻子的樣板靠攏了一些些,那隻能說是意外的驚喜。

婚禮當日,葉好特地上了鬧鍾,鈴聲一響就早早起身。早餐之後,門鈴響起,從W鎮上趕來的一位發型師和拎著化妝箱的婚慶化妝師已經等在院門外。瑪麗麵露喜色,一路小跑把她倆帶到樓上的臥室。坐在梳妝鏡前,葉好頭一次用了半個小時做頭發,半個小時化妝。當發型師在她發髻邊緣分插上白粉黃的月季、水仙、百合和蝴蝶蘭,最後替她戴上熠熠發光的鑲鑽小花冠之後,瑪麗滿麵驚訝地看著她,好象從來不認識一樣。“小姐,您就象樓下會客廳裏油畫上的希臘女神!”她忍不住驚呼。

隨後,瑪麗萬分小心地替葉好穿上任重特地從倫敦訂製的白色婚紗。曳地的抹胸長裙,璀璨的鑽石項鏈,精致的發髻高高隆起,一襲白紗掩麵。婚紗的設計簡潔婉約,貼身而下的線條勾勒出新娘特有的年輕、純粹與柔媚。她在穿衣鏡前反複打量著那個優雅動人的身影。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每一位新娘都是出乎意料的美麗。

葉好剛打扮好,思璿手握花束,身著香檳色單肩長裙,出現在安文門口。同樣隆重的發型和妝容,她是當天為葉好捧花的伴娘。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任重會帶著伴郎從倫敦趕過來。送走發型師和化妝師,瑪麗換上葉好為她購置的香檳色小禮服,開著車,一路哼著家鄉喜慶的情歌,把兩位盛裝仙女送到了小教堂。

任重約來的攝影師已經在教堂門口開始工作,新娘被牧師引入一側的休息間等候,榮叔叔身著莊重的黑色燕尾服也早早出現在休息間。屆時,他會充當父親的角色,踏著紅毯,挽手把葉好送進婚禮現場。儀式的一位工作人員敲門進來,絮絮叨叨地提醒兩人要注意聽音樂踩節拍,力求步調一致進入教堂。嘮叨完入場式之後,他開始抱怨新郎怎麽沒提前到,他還有一堆小提示要吩咐新娘新郎。葉好克製著孕期的不適坐在扶手椅中,她原本隻是有些興奮,大體還算平靜。聽著這些細節,好象一個尚未背熟台詞就要匆匆登場的臨時演員,忽然有些緊張:就這樣,就要結婚了嗎?

思璿和瑪麗站在教堂門口,興奮地招呼著客人。攝影師一會兒拍拍新娘的特寫,一會拍拍迎賓現場,來來回回地四處遊走,用攝影機記錄這珍貴的時刻。

十點整,賓客們陸續到來,紛紛進入教堂落座。大家相互交換著喜悅的眼神,安靜地等待儀式開始。

約定的十點已過,任重還沒有到。想到他一貫守時,公眾場合更是從未失禮,葉好心裏有點小騷動。十點十分,葉好收起忐忑,打破沉默,給任重各種方式地打電話,電話那邊沒有任何回音。

十點十五,十點二十,電話那頭依然沒有回音。

那種突然中斷音訊的失聯,從記憶裏如此鮮明地複活。苦澀和不安悄無聲息地從四周包抄過來,緊緊裹住她越來越緊縮的心髒。葉好不願意去猜想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不斷地重複一個動作:撥打電話。

教堂裏,來賓們在尷尬的靜默中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十一點,牧師走進休息間,帶著為難的表情提醒葉好:十二點整,教堂還安排有另一場儀式。

思璿在休息間和教堂來回奔忙,神情越來越焦急。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應邀前來觀禮的朋友們幾乎越來越肯定:新郎不會出現,他放棄了婚禮。

葉好的頭腦已亂,她這才想起自己以前從未追問過任重:他去了W軍校之後,為什麽突然失去了聯係?在完全失聯的那些日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此時此刻,她懊悔自己以往的自尊和矜持。是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他又一次選擇了消失?

有些疑問,如果停止追問逃避答案,它就會一直成為疑問,刺眼地懸掛在那裏。

榮叔叔眼睜睜地看著葉好在不斷加強的失望中逐漸溺斃,他象個奇怪的啞巴,一直保持著禮貌的沉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也不清楚,張任重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十一點三十,葉好告訴思璿和榮叔叔:聯係不上任重,婚禮可能取消。

十一點五十,下一場婚禮即將開始。葉好不得不請榮叔叔通知教堂內依然靜候的來賓們:婚禮已經取消,謝謝大家光臨。與此同時,原本安排在教堂附近酒店的新婚酒會也接到葉好的電話:“非常抱歉,因為某些狀況,這場酒會,我們不得不取消。”

思璿在休息室陪著葉好,榮叔叔和瑪麗在教堂門口送客。目睹這樣一場不歡而散的婚禮,好象無意中踩到了新人的隱私紅線,每位來賓都顯得跼促不安。客人們遺憾地和榮叔叔寒暄道別,心裏清楚新娘必定已經崩潰,無法親自送客。

雷電掩飾不住的焦急:“請轉告葉好,請她好好保重。”

在牧師為難的表情下,下一位幸福的新娘即將步入休息間,葉好艱難地站起身。沒有眼淚,她的麵容異常地平靜:“瑪麗,請你開車送思璿回黃鍾大鼎吧。榮叔叔,我能搭您的飛機回倫敦嗎?我想在家裏等任重。”

榮叔叔把她送回藍房子,隨後塞給她一份早就準備好的結婚禮物,神色凝重地匆匆告辭。

葉好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有心情拆看禮物,她打開那個長方形的黑色絲絨禮盒,裏麵是一柄白色透綠的玉如意。那柄古樸吉祥的如意,變成一個巨大的問號,冷冷地嘲諷著一切。

虛弱無力的她,褪下婚紗,換上居家衣服。取下頭飾,重新紮好頭發,把臉清洗幹淨。午餐時間已到,她強打精神走到“南園”。看見她獨自一人走進來,餐館的服務生有些詫異,隨即堆上笑容殷勤地過來點餐。

“一盤麻婆豆腐,一盆酸菜魚。”以前放寒暑假,從育英高中回到通仁家裏,媽媽常給她做這兩樣家常菜。這會兒,葉好忽然很想媽媽。以往離家的時候,媽媽總是叮囑她:任何時候,都要記得按時吃飯好好睡覺,記得關心天氣加減衣裳。以前她是一個人,現在她是兩個人,更要努力吃飯。據說,孕婦吃魚有利於增強寶寶的智力。

回到藍房子,躺在原本的婚床上,極度的虛弱與疲憊,葉好不知不覺昏睡過去。再次睜眼的時候,窗外彌漫著濃霧,屋裏一團漆黑。她拉開台燈,象個魂兒一樣飄出臥室,在樓上樓下轉悠。整棟樓寂靜又空曠,象個隻能遇見鬼影的古堡。葉好克製住惡心和嘔吐,一路跑上跑下,點亮了所有的燈。連屋頂的玻璃房子,也是燈火通明。

這樣,藍房子變成了迷霧中的燈塔,即便任重從很遠的地方望見這兒,也能知道她哪兒都沒去,就在藍房子裏一直等著他。

接下來幾天,除了餓了去南園,其他時候,葉好都呆在藍房子裏。守著院子,守著電話。除了聽力,其他感覺變得異常遲鈍。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院門口,盼望著那裏能傳來任重熟悉的腳步聲。電話鈴聲剛響,她一陣狂喜,猛力抓起聽筒,隨後十分失望:原來是思璿打來的問候。心髒一直無法舒張,一陣陣收縮得越來越痛。

葉好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任重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沒有留下一句話。

半夜,她靠在牆角蜷縮成一團,無助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已經顧不上這樣的冰冷不好,可能會影響肚子裏的孩子。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任重之前說過的:

小小紅蜻蜓

休息著,等待著

停在竹子枝頭

下一章:幸存者---一個人的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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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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