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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此路得生還——記陳學昭的生活、創作和愛情 ZT

(2007-01-02 13:08:39) 下一個


作者: ·簡 楊·

                一

  第一次讀《工作著是美麗的》這部小說時,我剛十多歲。覺得自己對很多問題
的疑惑,象理想、愛情和友誼等,從此都有了最完美的答案。我周圍的大人們也讀
了那本書,感興趣的地方卻與我不同。他們猜測著書中的那些人物是誰:對女主人
公有過重要影響的恩師們,對她嗬護倍至的共產黨人們,她留法時的兩位男友,將
她拋棄了的丈夫。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又重讀了這部書。這一次的感覺卻大不相同
,就象有些人見到了初戀,無論對方怎麽說自己過得很好,還是發現了掩飾的蛛絲
馬跡。 

  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中,作者意欲通過一個叫李珊棠的知識分子的個人經曆
,表現中國從五四到農村合作社成立幾十年中的“偉大時代”的變化。李珊棠走的
路很典型。她接受過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響,從十幾歲開始起就獨立自強,用為報
紙和雜誌的寫稿所得維持生計。後留學法國,與兩位留學生陳明純和張德偉結下了
純潔的情誼。但因為不忍在陳張之間取舍,也因為自己個性的弱點,最後和一個毫
不相愛的人結婚。李珊棠婚後和丈夫回到了戰亂中的祖國。由於看不慣國民黨後方
的腐敗,他們兩度出走延安。在那以後,她個人生活極其不幸,兒子夭折,丈夫另
覓新歡。但她在經曆了整風、土改、農業合作化和反右等一係列重大曆史事件的“
洗禮”後,意識到為革命“工作著是美麗的”,最終超越了自己的悲歡離合,成為
了一名符合黨和人民要求的知識分子。

  《工作著是美麗的》不是一本簡單的小說,而是一本自傳,是作家陳學昭對自
己大半生經曆的毫無虛構的記錄。

  陳學昭,原名陳淑英,1906年出生於浙江省海寧縣。她六歲剛過,父親就
病逝了。父親是個開明的知識分子,生前囑咐兒子們不要給女兒纏足穿耳,要送她
去讀書。兒子們牢記著父親的遺言,十分愛護陳淑英這個妹妹,但也許是太愛她了
,一見她做出了不符合他們要求的事情就嚴加責管。陳淑英常躲在古宅無人的角落
讀書,象《史記》、《紅樓夢》、《水滸》、《西廂記》和《資治通鑒》等,一邊
讀一邊想象。書給她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也給她帶來了很多煩惱。當她讀書讀得忘
記吃飯時,哥哥們會大聲嗬斥,甚至罰跪。一次,一個哥哥見她在飯桌上還放不下
書,竟將一隻空碗朝她扔了過去。哥哥們結婚之後,她的處境艱難了起來。“本來
,她對於舊社會的一切已經在懷疑和不滿,和家庭的逐漸隔閡,好象更加把她推到
門外。”(《工作著是美麗的》)

  1923年,她參加了上海《時報》的征文,以《我所希望的新婦女》獲得二
等獎,也從此將陳學昭作為自己的筆名。《時報》主編戈公振不時來信鼓勵這個小
有才華的作者。第二年,陳學昭拜訪了那位著名的文人。戈公振望著她愣了一陣,
大概是沒想到她那麽年輕,文筆卻那樣雄健吧。在戈公振的幫助下,陳學昭走上了
文學創作的道路。她的創作以散文和小說為主。和大多數二十年代的女作家一樣,
陳學昭的散文清新秀逸,但小說缺乏對素材的提煉,直接描述內心苦悶,個人經曆
常是小說的素材,自己常是小說的主人公。但陳學昭與那些女作家們又有很大不同
,憂鬱的行文中不時會流露出一種剛健,迷惘的思考中常有對自身的責問。到19
26年,陳學昭已經是一位活躍於各大報紙副刊的知名作者了。

  除了戈公振外,陳學昭還直接受到了魯迅、周建人和茅盾等人的教誨。魯迅曾
多次對她說,“做一個中國女人要忍受一切的打擊,提防突然間會從空中飛來的冷
箭,要鍛煉得象一個有彈力的橡皮墊子,坐下去它果然會被壓扁了些,但一放鬆它
立刻又能彈起來,恢複原狀,要堅韌。什麽都該靠自己,跌倒了不喊痛自己爬起來
,才能謀得解放。”她對魯迅的話牢記不忘,常以之鞭策自己,在逆境中總是奮力
反彈。

  陳學昭從一走上文壇,便和當時的進步文人有著密切的聯係。雖然她那時還是
一個吟風弄月的女孩子,對政治缺乏深刻的洞察。她當時最要好的女友張琴秋,沈
澤民(茅盾之弟)的妻子,就是一位共產黨人。當陳學昭專心致誌地創作風花雪月
的文字時,張沈二人一直活躍在上海,積極參與工人運動。張琴秋有次對陳學昭說
:“在那裏,我見到了世界的全體,在那裏我發現了人類最偉大的力量!向上心與
革命的精神!……在這些時候,我開始滿足,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吝惜我微小的力量
了,我應該犧牲!”陳學昭一邊感動著,一邊急切得象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子”,
連聲說:“再說,琴姐!”“再說,琴姐!”

  和那些進步文人以及共產黨員的接觸,不僅使陳學昭在創作上受到了影響,也
使她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她本來已與孫伏園的弟弟有了婚約,後來二人卻越走越遠
,以分手結束。通過張沈二人,陳學昭還結識了瞿秋白和楊之華夫婦。1926年
夏,當楊之華聽說陳學昭有去國外留學的打算時,說隻要交給她兩張照片,做個護
照就可以到蘇聯。楊之華要介紹年輕人去的地方,無疑是紅色莫斯科的東方大學。
當陳學昭偶爾和鄭振鐸說起這件事時,鄭坦率地說:“你是學文學的,又不是學政
治,學政治去蘇聯好。”這樣,陳學昭當晚便從楊之華那裏拿回了照片。可見在那
時,陳學昭對於政治雖然關心,卻不象後來那樣投入。

                  二

  1927年5月,陳學昭到法國留學。在異國期間,她與兩位留學生季誌仁、
蔡柏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種友誼,尤其是與蔡柏齡的靈魂相知,在她人生的每
一個低穀,都給了她生存下去的勇氣。

  季誌仁在出國前就想與陳學昭結為秦晉之好,但由於其父有兩房妻子,陳的哥
哥說不能把妹妹許給有姨太太的人家,因此兩家結惡。陳學昭到法國的初期,深感
輿論的壓力,對季總是有意識地回避。季為了保護她,隻好把對她的愛慕壓在心裏
,象一個哥哥那樣守護在她身邊。從陳學昭的小說和回憶文章看,兩個人都曾愛過
對方,但因為太珍惜彼此,後來又有蔡柏齡的介入,才一直在友情和愛情之間畏縮
不前。

  季誌仁的好友是蔡柏齡。蔡柏齡是蔡元培的兒子,長期生活在歐洲,當時在巴
黎大學物理係學習。他十分仰慕陳學昭,曾和姐姐登門求見。與季誌仁一樣,他也
非常愛護陳學昭。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一書中,張德偉其實就是蔡柏齡,而陳明
純就是季誌仁。

  這兩個朋友和陳學昭象三劍客一樣親密無間。陳留法期間,先後為《大公報》
和《生活周刊》寫稿。當她把某些留學生聚賭嫖娼的狀況如實寫下之後,那些人聲
言要打她。那段時間,季誌仁和蔡柏齡都保護在她的左右。“他們坐在我們三個人
旁邊的桌子上吃飯,我們準備好他們動手來打,但是他們畢竟不敢動手。”“隻是
季和蔡總不放心我獨個人來回學校,獨個人在拉丁區走動,擔心我吃眼前虧,因此
他們兩個人有時一個人來送我上學,有時兩個人來接我回寓所,吃飯總是一同去的
。”(《想天涯,思海角》)

  關於三個人特殊的友誼,作者在自傳和回憶文章中都描寫過。“平常總是明純
和德偉來看她的時候居多,他們每個星期天一來,也總要和她開一點小玩笑。有時
,他們立在鋼琴室的窗外,突然地嚇她一跳;有時一個先來,在會客室裏會她,等
一路走出去的時候,從一棵樹旁邊走出來另一個人……”(《工作著是美麗的》)
。這一段描寫,作者在回憶文章《想天涯,思海角》裏也有記錄,隻是將明純和德
偉換成了他們的真名而已。

  陳學昭無數次深情地回憶起那段時光。季誌仁建議蔡柏齡給陳學昭補法文,陳
給蔡補中文。蔡柏齡選了法郎士的《紅百合》,“要我一段一段選讀。我先讀給他
聽,他再讀給我聽,校正我的發音。”“有時,他還讀一遍給她聽。她喜歡他的法
文朗誦,他那清潤而柔軟,然而是嚴肅的聲音,好象空穀中的泉水聲。”“我給他
讀史記,也是一段一段選讀,我先準備了一遍,然後把原書交給他去準備那一段…
…”“這以後,他問她一些中文字的使用,雖然在他案頭,她也瞥見過他寫的中文
字,他卻統統把它們藏起來,羞於拿給她看。”以上幾段文字,依次選自《工作著
是美麗的》和《想天涯,思海角》。陳學昭即使是在小說裏,也絲毫沒有對細節進
行任何修改。

  三個人雖然形影不離,但不能不說沒有各自的雜念。季誌仁一直愛慕陳學昭,
因為陳學昭不想涉入感情便遷就著她。蔡柏齡雖然不曾向陳學昭表達過愛慕,卻很
滿足於那樣的狀況。陳學昭在心裏暗暗比較著兩個人,當看到了這種友誼的脆弱時
,哀傷地想著分手的那天終究會來。“如果說明純是那麽溫柔可親,德偉卻在溫柔
可親之中,另有一種可畏的神情,雖然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點,都是那麽深沉和嚴肅
。”“德偉好象有那麽大的威力,會使她急躁的心情立刻冰消瓦解;事實上,她害
怕他,覺得自己的任性,幼稚和淺薄,也許會引起他的輕視,但是對於明純,她卻
任其所之地表示出來,她相信他是能夠寬恕她的……”“她想,明純和德偉,他們
將來都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但是他們將來怎樣過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生活上的伴
侶將是怎樣的人物,她是想象不出的,反正,他們是會有的。至於她和他們呢,他
們間的友誼已經登峰造極,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陳學昭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個叫何穆的留學生開始
追求她,而一如君子的季誌仁和蔡柏齡依然默不作聲,仿佛繼續將君子做下去就不
會失去陳學昭和三個人之間的友誼。何穆在陳的自傳小說裏叫陸曉平,當時因患肺
結核正在療養院療養。追求陳學昭時,他常把自己的病和眼淚作為武器。他和季蔡
二人完全不同,務實,多話,喜歡跳舞,精打細算,也與陳學昭格格不入。但奇怪
的是,陳學昭卻受著他的吸引。最後,何穆從肺病療養地追到了巴黎,蔡柏齡這才
說話了:“拒絕他!不要給他利用!為了你自己,為了……”陳學昭沒有勇氣聽完
他的話,象“逃避一個災難似地”跑回自己的寓所,悄悄地哭了。

  陳學昭與何穆結婚了。失去了她的蔡柏齡和季誌仁,漸漸疏於聯係。季與一個
法國女子結了婚。有次陳學昭回巴黎,“正往戈賈斯路轉角去,突然,誌仁在前,
後麵跟著個生得端正的法國年輕婦女,誌仁走得那麽快,他的夫人好象追一樣跟上
來。我們雖然正麵相逢,可彼此都害怕什麽似的躲開去,沒有招呼。這是我最後一
次見到他。”(《想天涯,思海角》)

  何穆從醫學係畢業後,要回國開業。陳學昭與丈夫離開法國時,蔡柏齡前往旅
館送別。分手時,陳學昭站在樓梯口問他:“您回來吧?”

  “不!還是不回來的好!永別了!”他說。

  “收回您的永別!再見!”

  “那您什麽時候出來?我等著您!”

  “至多兩年,我就出來!”她回答。

  他們握著手,又一次道別。蔡伯齡說:“好,我等著您!”

  然而,二人再次相見時,並不是巴黎,而是杭州,也不是兩年後,而是四十五
年後。經曆了無數政治運動的衝擊,陳學昭已經是一個步履蹣跚皺紋滿布的白發老
人了。蔡伯齡望著她,多次熱淚盈眶。

                  三

  1935年初,陳學昭與何穆回國了。何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生活還要
靠陳學昭的稿費維持。抗戰之初,他們輾轉於無錫、上海和南昌等地,生活極度動
蕩。在困難的生活之中,因性格迥異和婚姻基礎脆弱,他們經常衝突。1938年
,陳學昭跟隨何穆來到重慶的一所後方醫院。二人對那裏的風氣非常失望。這時他
們恰巧讀到了斯諾的《西行漫記》,便決心到延安去。6月,陳學昭帶著兒子,何
穆帶著X光機,離開了重慶。他們在路上曆經千辛萬苦,走了兩個多月才到達延安


  陳學昭當時是重慶《國迅旬刊》的記者,從1938年到39年整整一年間,
寫下了著名的《延安通訊》。她的文風清新活潑,沒有絲毫黨八股的痕跡。她擅於
用細節反映人物的特點。比如與張聞天談到共同的朋友沈澤民時,張的反應是這樣
的,“‘澤民已經犧牲了……’他麵孔上的肌肉好象緊縮了一下,或者為了不願給
別人看到這個苦痛的表情,說過這話,他掉轉了頭。”在李富春訪問記裏,她除了
用“四十左右,中等身材,稍胖,卻很結實,皮膚緊緊地裹著肌肉”描繪出一個立
體的形象外,還用一個細節讓人聯想到李富春的留法背景,“他的路易十六式的有
插信櫃的破舊的寫字台上堆滿了各種文件。”陳學昭的文字純樸天然,很有魅力。
一句“凝視著丁玲的手臂及整個輪廓,覺得她真的稍胖了些”,就寫出了文小姐已
經變成了武將軍的時光流轉。而毛澤東“拖著遲緩的腳步,送到正中一間的門外石
階上。高高的個子,與其說是遲緩的,毋寧說是持重的腳步,使我想起北平的李大
釗先生……”,則記下了毛還沒有變成“神”之前的平常的一麵。她采訪朱德時,
順手寫下的那些文人武將也和朱德一樣富有神采,“同桌有陝公的教育長——忘記
了大名,成校長介紹說剛剛從歐洲回來的——還有一位有了年紀的受過傷的先生,
一隻手臂是截掉了的,眼睛也隻一隻,他們象秋風卷落葉般吃著這些東西——想是
行軍的關係,這樣慣了的——一碗又一碗……”

  由於是延安唯一一個在國外獲得文學博士的女子,又加上寫了一係列《延安通
訊》,陳學昭非常有名。這些都讓何穆的自尊心大受傷害。另外,何穆當時在籌建
中央醫院,和同事關係很緊張,回到家中,常和陳學昭爭吵。39年秋,陳學昭陪
著何穆離開延安,返回了國民黨統治的後方。《延安通訊》使陳學昭在國統區也變
成了一個著名的作家,連宋美齡也親自來看望她了,但同時也引起了國民黨對她的
盯梢,讓她上了黑名單。

  40年,陳學昭的兒子因腦炎夭折。在巨大的痛苦中,她回顧著自己與何穆的
不幸婚姻,十分消沉,覺得自己以前一直是為了孩子才維係著這個無愛的婚姻,現
在卻不知是為了什麽。她也不由想起了遠在法國的朋友們,心情非常矛盾。她一方
麵認為自己失了信,兩年過去了還沒有重返法國,一方麵又覺得自己是在參加抗戰
,朋友們會原諒她的。這時,何穆又收到了傅連章的信,邀請他重回延安擔任中央
醫院的院長。這樣,1940年冬,陳學昭跟隨著何穆,又一次來到了延安。

  寫到這裏,有必要詳細介紹一下何穆了。陳學昭的文名、容貌和個性,給她帶
來過一係列追求者。如上所說,其中有著名報人的弟弟,地方名人的兒子,著名教
育家的公子。何穆能與陳學昭結為連理,也應該不是庸常之輩。但由於感情不睦,
又加之離婚時何穆采取了極端手段,所以無論是在自傳裏,還是在回憶文章中,陳
學昭都對何穆十分鄙視。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中,何穆是陸曉平,陳學昭說他象
一個衣架,有著小而方的紅潤的麵孔,穿著擦得亮亮的團頭皮鞋,說話的聲音象碎
玻璃一樣,走起路來手擺得如同秋千。對她這樣描寫何穆,我一方麵覺得大可不必
,一方麵又很矛盾。何穆生存能力很強,是延安名醫,中央醫院院長,林育英病重
時還參與了治療,四九年後仕途也較順利。陳學昭則為這段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離婚使得她一度生命垂危,也幾乎身敗名裂。她手無寸鐵,也就隻好用文字來抒
發悲憤了。但我覺得陳學昭對自己一生的悲劇認識不足,以為何穆是她不幸的根源
。就連周恩來也說她選錯了丈夫,蔡柏齡更合適一些。事實上,在法國留學期間,
無論季誌仁還是蔡柏齡,她都是伸手可及。她一生的悲劇隻是始於婚姻,政治選擇
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頭一次去延安,陳學昭可以說是做客。第二次到延安,卻是長居。她在《解放
日報》當編輯的同時,也兼任中央黨校四部的文化教員。

  整風開始了,“各個單位關了門,連親族朋友也不相往來”。人家問陳學昭,
“究竟是黨找你?還是你找黨?”她再三考慮,回答得還算巧妙:“我找黨,黨也
找我。”但她不總是這麽謹慎的,說話時不懂得看對象。一次和某人聊天,聽對方
談到蔣介石,她就胸無城府地說,蔣是個典型的封建法西斯頭子,宋美齡在美國多
年,會不會看到資產階級的民主?結果在審幹之中,這句話成了一張大字報的來源
,成了她為宋美齡歌功頌德的證據。陳學昭在法國呆了那麽多年,已經忘記了有些
中國人是能怎麽瑣碎的,又是怎麽喜歡在雞蛋裏挑骨頭的。現在假了革命和同誌的
名義,一切都顯得十分合理了。人們給陳學昭提了很多意見。她誠惶誠恐地接受,
但有時會說反話。一位高級幹部深知陳學昭對政治十分天真,告誡她說話時千萬不
要說反話,她這才注意了。反話就是自嘲。自嘲在革命同誌看來,是一種抵觸和不
願意接受批評的表現。

  陳學昭那段時間非常苦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黨和人民要求的合格的知識分子
。在《一個個人主義者怎樣認識了共產黨》中,她說,“以前我對於黨一直有著很
大的距離,而且自己願意堅持這個距離的。黨所給予的教育,集體教育與集體鍛煉
,我認為要磨損一個人優良的個性,限製個性的發展,我怕這樣的教育。在整風中
,我發現過去這種想法是非常可笑的,了解過去我受的教育是個人主義的教育,技
術的教育;也了解黨的教育,偉大的集體教育的力量;使一個二流子也可以改邪歸
正的。”她還學到了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紡紗。她說這是“除了共產黨的書報上
,古今中外的書本子上都沒有的”,並衷心地稱讚,“現在是中國曆史上從來未發
生過的偉大時代,從勞動中改造知識分子,也是這偉大時代中的一件大事。”她積
極改造著自己,一有空就紡線,用一雙彈過鋼琴的修長的手扶動著紡車。在紡線的
時候,她說她什麽都不想了,一手搖著車,一手拉出又細又勻的線,感到幸福和滿
足。而且“夜裏睡在鋪上仔細想想,確實有些懊悔自己成了個知識分子。要是年輕
時從事農業勞動,我的大哥也許已經把我送給他的知己同事家做童養媳了”(《體
驗勞動的開始》)。改造得如此之好,竟到懷疑和輕賤自己的地步了。

  陳學昭是一個認真的人,認真地創作,認真地改造自己。她也認真地給別人提
意見。整風期間,蕭軍因為就王實味的問題向黨結結實實發了一次牢騷,結果在魯
藝一次兩千人的大會上,引來了五個黨內作家和兩個黨外作家的“批評”。後來的
史料將那次“批評”記載為是對蕭軍的圍攻。陳學昭就是那兩名黨外作家中的一個


  延安整風是中共黨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整風運動,從1941年開始,到19
45年結束。陳學昭初到延安時的表現是連毛澤東都注意到了的。在《關於陝甘寧
邊區的文化教育問題》一文中,毛澤東曾經說:“陳學昭剛來邊區的時候,她看邊
區建設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就說共產黨搞軍隊有辦法,建國就不大行。這是
三年前講的話。這個話對不對呢?我看這個話講對了。”但到1945年整風結束
,她已脫胎換骨。因為在那年的7月,她終於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員了。

                  四

  看陳學昭延安時期的照片,我總是十分感慨。她早期的照片,秀美,典雅,一
雙美麗的眼睛總是閃著深沉大膽的光芒。而二入延安之後的陳學昭,外表發生了很
大的變化。在一張照片上,她穿著肥大的軍裝,一條皮帶束在腰間,象一個魁梧的
女戰士。這種變化並不是表層的,而是她思想改造的反映。

  但無論在思想上和黨怎樣靠近,陳學昭在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始終隻屬於她
自己。無論她怎麽改造,怎麽搏鬥,那個角落也依然堅如頑石,無法夷為平地。她
的思緒常常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的孩子,我的妹妹/想象一下到那邊/和你
共同生活的溫柔/愛在閑遐,愛和死/在與你想象之鄉……”這個想象之鄉就是法
國,她渡過青春、發現過友誼和愛情的地方。周恩來夫婦很了解陳學昭,不止一次
同她談起過法國和蔡柏齡。周說,“這總有機會的”,“你的崗位在國外”。

  關於蔡柏齡,從事物理研究的人們一定不會陌生。我查到的資料是這樣的,“
蔡柏齡……1931年到法國強電磁體實驗室(貝爾維尤)從事研究工作。195
5年到法國原子能委員會(薩克萊)工作;同年還參加了法國國家物理學博士論文
答辯會……蔡柏齡對磁學的研究工作主要有:⒈氣態和液態分子的磁性和磁光性質
;⒉多種反鐵磁性固體鹽類的磁性與溫度關係;⒊大型電磁體的設計研究和強電流
的測量等。蔡柏齡在1936~1938年研究過氣態一氧化氮、氧和氦的磁(致
)雙折射和磁(致)法拉第旋轉,及液態一氧化氮的磁化率。而後直到60年代,
他主要致力於第4周期中過渡金屬(如錳、鐵、鈷、鎳、銅等)的氧化物、鹵化物
和碳酸鹽等的多晶體和單晶體的磁化率與溫度關係的研究,從實驗上最早發現了其
中多種化合物的磁化率-溫度曲線出現最大值的反鐵磁特性,也是最早把反鐵磁性
理論應用於解釋這些化合物磁性的學者之一,對早期反鐵磁性研究有重要貢獻……


  蔡柏齡一直是陳學昭忠誠的朋友。在陳學昭結婚之後,他並沒有象季誌仁那樣
躲開,而是一直與她保持聯係。他早年回國探親時,在西湖曾尋找過陳學昭的舊足
跡,回法國後還為她帶去需要的書和食物,在她離開法國時又前去送行。由於其父
蔡元培和中國共產黨的特殊關係,即使是在陳學昭到達通訊不便的延安之後,他還
是千方百計地與之聯係。延安一直關注著蔡柏齡這個嚴謹認真的科學家。陳蔡的親
密友誼在共產黨的高層中並不是秘密。1945年,陳毅曾讓陳學昭寫信給蔡柏齡
,勸其回來。陳學昭的信輾轉到了蔡的手裏後,蔡也真的想過回來,但當時因為隻
能去國民黨管轄的中央研究院,才沒有成行。蔡柏齡沒有回來,對個人感情是一種
損失,但對科學研究,卻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

  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命運象和陳學昭做對一般,多次讓她和蔡柏齡擦肩而過。
一次是她已經受命前往法國正在東北等待時,被告知說去西伯利亞的火車不準時,
不要等了。她隻好就地待命。第二次是她已經準備好了出國,而上級卻在前一天通
知她不要去了。後來她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打了小報告,說她出國是為了個人的私
事。

  1948年,陳學昭從鄧穎超那裏接到了一封信,是蔡柏齡托蔡暢輾轉帶回中
國的。他寫道:

  我極親愛的女友:

  在戈登夫人家裏見到了蔡大姐,得到關於您的消息,我是多麽地快樂啊!自從
您回國之後,我隻收到過您一封信,也不知道您的通信地址。從蔡大姐口中知道您
嚐盡了艱辛,我聽了很難過!又得知您的男孩已經死了,您已離了婚,這很使我惶
惑!我自從我姐姐過世後,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和樂趣,得到您的消息,使我好
象在關得密密層層的不透氣的屋子裏開了一扇窗。蔡大姐告訴我,說您還要到巴黎
來的,這對我是多麽的快樂,能夠在這裏再見到您是多麽的幸福!極親愛的朋友,
希望不久就能再見您!

  請接受我最真誠的情誼和祝福!

  您最忠實的蔡柏齡

  三月二十七日,一九四七年。

  捧著這封信,陳學昭失聲痛哭。這封信她一直珍存了十九年。直到文化大革命
爆發,她在“您最忠實的蔡柏齡”幾個字上吻過之後,才將信投入了爐火。

  陳學昭一生之中,從沒有當麵對蔡柏齡說過一個愛字。但在《工作著是美麗的
》中,多次說過她對他的感情。“她望著窗外,眼前立刻展開一幅海闊天空的景致
:藍的天,藍的海;她將走得很遠,在地中海的那邊,終老她的一生。她想到她將
和她的心愛的一切有再見的可能,她的心竟似從一個深坑裏一躍而起,要衝破天空
,淩霄而去似的。”“她想到他獨個人僑居國外的孤寂而單調的生活,把生命沉在
科學研究裏的生活,她衷心願望他有幸福,隻要他幸福,她也就覺得欣慰!她對他
的期望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到底他沒有使她失望!她仿佛看見了一張莊嚴而溫和
的麵孔,那抿得緊緊的嘴巴,她的心顫抖起來……”

  陳學昭自從離婚後一直單身,而蔡柏齡直到1954年才結婚。在那之後無比
動蕩的歲月裏,蔡柏齡始終沒有忘記陳學昭這位親愛的朋友,為她寄過西蒙·波伏
娃的《第二性》和《海涅全集》等書,隻要有朋友回中國,總要千方百計轉達自己
對她的問候。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中,當年輕的珊棠意識到自己對德偉的感情時
,曾這樣想過:“她以為不可能要求絕對的永久的情感,不可能要求每天一樣分量
的情感,但隻要我願意給他最好的一份,不管他結婚也好,我結婚也好,這本來就
不是一種義務,這是生命中的一種光彩,一個奉獻。”這是否是真正的愛情,我不
想再加評論。但我覺得陳學昭在感情上是無比幸運的,得到了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
西。

                  五

  二到延安之後,陳學昭寫下了大量的通訊、詩歌和雜感。文風沒有光大早期的
浪漫優美,漸漸趨向表層和形式。這種變化固然與特殊的時代有關,因為她不是一
個滿足於表現風花雪月的人,對時代的變化很敏感,總是要自覺地用文字為時代服
務。但這種變化又是外在的,或強迫的。

  《工作著是美麗的》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早在1939年,陳學昭就想塑造
一個五四女性,通過這個人物的經曆反映偉大時代的變化。她起初斷斷續續寫了兩
萬多字,但後來卻毀掉了。毀掉的內容是什麽,我無從知道,但為什麽要毀掉,卻
能猜出大概。1942年5月23日,陳學昭在楊家嶺參加了一個會議,聽到了毛
澤東那個影響了中國文學和藝術幾十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話
》的核心是,“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
而創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陳學昭開完會後非常苦惱。她在《關於寫作思想的
轉變》一文中說,“最初,在座談會之後,我完全否定了自己過去的寫作,認為以
前寫的東西純粹是發泄個人感情,即使寫了一點對舊社會的不滿,那也是出於個人
觀點,個人立場的,對革命和工農兵簡直是沒有什麽聯係的。”直到周恩來後來對
她說,“寫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和經曆也好麽”,她才重新提起筆來。

  《工作著是美麗的》上卷完成於1949年,下卷完成於1979年。在我看
來,此書與作者的心願相差很遠,對偉大時代的反映並不深刻充足,因為她將創作
重點轉移到一個知識分子的改造上了。以女主人公李珊棠離婚為界限,之前優美、
浪漫、深刻,之後空泛、生硬、平淡,象出自兩個人之手。我有時會想象陳學昭毀
掉的兩萬字是什麽,深信隻有那些獨具個性的閃光文字才會不符合毛澤東的文藝思
想,才會被作者在深思熟慮之後毀掉。那些文字會美到怎樣的程度我卻無法想象,
因為書中的很多處已經閃耀著一種勾魂奪魄的光彩了:“在很多很多年代以前,海
寧的潮並不是這樣壯觀的。自從昏聵的吳王夫差,不納賢臣伍子胥的忠言,反而把
這位蓋世的功臣殘暴地賜死,將屍身投於錢塘門外的江中,耿直的英魂懷著憤怒和
冤屈,還象活著的時候一樣,雙手捧著朝板,站在潮頭上,了望那被勾踐滅亡了的
吳國,怒濤就翻起了白浪……”“當晨光和月光混在一起的時候,她靠在他的手臂
上差不多已經朦朧入睡了。他的另一隻手始終撫著她的頭發,悄悄地,好象守護著
一件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她想起一九二八年的春天,當她住在巴黎特加默路
的日子,在下著雨的黃昏,室內室外都是異常地靜,她一邊練琴,一邊也借此消解
心頭的寂寞,一遍又一遍地彈著肖邦的《春天》。在琴聲的間歇中,她聽到一種熟
悉的腳步聲音,從路的轉角過來,往伐萊脫的小路上去,她還望見一閃一閃的手電
的光……”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一書中,陳學昭體現了一個文學家該有的很多素
質,如才華、洞察、激情,但失去了很根本的一點:個性。個性的缺席使得《工作
著是美麗的》沒有擺脫平庸的命運,也使得作者沒有躋身於文學大師的行列。事實
上,在現代文學史上,創作失去個性的不止是陳學昭一人。有多少作家都是一生跌
宕起伏,跨越了中國幾個最激動人心的時代,但後來都象陳學昭一樣,無聲無息地
消失了。

  1949年,陳學昭回到了故鄉浙江。馬寅初任浙江大學校長,她擔任黨支部
書記、全校政治學習委員會主任和中文係教授。50年她請求調離浙大,去參加海
寧地區的土改運動,並以這段經曆為素材,寫下了小說《土地》。57年發表了長
篇小說《春茶》的上卷。在《春茶》這本書中,陳學昭主題先行,反映了茶鄉合作
化的進程。但平心而論,她的思想還是“改造”得不夠徹底,因為小說鄉土氣息濃
厚,人物塑造生動活潑,所有的矛盾都是“人民內部矛盾”,沒有同期同類小說的
血腥之氣。

  1957年,陳學昭達到了事業的頂峰,任全國政協會員,中國作協會員,浙
江省文聯副主席。但一切都象是建在沙灘上的堡壘,很快就坍塌了。

                  六

  又一場聲勢浩大的整風運動開始了,黨號召知識分子給黨提意見。天真的也可
以說是要求進步的陳學昭,便在浙江省文聯的一個會議上講了幾句話,隨後又向《
文匯報》的記者說了一些心裏話。但不久,毛澤東那篇《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
猖狂進攻》的文章就在黨內發表了。陳學昭也自然變成了被引出洞來的一條蛇。《
浙江日報》接連刊登了關於批判她的文章。那年中秋前的一天,陳學昭參加了浙江
省文聯的一個會議。在會上,黨宣布了對她的處分:開除出黨,撤銷一切職務,保
留一個職務,安排一個職務,生活靠寫作自給。

  陳學昭後來回憶道,“聽完宣讀,我就立起身來往外走了,因為黨支部大會還
要繼續開,我已被開除出黨。”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被開除出黨是什麽場景,直到讀
了陳學昭的這段話。一個被黨掃地出門的人還能那樣有組織觀念,竟會那麽自覺地
離開會場。多麽荒唐,又多麽殘酷!但陳學昭對這一切不應是陌生的。從延安時代
開始,她就多次體會過這種殘酷,也曾不自覺地參與其中,殘酷地對待過別人了。
1955年夏天,她到北京去開作協黨組擴大會。在8月13日的會議上,她聽從
組織的需要,登台發言,揭發了丁玲很多問題。可丁玲的雙手也不是那麽幹淨的。
在延安整風期間,丁玲不正是攻擊蕭軍的先鋒嗎?丁玲是怎樣說的?“我們一點也
沒錯,你是百分之百的錯!告訴你蕭軍,我們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丟掉你一個蕭
軍,不過九牛一毛……”她陳學昭自從到達延安之後就要求進步,全心全意想成為
一名讓黨和人民滿意的知識分子。可到1944年時,毛澤東還記著她,說她剛到
延安時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她哪裏是看不慣啊,是太愛延安了!“延安的秋
,中國的秋!每個前方的戰士,每個後方的工作者,為了她,可愛的祖國的秋,激
動,顫抖!”所以她在汗氣熏蒸的人群中,擠啊擠啊,要到她想到的地方看個夠!

  陳學昭忍著眼淚走出了會場,黨的人緊緊跟在身後,安慰她,“把你丟出去兩
年,隻要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回到黨裏來。”

  陳學昭也一直沒有忘記那個溫暖的懷抱。1962年,她終於摘帽了。感慨萬
千之中,她給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寫了一封信。除匯報她的工作之外,還寫下了這樣
幾段讓人淚下的文字:

  從去年六月起黨給了我每月一百十七元五角的工資,我很不好意思拿,因為一
則我工作得很少,二則過去的稿費還剩有一點,沒有用完,但又想到這是黨對我的
關懷和恩情!後來我問了黨,究竟該不該拿,黨叫我拿,我拿了,可是心裏總還是
不好意思的!

  去年秋季開學時,蒙黨的特別照顧,讓我女孩繼續求學,她在杭州大學附中高
中部,功課還能跟上。黨的恩情,我和孩子永世也報答不完!

  我現在一切包袱都放下了,的確感到輕鬆愉快,我希望我身體能好一點,還能
為黨多做一點工作,真正起到一枚小小螺絲釘的作用!心裏感到難過的事情,就是
心心念念還是非常渴念組織,總希望在活著的日子,有一天能重新回到黨的懷抱裏


  這已經不是那個用美麗文字和傲岸個性顛倒過眾生的陳學昭了。那株萌芽在錢
塘江畔、盛開在巴黎、歌唱過愛情和友誼的玫瑰,就這樣失去了最熱烈絢麗的色彩


                  七

  陳學昭的創作年表,從1957年到到1978年是一段空白。被開除出黨後
,她來到紹興文化館改造。先是被誣陷為監守自盜,後又下鄉養豬,最後才到杭州
大學的圖書館工作。文革中,她被無數次抄家、批鬥、毆打。她走在路上時有不明
真相的人們追打,住的小屋前成了人們傾倒垃圾的地方。她拖著一身病體,一天十
幾個小時地掃著廁所和街道。在一次批鬥會上,六十多歲的陳學昭被人猛地奪去了
拐杖,因為手臂受傷又加上患坐骨神經痛,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等批鬥會結束了,
她還是無法站起,隻能爬在那裏。周圍有很多人,但沒有一個人扶她起來。她隻聽
見有人冷冷地說:爬著出去!黨就是這樣繼續改造一個對它已經無比忠誠的知識分
子的。

  沉默了二十年後,陳學昭在1978年拿起筆重新寫作。時光沒有善待她,到
能安心寫作的時候,她已經支離破碎,飽受著疾病的折磨了。但她很頑強,除了完
成《工作著是美麗的》下卷和《春茶》下卷外,還寫下了大量的回憶錄,象《如水
年華》、《天涯歸客》和《浮沉雜憶》等。但不足之處是,有關從57年到文化大
革命的回憶文章,雖然多有揭露,在字裏行間,總不時要感謝黨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表示要把有生之年繼續獻給黨的事業。作為一個沒有經曆過苦難的後輩,我無法
要求她超越。但有時會忍不住疑惑,她難道不知道延安時期的黨、反右時期的黨和
文革時期的黨,都是一個黨嗎?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在反右時根本沒有做錯什麽,是
該黨向她道歉而不是她倒過來向黨感恩戴德嗎?我想她是知道的。但到那時,她已
經是一個身心俱創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尚處在一種痛定思痛的驚悚之中,劫後重生
的疑懼依然縈繞在心頭。盡管這樣,陳學昭還是漸漸超越了自己的苦難,開始記錄
很多在動亂中和她一樣受盡蹂躪的人們,象瞿秋白的遺孀楊之華,因人口論被批臭
打倒的馬寅初,吳玉章的後人,蔡元培的親人,被迫害致死的女教師徐瑞雲等。

  1982年,蔡柏齡帶著家人回中國探訪。由於他身份特殊,國內的統戰部門
非常重視。但他將自己在杭州的接待人之一指定為陳學昭。

  四十五年前,陳學昭和蔡柏齡在法國相約兩年之後再見。這次他們終於見麵了
,卻都已是遲暮老人。兩個人無比感慨。在回憶文章《四十五年之後》裏,陳學昭
記下了這次相見。在短暫的相聚中,他們回憶著青年時代和法國分手後四十五年的
滄桑人生。聽著陳學昭敘述她經受的磨難,蔡柏齡多次熱淚盈眶。早年的蔡柏齡一
直非常剛毅,而那次見麵時卻顯得異常脆弱。陳學昭有些不解他為什麽會那樣。也
許她忘記了,蔡柏齡雖然看上去是一個中國人,但一直生活在國外,沒有親身經曆
過中國這幾十年的浩劫,無法理解他的親人和他親密的朋友為什麽會經受那麽多的
苦難。他實在沒有一條理由能舒心大笑。中國是一個習慣在苦難中掙紮的民族,人
們能痛到受傷的心裏結了繭,冷得連什麽都感不到了,還是不知道吸取教訓。苦難
卻使得陳學昭超脫了一切,她對蔡柏齡坦然地說:“您和誌仁身體比我好,總是我
比您們先去。”聽了那裏,蔡柏齡先是聳聳肩,接著卻抿緊嘴唇,兩眼又一次盈滿
了淚水。

  1991年10月8日,陳學昭病逝於杭州。一個受盡創痛的苦難的靈魂,終
於安息了。陳學昭熱烈,傲岸,對生命有一種永不停息的激情。這些本是一個人最
閃亮可貴的品質,卻成了傷害她的利器,讓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和她同時代的很
多女作家,象淩叔華、謝冰瑩和蘇雪林等,似乎有先知先覺,早早就避開了她走的
那條崎嶇不堪的道路,最終得到了事業和生活的圓滿。

  陳學昭曾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中,記下過一個讓人難忘的瞬間。我對她的一
生無比惋惜,因此也曾經設想過很多假如——假如她嫁給了蔡柏齡或是季誌仁,假
如她與何穆留在了法國或是重慶,假如她能避開延安……但陳學昭記下的那個瞬間
卻讓我知道,那些假如永遠隻能是假如,永遠隻能是我的遺憾和願望。對那樣的瞬
間,很多人都不會陌生,因為很多人都曾有過,也都象陳學昭那樣激情洋溢、血液
沸騰地年輕過。那是在延安的一天。陽光撒滿了那個小窯洞,陳學昭突然放下筆,
凝神傾聽起來。從對麵的山上,傳來了一陣激越嘹亮的歌聲:

  前進,中國的青年!
  挺戰,中國的青年!
  中國恰象暴風雨中的破船。
  我們要認識今日的危險,
  用一切力量,爭取勝利的明天!
  我們要一以當十,百以當千。
  我們沒有退後,
  隻有向前向前!
  興國的責任,
  落在我們的兩肩!
  落在我們的兩肩,
  前進!中國的青年!
  挺戰,中國的青年!青年!青年!

  聽著那首歌,陳學昭覺得自己的心是火熱的,沸騰的,她好象已經擁抱著整個
世界,全然忘卻了自我。

  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這首歌裏所蘊含的精神感召代表著一種責任,一種任
何熱血青年都無法躲避的選擇。陳學昭和無數青年就是受到了那樣的時代感召,才
熱情狂熱地奔向了心中的聖地的。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後來會走那麽崎嶇的路,也根
本無法預知會付出多麽大的代價。那些年間,在通往延安的路上熙熙攘攘,走過很
多象陳學昭一樣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理想主義者。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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