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琴

一把古董小提琴,兩個音樂人的愛情,三代人的恩怨。
正文

鬼琴 2

(2014-01-01 09:10:06) 下一個

我一想到明天要在音樂課上拉《愛之鬱愁》,睡不著。我荒廢了技藝好幾個月,不要在學生麵前出醜。我摘下Guarneri,打開錄音機,拉了一 遍, 然 後聽錄音,自覺慘不忍聽。節奏沒錯,音準沒有問題,Guarneri的音色絕對曼妙,但我總覺得,我的《愛之鬱愁》充滿死寂,還不如鍵盤的電子合 成。唉,應付高中生問題不大吧。

Guarneri!我的Guarneri!我辜負了你。明天起,我會好好待你。你在那閣樓獨處十幾載,失了人的靈氣,我來幫你找回。你也要幫 我, 幫我找到我自己。我用心仔細擦拭它,用絨布拂遍它的全身,從琴頭,指板,琴馬,到拉弦板。絨布滑過琴弦,發出低微的錚鳴。它麵板上的弧型音孔回應 著我的心跳和呼 吸。它知道我的存在了。

早點睡吧,我想。宿舍裏有點潮,我擔心Guarneri放入琴箱會長毛,就高掛它在牆上通風處,關燈上床。

也許白天太興奮,我睡得不踏實,老聽見我的Guarneri琴弦錚錚地響,麵板咯咯地。迷糊中,我想,Guarneri的弦鬆得太久了,突然 緊 上,要一段時間磨合,唯一擔心的是清漆塗得太厚,影響音色,這不,這濕度不一樣的地方,麵板在抗議了。

半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過,小樹林裏又傳來嚶嚶的《愛之鬱愁》,我睜開眼,它就沒了。我閉上眼,它又來了。我就閉著眼,仔細聽著。那《愛之鬱愁》 斷斷 續續, 前後顛倒,但每一小節都是上品。Fritz Kreisler演奏《愛之鬱愁》時,愛用節奏的滯緩來表現鬱愁,略讓人覺得有點為表演而做作。這小樹林中傳出的鬱愁,是對往事不堪回首的悔恨,很真實。 我想聽得真切些,用錄音機錄了一會兒,可回放出來的全是沙沙聲。唉,不管在那拉琴的是人是鬼,明天再說吧。

Guarneri的錚錚聲突然大熾,麵板咯咯地爆響,我驚坐起來,開燈。大事不妙,Guarneri的琴頭從牆鉤中脫出,落向地麵。我彈身出 去接 它,滾落在地板上,望著它,由小變大,落向我的麵頰。我接住了它。

Guarneri空中飛落的情形在我腦海裏定格。這場麵我在哪見過,是Déjà vu麽?不是,肯定不是。

我不睡了,穿上衣服,拿上Guarneri,去那小樹林,想請教那的人或者鬼,是什麽讓他的《愛之鬱愁》勝於Fritz Kreisler。

小樹林中沒人,很冷,很靜,難道我有幻聽?我用下巴夾好Guarneri,琴弓剛搭上琴弦,起風了,呼呼掃過我麵頰,我卻不知如何下弓,這彷 徨, 與我當年拎著琴,站在北京火車站的出站口,不知何去何從一般。風急了,吹動我的手臂,這急迫,與我當年在漏風的破舊出租屋中挨餓相當。當《愛之 鬱愁》的第一個音符E響起的時候,鬱愁自然而然地來了。我如風一般地運弓,風來的地方,是鬱愁的源,風止的地方,便是鬱愁的結。

我要演奏《愛之鬱愁》的風聲傳出去,音樂課上多了幾個旁聽的老師,管文藝的副校長也來了。我一點不緊張,表演很成功,學生們都起立鼓掌。

下班前,副校長叫我去開會。會上,他說:“陳老師,你的水平真不錯。學校要參加省裏的曲藝比賽,我們研究過了,你來組織吧。要多擔當點啊。”

我說:“好吧,我試試。請大家多幫忙關照。” 眾老師都笑著點頭。

才出會議室的門,林鬱音同學遇見我,說:“陳老師,您今天拉得還可以。隻是您這《愛之鬱愁》聽不出一點愛在裏頭。”

“是啊。一點鬱也沒有,《愛之鬱愁》隻剩愁了。”旁邊一男孩接完話,跑了。

林鬱音接著問:“陳老師,我能不能看看您課上用的那把Guarneri?”

她既然有水平挑刺,識得Guarneri不讓人驚訝。我有點不自在,不過點頭答應了,想,這些有激情的文藝少男少女,是曲藝比賽的中堅力量, 要組 織起來。我帶她去我的辦公桌,路上我跟她說:“你陳老師就這水平,不然,你得叫我陳教授,也許還得買門票。”

她沒笑。

我又問:“剛才的那個男生叫什麽名字?”

“他叫高誠。”

“他挺喜歡起哄,嘴比你還毒。”

“毒麽?我們隻是就事論事。”

“哈哈,嘴甜的人更招人喜歡。”

“不甜的人隻能見鬼去羅?”

“嗯,不能說隻能。的確,不甜見鬼的次數多些。”

“陳老師,你見過鬼羅?”

“是的,各種各樣的鬼,被折騰死了。最後老老實實地回到這做陳老師。”

“陳老師,藝術殿堂裏容不得虛假啊。”

好吧,我心想。

我打開琴箱,取出Guarneri,交到她手上。她端詳一會兒,用手摸了摸提琴側板上的一個小缺口,眼圈紅了。她將琴放入琴箱,哭著跑了。

真是個怪學生,這麽突兀,為什麽要哭 ?那小缺口買來時就有,不是我弄的。唉,藝術殿堂裏的完美主義者,見到殘破的Guarneri就哭。

我馬上開始張羅曲藝比賽的事,拜見了上屆比賽的主要參與者,網羅了學生文藝骨幹的名單,林鬱音和高誠都榜上有名。我特地找班主任了解林鬱音和 高誠 的情況。她好象怕什麽忌諱沒多說,隻是說他們倆人音樂素養很高,但不知為何都不願登台演出。

怪!有不登台的藝術殿堂麽?

我胡亂吃完晚飯,接著看往年比賽資料。我明白為何今年比賽這麽重要了,它關係到學校的評級,進而影響到學校的經費,教師的福利等等。

忙完已是九點半,我提琴走回宿舍,開宿舍門,有人跟進屋,碰上門,衝進我懷裏,一把將我緊緊抱住,身體冰冷,打著顫。我嚇一大跳,定眼一看, 是林 鬱音,她滿眼的淚。

“陳老師,我用我的身體換Guarneri,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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