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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歸途

(2007-11-30 06:11:38) 下一個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詩經《相鼠》篇 

                                                           歸途

 漸漸失去耐性的太陽開始懶洋洋落山,天色慢慢黯淡,嘶叫的高音喇叭終於啞了。氣喘喘的囚車還哼哼如啜,街頭橫斜的標語萎靡不振隨風搖擺。捆綁掛牌、削發髡首、低頭示眾遊街懾服大眾,鍍金的語言加警察和民兵跑龍套,就是法力無邊的司刀靈牌,盡管文革才宣布完結不到一年,但“運動”仍是布(爾什維克)同誌放之四海八荒的萬應靈丹。 

 遊了一天的我們,該“物歸原主“了,筋疲力竭的不僅僅隻有長長列隊,頭顱光光的囚犯,警察的製服也灰塵撲撲,民兵的老槍顯得越來越沉,走狗與困獸彼此心照不宣。在自由天地裏最不自由的遊街者,倒巴心不得回到最不自由的牢房去享受最大的自由鬆弛,幾尺黑牢裏畢竟可以行動自如,說笑,睡躺,站立,像動物一樣的自然。當我們再跳下囚車在看守所門前,監獄長站立那裏像木塑一蹲,乜斜的目光,微斜的肩膀,已沒有了挎槍,他在那嚴肅的日子故作雄赳赳的姿態,是我坐牢幾年裏唯一見過的一次斜挎(駁殼)槍武裝,神態上看,有點像戰無不敗的亞軍。 

 我們回到出發前的空地,解掉繩子,卸去黑牌。從大門進去直走過道,從青磚牆壁往右繞半步,那裏是小門,進去側身入鐵欄,再繞九十度直彎,走幾步到崗亭鐵柵,邁過高坎,就到了高牆裏,從感覺另一樣,左麵寬闊的院壩,右邊是房簷和號房前的走廊,一扇扇相同的門就要張開大口將我們吞進。  

 監獄長默默押送在後,長串的鑰匙嘩啦啦搖響。我們依次站在各自的號房前,他過來一一開門、關門,當輪到最後要進牢房的我,不知為什麽,忍不住對他抱怨:“徐管理,今天捆綁太緊了喲,你看……!”說罷,我將衣袖撈起,隻見他臉色一跨,目光暴突,一陣怒吼:“進去!你這家夥喲,還反動喲,進去、你給我進去!”他將手一揮,加重語氣氣急敗壞的不耐煩。一個犯人竟然敢抗議批鬥遊街,對他說來不可思議。也許他卒不及防,才陡然冒火。我邁步進去就聽見背後門響,一聲門鎖簧響,便是他氣衝衝的足步在發泄。  

 號房內的囚犯們議論紛紛:  

“今天外麵很熱鬧吧?” 

“哼,熱鬧,你去試試?” 

“我又不是沒有遊過,曉得那滋味。” 

“那你今天怎麽不報名?” 

“嘻嘻,我又沒有吃錯藥!” 

“今天口表遭挨安逸了,捆得昏死。” 

“我認得那警察,在黃角派出所裏,他經常和陳水林兩人出入。” 

“這麽說,那是陳水淋的徒弟了。”  

 口表是我在牢獄裏的名稱,我來前的單位就叫口表廠,囚犯們對稱“因陋就簡”,哪來的就以哪裏的地名為號。議論中有人住黃角樹街道,對派出所戶籍了如指掌。龍老頭坐在炕板裏端,伸出頭來慢聲慢氣的說:“也不是每個都要打,肯定被他們的頭頭背後下了‘麵麵藥’,不然怎麽專門整他,進來那天也挨了一頓鐵棍。”另有犯人接嘴:“這有什麽奇怪,水滸裏還有野豬林嘛。”這家夥的話倒提神,可惜還沒熟悉他就被判走了。 

 陳水淋、對!就是這家夥,隻要提起名字,就會讓我想起猩猩的五官,鱷魚的麵孔,下顎卷上唇的饞樣,電影裏的醜角不如他那別具一格的歪態,從瞪出額頭的獅眼下平滑內陷的臉龐,象山崖被刀削斧劈凹進下垂,堆砌滿臉的疙瘩肉堆呈現出裏外不是人的冷酷。那咧牙暴齒的嘴唇與腮邦過不去的前聳下戳,鯊魚的口齒尤顯冷血動物的殘忍,更有陰森森的目光象地獄吊燈發綠,活脫脫的一副死神廣告。無論他站在哪裏都堪稱打手楷模,流氓典範。如是隻貓,那頭頸毛發可以聳立二十四小時不倒;要是豬,喉嚨咕咕的怪聲比要拉肚排泄還急;若為狗,磨牙吮血的氣勢讓非洲土狼遜色;要變蒼蠅,他會讓西藏禿鷹含羞,能做壁虎,撒哈拉的響尾蛇會自愧不如。有時他也許像公羊那麽蠢,有時會有狐狸那麽刁;不知他見了上司會不會有兔子的尾巴,以穿山甲的謙卑,海豚的媚態,獲得提拔的機會。每當他挽起馬蹄似的袖口,晃著粗壯的手臂,仿佛在炫耀沾染過多少血跡,他一天不打人就象癮君子三天不吸鴉片,張學良一天沒有戲耍女人,潤毛芝一天不想整人。

 這家夥動不動將拳頭擂在別人身上成了嗜好,太原警察打死北京警察,廣東收容所將無辜的孫誌剛絕命,皆不能與他爭雄。有一次運氣來了,他走在街頭“舊病複發”,又飽嚐了一頓拳頭好癮,結果大水衝了龍王廟,讓(重慶兵器單位)長安廠裏一個大官的公子帶傷回家,嗬嗬,小戶籍惹潑大禍水,據說那邊邀約一車人要來見葷,非讓他半死再扔進牢獄不可。駭得黃角樹派出所的頭目賠錢賠禮拉,不知怎麽磕頭作揖,發誓詛咒,披麻戴孝,才化解被痛打一頓的危機。不過,狗改不了吃屎,估計他再打人得書先問對方有沒有做官的老子,然後才開始摩拳擦掌“揮斥方遒!” 那年頭的戶籍常去各廠混吃,借檢查人保人防之口,實際為各單位頭目豢養為狗。抓捕我那天,押送車在看守所前麵拐角處被他叫停,手揮一根桌子角樣大小的不鏽鋼棒,嗬斥我們六七個人被捕者通通下車,我們戴著手銬與掛牌站在路口,旁邊路人圍觀盈盈,熱鬧多多。陳水淋在我們背後不做聲的走動,大家毛骨悚然,忽聽一聲叫罵:“你要反動,你還敢頑抗、你......你!”一陣劈裏啪啦打打擊聲猛響,我的肩背像被子彈擊中,反而不覺一瞬,隨即不由自主下凹低陷,萬分劇痛如濤撲跌。就他的惠顧沒讓我直接到閻王殿,該有感激之心才對,但一想到千千萬萬的平民百姓被他打斷肋骨,打殘筋絡,打得吐血,打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被打得不想活的,或活不下去的,我順便寫到此,讓讀者閱後千夫所指,讓他無疾而終,為社會伸張一點正義。遺憾我的筆下破析乏力,沒有刻畫出他那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得比爛梨還糟糕的歹毒惡行。確實,他那天還真把旁觀者嚇得呆若木雞,喧鬧的場麵一下靜悄悄的。想來,在車行看守所途中,我的反革命黑牌被風吹掉兩次,囚車不得不刹住,讓戶籍(警員)跑去遠遠拾回來重戴,讓他暗暗想起書記的秘方,當鋼棒鐵棍萬能。打罷,然後叫我們重新集合步行到看守所門前,監獄長出來接收這群才卸貨的囚犯時,我忍不住把他當潤芝毛,氣呼呼的說:“你們的戶籍用鐵棍打人喲!”監獄長不做聲,悶悶的開門往裏麵指了指,神態冷漠。陳水淋氣衝衝,還想衝上來似的。當我到牢房把短袖汗衫一脫,大家圍觀莫不驚呼:”“哇!你老弟被揭了背花,打成這樣!哎呀呀!”睡覺時炕板對我很不客氣,隻好匍匐而眠,整整一周之後,我才能勉強翻身。 

可今天遊街捆我的是黃角樹的戶籍。今天遊街沒有見到陳水淋,捆我的不是他,這幕後有何靈丹妙藥?我說不準。當我慢慢地脫下衣服,捆過的皮肉上一道道烏紅的痕印爬在手臂,各條紋路間細細的小紋路象一條條蚯蚓,大大小小的稀密露顯皮膚,蚯蚓之間又是黑色帶紅的麻點。“哇!你今天算是‘湯’(挨)到了。”有人把自己的手臂伸過來比較,當然大大的區別。我試著按摩手臂,但手指接觸到皮膚之間,象有層厚襪阻隔。當我想用手指揉鼻梁時,上抬中竟遠遠錯過位置。無容置疑,那是我的皮下神經已失控。我怕麻木下去,就曾練過的八鍛錦,再恢複鍛煉,很多天後皮膚稍有知覺,又過了多久,血點慢慢散去,直到記憶深處。 

 大概有了前車之鑒,不知是監獄長提了意見,還是我的昏迷後產生負麵影響,後兩天的遊街就不再有掐人中穴位和灌湯藥的機會。總之,此9月二十四號到二十六號這三天,我們遊完了北碚轄區的所屬地段,所有公路能去車的地方,農村公社,街道工廠,地區批鬥,大廠重鬥,包括到自己所的工廠。每當我低頭盯住地麵時,會想到毛澤東和林彪親密無間在天安門上揮手,那老態龍鍾的雙手久抬不下,吃力的樣子和我們低頭,似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後二人反目成仇,一個給狼吃了,一個氣歪了臉。因這念頭,倒成了我抵消體膚之苦的精神力量。 

    夜晚的炕上令人久久不睡,思緒像房梁上的蜘蛛,穿過房頂的蓋瓦,飛向天空,回到手銬飛來的鏡頭。

      唐夫之獄: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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