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與夢蝶

夢蝶的人和蝶夢中的人哪個是你呢?哪個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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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與地平線

(2008-08-30 11:05:33) 下一個
在七十年代末,有幸聆聽了俞麗拿演奏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及其背後淒美動人的故事,帶給了年輕的我至深的感動和震撼,曲中幾個主題旋律久久縈繞耳畔心間。樂曲以音樂的形式講述了梁祝由真摯的友誼到深深的眷戀以及他們為愛而奮爭至死不渝的悲劇,最終以化蝶這一極致的浪漫來給這對忠貞不渝的戀人以最大的同情,也是對聽眾(觀眾)的最大的安慰。

應該說,故事到祝英台撞碑殉情就已經結束了,完美的悲劇,象其它的悲劇故事一樣,故事的主人公在與現實邪惡(姑且用這個詞吧)力量的抗爭及衝突中獲致悲慘的結局,聽眾(觀眾)的理想、願望、夢想被無情地粉碎,剩下的隻有惋惜和同情。在《巴黎聖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紅樓夢》、《羅密歐與朱麗葉》.....等等這些流芳千古的文學作品中,故事的曆史環境不同,主人公的社會地位不同,演繹的故事也不同,但結果是相同的--悲劇,它們都賺取人們的眼淚和同情。這些悲劇故事太有名了,流傳太廣了,以至我們忽略了那些略微有些平淡,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或周圍的同樣令人撕心裂肺的故事,雖然沒有升華為文學藝術作品,但悲劇的元素是具足的。

另外一個令我感懷至深的故事是關於陸遊和唐琬的。記得七十年代有一個電影《筆中情》,描寫陸遊和其表妹唐琬的愛情悲劇故事,陸和唐是兩小無猜的戀人,但他們的幸福婚姻僅維係一年就被無情地拆散了,雙方又各自結婚。分手七年後,陸遊與唐琬及丈夫邂逅於沈園,於是有了千古絕唱,陸遊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園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然後,痛不欲生的唐琬和了同樣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之後不久,唐琬抑鬱而終。故事還在繼續,還是在沈園,七十五歲的陸遊故地重遊,此時唐琬已經故去四十年了。曆經四十年的人生風雨,也沒有使陸遊絲毫放下對唐琬的思念,寫下兩首《沈園懷舊》:

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二: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之後,老態龍鍾的陸遊雖不能時常親臨沈園,夢牽神往中又寫下了兩首《夢遊沈園》:

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悲劇還在演出。八十五歲的陸遊再遊沈園,與唐琬訣別近半個世紀古稀之齡的陸遊,應該說對人生、對生死已經了悟了,但那細細的一縷情思,還是不能完全釋懷,留下了最後一首沈園情詩: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之後不久陸放翁長辭人世。陸遊以大半生的時間,圍繞著沈園,用愛與痛,以充滿遺憾、淒苦、無奈的詩句,演繹了一生的愛情悲劇。

由一曲《梁祝》勾引出這麽多悲劇故事,現在還要回到《梁祝》。樂曲再現部的化蝶,已經超出了悲劇的範圍,那是悲劇的升華,但為何不可以說是對現實的一種無奈?有些事情,可能一開始注定就是悲劇,有些則從某個拐點開始進入悲劇,一旦悲劇的影子出現,那結果就已經注定了,不外以下三種。一種是妥協,與現實達成某種契約,然而放棄或部分放棄了追求和夢想,結果是溫和的,但悲劇還在主人公的心裏繼續,悲劇的種子已經種下,人世間這種例子數不勝數;第二種是抗爭,梁祝的故事即在此例;第三種,沒有妥協、抗爭的對象,隻有承受,象一個永遠不能結疤的傷口,不時在上麵灑些鹽,陸遊的悲劇就是典型例子。如此說來,悲劇是不可拯救的。如果可以將悲劇主人公的訴求抽象為一個對象的話,我管它叫做“地平線”,你可以永遠見到它,也可以永遠追求它,但你永遠不能企及它。如果說能夠企及的話,就是《梁祝》的再現部了,長笛美麗的華彩旋律,豎琴的滑奏,第一小提琴和獨奏小提琴先後演奏出那近乎天籟的愛情主題,一對蝴蝶起舞翩翩飛出墳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對啦,那已經不是人間事了。或者說,如果地平線能夠企及的話,就隻有在幻想中或在夢中了。下麵就以蘇軾悼亡妻的詞來對我的推論進行佐證吧。

對亡妻的思念是蘇軾的地平線,在妻子亡故十年後的一個晚上,蘇軾企及了他的地平線,但是在夢中。虧了他是偉大的詞人,才使我有機會引此為證: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夢終歸是夢,之後還是地平線。蘇軾是聰明的,他知道那是不可企及的,所以年年此日,明月照鬆岡處,當是斷腸時。

悲劇是感人的,悲劇使人高尚或有高尚化的衝動,是可以淨化人的靈魂的。但這些判斷都是以悲劇作為藝術作品來欣賞的時候才成立的,一旦你作為悲劇主人公的時候,還能有這些判斷嗎?或許也能高尚化吧?在承受悲劇鞭笞的時候,如果真的能做許實踐的話,那肯定是天使了,或將來要成為天使的。討論悲劇,如果忘了拉奧孔的話,那本身就是悲劇了(太沉重的話題,請允許我輕鬆地幽默一下)。希望將來有機會去梵蒂岡博物館去觀賞一下這個西方古典藝術的典範作品。在被巨蟒絞殺的巨大痛苦折磨下,拉奧孔的表情僅表現出輕微的歎息,沒有哀號,沒有哀傷,悲劇的美得以充分表達。

你有地平線嗎?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最好避免成為悲劇的主角,如果一旦成為的話,拉奧孔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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