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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

(2005-09-13 05:23:15) 下一個
全部大型電視係列片【唐之韻】 二十集


【唐之韻】解說辭

(這篇【唐之韻】解說辭是從網絡上收集來的,因"手民之誤",而誤鍵錯植、亂碼漏字、詞不達意或語句不通等等,在所難免。晚晴軒在製作網頁時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糾正一些明顯的錯誤,但是仍然不能盡如人意。各位行家裏手在欣賞【唐之韻】時如發現錯誤之處,請不吝賜教,可以伊妹兒給思晚晴,以便繼續糾正。謝謝諸位!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第一集 千古唐詩

這是陝西醴泉縣的昭陵,埋在這裏的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傑出的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這個少年英雄,十九歲起兵反隋,騎著這昭陵六駿,手握風雷,馳騁華夏,「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建立了中國曆史上國力空前強大的唐王朝。二十九歲時,他從父親唐高祖李淵手中接過皇帝的權柄,中國曆史上於是開始了令後人無限向往的貞觀之治。

李氏家庭雖屬漢族,但祖籍隴西,從四世紀初起就一直這少數民族所統治,到唐王朝建立,已經四百年了。四百年,要改變一個家庭思想感情的遺傳基因是綽綽有餘的。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個深度胡化的家族。他們又自認是古代哲學家老子李耳的後裔,因而對老莊道家十分推崇。對魏晉南北朝以來勃興的佛教,他們也不存任何芥蒂。有了這樣一個不帶成見不存偏見的政治核心,加上國力強大,生產力的發展也達到了小家社會的最高水平,於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對什麽都敢用微笑來接納。在李氏集團統治的二百九十年內,沒有因文字觸犯忌諱而被判罪的,更沒有被殺頭的,即便是諷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隻算小事一樁。在封建製度下,這是唯一一個政治氣氛如此寬鬆大度的朝代。

一說起唐代,我們立即就會想到唐詩。唐詩,是中國詩壇上的珠穆朗瑪峰,在小農社會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唐詩,是中國詩壇的長江、廣闊的流域麵積灌溉著中華民族的國土。據統計,全部唐詩,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詩五萬五千多首。而且由於唐代刻版印刷術剛剛發明,印書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誰知道有多少詩歌流失了!盛唐重要詩人王之渙,就隻剩下了六首詩。那麽,整個唐詩流失的數字,又有誰能統計出來?

唐代實行科舉,進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視。考進士要考詩賦,詩做的好就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讀書人誰不想到這擂台上一試身手。流風所及,連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養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來賦詩一首,有不少人甚至還留有詩集。

唐代,連政治連哲學都透著詩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詩歌時代。唐代的詩壇,不僅詩人多,而且還挺立著一隊令後人肅然起敬的巨人,像李白、像杜甫、像韓愈、像白居易、等等等等,「不盡長江滾滾來」。這一個接一個登場的巨匠,宋朝以後的詩從創作時,都極力想跳進他們的磁場卻又無從著手,或是極力想跳出他們的磁場卻又無能為力。

於是,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來了,放聲一唱,就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看看這胸襟氣度!在交通和通訊工具不發達的古代,山那邊是什麽樣子很少有人知道,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鄰的。這隻有人充滿自信,相信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不會有政治地震與任何外力來阻隔人相會的願望,才能從容不迫唱出這樣的豪情。

於是陳子昂來了,像巨人一樣挺立在幽州台上,麵對著無限的時間與無限的空間,如春雷炸響一樣高唱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多麽悲壯的歌聲,像從曆史的深處騰出,不僅一聲就喚醒了永遠輝煌的盛唐詩,而且直到今天仍在中華大地上產生審美的衝擊波!

於是那一群氣勢磅礴的邊塞詩人來了,他們是盛唐的儀仗隊,展示著盛唐的國威。王昌齡來了,高唱戰地進行曲:「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於是高適來了,他的千古絕唱《燕歌行》如錢塘江潮一樣而來:「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於是岑參來了,這個渴望建功立業的詩人滿懷激情高唱著:「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裏絕人煙。」這群邊塞詩人,或歌頌在保衛祖國的戰爭中一往無前的昂揚鬥誌,或訴說戰爭的艱苦和殘酷,都那麽英姿颯爽,氣勢灼人,因為他們是盛唐的詩人,盛唐詩壇的風雲人物,噴發的是永遠震撼人心的邊塞英雄交響曲。

終於李白來了,他配合時代的最強音,以驚動千古的氣勢唱出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這是巨人昂首天外,用目光提起黃河滾滾狂濤向海裏傾倒裏才能找到的感覺。正是這個宣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超級巨人,把盛唐精神上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

然而,盛極一時的唐五朝終於釀出了「安史之亂」,這一場延續了八年的戰爭,把盛唐的氣象一下掃得七零八落。於是杜甫顏色憔悴地走來了。這個悲天憫人的詩人,雖然到「安史之亂」爆發那一年已經四十四歲,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義,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氣質。他用嘶啞的歌喉唱出來的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一片中唐的血淚,是目睹盛唐氣象破滅的悲哀。

於是韓愈來了。這位個性極強、想把盛唐氣象召喚回來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詩人,開創了一個奇崛險怪的詩派。他大聲疾呼,用詩一樣的語言喊出了「物不得其平則鳴」的千古名言。顯示出想用地震的強力重新推出一個高峰的魄力。於是白居易來了,一出場就倔強地唱出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堅韌。顯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個具有活力的存在。他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新樂府運動,詩歌的風格淺切平易,與韓愈的奇崛險怪雙峰並峙,使唐詩呈現出又一個氣象萬千的新天地。

然而,唐王朝畢竟走上了無可挽回的下坡路。唐詩也從中唐的再度繁榮跌進了晚唐的衰落。於是李商隱來了。他眼前一片朦朧,不知風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路向哪裏去。他的歌聲是古人感傷的、低沉的,望著逐漸黯淡的黃昏,一唱一咽地低吟著:「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他是在哀歎自己的不得意,可我們從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窮。

唐王朝,中國曆史上的這一道輝煌,終於黯然熄滅了。唐詩也以寒蟬一樣淒切的聲音,唱出了最後的失落。韋莊站在南京古城牆上唱著:「江南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這是在哀悼六朝的淪落,也是為唐五朝送終,為唐詩留下最後的歎息。

唐詩結束的時候,它的影響卻剛剛開始。到唐代才終於定型的絕句,興起於唐代的律詩,穿越千年,被一直沿用到今天。今人寫舊體詩,提筆就是一首五絕、五律、七絕、七律。大概很少有人想過,這是唐朝詩人鑄成了現成的模子,才使我們寫起詩來能這麽方便。宋、元、明、清這幾代的詩人,絕大多數或深或淺,或直接或間接都曾受到過唐朝的影響。且不說個人,就說較大的詩派和較有影響的詩歌運動吧。北宋初的西昆派,專學李商隱,隻求把詩寫的朦朧,甚至晦澀,而不管有沒有詩味。北宋後期興起的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派,則把杜甫奉為祖師爺,講究用典,以無一字無來處相標榜。

明代中葉興起的複古運動,甚至斷然以「詩必盛唐」相號召,隻求把詩寫的語氣雄闊,鑼敲得山響就行,管他是不是音樂!直到清末維新運動起來後,傳統的詩歌美學開始受到挑戰,康有為才大聲喊出了「意境幾於無李杜,目中何處著元明」,才終於敢站到時代的製高點上來俯視唐詩。話雖說如此,但中國詩歌終於從唐詩的磁場中跳出來,還是五四運動時白話文興起以後的事。

第二集 獨振新風

從明代開始,研究唐詩的人習慣上把唐詩分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從唐王朝建國,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紀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寶座之前,將近一百年,時間跨度最大,成就卻最低。世界級大河長江,源頭一樣是窄窄淺淺、彎彎曲曲的,但沒有這窄窄淺淺彎彎曲曲,就沒有下遊的浩浩蕩蕩滾滾滔滔。

初唐的詩壇,還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裝飾風格籠罩下,宮廷詩人不必說,就是四傑這樣強烈要求轉變風氣的人物,詩歌風格也明顯偏於華麗。像唐太宗李世民這樣叱吒風雲的人物吧,唱出來的也是「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這種詩與南朝那些跟著皇帝起哄的詩人所作,幾乎無法區分。

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文學史習慣稱之為王楊盧駱。他們主要活動於七世紀下半葉八十年代以前。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華橫溢,精神飽滿,一出場就英氣勃勃;這是一批短命詩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歲;這又是一批苦命詩人,王勃是淹死的,盧照鄰是因長期癱瘓而投水自盡的,駱賓王是被殺的。他們雖然時運不濟,生活多艱,但都立誌要掃蕩詩壇的積穢,剿除陳陳相因的宮廷文學,要求寫出自己真實的感受,在詩中塑現出一個真實的自我,改變詩歌與時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麵上的關係,要叫詩歌具有激情和生氣。他們的能量雖然有限,但先聲奪人,互相呼應,經過一番縱橫馳騁,終於為唐詩的出場準備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適的氣氛。四傑的成就有限,又沒有完全擺脫南朝綺靡文風的影響,因而頗受後人非議。杜甫對此很不平,曾斷然指出:「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四傑中成就最高的王勃,隻活了二十七歲。他二十六歲時寫的《滕王閣序》,是傳誦千古的名文。據說當時鎮守南昌的都督閆某,把滕王閣修飾一新,九月九日大宴賓客,叫他女婿先寫好一篇記述滕王閣的文章,到時候假裝是即興創作來向賓客誇耀。宴會時,主人裝模作樣讓在座的人寫。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辭,王勃卻不知天高地厚,竟接過筆真寫起來,惹得閆都督勃然大怒。不過,唐朝人胸襟就是寬廣,當王勃寫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閆某大為驚服,不但不生氣,還主動請王勃接著寫下去。「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黃昏時江邊的這一幅秋景多麽開闊,多令人神氣習氣揚!《滕王閣序》雖然不算詩,但卻是詩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詩,其審美效應永不會衰變。文章以一首詩結尾:「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與朋友分手,一般總不免會有些傷感,這首詩卻一反常情認為隻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緊鄰一樣。詩中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但天下升平,處處都有能給人踏踏實實的安全感,卻作為堅實的背景襯托在詩的背麵。隻有時代開放、清寧、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來會遇到什麽意外的侵害,分手時才會有這麽開朗的心情。「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邦」,表達了人類這種普遍的願望,因而流傳千古,成了隨時被引用的名句。

四傑中的楊炯曾說「愧在盧前,恥居王後」。很顯然,認為排名在盧照鄰之前感到慚愧,是故作謙虛,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罵那些裝模作樣的朝廷官員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問他此話怎講時,他說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畫麒麟蒙在驢身上,看起來像麒麟,其實揭掉畫皮,不過是一頭驢。真是罵絕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話,光憑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腦袋。

盧照鄰遭遇極慘,中風癱瘓十年,最後因無法忍受而投水自盡。他的《長安古意》中有兩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仙」,是至今還不時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給孩子教過幾首唐詩,教的詩中大概也會有這一首吧:「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詩據記載是駱賓王七歲時寫的。

駱賓王是浙江義烏縣人。徐敬業起兵反武則天時,他寫了一篇《討武氏檄》,把武則天有的沒有的劣跡全兜出來數落了一番。據說武則天滿不在乎,但聽到「一杯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這對激發朝廷百官起來反對武則天,是極有煸動力的。徐敬業起兵失敗後,據傳說,他曾在靈隱寺這裏潛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問來到靈隱寺,晚上在寺內獨自散步,想做詩,但剛想好兩句就接不下去了。一個白髯蒼蒼的老僧,也就是駱賓王來到他跟前,問明情由後,就給他補了兩麵三刀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種傳說的含金量大概是不會高的。也許,宋之問這首《靈隱寺》非常平庸,中間偏以夾著這非常精彩的一聯,後人就故意剝奪他對這一聯的著作權吧。也許,宋之問人品低劣,後人就編出這個故事,把這一聯警句剜出來,歸到駱賓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傑開始衝破唐初宮廷詩風的束縛,使詩歌從應製應酬,歌功頌德的圈子裏跳出來,擔負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們還缺乏強有力理論武器,使唐詩總結過去,迎向未來。曆史選擇了陳子昂,來完成這為唐詩展開一個新天地的使命。陳子昂旗幟鮮明地反對南朝的貴族文學,反對那種隻求詞藻華麗而內容空洞的詩風。他不僅在理論上為唐詩的發展指明了道路,而且詩歌創作也實踐了自己的理論。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諷刺現實、感慨時事,或感慨身世、抒發理想,都表露出強烈的自我意識和進取精神。「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春夏這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樹林裏,蘭草和杜若這類香草紫莖上開出朵朵紅花,使滿林的草木相形遜色,然而畢竟是幽獨的。年光易逝,秋風又起,空有陣陣香氣,又能怎麽樣呢?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懷才不遇,像幽林裏的紅花,無人欣賞,隻有隨著年光的流逝自生自滅而壯誌難酬。

七世紀末,武則天當皇帝的時候,派人遠征契丹,以陳子昂為參謀。由於主將不力,軍事失利,他幾次進言,不僅不被采納,還受到降職處分。他登上幽州台時,感慨萬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絕唱《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詩驀地而來,戛然而止,沒有起承轉合,沒有寫景,也沒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話,用普通話來念,甚至連韻都不押。這是詩嗎?不像,它隻像一聲長長的浩歎,隻像一聲宣泄憤懣的長嘯,像隱隱約約卻使大地顫動的春雷在呼喚萬物蘇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樣屹立大幽州台上,舉目四望,湧來的是無古無今的孤獨。沒人理會,更沒人理解,隻有無法撫平的惆悵在內心翻湧,終於化作兩行澀淚滔滔而下。他眼裏噙著飽含曆史滄桑的悲哀,而不是沮喪;他要及時發奮,而不是萬念俱灰。這首詩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傳誦千古,原因大概就在這裏吧!

第三集 邊塞詩人(上)

盛唐的邊塞詩意境高遠,格調悲壯,像雄渾的軍號,一聲聲吹的曆史都熱血沸騰。

盛唐的邊塞詩人視野開闊,胸懷激蕩,充滿了磅礴的浪漫氣質和一往無前的英雄主義精神。他們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充分體現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詩壇上絕無僅有的奇葩,是後世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在這批邊塞詩人中,七言絕句寫的既多又好的當數王昌齡。七絕在初唐時就開始成熟了,但表現能力還沒有充分發掘出來,。佳作還不多,王昌齡以其成功的創作實踐。,使七絕這種詩體的概括能力發揮到了極致,與李白同為寫絕句成就最高的詩人,有人甚至說他超過李白。他名氣很大。有「詩家天子王江寧。」的美譽。所以叫王江寧,或說因為他是江寧人,或說因為他在江寧做過官。他的組詩《從軍行》七首幾乎全是精品,從各角度揭示前線將士的心理活動。比如第四首: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出手一句「青海長雲暗雪山」,就把戰爭氣氛渲染的十分飲滿酣暢:「黃沙百戰金甲」既揭示了環境的艱苦,又展現出戰士們輕身許國的英雄氣概。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

這種萬裏遠隔思念妻子的哀愁,所以會那麽無可奈何,就因為每一次思念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因為一出戰就可能再不會回到這「烽火城西百尺樓」來了。這是真正的帶著血絲的相思!「不破樓蘭終不還」,固然英雄氣概十足,但詩人同時也看到了戰爭給普通士兵帶來的痛苦,並沒有一味沉浸在立功封侯的幻想中。

他的《出塞》更是古今傳俑的名篇,被譽為唐代絕句的壓卷之作。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說「秦時明月漢時關」,實際的含義不過是一輪明月照邊關。然而,把明月照邊關這種悲涼的意境推到秦漢時期,這一句就由寫眼前的實景,一變而為飽含曆史深度的虛景,虛實相生,從而使這句詩的內涵變得無比深厚。這也就是說,從秦漢時期以來,一代一代的人就一直在進行這樣的萬裏長征,多少人就死在邊關上一去不複返。慨歎沒有李廣那樣的龍城飛將飛將來擋住胡馬,不讓度過陰山,既痛惜自己無用武之地,不能報效國家,立功邊塞,又深切地同情邊關將士長期征戰,有家不能歸的痛苦。詩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該怎樣來避免這種曆史悲劇的重演。他隻能幻想出現飛將軍李廣,用戰爭來製止戰爭,但同時他也深刻地意識到「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塞下曲》)就算能用戰爭來製止戰爭,也是「白骨亂蓬蒿」,同樣是個悲劇,這首詩讀起來特別上口,每一個音跟前後的音搭配的都恰到好處,我們著重從音調的和諧來讀上一遍就會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邊關既有征夫,內地就有怨女。他的《閨怨》就是寫妻子思念從軍在外的丈夫的: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他的送別詩《芙蓉樓送辛漸》也是獨出心裁的名篇: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的好朋友王之渙,年輕時以豪俠自命,愛擊劍打獵,縱酒悲歌。他詩名很大,是邊塞詩人中重要的一家,可惜他命運不濟,詩集失傳,隻流傳下來六首絕句。據記載,有一回他和王昌齡,高適等人到酒店唱酒,正好來了一批藝人,於是他們約定,等會兒這些藝人唱歌時,唱誰的詩最多,就說明誰的詩名最大,結果一個樂工唱了王昌齡的兩首絕句,一個唱了高適的一首絕句,王之煥說:樂工唱的是鄉下人聽的樂曲。等著瞧吧!果然,一個漂亮的歌妓起來唱道: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那個歌妓又連唱兩支歌,都是王之煥的詩。從這個文壇掌故就可以看出來,他在當時的詩名有多大,這首《涼州詞》是唐詩中的名篇。黃河從白雲中滾滾流出,一座孤城被圍繞在萬仞高山之中,展示出邊塞風光的荒寒壯闊。第三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既可指羌笛吹著表現征人思家的《折楊柳》曲子,也可指羌笛嗚嗚咽咽,似乎在怨塞外的楊柳不肯舒青漲綠來遮綠掩荒寒。全詩既表現了征人的辛苦,又有一種豪邁的氣勢。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這首《登鸛鵲樓》更是連三歲的孩子都能背誦。詩人登上山西省永濟縣的鸛鵲樓,望著慘淡的日頭西沉,滾滾的黃河東瀉,視線向東西兩向伸延,使視野無限廣闊。後兩句由實入虛,再推進一步,把視野再次拓寬。四句二十個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卻展現出如此磅礴的氣勢,這簡直是奇跡!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同時代的另一個詩人王翰,也有一首廣為流傳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葡萄美酒斟進夜光杯,還有隨軍樂隊在馬上彈奏琵琶助興,即將開赴前線的將士怎麽能不痛飲!抒情主人公的內心也有幾分無可奈何,但壓不倒那種豪邁的英雄氣概,情緒仍然是樂觀的。這種詩隻有盛唐人寫得出來,也隻有盛唐人能這麽微笑著來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另一個重要的邊塞詩人李頎,也擅長寫七言古詩。他不大看中功名利祿,卻非常想做神仙,服食丹砂,期盼著白日飛升。王維在《贈李頎》詩中說,「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不知從今去,幾時生羽翼」,李頎最著名的詩是《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習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裏無城廓,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難能可貴的是,李頎不但同情「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的漢族士兵,同時還看到了「胡兒眼淚雙雙落」看到了戰爭給少數民族帶來的苦難。「胡兒眼淚雙雙落」再用「胡雁哀鳴夜夜飛」來襯托,胡雁哀求鳴與胡兒落淚這兩個意象疊印在一起,是多麽鑽心刺骨的審美刺激力!李頂的這種思想境界,是其它反戰傾向鮮明的邊塞詩人所沒能達到的。就為了這句話,中華兒女也應當在心靈深處塑一個巨大的銅像來紀念他。

第四集 邊塞詩人(下)

邊塞詩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詩人是高適和岑參,後世合稱高岑。

高適的性格和李白有些相近,很有相些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氣派。他在《別韋參軍》中說自己「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摜取公卿」。盛唐即是出狂人的時代,自然不會隻出李白一個。他才氣沒有李白大,但有實際政治才幹。整個唐代,大詩人中政治才幹最出色的,官也做的最大的就數高適。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樅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出飛瀚海,單於烈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士,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加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鷂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雪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燕行歌》寫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是從三車時期以後人人套用的老詩題。高適這一首雖然也還是寫了「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但衝破了這一傳統題材的限製,從戰士出征時的心態、戰事的緊急、戰爭的殘酷、到軍中甘樂不均、征人思歸與對和平的向往等等,都一壞扣一壞組織在一起。這首詩就像用打擊樂器伴奏的進行曲,節奏強勁而雙沉著,聲勢浩大,使人聽了由不得會精神振奮起來。

高適擅長寫七言古詩,氣勢壯闊,開合動蕩,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他的七絕不多,但有幾首也能於小中見大,具有豐富的內蘊,境界高遠。

千裏黃雲白日熏,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詩人先極力渲染分手時環境的殘淡淒涼:黃雲千裏,白日昏暗,北風吹雪,大雁南歸。在這各氣候中與朋友分手,心情自然更覺沉重。但第三、四句突然一振,在這暗淡的天幕上劃出一道亮色,使氣氛一下變得輕鬆了。這正顯示出盛唐人開闊的胸襟氣度。「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與王勃的「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更多出幾分豪邁,多出幾分自信。

岑參是盛唐最典型的邊塞詩人,在八世紀五十年代,他曾經兩次出塞,在新疆前後呆了六年。他邊塞詩的特點,我們應當從兩個方麵去把握。第一,他是一個好奇的人,正如杜甫說的「岑參兄弟皆好奇」(《美陵行》)。早年他喜歡從出人意表的角度去發現詩。有了邊塞生活的體驗以後,他的好奇天性也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

第二,岑參詩人中的一股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這也是其它邊塞詩人所無法比擬的。他讚歎別人「功名隻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自己就是這樣作為戎裝的少年英雄馳騁在西北戰場上的。他出塞時,才三十出頭,正是充滿銳氣的年齡。王昌齡、高適等年稍長的詩人,隨著開元盛世的逐漸萎縮,朝政的日益腐敗,已經開始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和非正義性的一麵時,岑參卻還在戰陣上高呼馳騁顯示英雄氣概。這種心態和思想境界,就使他的詩和高適有較明顯的區別。高適觀察比較深入,更多的看到戰士的艱苦,因而詩的色彩要淡一些。岑參則用綺麗的筆調來凸顯西北地區冰天,雪地,火山,熱海的異域風光,歌頌保衛邊疆的戰爭,歌頌將士們不屈不撓,立功報國的豪情壯誌,有一種感人的奇情異彩。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弋相拔,風頭如刀麵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詩寫「漢家大將西出師」,在「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的惡劣氣候中行軍。光從這種氣氛的渲染就能使人感覺到,這是一支不可戰勝的鐵軍,所以詩人信心十足地斷定,「虜騎聞之應膽懾」因而要在「車師西門佇獻捷」。這種百折不撓的戰鬥精神,在其它邊塞詩人的詩裏很難找到的。

《白雪歌送武判關歸京》是詩人又一重要作品。這首詩,一開始就使人感到新奇。「胡天八月即飛雪」,按常情說,這種氣候應當使人感到「愁雲慘淡萬裏凝」才對。然而,作為盛唐時期一個好奇的年輕人,岑參卻忽發奇想,認為壓在枝頭上的不是雪,而是盛開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兩句至今還經常有人引用的詩句往這裏一擱,就使陰暗的天空突然有了亮色,空氣突然變暖了,從而也奠定了全詩豪邁樂觀的基調。「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展現出一派異域情調。詩人眼尖,還特別注意到轅門上麵那高擎的紅旗,色彩對比是那麽強烈。紅旗應當是在風中飄動的,隻不過偶然風停了,才垂掛著不動。這一特殊情況使詩人又設想入奇:似乎不是風逼著旗子一動也不動地展開,而是旗子凍僵了大風也吹不動。由於用好奇的目光來取景,用入奇的筆調來繪景,就使非常平常的送別場麵,被描繪的那麽綺麗豪放,使人百讀不厭:

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還應當提一提也以寫古詩著名的崔顥。有人甚至說,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也就是八世紀上半葉,知名度最高的詩人就數他和王維。這至少說明他在當時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裏孤峰濕作煙。聞道遼西無戰鬥,時時醉向酒家眠」。(《雁門胡人歌》)這首詩寫邊地少數民族好勇尚武,粗獷豪邁的精神麵貌,真是有聲有色。不過,他的名字是和《黃鶴樓》這首不朽的七律詩聯係在一起的,還不如徑直來讀這首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第五集 吳中四士

唐詩經過近百年的醞釀,終於迎來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詩於是挽起狂風,掀起巨浪,鼓動著磅礴於天地的雄渾登上了中國詩壇的製高點,中國古代詩壇上這顆最紅最亮最熱最有吸引力的太陽升起來了。在這段跨度最小,才隻有四十多年有時間裏,多少開宗派的人物,都從時代的風雲中湧現出來。王維、王昌齡、高適、岑參,這些稱雄一世的詩人,都與詩壇上獨絕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視而笑,各自以斑斕的色彩裝點著盛唐的百花園。

賀知章、張旭、張若虛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帶人。這一帶古代屬吳郡,也是叫吳中,因此人們稱他們為吳中四士。他們在當時也是都光芒四射,隻是由於被時代的塵埃遮掩,才暗淡下來了,但除包容外,都有一兩首膾炙人口的詩。在聽盛唐諸大家的英雄交響曲和田園交響樂之前,讀讀這些詩人的詩,就像聽小夜曲,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賀知章字季真,愛飲酒,愛聊天,愛開玩笑。他是宰相級的大官,晚年卻又忽發奇想,出家當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紹興這裏的鑒湖一角賞賜給他補貼家用,他晚年就是在這裏度過的。由於狂放不羈,因而自稱四明狂客。他和李白是忘年之交。李白在《對酒憶賀監》詩中說:「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人謫仙人。」李白是個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賀知章了是個狂的可愛的人物,這就可以想像他的為人了。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題袁士別業》)看到人家園子裏林泉優美,盡管不相識,竟然大模大樣進去玩;還聲言口袋裏有錢,討請主人不必為如何款待發愁。從這首詩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他是為傳誦的詩是: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回鄉偶書二首》)

小孩子敢「笑問客從何處來」,湊到跟前來起哄,說明詩人自己也是樂嗬嗬的。他「少小離家」,「近來人事半消磨」,隻剩下鏡湖水還是老樣子,卻沒有一點哀傷。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達,同時也折射出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和時代精神的豪邁。

張旭外號張顛,以草書為名。他的草書,和李白的詩,裴蠊的舞劍。在當時並稱「三絕」。裴蠊的舞劍看不到了,無從說起。拿李白的詩和張旭的草書相比較,實在是獨具隻眼,其可比之處就在於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領域達到了順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據說張旭寫草書時,寫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瘋跑一氣,然後才趁著酒勁兒那起筆來一揮而就。

著名詩人李欣在《贈張旭》中說的可以證實這一點:「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糊精。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酒素壁,揮筆如流刑。」張旭是蘇州人,戲稱他為太糊精真是恰到好處。不過他留下的幾首詩,卻不像他草書那樣狂放,想《桃花溪》這首詩所描繪的那樣,「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在淡淡的煙霧中,影影綽綽望見遠處有一座高聳的橋,可是要找的地方還是找不著。詩人來到一塊突出水中的大石頭上,問劃船從這裏經過的漁人:從桃花源裏流出來的桃花,流得青溪了裏到處都是,叫人怎麽順著流動的桃花去找到桃花源呢?從表層信息來看,不過是說詩人來遊了一趟桃花源,盡管找不著洞口,可也並不著急。這是詩意旅行,是來尋詩。可是我們順著詩人的足跡。再來找一遍看。青溪裏這隨著水波翻動的桃花,到底是從哪裏流出來的呢?「世中遙望空雲山」,向哪兒去找桃花源呢?這雲風霧罩的桃花源,是一個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達到的一種境界。因此從深層意蘊看,這又是哲理的旅遊。是在進行層層深入的哲理思考。「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

張若虛的生平事跡都不可考,隻知道是揚州人。他隻流傳下兩首詩。但《春江花月夜》卻是古今傳誦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陳後主創作的,當時還譜了曲,可以唱。後來,詞和曲都失傳了。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是借舊題寫新詩,是借舊瓶裝新酒。這首詩,寫農曆二月間詩人在長江邊上思念故鄉揚州和種種感慨和想象。唐詩中把長江下遊寬闊的江麵也叫做海,因此這裏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雖然說的是海,指的卻是浩茫茫的長江。詩就從春天、長江、花林、明月和夜晚這五個方麵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種種意象穿織組合在一起,反複詠歎拂拭不去的鄉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詩人望著一江春水向東流。月亮從寬闊的江麵上升起,映著灩灩的江波,展現一片明澈。詩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闊,朦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麵對著無限的時空,仿佛突然進入一種失重狀態,進入一種尋求頓悟的深沉。由隨波一瀉千裏的月色,詩人又想到江流長在,月光長在,而人生卻是那麽短暫,於是繼續感慨地歎道: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皓白無塵,隻有這一輪孤月,在無窮的宇宙中永無終止的漂泊。月亮,最初照見的是什麽人?將要照見的又是什麽人?人類生命的係列雖然是無盡的,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隻有滾滾滔滔的長江依然在滾滾滔滔地流淌。這種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感慨並不是一發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為詩人畢竟生活在唐代,畢竟有找到發展機遇的可能性,所以隻點到為止。

接下來詩的脈絡轉換,轉入傳統的遊子思婦的相思。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伶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移動的月光,一定是正照著那女人的梳妝台。思念之情,如同這皎潔的月色一樣籠罩著她。放下簾子也推不走,出去搗衣也拂不去。

最後脈絡再次轉換,詩人由想象又回到現實。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伶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天已過了一半,快到落花時節,江水眼看就要把春天送走了。剛才看著升起的月亮,又開始西斜,詩人卻就是回不去,回家的路就像從碣石到瀟湘一樣遙遠。不知道是否有人乘月歸去,反正自己隻能望著江邊的樹蕩起離愁。

全詩雖然帶著一種淡淡的哀愁,但洋溢著濃鬱的青春氣息。音調嘹亮,意境清澈而透明。

第六集 山水詩人

山水田園詩人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因此也稱王孟詩派。這些詩人用開闊的胸懷,深細敏感的審美嗅覺,來描繪山水風景的優美壯麗,歌詠田園生活閑適靜謐,從一個側麵折射出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農民的安居樂業和時代精神的開朗樂觀。以前對山水詩評價過低,認為是遠離時代的。其實不然。「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詩,隻因為是在亂世,詩人才那麽心情沉重。那麽,在太平時期,王維歌詠「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時代的要求麽!

最傑出的山水田園詩人是王維。據記載,王維九歲就能寫詩。像那首膾炙人口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王維十七歲時寫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精通音樂,擅長草書和隸書,繪畫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致宋代大詩人蘇軾稱讚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的詩歌創作,就是以這種全麵的藝術修養為基礎的。

三十七歲時,王維曾出使涼州─今天甘肅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堠騎,都護在燕然。

「渭城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這首當時就有人譜曲,稱為《陽關三疊》,成為流傳廣遠的送別歌詞,用最普通的詞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麽深長,音調又那麽響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說的話,隻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開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紀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劍的奸臣李林甫開始得勢,把兢兢業業治理國家的著名宰相張九齡擠出朝廷,這意味著政治局勢即將發生重大的變化。王維為了逃避可能會有的意外,就開始過一種半隱半仕的生活。這是政治局勢變化對他的影響。其實,王維在封閉狀態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還是他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造成的。他母親長期奉佛,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實,王維在封閉狀態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還是他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造成的。他母親長期奉佛,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對他來說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喪妻以後,他就沒有再娶,一直過著長齋奉佛的獨身生活。這時正是後來對祖國詩歌有深刻影響的禪宗蓬勃發展的時期,他對禪宗的哲理興趣越來越大。他的詩歌風格也發生了變化,早年那種意氣風發的詩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全畫意、詩情和禪理的山水詩。這種小詩像一幅畫,詩情清淡,卻又蘊涵著不把捉的禪理。他這類詩成就極高,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中年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

抒懷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韁利鎖的磁場,內心有一種以安全感為地基的從容不迫,從而能進入一種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帶任何功利的審美目光,自得其樂地去發現及其平凡,有時旁人發現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維是好朋友,在贈王維的詩(《留別王維》)中說:「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想假!知音世所稀」。可見他是把王維當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跡非常簡單:四十歲以前一直住在襄陽,四十歲時到長安考過一次進士,然而卻沒有考上,從此也就不得不斷了做官的念頭了江浙一代遊曆了幾年之後,最終死在襄陽。盛唐的大詩人,沒有誰一生像他那麽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樓。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詩是贈張九齡的,詩人借望洞庭湖有感,婉轉地向張九齡表白了自己的心願。八世紀三十年代末,張九齡從宰相的官位上被貶到荊州。由於欣賞孟浩然的詩,就把他請到荊州,並給他小官做。還從來沒做過官的孟浩然非常高興,寫下了這首境界雄闊的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樓」,寫洞庭湖的雲霧迷朦,波濤浩渺,寫得氣勢磅礴,充分展示了盛唐氣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寫的這麽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是因為他要有湖來象征人間吧。在人世間他無依無靠,沒有得力的人物來提拔他,就如同「欲濟無舟楫」,想過洞庭卻找不到船一樣。現在當過宰相的張九齡來了,給他官做,終於使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坐觀垂釣者」,也想到湖邊來釣上一條大魚,也就是想趁此機會來幹一番事業。隻是很可惜,一生隻活了五十二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是四十八歲了。

從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個大力寫山水詩的詩人。他的山水詩,不因情造景,既有了某種情感然後再找出某種相應的景作襯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於某種景而生發出某種情來。他在山水詩中,情和景是水乳交融的中寫出來的。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既是寫景,又是抒情,或者說,這是營造出來的一種背景,根本無法說清究竟是寫景還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詩達到這種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說沒有。但隻有到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識地去營業員造這樣的境界,提高山水詩的表現能力。再以他另一首表現田園生活的名詩為例: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

孟浩然所做的詩中傳誦最廣的是《春曉》這首詩,乍看隻不過是歎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謝,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細一想,不是不可以說,這是暗示在社會的風雨聲中,青春容易消逝嗎?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這首詩,人們總是能想起許多失落的惆悵,其實詩的意蘊遠不止這些。「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 一代詩仙(上)

四川江油縣青蓮鄉,雖然隻是個小地方,但卻是一代大詩人李白的故裏。一代詩仙就從這裏起步,以隱隱雷聲的腳步闖進詩壇,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號青蓮居士。據記載,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護府的碎葉城,在今天吉爾吉斯坦北部,大約五歲時才遷到這裏。他父親叫李客。「客」可能是是對外地人的稱呼,表明他們不是當地人。據李白自己說,年輕時漫遊揚州一帶,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後人據此推斷,他父親應當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呼吸著這表山綠水的芬芳。他的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種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應當說就是這蜀江的水碧山青的自然風光熏陶出來的。

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則泛指各派的學說。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躍的地方,李白對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莊子為真人,而莊子最超絕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絕頂來看人間,用超然物外的態度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歡哀苦樂。李白所以有那種天上地下獨往的來的氣概,固然是由於他站在盛唐這座曆史的高峰上,有條件看的遠,但也由於莊子的哲學思想給了他衝開一切束縛的膽識,使他敢於昂頭去觀照宇宙,把視野擴張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還「十五觀奇書」,「十五好劍術」,「十五遊神仙」。從這此詩句就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卻是「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而根本不屑於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歲時,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行」。開始了他向詩壇的進軍。他是雲,必須飛到天頂去探測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須奔向大海的去揚起海上狂濤。他「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幾乎遊遍了黃河中下遊和整個長江流域的各個地區。在當時,且不說旅遊主要靠步行,就是騎馬,乘船,坐牛車,要走遍這麽廣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時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僅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而且人生經曆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他曾當過隱士,在山林裏與朋友酣飲縱酒,養了無數的馴鳥。他曾當過道士,一門心思采藥煉丹,求仙得道,以為真的能夠白日飛升,他精於騎術,擅長射箭,擊劍,以遊俠自命,身上老是帶著一把短劍。他曾經受到朝廷的征聘,有過皇帝召見,親自下車迎接的殊榮,有一個普通百姓一躍成為翰林學士,在安史之亂中他曾投筆從戎,以東晉著名的宰相謝安自命,想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鬥爭,被關進了監獄,成了囚犯,被判處永遠流放夜郎,遇赦免後,年紀已六十他還趕到今天的南京,準備去參加平定安史之亂的軍隊,總之,他一生的經曆大起大落,充滿了榮光和艱險。他打過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楊貴妃,朝廷各級官員,下至監獄裏的牢頭,和尚,道士和最底層的農夫農婦。他熟悉各個階層,各個身份和各種職業的人,把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錄在他的詩裏。

他能寫高適,岑參那種大氣磅礴的邊塞詩。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應未閑。(《關山月》)。

王維的詩境界幽靜,但又充滿了生機。這種詩李白也有。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

王維詩中有一種禪說的境界,這是李白詩中所沒有的,但李白這首詩另有一種沉著瀟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

這大概是漢語詩中流傳最廣的一首。遊子思鄉,是小農社會永遠寫不夠的題材。這首詩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這三個意象組合在一起。說「疑是地上霜」,就說明抒情主人公已經意識到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偏生又這麽聯想,正好透露出他心裏有一層霜,有一股思鄉的冷氣,國人心裏都鬱結束這樣一股思鄉的冷氣。所以離開家一看見月亮就會想起這首詩來。

孟浩然的詩將田園生活寫的那麽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園詩,但意趣大不相同。

我宿五鬆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鬆山下荀雲媼家》)

這個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人,並沒有擺出一幅悲天憫人的架勢去同情農民,隻是作為一個極普通的旅遊者,端起老婦人那碗菰米飯,眼裏噙著淚水,想吃卻又吃不下去。有幾個詩人能具有這樣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

至於他的《將進酒》等等許多獨絕古今的詩篇。別的詩人不要說沒寫過,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灑,與爾同銷萬古愁。

宋代著名詩歌評論家嚴羽說過,別人寫詩是用筆一句一句寫下來,李白則隻要把心裏那股氣一張口噴出來就行了。這個比喻真是恰到好處。詩人站在黃河邊上看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忽然心情一激動,想到這黃河之水就像人類的生命係列,一代一代去不複返,但依舊滔滔滾滾而來。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暫,明鏡中的頭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一轉眼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輪回!麵對這無限與有限的矛盾,人活著為什麽不盡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詩人對自己生命價值的實現,是如此自信。正由於這首詩強烈地呼喚真實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強行壓縮的靈魂都到詩裏來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暢。

李白的詩名越來越大,不但驚動詩壇,而且驚動了許多達官貴人,最後甚至驚動了對藝術有深厚造詣的唐玄宗。於是天寶元年,李白四十二歲歲,唐玄宗聽從親信的引薦,下詔征聘他到長安,給予隆重的禮遇。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自以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實根本不懂政治的詩人,栩栩然得意,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他一廂情願地以為,這回真的能大展鴻圖了,唐玄宗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邊,請教他該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錯了,他是完全生活在夢想中的詩人,夢一旦醒來,留下的就隻有失望。

第八集 一代詩仙(下)

以詩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進皇宮,成為皇帝的嘉賓,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個。詩人能受到這樣的禮遇,也真算黃恩浩蕩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是何等人物,豈能把這種過眼雲煙的榮耀看眼裏,是醉了還是疲憊了?

興慶公園這裏的沉香亭,就是當年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的地方。臥在這裏的李白正閉目養神,等待著噴發靈感。唐玄宗賞牡丹來了。名花盛開,美人相伴,當然需要有音樂助興。玄宗嫌舊詞聽膩了沒意思,一時高興,就頒下聖旨叫李白創作新詞。李白不是醉臥在這裏嗎!快起來吧!於是他被人用涼水激醒了,於是一揮而就寫成了著名的《清平調》詞三首。第三首說:「名花傾國兩相歡,長使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意,沉香亭北倚欄杆。」這樣的詩,有高度藝術修養的唐玄宗能不欣賞嗎?皇帝一聲喝彩,於是眾生應和,都來助興。可是對李白來說,陪著皇帝尋歡作樂,幹這種禦用文人幹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隻有詩人屈從政治家,斷沒有政治家屈從詩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這番道理,才永遠都是那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長安待了三個年頭總共一年多的時間,就痛苦的叫喊著「君王雖愛娥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後人就此認為他在朝廷遭到了讒毀,處境險惡。這話其實信不得。玄宗認為他不是擔負朝廷重任的人才,應當說這是非常準確的評價。按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來衡量,讀書就是為了出仕,出仕隻有成為將相,成為方麵大員,才算不枉此生。後人就是用這種心態來看李白,為李白鳴不平的。他們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將入相,一身係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詡,沒有這種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偉大的詩人。可如果他真的當宰相當大將軍去了,他也就不會再想到要當詩人。因此,李白離開朝廷,主要原因絕不是遭到了讒毀,而隻是因為他根本不想去適應處處都必須約束自己的政治環境。唐玄宗善於鑒識人物,認為不如給他自由,讓他去寫詩。應當說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隻有唐代,能接受李白這個狂人,也隻有李白的狂放,能舉起詩歌的火炬,來照亮輝煌壯麗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來到洛陽,再這裏遇見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歲的杜甫當時三十三歲,兩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詩人氣質的相近而引發的,但杜甫對李白有晚輩對先輩的崇拜,加上為人比較忠實厚道,因此後來給李白寫了十二首情真意摯的詩。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永王李嶙奉命征討判賊,李白隻知道為國家效力,就投在李嶙的帳下。他鬥誌昂揚的歌唱著:「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他以為這回該輪帶他大顯身手了。誰知李磷野心膨脹,不聽調遣,結果發生內訌,被唐肅宗消滅。李白這一回可是真惹下彌天大禍了,在古代,像李白這樣在卷進爭奪皇室寶座的鬥爭中失敗了,是必死無疑的。然而唐朝畢竟是唐朝,經人營救,皇帝竟也沒有堅持要殺他,隻判他永遠流放,最後遇赦又不了了之。這也成了後世貶低李白的把柄。其實這件事什麽也不說明,隻說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顆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無時無刻不用真情去擁抱生活,隨便遇上一個什麽人,他就能坐下來與人對飲,歡快的唱著:

兩人對飲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飲》)

他喝的醉醺醺的,陶然自樂的睡下了。望著敬亭山,他會象老朋友促膝談心一樣心緒悠然地吟誦著:「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他能這麽呆呆的坐著看山,象孩子一樣透著傻氣。他一路來到安徽涇縣,在一個叫桃花潭的地方住了下來,村裏有個叫汪倫的人常釀造美酒來招待他,臨別時他吟詩相贈送:「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就象老朋友分手時隨便說的話,一個名動中華的大詩人,竟然也沒有一點故弄姿態的矯飾,輕鬆自然,洋溢著神情。

然而,李白又是個極為狂傲的詩人,自稱:「我本楚狂人,風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狂,是自信的外現,是對人格尊嚴的充分肯定,是對束縛人的社會習慣勢力的蔑視,他大聲疾呼:「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遊寄譙君遠參軍》),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價值為標準,「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長流夜郎贈辛判官》),他是那樣不可一世,最可貴的,是他用時代的最強音,驚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聲: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

這一聲呐喊,使千百年來被封建製度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人,不願被踩進泥坑去有無力抗爭,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靈深出扶起最後的一絲人格尊嚴,在無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點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沒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絲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筆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這種內心世界的外化。他眼裏的黃河,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他眼裏的長江是「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聲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伺禦虛舟》)。算不得多麽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筆下卻是「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夢遊天姥吟留別》)。未必真那麽險峻的蜀道,竟是「噫籲噓,危呼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蜀道難》)。根本談不上壯觀的廬山瀑布,也是「飛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總之,他處處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氣,賦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審美價值。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誠。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顛。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世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發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錙別》);

這裏埋葬著李白(當塗李白墓),埋葬著中國的詩魂。這顆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於現狀,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終於在安徽當塗這裏隕落了。而據傳說,他是從采石磯這裏的捉月台為捉到月亮跳入長江而死的。我們寧願相信這美麗的傳說。他乘著酒興,要把發光的生命交與浩瀚的長江。站在這捉月台上,以詩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後的一次追求。於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滾滾的波濤,永遠在中華大地上照耀著,奔流著。

第九集 千秋詩聖(上)

杜甫字子美,與李白同為唐代詩壇上的兩個巨人。唐代是中華農業文明發展的頂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頂。安史之亂是唐代由盛轉衰的分界線。因而也是中華農業文明由盛轉衰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分界線把這兩個巨人分隔在山頂的兩側: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側,頭是仰著的。看到的是無窮盡的藍天,悠悠的白雲和翱翔的雄鷹,因而心胸開闊,歌聲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側,頭是低著的,看到的是小徑的崎嶇,深溝得陰暗,因而憂心忡忡,歌聲淒苦。李白是盛唐氣象的標誌,盛唐過去以後,他就凝固成一座無法攀登的危峰,使後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轉入中唐的代表,他從忠君愛國的立場出發,痛斥禍亂,關心人民,因而隨著封建秩序的日益強化,他成了後代詩人學習的楷模,成了我國古代影響最大的詩人。

由於影響大,保存下來的有關他的古跡也就特別多。他出生在河南鞏縣,在這裏度過青少年時期,於是這裏有,杜甫的故裏紀念館,三十五歲左右他到過長安謀求官職。曾「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而一無所獲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幾年,陝西長安縣於是有紀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亂中,他逃往四川避難,路過甘肅成縣時,曾停留一段時間,於是這裏也有一座紀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將近四年,這裏紀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規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歲時他離開四川,經湖北轉入湖南,兩年後死在這裏,於是湖南平江縣這裏有紀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詩名並不大,根本無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時韋縠編選的《才調集》,選唐詩一千首,裏麵連杜甫的名字都沒有。可見在當時,杜甫還談不上什麽知名度。到封建秩序開始強化的宋代他才變的詩名赫赫,到明、清時期,他才被尊為是聖。

杜甫死後大約半個世紀,中唐詩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說,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寫「大或千言,次有數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寫不出來(《唐檢校共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於是元稹認為,李白雖然也寫詩,但本無法與杜甫相比。元稹這篇文章,在唐代並沒有起多少作用。同時代的韓愈就認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堅決反對抬高杜甫,貶低李白。其實,韓愈不明白,元稹這樣驚世駭俗,真實的用意是要為他和白居易新題樂府詩擴大影響,要達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他們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辦法,又莫過於編造曆史,說他生前就與李白平起平坐,而實際是李白根本無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陽,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現在說杜甫遠遠地超過他,還不使人大吃一驚。這個石破天驚的論斷,首先為曆史學家所接受。《舊瘦書》(?)把元稹這些話全文寫進《杜甫傳》,《新唐書》也以此為基調。由於這一誤導,加上從宋朝起杜甫的詩名又如日中天,後世就真以為他活著的時候就與李白並駕齊驅了。

杜甫雖然隻能算中唐詩人,但一生五十九歲,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是在盛唐度過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時代,他又和李白、高適和岑參這樣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不染上幾分狂氣。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嶽》)

睜大眼睛看鳥往泰山上飛,看著看著,覺得山上的雲在胸中回蕩使人有一種飄然高舉的感覺。於是決心要攀上山頂,去感受居高臨下欣賞風景的快慰。看風象一匹駿馬,他立刻想到「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房兵曹胡馬》),騎到馬上去馳騁建立轟轟烈烈的功業。早年的這些詩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氣度,表明他內心充滿著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盡管他的總體詩風與盛唐大不相同,但與大曆時期的詩人也並不同調,沒有那種走投無路的失落感和歎老嗟卑的衰落氣象。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始終保持著正視現實的熱情和突入時代的勇氣。

杜甫始終自以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乾坤一腐儒」(《江漢》),反複這樣強調。儒家主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杜甫則更進一步,不光是不得誌,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了,還在大聲嗬斥「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諸將》),還在為皇帝擔憂。儒生時代是充滿使命感受和責任感的,時時都充滿憂患意識,杜甫就是這樣立身處世的,一輩子都被這種憂患意識驅趕得處於緊張狀態。他年輕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這一點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從來不強調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劉備請諸葛亮那樣賞識他,經他三言兩語一點撥就天下太平,就尊他為卿相。而他又特別講究功成身退,像戰國時期的魯仲連一樣,為人排憂解難而不要報酬。杜甫固然也夠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

安史之亂爆發時,杜甫已四十四歲。隨後在逃難中,他被叛軍捉住帶到已經淪陷的長安,看著京城的殘破,痛心疾首寫下了他的名篇: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

由於官小詩名也小,安祿山的部下沒有關押他,他就乘機逃出長安,到了風翔找到了自作主張登上皇位的唐肅宗。肅宗為了嘉獎他的忠心,封他為左拾遺。後世稱他為杜拾遺,就是這麽來的。他不懂官場的厲害,隻知道知無不言,結果上任不久就貶了官。由於俸祿太少,又當戰亂,他幹脆棄官,從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難。也許真的詩是窮而後工吧,時代用冷酷的目光選中了杜甫,讓他受盡種種折磨,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樣的濃黑的悲哀,來紀錄盛唐這個偉大的時代如何走向沒落。他的詩被稱為詩史,備受後人賞愛,可是又有誰知道,那每一個字都是他眼中的淚,都是他心中的血。他繞道甘肅成縣(成縣草堂)進入四川,一路上他聲酸詞苦地唱著: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穀裏。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幹元中寓居同穀縣作七歌》)

他一路這樣吟唱著,終於來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資助下,他建成了這個草堂。「但有故人供祿米,餘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臉上終於閃起了一絲微笑。他被表薦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後世也稱他為杜工部。他心情輕快地唱著「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長,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後,他還在四川流落了幾年,才終於由湖北轉入湖南。路過嶽陽樓時,寫下了: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淚流。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整個江南地區被洞庭湖分割在東南兩側,無垠的天空也在湖麵上漂浮著,這時杜甫已經五十七歲,離去世隻有兩年了。要不是有文獻資料為證,誰敢相信如此氣魄雄渾的詩句,竟是個多病的老人寫下的。

公元八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歲時,終因貧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條小船上。一個對中國詩歌有過重大影響的詩人,就這樣淒涼地消失了。沒有人為他送葬,沒有人為他默哀,隻有滔滔的江水永遠鳴奏著他詩中訴不盡的悲憤。

第十集 千秋詩聖(下)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愛國,而忠君愛國,就要關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愛國是真心實意的。他「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家》)聲時,再怎麽窮途潦倒也要為百姓的疾苦呼籲,也要像葵花向日一樣忠於唐王朝。他一生,踏踏實實就是這麽實踐的。

《兵車行》是給杜甫後期詩作定基調的作品。唐玄宗天寶年間,即八世紀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維持著表麵繁榮的唐王朝,已經危機四伏,統治者都視若無睹,還在對土蕃進行戰爭。這首詩就是寫對西北邊境用兵給老百姓帶為的痛苦。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塵土飛揚,哭聲震天,「爺娘妻子走相送「,壯丁被征發到西北邊境去送死,這是多麽驚心動魄的慘景!詩人還用鏡頭切換的手法,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與「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從來都重男輕女,詩人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兒子是養老送鍾的依靠,現在都戰死了,自然還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處總算還有個可指望的。對農民來說,還有什麽比這更悲慘的。

在安史這亂和以後的幾年混戰中,杜甫描繪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無望求死無門的悲慘圖象,使後世能如見如聞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紀五下年代中期到門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樣在水深火熱中翻滾,怎樣命賤得跟螞蟻一樣默無聲息地載進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寫了詩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當壯丁。結果「老翁逾牆走」,總算逃脫了,剩下老婦人硬著頭皮出來應付。老婦人說,她三個兒子都當兵去了。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三個在前線打仗的兒子戰死了兩個,家裏隻剩下老兩口,一個沒一條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來見人的兒媳和一個吃奶的孫子。一家人活到了這分兒上,已經是夠悲慘的了,可是來捉人的公差還不依不饒,非要帶人去交差不可。萬般無奈,逼得老婦人隻好跟著走,到前線去給軍隊做飯。於是這一家人經曆一次生離死別。在被戰爭剿滅了溫情的歲月裏,一切無法躲避的災禍,就都會氣勢洶洶地降臨到弱者的頭上。清代詩人袁枚痛苦地喊道:「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多少人在為唐玄宗和楊貴妃的生離死別灑下同情的淚水時,杜甫卻看到了石壕村裏這對老夫妻的生離死別。他們不善於吐露無法承受的悲哀,隻會默默地哭泣。因為他們是弱者。

如今成都這裏的杜甫草堂何等氣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這裏時,隻是一棟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風怒的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這是他五十歲那年,一場大風把他的茅室掀了頂。於是「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失眠中他卻想到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人總是這樣推己及人,使自己從來都被苦難壓扁的目光撐出一片樹蔭,苦苦地去為別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無路了,杜甫還在《又呈吳朗》中寫到: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隻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即甚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

這個無食無兒的婦人,到杜甫門前來打棗充饑,隻是一個秋天的事,詩人竟把她記住了。第二年,詩人把這所房子借給一個吳姓親戚。還特意寫這首詩叮囑說:「不為困窮寧沒辦法,這婦人可至於稀罕這幾個棗了子,正因為她心懷恐懼,因此來打棗時一定要盡可能對她和藹一些。你插上□笆防止她來打棗,這豈不是算得太精細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裏,誰不是連骨頭都被榨幹了!還是多想想在苦難中掙紮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愛心吧!」這首詩幾乎談不上什麽技巧,純粹是一片真情。詩人用如此廣大的心胸支關懷最底層的窮人時,他自己也正是一個無告的窮人。三年後就窮死在湘江上的一條船裏。

宋代大詩人蘇軾說,杜甫所以是詩人之首。杜甫的確有濃厚的忠君愛國思想,這是符合封建社會的發展趨勢的,因而後人敢於去學他。另一方麵,杜詩又特別經得起琢磨,也使後人樂於去學他。他的祖父杜審言,是初唐著名詩人,這使他對詩歌有一種特殊的興趣,告訴兒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簡直把詩當成傳家的祖業。寫詩對杜甫來說,完全是一種生命的轉移和儲存方式,是使自己從苦難和卑微中跳出來的手段。他聲言「語匯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說明他寫詩是反複扒敲,反複錘煉的,由於駕禦語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細琢,特別耐人尋味。尤其是他的律詩,幾乎每一個字都用的那麽精業,叫人想不出還能用別的什麽字來代替。比如: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詩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垂」字和「湧」字,就用得特別形像,特別有動勢。「平野闊」,天就顯得低,仿佛星星往下落了一段距離,反過來,由於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覺,又會使人產生來野更加廣闊的印象。散亂得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著江水前進,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這兩個字本來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處,這就使這兩句詩一下變活了,有了更多的層次。杜甫這種駕禦語言的本領,使後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境界雄闊,音調響亮。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後人認為這是唐詩中最傑出的一首七律。「不盡長江滾滾來」,抽出來單看也很有些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但前麵有「無邊落木蕭蕭下」,有一種蕭殺的氣象,是長江之水流得很艱難,就與李詩的意趣大不相同了。這首詩就像流過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寬廣,看似平緩卻有一股不可抵擋的衝力。

最為難得的是,杜甫捧起時代的血淚,反複提煉,用沉重的筆觸寫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世界上隻要還有不合理的貧富對立,這兩句用紅寶石拚成的詩句,就將永遠使人警聳。

第十一集 大曆詩人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亂爆發了。這次延續了八年的戰亂,使充滿浪漫氣質和理想主義的盛唐精神一掃而光。叛亂雖然最後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從此一蹶不振,公元八世紀下半時,即大曆,貞元年間的這批詩人,都是在盛唐時期度過青少年的。正當他們樂觀自信,洋溢這豪邁的氣概走向生活時,卻突然之間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時代繃出一臉的嚴峻,從社會的各個縫隙裏再也找不到迎接他們的微笑了。於是他們不得不背負著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態中,無可奈何地去尋找自己無從把握的歸宿。

劉長卿算得是大曆詩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詩多半寫個人生活上的寂寞與孤獨,以及對自然景物的欣賞。筆墨簡淡,耐人尋味。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聽彈琴》)。

偶然聽到彈奏古琴曲《風入鬆》,因為現今人認為這是過時的曲調,不愛彈奏了,所以聽了很感動,但詩人敞開思想,避實就虛,隻用像勁風吹過鬆林發出帶寒意的聲音來描繪琴聲,就嘎然而,此外一切經曆都給讀者去想象。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是至今仍然活著的詩句。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首詩寫得非常簡練的詩,標題叫《逢雪宿芙容山住人》。寫詩人在風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經曆。妙就妙在詩人不說在這種風雪之夜。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興。而把自己想象成遠行的遊子終於到了家,日暮天寒,風狂雪大,遠行人由小路指引著走在大山中,人生不就是這樣永遠在奔波著麽!

大曆詩人中能自成一家。對後世有較大影響的是韋應物。他有這樣一首詩。

去年花裏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芒愧俸錢。聞到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這是唐詩選的名篇,這首詩有幾點值的注意,第一是語言淺切。娓娓到來明白如話。第二詩的意境恬淡平和,說明詩人是名利比較淡薄的人。第三從身多疾病想回家隱居又舍不下俸錢,可是拿著俸錢而自己管轄的地方內百姓還在流亡又不能不感到慚愧,可是看的出詩人是個有良心的地方官。正因為這樣,才會感到矛盾和痛苦。當然這也說明他比較軟弱。剛從安史之亂戰爭的恐怖中走出來的人,驚魂未定,很自然會采用低調來看待生活,把立身處事的大原則從心上摘下來掛在身上。以便要用時能用上,這是八世紀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態。

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更是一首廣泛流傳的名作。

獨伶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據說安徽滁縣的上馬河,就是詩中所說的西澗。南方的春天是經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豐富。驟雨剛剛過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漲也許詩人正想到河邊去吧。可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渡船停在對岸沒人撐過來好在河邊樹木青衝野草碧綠黃鸝正在唱歌那就一邊等著一邊欣賞這河邊的美景吧。詩中展現出一種清幽決舒的境界,表現了詩人對林泉生活的向往。

獨伶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順便還應當提一提崔護的《提都成南莊》這也是八世紀下半葉創作的。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應紅。人麵不知何出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流傳很廣,並不是因為詩又多麽高明。而他背後有個非常動人的故事。據《太平廣記》記載崔護年輕時到長安考進士沒有考上就在長安暫住。清明日他到南郊遊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環繞的村舍前敲門討水喝。有個姑娘開門接待。給他喝水。還靠在桃花樹下含情脈脈的看他第二年清明他重遊舊此的時,卻敲不出這個姑娘來了。於是就在門上題了這首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應紅。人麵不知何出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還應該提一提大曆時期的詩人張繼。也許我們對張繼這個名字並不熟悉,但是對《楓橋夜泊》這首詩卻不陌生。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據考證,這是在安史之亂中,張繼逃難到江浙一帶寫的詩。逃難,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這種逃難的苦悶。也就不是一般的鄉愁旅緒所能概括的。詩人乘船來到蘇州,停泊在楓橋鎮這裏。他站在船頭,看一彎新月顯現又往西沉落去,聽烏鴉鳴噪又終於停下來,望著江上點點漁火,還有寒山寺朦朧的輪廓。由於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滿懷愁緒,睡意全無。站久了,他終於不得不回到船艙去,「對愁眠」,也就是抱著排解不開的愁緒躺下。可是睡不著,挨到半夜了還是睡不著。正在這時,忽然寒山寺響起了悠悠的鍾聲,低沉而緩慢,一聲聲敲走了剛剛襲來的一絲朦朧的睡意,敲醒了在異鄉逃難的無法排解的悲苦。於是這首是在他心頭隱現,有一鱗半爪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月落無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首詩最令人無奈的,就是在於借寒山寺的鍾聲敲醒人的夢境以後,把人撂在這荒寒中無有著落,並讓他用一生的經曆來消解這夢後的淒苦。

在文學史上,一提起大曆詩壇,人們首先就會想到號稱「大曆十才子」的一批詩人。說是十才子,其實各種文獻的記載都不盡相同,加起來有十好幾個。這些人才華橫溢,在當時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曆十才子都喜歡參禪訪道,遊山玩水,企求借這種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方式,來緩和亂世帶給他們的痛苦。他們的詩都寫的精巧清麗,但調子是低沉的,傷感的,內容也比較單一,缺乏個性和獨創性。

在十才子中,盧綸有些特殊,他有過十幾年軍營生活的實際體驗。至今還有傳誦的名篇:

鷲翎金仆故,燕尾繡蝥孤。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塞下曲》

這種寫軍營生活的詩,要的就是氣勢。一出場就氣勢威嚴,咄咄逼人。主將發布新的軍令時。千千萬萬的戰士都一起高呼,軍容的那麽整肅。這種群體形像,重要的聲勢浩大,不怒而威。

下麵的這一首詩更是教孩子們背唐詩時多半會教的。

月黑雁飛高,單於夜循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盧綸並沒有到過邊塞;真正到過邊塞而且邊塞詩也寫的非常出色的是李益擅長寫七絕,研究唐詩的人認為,他的七絕足可以和李白、王昌齡媲美。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磧裏征人三千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剛剛下過雪,沙漠裏寒風刺骨。在這種氣候裏行軍,艱難是可想而知的。這時,出人意外地傳來了笛聲,吹的還是《行路難》的曲調,是月光映照下的千千萬萬的戰士都不約而同轉著頭去尋找笛聲傳出的地方。詩人隻說到這裏為止,其餘一切就是由讀者自己去補充了。

李益不光是邊塞詩寫得出色,寫人生離合聚散的詩,也有非常感人的: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喜見外弟又言別》)

詩人和這個表弟是小時候因戰亂而分手的,一別十幾年。如今都已長大。因而見了麵,一時竟認不出來了。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一聯寫的非常傳神。初見時一驚,說明模模糊糊還有那麽一點印象,於是才互相探問姓名。這中間包含著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和傷心慘目的事件。詩人隻用「別來滄海事」一句,就把這股潮水閘住了。為什麽才一見麵,就「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又要各奔東西呢?自然還是因為戰亂,給人造成的生活艱難。

第十二集 韓孟詩派

韓愈是河南孟縣人(韓愈墓)。他曾是唐代中國文學史上的散文家和詩人,是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所倡導的古文運動,對解放和擴大漢語的表達功能起過扭轉風氣的作用。他是個語言大師,寫文章主張「惟陳言之務去」,就是說務求避免用爛熟的詞語。從這種主張出發,他創造了許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語匯。如「麵目可憎」,「垂頭喪氣」,「不平則鳴」,「俯首帖耳」,「搖尾乞伶」等等。這些詞語又形像又生動,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調張籍》)

這裏不過是說,李白和杜甫都是偉大的詩人,無知小兒故意貶低李白,隻不過像蚍蟻妄想搖動大樹。可是被韓愈這麽一寫,就有一種震撼力。

韓愈既是文學史上最傑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寫作手法運用到詩中來,就是說,不追求詩句的緊縮,而欣賞詩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傾向引入詩中,也就是所謂的「以文為詩」。

玉川先生洛城裏,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俾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十餘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寄盧仝》)

且不說「破屋數間而已矣」是純粹的散文句,還帶之乎者也這類虛詞,就是其它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從語序看都符合口語的習慣,不過這種平直淺白的散文句,卻又別有一種瀟灑自在,讀起來使人感到親切。

喜歡在詩裏融入哲理。《山石》這首詩,可以說是他的代表作。「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粗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糲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嗟哉吾覺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把議論引入詩中,這可以說是韓愈開創的風氣。可以這樣來總結:韓愈是中唐也是整個唐代開宗立派的大詩人。他的詩狠便奇險,氣魄宏大,想象豐富,像驚風掠地,閃電騰空,有一股不可阻擋的氣勢。他追求新穎、奇特,甚至不怕流於怪誕。在遺詞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極力要從前人的圈子裏跳出來,以期能產生一種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不過他有時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讀不懂。他又愛在詩裏發議論以致有時造成說理的成分太重,雖然新奇,卻往往沒什麽詩味。由於他的詩狠重奇險的風格非常突出,影響很大,同時缺陷也明顯,因而在後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褒揚的說他超過杜甫,貶低的則說他根本不懂詩。宋朝人愛在詩裏發議論,搬弄學問,就跟他有很大的關係。

這裏陝西扶風縣法門寺。法門寺之所以著名,是因為這裏有鎮寺之寶─佛骨。為了這節佛骨,韓愈曾差點兒丟了性命。當時,信佛的唐憲宗把佛骨迎入宮中,於是在京城長安引起轟動。針對這一事件,韓愈寫了《論佛骨表》,指出信佛對國家沒有好處。文中提到,自東漢以來,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憲宗勃然大怒,非要處死他不可。由於大臣們苦苦求情,他才算撿回一條命,被貶到廣東潮州。韓愈起程去潮州時,路過陝西藍田縣的藍田關,寫了這首給他的侄孫韓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原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李白的詩是一口氣噴出來的,韓愈也一樣。不過,李白隨心情而定,也許是一聲怒吼,也許是一聲歎息,講究的是自然。韓愈則不然,總的看來,使人感到就像唱黑頭,運足了全身的氣力,猛一嗓子喊出來,要的是一下把人鎮住的效果。這就叫氣勢!

忽忽乎餘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會閑人!(《忽忽》)

這裏說的,不過是莊子式的達觀,把生和死等同起來。按常情來說,既然活著不覺得有什麽可快樂的,寧願得到解脫,那麽接下來就應當說些一了進了的話。然而詩人隻點到為止,立即就反彈回來,霎上一句「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希望能長出像莊子說的那種大如雲團的翅膀,從天地間飛出去。這種詩,本來不管怎樣來淡化死亡的悲哀,調子也不可能高揚起來。詩人卻硬是唱得如此悲壯,可見他絕不肯踩著別人的腳印去尋找寶臧,寧可流於怪誕而受指責,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韓愈對孟郊可以說讚不絕口,一有機會就為他擴大聲譽。不查資料,就會以為這是一位長者在獎拔後進。其實,韓愈比孟郊小十七歲,兩人隻能算忘年義。他們寫詩都好奇異,避熟求生,因而就稱為韓孟詩派。

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不恨歸來遲,莫向監邛去!(《古別離》)

妻子本來不願意讓丈夫出遠門,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不得不退一步,隻求丈夫不要像司馬相如走到監邛就愛上卓文君那樣把自己拋棄。這比做妻子的反複叮嚀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他最有名的詩是《遊子吟》,據人統計,這是流傳最廣的詩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按常情,遊子衣服破了就會想家,回來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親的卻內心矛盾,既盼兒子早早歸來,又怕衣服縫得不結實破了沒人補,特意「臨行密密縫」,寧可自己倚門盼望,也不願叫兒子為難,詩最感人的地方就在這裏。講究孝道了幾千年的國人,誰知道還要為這首詩流多少眼淚!

賈島也是韓愈賞識的詩人,也以苦吟出名。他寫過一首《送無可上人》的五言律詩,裏麵有兩句說,「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頭一句特別尖新奇巧。寫人不說人,而說人映在潭水裏麵的影子,這樣從形影相吊來著眼,愈益顯出行人的孤獨和寂寞。

閑居少鄰並,草經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題李凝幽居中》)

「黑雲壓城城欲摧」,是經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詩,大概誰都不會感到陌生。也許連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這是被譽為鬼才的短命詩人李賀的作品。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雁門太守行》)

詩中寫一位將軍在「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緊急關頭,帶領士兵出擊。詩中黑、金、胭脂、紫、紅這些濃重的色塊拚鑲在一起,對比強烈,具有很強的刺激效果。再加上角聲的淒厲,鼓聲的沉悶,越發加重了苦戰的悲壯。

李賀隻活了二十七歲。如果不是有記載,我們大概不會相信,這是李賀十八歲時的作品。意境這麽蒼涼,氣勢這麽悲壯,難怪大詩人韓愈讀起他的詩來不禁肅然起敬。

第十三集 江州司馬(上)

唐憲宗元和年間,即公元九世紀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亂已過去半個世紀,唐王朝終於又從衰亂中想有所作為了。於是整頓賦稅,以增加收入,平定幾個鬧獨立的藩鎮,使全國終於又形式上統一了。詩壇上於是也逐步擺脫八世紀下半葉那種內容單薄、形式精巧的詩風,不僅出現了以韓愈為首的奇崛險怪的詩派,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派,而且還有柳宗元、劉禹錫等獨樹一幟的名家。

所謂樂府詩,是指東漢末年至唐代,即從二世紀後半葉至七世紀初,可以用作歌詞來歌唱的那些詩,如李白的《行路難》、《蜀道難》等等;而所謂新樂府,則指模仿樂府詩而又不再用樂府舊標題,而依據內容另取一個新標題的那些詩,如杜甫的《兵車行》以及」三吏」、「三別」等等。

新樂府運動是一次頗有聲勢的詩歌運動。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雖然文學史上一貫稱元白,但白居易是這一派的理論奠基人,詩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洛陽白居易墓)。

新樂府運動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服務,即詩要「為君為臣為民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新樂府序》),在這種理論指導下,白居易在唐憲宗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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