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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批鬥

(2007-11-30 06:10:21) 下一個

第三章

在輕輕的迷誤之中蹲著沉思 

    最後從遙遠之處喚回自己 

     把自己引誘到自己這裏 

-- 尼采詩摘《流浪人》 

 

隻覺得熱烈的太陽在動,我們下蹲的雙腿越加麻木,忽然一聲叫喊,“起來,集合上車!”於是,所有的警察把煙頭一扔,民兵一震,這邊,那邊,嘿!對著走,呼聲四起,驅趕鴨子般吆喝。門口觀眾後退,車箱板像張開大口的老虎等待吞噬,依然杠杆似的把我們“橇”上去,駕駛員發動車輛,像一串連綿不斷的螞蟻,浩浩蕩蕩,連接成隊,不快不慢,等距行駛,駛回我們來過的道路。 

這個黎明之後的罄空萬裏,任城區公路一路塵土飛揚,黃塵滾滾,車隊徐徐開往匯集廣場,那裏已經被人流灌注。隨著囚車來到,密集的人海鋪開,無數密密麻麻的腦袋搖擺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擴散。這是地區最大的廣場,位於北碚公園旁,那是二戰時期,中國不少名流巨子居住過的勝地,距離嘉陵江僅有一箭之地,也是每次開會批鬥囚犯以及槍斃宣判的處。那天嚴肅而熱烈,路邊紅旗標語,廣場上人聲鼎沸,聚集了各工礦企業農村單位的民眾,主席台上麥克風聲音嗡嗡怪響,密集的人頭,花花綠綠的衣服,人山人海匯,象穆斯林菌集在麥加朝聖。當我們囚車開到,麥克風裏就響起炸鍋般口號,什麽“打到……!” “擁護……!”“緊跟……!”等等十年一貫的陳詞濫調,迫使人們依照習慣舉手呼叫發狂。

 
       
我們的頭被壓得更低,第一部車上是死刑犯,第二部車上排列我們四人(楊阿魯,劉光全,忘記另一位)都是反革命罪牌標示,第三車,四車……是什麽罪名,我們不敢回望,總之刑事犯罪份子排列在反革命罪之後,人數和罪名比例示眾為精心策劃,威懾效果要“恰到好處”方寸。囚車依次開至最前麵主席團可見處停下,我們站立筆直,深摳低頭,胸牌亮出,一個警察抓一個犯人的衣領壓緊頭顱,側麵看來,我們像彎頭拐杖,車箱裏站滿民兵。廂板外粘貼標語,幾百犯人當了主要節目演員。  

廣場有兩個足球運動場大小,四周樹木圍繞,一邊臨街,另一半繞著公路,車輪揚起的灰塵覆蓋的樹葉失去顏色,樹幹沒有枝葉的與水泥樁無二。觀禮台可以容納幾十人,憑經驗估計,坐著有穿軍裝和幹部服的,有的手上拿著紙卷,有的上口袋的筆帽閃亮,條絲椅上有幾個肚皮挺出。圍觀者遠在場外,有的攀猴般爬在樹上。聽老一輩講,以前國民黨槍斃共黨,也是人山人海的觀眾。清朝末年殺徐錫林,挖心肝下酒,看熱鬧的人們比華老栓買到血饅頭更是積極。這樣的觀眾怎麽教育啊,我的天!我想起曾路過這附近碼頭街邊草藥攤,見一個瘸子和一個瞎子下棋,不少圍觀者看得聚精會神,瞎子盲棋不錯,殺得瘸子丟盔卸甲。大家看在興頭,突然臨街高音喇叭叫起來,有人聽出大叫:哇,遊街羅!要槍斃人了,快去看呀,拿錢都買不到的西洋景喲!周圍守菜攤的小販,鬼混的浪人,趕場的農民,棋邊的圍觀者一窩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連一跳的追趕。瞎子慌忙拿起棍棍,點點掂掂的問:那裏?!那裏?!  

此時此刻我也西洋景了,今天的觀眾,一定有那賣草藥的瞎子,下輸棋的瘸子,守菜攤的小販,趕場的農夫,街頭浪人。一如既往,學校今天停課,工廠今天停工,市場今天關閉。人們很容易被吸引到這廣場,一條死老鼠都可以吸引滿街人,像這等場合,還有不來湊熱鬧的。  

每年的九月末是規定的殺人的日子,國慶前的判刑就象農民殺豬過年。全國都要判一批,斃一批,把遊街示眾弄得喧響,足以迎合上級要求,以便升遷。估計那天不下十萬觀眾,整個城鎮萬人空巷。我們隻能看見自己的胸牌,囚車上站立的犯人高出地麵,光光的青皮腦袋,彎腰駝背前傾,緊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繩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再伴隨宣判罪狀的麥克風,口號,形成架勢,牆上華國鋒圖像微笑。我曾參加過如此的大會,也象他們今天看我們這樣看別的犯人,將來他們中會有不少人會象今天的我回憶自己過去在他們的欣賞行列。我們今天的低頭彎腰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他們中間,再去看別人被批鬥遊街,遺憾他們沒有這樣的預感。其實,我又何曾預感過呢?  

觀眾有的厭淡,有的隨波逐流,有的力爭表現。太陽下久久站立,無數的手揮動扇子,背上已經濕透,熱汗變臭氣。酷熱的天氣令人窒息,廣場周圍的樹木烤得東倒西歪,幹枯的樹葉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誰踩踏。整個上午幾乎過去,罪名與黑牌齊掛,人潮共車隊捧場。鬧嗡嗡的口號聲,唾沫嘶竭的批判聲,伴隨蕩漾的橫幅,標語,旗飄,各種雜語聲,共同匯集在陽光下,形成光怪陸離的景象。密密麻麻的人頭,各色各樣的衣服,各式各樣的體型,胖瘦高矮,精靈,麻木,搖頭晃腦的,呆若木雞的,把整個操場堆滿。隨著頭參差不齊的搖晃,起伏不平。就在我車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隨地一吐,哎約一聲,發出個女高音,嘿,對不起呀!這人蹲下去擦鞋,不想又抵近另一個人屁股,響一炮,許多人頓時閃開,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波動,花樣百出,聲色各異。有誰說,“嘿,嚴肅,嚴肅點,注意政治影響!”  

這廣場的語錄碑使我想起幾年前重慶南岸上新街區委廣場的一次同樣的批鬥會,紅衛兵和基幹民兵一往如舊,又去南岸織布廠裏給陳木匠捆綁掛牌,這個無辜的年青人是挨批挨鬥的黑五類分子,逆來順受從來理所當然。那天提著繩索的群夥,拿起棍棒的邊說邊笑就往木工房裏走去。陳木匠正專心致誌的彈墨劃線,一排木匠工具在眼前閃閃發亮。當來人一呼,他猛抬頭,恍然大悟時,不由自主就抓起了手斧頭,跳起來,撲上去… 。於是,另一個批鬥大會有了,也那麽熱烈,那麽多觀眾,那麽多犯人。廣場上人山人海爭看挨槍的行刑鏡頭,想見陳木匠的尊容者東穿西鑽,最後爬那塊巨大語錄碑,觀禮台盡收眼底,好不暢快。人們接踵而至,窩蜂擁上,前仆後繼,坐的,站的,爬的,吊的象疊羅漢。那實際是一垛磚牆修砌,金光閃閃的字體裏全是朽土,就在大會宣布陳木匠執行死刑時,這語錄碑頹然倒下,十多米的高,一兩尺厚的土牆咂進人堆。嗬!一時哭爹喊娘,短手殘腿,身首異地,粉身粹骨不計其數,真是老天有眼,鬼神有靈。  

我的胡思亂想被壓在頭上的打手提醒,他有時交換手勢,弄得我後頸窩很不舒服。反剪的手臂,關節酸麻,眼前隻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進行了兩三小時的嗡嗡麥克風突然停息片刻,立即換了個聲音,念念有詞道來我們的罪狀,罪證,罪行。理所當然,反革命者居先,念到我的罪狀:“...該犯思想一慣反動,書寫反動文章,攻擊黨政領導,把矛頭直接指向毛澤東,周恩來,華國鋒...,,仇視社會主義。尤為偽劣的是:於1976四月起,該犯煽動群眾,停產罷工,滋事生非,圍攻,衝擊,扭打領導幹部,造成損失六萬餘元。破壞唐山抗震救災任務,擾亂社會主義建設。經上級批準,予以逮捕法辦。”六萬餘元?我聽到暗暗好笑。天明白這是怎麽算出來的。  

一個又一個罪行在嗡嗡叫鳴中無形的滾出,鋪灑到廣場的人頭上,人們無聊而怠倦的疏懶,悄悄疏散是群眾大會的慣例。廣場呈現越來越多的鬆動時,一聲最高音的吼叫:現在,批鬥遊街開始!這下象一針興奮劑,使厭煩了的人們來了精神,連忙湧在路旁,爭看犯人在囚車上浩浩蕩蕩押出會場的鏡頭:塵煙滾滾,色彩迷亂,熱鬧和稀奇,嚇猴必須殺雞。  

漫漫的路開始了,所有被匯集的人群爭先恐後來觀賞我們,在960萬平方公裏的疆域上, 彩旗飄搖,車隊浩蕩,我們低下頭顱,盯著共和的歧路彎彎曲曲。烈日下,那長空發青的川東丘陵,綿延的爛路,破朽的山莊,逶迤的荒嶺,塵沙的公路,淩亂的車澈煙塵撲麵,象深邃詭秘的魔窟展開,兀現出枯焦的田野,幹黃的小草,紅色的石子,褚色的泥土。在天高地闊的霧靄透過煙塵射散的太陽下,草葉枯,石頭峭,蜿蜒車隊,徐徐龜行,喧囂喇叭,汙黢黢,灰勃勃,車粼粼,聲嘯嘯,人潮鼎沸。  

象一個浩大的大兵團正在開發,簇擁著我們噗哧熱燙的青皮光頭,走過鄉村,集市,工廠門前,那嘶叫著的高音喇叭聲浪,像一個巨大的魔口在吞噬囚車,演著中國運動的連續劇。我們在車上搖搖擺擺,當汽車緩緩的開出了人群密集的地區,加快了速度,前往一個又一個的公社,礦區,會場………。

   唐夫之獄: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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