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身阻敵
豔陽高照。山上山下的樹木在陽光下泛出孔雀般的色彩,各種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在林中飛來飛去。
一群武士急匆匆地走在從笠取盆地去禪定寺方向的盤山道上。
昨夜的暴風雨吹落的樹枝散落了一地,腳踩上去,發出劈啪的聲響,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四處亂竄。
“快!快!翻過這座山前麵就是鄉口,到了鄉口就能休息了。”
“到了河內,前麵的路就好走了,離大阪也隻有六、七裏地了。”
這一群武士看樣子是走了一晚的山路,累得疲憊不堪。走在前麵的天堂一角、九鬼彌助和森啟之助一直在給眾人鼓氣。
大約二十個武士,中間是兩挺轎子,抗轎子的也是武士。他們沿著盤山路一路盤旋著走上來,渾身大汗淋漓,不停地喘著粗氣。
“啊,又流血了!”
一挺轎子停了下來。血跡從轎子底下流到地上,在山路上留下了幾條蚯蚓般的血線。
“血這麽流,沒多久就得死了!”停下轎子的武士嘴裏嚷嚷著。
“看這情形,恐怕熬不到大阪。”
“若是沒到大阪藩邸就死了的話,那咱們就白費半天力氣了。”
天堂一角聽到後麵的叫喊聲,回身走近,掀開轎簾往裏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緊張的神色,大聲喝道:“趕快救治!不能就這樣讓他死了!”
幾個武士蜂擁上前,從轎子裏抬出一個人來,是唐草銀五郎。大腿上傷口處,皮膚翻開像個石榴。其他也有幾處刀傷。渾身血淋淋的。
“喂!誰有金創藥?趕快給他止血!”
“誰去找點水來給他喝!”
兩、三個人答應著朝溪流的方向奔去。銀五郎失血過多,早已是神誌不清。給他止血的武士動作粗野,絲毫不顧銀五郎的感受。
“另一個沒事兒吧?”九鬼彌助走到另一挺轎子旁邊問道。另一挺轎子裏綁的是俵一八郎。守在轎子旁邊的武士答道:“那家夥傷不重,不用擔心。”九鬼彌助點點頭,轉過身朝天堂一角站立的山岩走去。
天堂一角緊抱雙臂,眼睛盯著山下,似乎發現了什麽,臉上神色凝重。
“有人從後麵往上走來。”天堂一角抬手遮在眉間,一邊望著山下,一邊說道。“四、五個人,像是去高野山拜佛的人。”九鬼彌助走到天堂一角身邊,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森啟之助也走了過來。三人同時望著山下小道上的人影。九鬼彌助哈哈一笑,說道:“肯定不是追兵!”
天堂一角點點頭,說道:“當然不是追兵,不過……”他頓了頓,一臉鄭重地接著說道:“即便是普通的行人,看到我等這個樣子也會感到驚詫。萬一被他們認出是蜂須賀家的人傳了開去,於日後不利。總之,還是把銀五郎藏起來為好!”
“沒錯!”森啟之助也表示同意,扭頭對後麵的眾武士吩咐道:“先別包紮了,趕快把銀五郎藏起來,你們也都隱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
眾武士應了一聲,七手八腳地把銀五郎抬到灌木叢中,把兩挺轎子放在路邊。天堂一角戴著遮陽的鬥笠,九鬼彌助和森啟之助坐在路邊的岩石上,裝作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過了一會兒,那四、五個行人的腳步聲漸漸接近,說話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山霧終於散去了!”
“走山路真是神清氣爽!城下街道塵土飛揚,人聲嘈雜,吵的頭疼。”
“站在這裏能看到遠處宇治川彎曲的水流呢!”
“山勢雄偉。你看東邊,那就是以前被德川家雇用的忍者的出生地——有名的甲賀國。”
“也就是幕府的甲賀武士的故鄉嘍?”
一共五人,都是一身白衣,像是去高野山拜佛的信徒,其中四人拄著拐杖,另一人沒拄拐杖,頭上戴著虛無僧的頭巾。
“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一個信徒開口說道。另一個信徒偷偷拉了說話信徒的衣袖,用眼神暗示旁邊有武士,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還是再走一程吧?”那人這時也意識到天堂一角等人的殺氣,趕忙說道:“嗯,也好,再走一程。下麵岔路口那裏景色不錯。”五人從天堂一角等三人身邊匆匆走過,顯得有些神色慌張。
天堂一角故意露出凶狠的表情盯著從身邊走過去的五人,不讓他們多看自己一眼。
也許被剛才凶巴巴的三個武士所震懾,五個信徒默默地朝下走去。到了去甲賀路和宇治的岔路口時,頭戴虛無僧頭巾的信徒停下腳步說道:“各位大哥,我還有事,咱們就此別過。”
四人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問道:“這位僧人,你是要去甲賀嗎?不跟我們去高野山了?”
虛無僧躬身答道:“是的。貧僧原本也是隨性漂泊,剛才看到甲賀山,忽然有了想去甲賀的念頭。”
“是嗎?不過從這裏去甲賀,要翻過好幾座山呢。而且山路陡峭,行走艱難,很辛苦的。”
“苦倒不怕。另外貧僧也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今日與各位大哥一路同行,甚是愉快,還望各位多保重!”
“既是如此,你也一路小心在意!”眾人結伴走了半日,此時分開,多少有些不舍,互相揮手道別。虛無僧站在原地,目送著四個信徒遠去的背影,耳聽著四人漸行漸遠的拐杖聲,然後一轉身走到路邊,想要找點露水潤潤嗓子,忽然看到了隱沒在雜草中的指路石標,上麵寫著
“南,鄉口,奈良。
北,裏白,甲賀路”。
看到甲賀二字,虛無僧內心湧起思念之情。“甲賀是甲賀組的發祥地,也是千繪小姐先祖的故鄉……。”這個虛無僧自然就是法月弦之丞了。
弦之丞昨晚從打出濱一路狂奔,想要追上蜂須賀武士,救出唐草銀五郎。他知道自己不在江戶這段時間裏,是銀五郎保護著千繪,支撐著甲賀家。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銀五郎。蜂須賀武士為了躲避世人的耳目,一定不會走大路,而是走山間小路。
弦之丞沿著小路一路疾行,天快放亮時,在醍醐山寺休息了一會兒,在那裏遇到了要去高野山拜佛的信徒。弦之丞為了隱藏身份,決定與信徒搭伴同行。正如自己預料的一樣,在山頂追上了蜂須賀武士,也看到了天堂一角等三人,同時也發現了停在路邊的兩挺轎子,雖然沒有發現其他武士,但想他們肯定是隱藏在四周。
此處是岔路口,從山頂到此處隻有眼前這一條小路。天堂一角等人要下山就隻能經過此處。
弦之丞取了幾滴露水喝下,壓製住內心沸騰的血液,在石標旁邊坐下,定下心神,取出竹笛拿在手上,半閉雙眼,彷佛禪僧入定。
禪定寺峰頂往下是一個陡峭的斜坡,林木茂盛,遮住了陽光,陰森森地有些瘮人,時不時地傳出的鳥叫聲,也像是被刀砍殺發出的慘叫。
“騰騰騰”的一群人的腳步聲從而下傳來,二十幾人的阿波武士抬著兩挺轎子急匆匆地從峰頂奔了下來。森啟之助和九鬼彌助守在俵一八郎的轎子旁邊走在前麵,天堂一角守在唐草銀五郎的轎子旁邊走在後麵。
“站住!”隨著一聲大喝,法月弦之丞倏地站起,神威凜凜地擋住了眾人的去路。“蜂須賀家各位,在下恭候多時了!”
阿波眾武士看到弦之丞突然出現,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九鬼彌助手按刀鞘,緊盯著弦之丞,喝問道:“何人膽敢阻路?”
弦之丞微微一笑,說道:“各位趕了一晚的路,也不容易,這兩挺轎子留在這裏,行路豈不輕鬆?”
九鬼彌助說道:“你是誰?明知我等是蜂須賀家武士,竟敢攔路搶人,好大的膽子!”
弦之丞笑道:“你真健忘!”說著摘下頭巾,露出清秀的麵孔。“那天在川長魚店,曾與各位照過麵,難道你忘了嗎?”
九鬼彌助此時也認出對方,心中生怯,但仗著人多勢眾,壯著膽子喝道:“原來是你!又來跟我等作對,究竟為何?”
“在下與各位無冤無仇,隻是這位唐草銀五郎和另一位朋友不知為何得罪了各位而被捕,還請給個薄麵留下。”
“不可!”九鬼彌助扭頭對森啟之助說道:“跟這家夥多說無益,趕路要緊!”森啟之助用眼神示意身旁眾武士,抬起轎子,剛要邁步,弦之丞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隻手按住轎杆。眾武士頓時感到沉重的壓力,彷佛轎子被壓了一塊巨石一般,紋絲不動。
九鬼彌助大叫一聲,拔刀出鞘,朝弦之丞砍去。弦之丞微一沉身,倏地伸出手去,早已奪下九鬼彌助的單刀。九鬼彌助臉色大變,縱身後退。弦之丞手中的單刀一拉一翻,砍中了九鬼彌助的肋骨。九鬼彌助慘叫一聲,順著斜坡滾了下去。森啟之助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早已躲得遠遠的。其他武士也驚恐不已,向後退去。
守在銀五郎轎子旁邊的天堂一角看到這種情形,鼻子哼了一聲,一步步走上前來。弦之丞知道天堂一角是個勁敵,也不敢輕視。左手拔出腰間竹笛,右手單刀橫在胸前,凝神靜立。
森啟之助趁此時機,帶著十幾個武士護著俵一八郎的轎子一溜煙兒地朝山下跑去。
刀光裹住弦之丞,團團轉動,天堂一角始終麵對弦之丞,刀尖朝前,步步緊逼,卻傷不到弦之丞分毫。弦之丞左手一杆竹笛上下飛舞,連撥代打,不與敵人刀刃相碰,攻敵要害,兼護自身,右手單刀卻不輕易出擊,一刀砍出,必帶血痕。一個武士沉不住氣,搶前一步,隨著刀光一閃,就被弦之丞砍翻在地。轉眼之間,已有四人被殺。
敵方人數越來越少,眾武士也越發心驚,對弦之丞的包圍圈也漸漸放大。無論天堂一角如何拚命,卻總是找不到弦之丞的破綻。
隨著一聲慘叫,又一個武士倒在血泊之中。其他武士畏縮不前,隻有天堂一角依舊鼓勇上前,手中刀越揮越快。弦之丞大喝一聲,兩把刀“啪”的一聲,相互抵住,碰出火花。弦之丞和天堂一角四目相對,一臉凝住,不敢稍動。躲在遠處的武士看出有機可乘,正要蜂擁上前夾擊弦之丞,突然一棵樹後筆直地飛出一條捕繩,朝天堂一角襲去。天堂一角若再一動不動,定被捕繩套住。他眼看情勢不妙,大喝一聲,用力擋開弦之丞的單刀,縱身向後跳開,朝山下飛奔而去。其他武士見天堂一角逃走,兼之見弦之丞來了幫手,絕對逃不了好處,也一哄而散地逃走了。
捕繩的主人自然就是萬吉了。他從時雨堂逃出後,幾個轉彎甩開了追兵,既不知弦之丞去了哪裏,而且與弦之丞未曾謀麵,也無從尋找,他想還是去住吉村找常木鴻山商量營救二人的辦法,眼前最重要的是跟蹤阿波武士,看他們最終要去哪裏,所以就遠遠地跟在阿波武士的後麵,一路走到這裏。萬吉知道自己武功有限,明麵相助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就躡手躡腳地藏在樹後,直到弦之丞和天堂一角相持不下之際,才出手相助。
萬吉一邊收回捕繩,一邊對弦之丞躬身施禮,開口說道:“您就是法月弦之丞大人吧?”
弦之丞聽對方叫出自己名字,很是詫異,問道:“請問你是……”
“在下萬吉,與俵一八郎大人昨夜造訪時雨堂,與唐草銀五郎和多市兩位聊了一晚,也聽他倆提起法月大人您。”
忽然聽到附近不遠處有呻吟聲,二人這才意識到轎子裏還有人,趕緊跑過去,從轎子裏扶出唐草銀五郎。銀五郎傷勢嚴重,失血過多,早已奄奄一息,但剛才被阿波武士簡單包紮了一下,意識清醒了一點,一場惡戰也都被他看在眼裏。
弦之丞讓銀五郎躺在自己膝蓋上,最湊到他耳邊,叫道:“銀五郎!銀五郎!”
“啊,是弦之丞大人……。是您救了我?”
“是。我已經趕跑了蜂須賀那幫家夥,你已經沒有危險了,盡管放心!”
“弦之丞大人,您多餘救我!”
“此話怎講?”
“您多餘救我!我不感恩!”
弦之丞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自己拚命救出銀五郎,雖然並不希望對方感恩戴德,但當麵聽到如此冷冰冰的話語,心裏自然也不開心。
四周一片寂靜,偶爾聽到兩聲鳥叫。萬吉把躺在地上的死屍一個個踢到山穀,巡視著四周。
唐草銀五郎忍著渾身疼痛,端正身姿,開口說道:“弦之丞大人,您聽我如此說,定然心中惱怒。救了別人,別人卻不領情,擱在誰身上都會不開心。但在下唐草銀五郎說的是心裏話,一點也不感恩。”
“那就請你告知原由。”
“在下自然要講,這番話憋在心裏,不說出來,死不瞑目!”銀五郎因傷勢嚴重,失血過多,本已萎靡不振,說話也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這原由就是,在下銀五郎早已對您失望透頂!赫赫有名的法月弦之丞大人徒有一番驚人的武功,卻是個無血無淚的冷酷武士。”
“你還在為千繪小姐的事情責怪我?”
“正是!就是責怪您,怨恨您!您能出手救在下,為何就不能出手拯救千繪小姐?”
“銀五郎,你別說了!”
“我偏要說,偏要說!”銀五郎伸出手去,緊緊握著弦之丞的雙腕。弦之丞能感覺到從銀五郎身上傳來的可怕的力量以及他眼中透出的無限的哀訴。“在下之前就懇求大人您救救千繪小姐,今日在下還要說這番話!請您無論如何回江戶救救千繪小姐!”
“我無能為力……”弦之丞感到銀五郎的言語的壓力,同時也感受到良心的譴責,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我有難言之隱,不能回江戶。還請你理解!”
“無論如何都不行?”
“如果我沒有家人,沒有家門之累,我早就回去了。……”
“明白了!在下終於明白了!”銀五郎說完這句話,突然放開弦之丞的手臂,伸手抓起弦之丞身邊的單刀,猛力插進自己的胸膛,身體前傾倒在弦之丞身上,鮮血頓時染紅了弦之丞的膝蓋。
多市慘死,俵一八郎被抓,潛入阿波國的計劃無從實現,足以讓銀五郎傷心欲絕,而法月弦之丞的鐵石心腸更是讓他萬念俱灰,因此他決意一死了之。
弦之丞感覺抱在懷裏的銀五郎的身體越來越重,他自己的一顆心也越來越沉。……
法月弦之丞默默佇立在剛剛堆起的唐草銀五郎的墳前,雙手合十。銀五郎的死讓他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也改變了他的想法。
弦之丞出身於幕府直係武士之家,家名顯赫。而千繪則出身於忍者之家,雙反地位相差懸殊,二人之間的戀情不可能有圓滿的結果。為了避免使自己的家門蒙羞,弦之丞隻能忍痛割舍自己的感情,遠離千繪,遠離江戶。
他想在旅途中忘掉千繪,忘掉自己的那段戀情,但沒想到事與願違,無論走到哪裏,他的腦海裏總是會浮出千繪的麵影,離開江戶的日子越久,對千繪的思念之情越深。為了維護家名,他壓抑住內心的情感,強迫自己不去想千繪。但今天唐草銀五郎的死,讓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和慚愧。銀五郎僅僅因為妹妹是千繪的乳母都能奮不顧身地冒險想要潛入阿波國打探千繪父親甲賀世阿禰的消息,而與千繪戀愛一場的自己卻置身事外。銀五郎沒能實現自己的目的,最後選擇以死殉誌。這讓弦之丞深感震撼。他暗下決心,不再考慮家名,不再考慮家人,回江戶,去幫助自己念之愛之的千繪。
萬吉向弦之丞講述了自己和俵一八郎的經曆以及與唐草銀五郎和多市二人相遇相識的過程。原本萬吉要去江戶見千繪小姐重新要一份給她父親的親筆信再返回大阪,現在既然弦之丞決定回江戶,萬吉就準備去住吉村見常木鴻山,告知他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弦之丞沉思片刻,開口說道:“還是你去江戶見千繪和銀五郎的家人,告訴她們這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我去大阪見常木鴻山大人,打探阿波國消息,想方設法救出俵兄,然後再回江戶,與你會合。”
萬吉說道:“這樣也好。弦之丞大人武功高強,定能救出俵大人。那麽,與大人在江戶相會之日,該是何日呢?”
“大約二、三個月之後吧?”
“好!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動手去江戶!”
弦之丞望著萬吉的背影越來越遠,轉過身來取出竹笛,想要在銀五郎墳前吹奏一曲,安撫他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