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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群:何家棟訪談——關於小說《劉誌丹》寫作的前前後後

(2013-12-01 07:50:33) 下一個

邢小群:何家棟訪談——關於小說《劉誌丹》寫作的前前後後

關於小說《劉誌丹》寫作的前前後後

——何家棟訪談

邢小群

邢:何先生,這幾年,看了不少您立足於思想文化前沿寫的頗有分量的文章。當我聽說您還是當年風靡一時的《把一切獻給黨》、《我的一家》、《方誌敏戰鬥的一生》、《趙一曼》、《胸中自有雄兵百萬》等革命故事的執筆人時,非常驚訝。按照現在的說法,您應該是家喻戶曉的暢銷小說家,我是看這些作品長大的。那時,怎麽就沒有聽說過您的名字?當我聽說您還參與了小說《劉誌丹》的寫作時,就一直想聽您講講關於小說《劉誌丹》的寫作經過。這部小說從發表、批判、整肅、平反,是當代文學史中的一件重要事件,更是當代政治史上的重要事件。

何:當年寫那些東西時,認為是在做著編輯的本職工作,從來沒有想到要署名。不出名也少丟人。我幹嗎寫這些東西?說來話長了。我在學校隻念過五年書,抗日戰爭開始,就跑出來當兵了。我的文化知識,都是從文學作品和其他書本學來的,所以我說我是共產黨掃盲掃出來的知識分子,自知學力不足,隻能算個文學愛好者。從來沒有想以文字為職業。顧準說能添一粒沙就不錯了,我連這點信心都沒有。1949年剛解放時,我在工人日報社工作,是搞經營管理的。比如你父親(邢野)寫的話劇《不上地主當》,就是在我手裏印的,由“天下圖書公司”出版。報社的工廠本來隻印報,我把它改造成也可以印書,就大量承印外活,以增加收入,解決報社的經濟困難。《工人日報》接收的是杜聿明的《新生報》。《新生報》有一批原來的留用人員,本來是實行薪金製,因為,從解放區來的幹部實行的是供給製,對原留用人員也實行了供給製。但是這種供給製,不管留用人員的家屬。不像解放區來的幹部,家屬也是由國家供給的,孩子還給保姆費,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供給。這樣一來,留用人員的家屬就沒了飯吃。當時我這個工務科的科長遇到的最緊迫的問題就是有人因沒了飯吃,要上吊。於是我就千方百計地想怎麽賺錢,擴大就業,養活這些人。

解放初,財政經濟非常困難,沒有經費。那時窮到什麽程度?明天就要出報了,今天夜裏12點還沒有紙呢!我騎著車到處借紙,或去買人民日報的下腳料。人民日報社用的是輪轉機,他們的紙損耗量很大,印著印著就斷了,我們是平版機,就把他們的斷紙拿來裁好,印我們第二天的報紙。有了這些紙的來源,我又找些客戶到我們這裏來印書,印報、印文件,順手做點紙張生意,好賺點錢。最大的客戶是華北軍區,我們把他們全年的任務都包了,一次弄來幾百萬。這就是為什麽說你父親的書,是經我手印的。接著就自己編書,幹起了出版業務。對內,我那個科叫出版營業科;對外,是工人出版社。開始是印些識字課本,不是搞工人掃盲運動嘛。最初從編輯、校對、設計封麵、發行,就是我一個人在搞,一天工作15、6個小時、甚至工作20小時。那兩年,我好像沒有在床上睡過覺,累了就在地板上、板凳上躺下歇一歇。

 

邢:解放前,您是做什麽工作?

何:抗戰勝利前後,我在北平做地下工作,辦報紙,出刊物,搞出版社,歸晉察冀軍區城工部文委領導。我也就是這個時期學了一點知識。國共和談時,周揚到了北平軍調部,那時我在中外出版社負責出版業務(地點在西長安街,三層樓房已經拆掉,原址就是現在的電報大樓),周揚就把延安出版的《白毛女》、《李有才板話》、《中國通史簡編》等,拿來交我翻印。我自己也從解放區報刊上選了一些材料,編了幾本書。那時中外出版社有個中共支部,創辦人如孟用潛、孫承佩等,都是在北平美國新聞處任職的共產黨員。這個出版社承擔著兩大任務,一是推銷翻印解放區出版物,如《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論解放區戰場》都各印了一萬多冊;另一個任務,是為解放區的機關、學校提供國統區的報紙、刊物和圖書。國共和談破裂,軍調部解散,葉劍英、周揚撤回延安。中外出版社先是我和其他四位同誌被捕,出獄後,出版社又被查封。我回到解放區,到華北聯大行政學院學習。後經周揚點名,分配到華北新華書店。以後又分到《新大眾報》做助理編輯。從大公報、文匯報來的名記者,在《新大眾報》也隻能當個助理編輯。這個報紙是給農民看的,要“大眾化”,就是把中央文件改寫成農村黑板報那樣的豆腐幹文章,覺得這些城裏來的知識分子隻會“化大眾”,不懂“大眾化”,先得練練基本功。天津解放時,我被抽調到天津參加接管,就留在天津軍管會新聞處工作。《新大眾報》原班人馬則進入北平,改為《大眾日報》;以後又改為《工人日報》,由華北局轉歸總工會領導。當時的情況是:從農村來的同誌對城市感到非常陌生,從華北聯大來的十幾個知識分子對經營管理又不熟悉,因為我曾經在北京做過出版工作,熟悉編輯、印刷、發行、全部業務,所以,又把我調到北京的工人日報社。到了工人日報社,我就成了報社工廠的第一任廠長,叫工務科科長兼廠長。

如前麵所說,逐步地出版業務有了發展,經濟情況也好轉了。這時我又成了工人日報的出版營業科科長,招了兩三個人,當校對、跑發行,接外活,還不算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出版機構。趙樹理是和我們報社一起進的城,在報社住著,供給也在報社領。我就說,讓趙樹理當工人出版社的社長吧。出版社的廣告就這樣寫了,也沒有人來問,我們也沒有到上邊什麽部門登記。當時組織方麵的遊擊作風可見一斑,趙樹理這個第一任社長,竟然是我這個科長任命的。正式打出出版社招牌後,我們出的第一本書是《論人民民主專政》;第二本書是趙樹理寫的《天下工人是一家》。我那時就是拚命想辦法賺錢,好改善報社的經濟狀況。

 

邢:趙樹理的小說,最早也是在工人出版社出的?

何:是啊。像《登記》、《邪不壓正》呀,《石不爛趕車》等,都是工人出版社出的。這裏有個小插曲。新大眾報社長是王春,也是大眾化的主將,他的旗下有趙樹理、章容、苗培時等人,入城後住在西總布胡同,工人出版社的創辦當然得力於他們的扶持。工人日報編輯科長苗培時外號叫“苗大鼓”,常把英雄故事寫成鼓詞,對推動大眾文藝不遺餘力。他還把老舍、趙樹理推到前台,辦了個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編了個刊物《說說唱唱》,還辦了個出版說唱通俗文藝的“寶文堂”(出版社),通過貨郎擔子給農村提供演唱材料。一時名聲大噪。作家協會在東總布胡同,雖與西總布胡同這些人比鄰而居,雙方卻是格格不入,西總布胡同認為東總布胡同是“小眾化”;東總布胡同認為西總布胡同隻會寫“一腳落在流平地,一腳落在地流平”,登不了大雅之堂。趙樹理將田間的長詩《趕車傳》改寫成說唱《石不爛趕車》,苗培時將孔厥、袁靜的長篇小說《新兒女英雄傳》改成“評書”,就有出他們洋相的意思。但趙樹理的移植確實別開生麵,苗培時的改編,若放到現在,恐怕要打版權官司了。當時沒有什麽版權觀念,一切作品都是“公產”,都是圖解政治的宣傳品,就像馬克思說的,每篇文章都隻有廣告水平。隻要能起到宣傳鼓動作用就行了。東總布胡同和西總布胡同的矛盾,在推薦“斯大林文藝獎”作品提名時達到頂點。東總布提丁玲,西總布提趙樹理,相持不下,周揚建議雙方在作協開會解決分歧,最後將趙樹理調到作協,才把問題解決了。趙樹理走了,工人日報社長王春正式調任出版社社長,我任辦公室主任。工人出版社從工人日報獨立出來,遷往北新橋駱駝胡同。不久王春病故,苗培時離開工人日報,成為專業作家,落戶煤炭係統,陸續又創建了煤炭文藝基金會,通俗讀物出版社,農村讀物出版社,農民日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朋友們笑他是文化流寇主義。這樣的熱心人現在很難找到了。

此時的工人出版社已初具規模,但還是由我支撐門麵。我們對東西總布的作家始終一視同仁,既出版說唱、相聲、小品、連環畫,也出版周立波、草明及其他青年作家的小說和詩歌。

工人出版社就這樣發展了起來,出了很多書, 賺了一些錢,買了工廠,蓋了大樓。有了點錢,有人就眼熱了。到了1952年“三反”、“五反”,就想借運動把我拿下來了。

他們知道,我曾用大卡車往王府井銀行拉票子,幾百萬,還能不是個大老虎?於是立案審查。他們查了個底朝天,發現我批了個條子,借給一個作家500元錢。這錢當時不是個小數目,恐怕比現在的5000元還多。可是會計發稿費時,本應該把借出的這筆錢扣下來吧?沒有扣!社裏派人詢問,那個作家說不記得了。可財務上有我的批條。我說,我要貪汙,寫那個條子幹嘛,給人留下把柄?後來上麵說,不算你貪汙,你把這錢退賠就是了。我就到處借錢,退賠了。

沒有查出一文錢的問題,卻查出我私人送給客戶一支派克筆。那個同誌簽字時沒有筆,我把我的筆給他使,不好往回要。他們就說我是“行賄”,是“資產階級經營方式”,批得不亦樂乎。

我因此得到一個教訓,從那以後,再沒有批過一次條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終生怕井繩,還是很有記性的。

經濟上不能整倒我,又有人說我來路(曆史 )不清楚。你看過《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就知道,毛主席最擔心“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怕壞人混進來。山溝裏的人也不理解:你沒有分到房子沒分到地,不缺吃,不缺喝,跑到解放區幹什麽!你1938年參加抗日,是不是個脫黨分子?你在北平被捕,是不是個叛徒?送你參加八路軍的人在哪裏(一時找不到)?是不是你出賣了那個同誌?我就成了一個來路不明,曆史不清的政治可疑分子,這種人,自整風以來,每次運動都要拿出來鬥一鬥。於是,不但把我罷了官,還把我的黨籍給開除了。我被一抹到底了。經濟問題搞不清,就搞你的政治問題。

爾後,全國總工會把文教部端過來,讓文教部的部長、副部長,分別做了出版社的社長、總編等。這些人接管了我一個人的工作。算是名正言順地成立了工人出版社。各處各室也都派了人,就是不給我工作。山溝來的人說,叫這小子起來就沒有我們的活路了。他們怕報複。可見我當時多麽霸道,因為任務太重,搞強迫命令,得罪不少人。

我被罷了官,讓我到校對科。也不是做校對,也不算是當編務。搞的是標字號,設計版式一類的工作,沒有什麽名義。我心裏當然有氣。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就是在這個時候寫出的。出版社並沒有給我任務,我是自己找上門去的。吳運鐸在俄專學俄文,準備出國,我就利用中午間隙,到俄專操場球架下等他,他口述,我記錄,回來再整理。這本書一出來,一炮打響,發行了幾百萬冊。出版社賺了一筆錢。這本書,在社會上影響本來很大;但除了韋君宜寫了個評介,文藝界不承認它是文藝作品。我給周揚寫了一封信,周揚叫《文藝報》關心一下,馮雪峰就請杜鵬程寫了鼓吹的文章。緊接著,送我參加八路軍的那個同誌,從上海找我來了。我帶他找到我們社長,讓他講講我的情況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把我如何參加革命的情況以及如何與我失去聯係同我們領導談了。政治問題算是清楚了,才給我分配了工作。因為寫了那本書,因人設事,社裏成立了一個文藝組,叫我當副組長(沒有組長),就把我擠到文學這條羊腸小路上,以後就搞了一係列的革命回憶錄。

《劉誌丹》,是我到文藝組後,提出一係列革命回憶錄選題中的一部。這個係列選題中還有《趙一曼》、《楊靖宇》、《方誌敏》等等,我列了幾十個人。但是劉誌丹一直沒有找到作者。

給我分配了工作,但沒有給我恢複黨籍。那還是一九五三年,支部組織委員胡令升(胡舒立的媽媽)對我說,五二年整你是錯了。處理你的黨籍問題時,沒有讓你到會,不明不白地取消了你的黨籍,不合黨章規定,你可為此申訴。我說,既然你們查出了是錯的,讓我申訴什麽?你們改正不就行了?支部有人說了:這是處理你的問題,你還擺什麽架子,連句軟話都不說?結果,我的黨籍問題就拖了下來。文藝組升格為文藝編輯室,我還是副主任。不是黨員,不能任正職。隻要說了軟話,對黨表示感謝,不但回到黨內,還能升級,長工資。可我就沒有算清這個帳。

黨籍沒有恢複,行政還降了一級。他們又找到一個說法,說我被捕過,有變節行為。我們一塊被捕、一塊釋放的有五六個人,人家都沒有事,偏說我有事。他們也不去調查。直到1955年審幹時,我們的支部書記王勉思自己去做調查。從我參加革命到解放,每一個環節都找到了證明人。支部書記後來對我說:“調查結果,調查出了個英雄好漢了!”過去的老戰友,都說我“幹革命不要命”。連監獄裏審我案子的人支部書記都見到了。他們說不知道我是共產黨員,是查戶口把我查去的。支部通知我說,處理錯了。我就要求他們改正。但他們仍然讓我寫申訴,我還堅持著沒有寫,希望組織認個錯,你說狂妄不狂妄?結果到了五七年就變成了向黨進攻,加上我又出版了劉賓雁的《本報內部消息》,受到牽連,就把我打成了右派。王勉思曾為我說話:這個人怎麽能是右派呢? 就說她右傾,不叫她當支部書記了。到了七十年代末右派平反時,才把黨籍恢複了。黨委書記王鴻清理檔案,從我的檔案中清出了一大把告密的小條子,就憑那些東西給我定罪的。這個告密製度可真要人命,不同本人見麵,想辯都無法辯。

《劉誌丹》列入選題,一直沒有找到作者。一九五七年,看到地質部副部長劉景範(劉誌丹之弟)給《星火燎原》寫的文章,李建彤也和別人合作寫了一本小書《劉誌丹在橋山》。他們是劉誌丹的親屬,有許多便利條件,就想請他們寫書。但這時我已被定為右派,正在寫檢討,就由王勉思去向李建彤約稿。王勉思是文藝組編輯,大家稱她“政委”。李建彤說她寫不了,王勉思說可以合作。最初就由王勉思陪李建彤采訪,直到李建彤寫出初稿,社裏才決定派我去定稿。王勉思把我的情況向李建彤做了介紹,她答應了。按說讓一個右派去幫助寫作,允許和一個政治上的敵人合作,不容易,但她同意了。這與王勉思去說也有關係,因為勉思對我政治情況非常清楚。

 

邢:這也說明,李建彤有政治經驗,並不在意您的所謂右派問題。劉誌丹受誤解和打擊,她是有體會的。我看她在1979年出版的《劉誌丹》前言中說:“《劉誌丹》小說究竟是怎樣寫出來的呢?一九五六年以前,工人出版社的選題計劃中就列有《劉誌丹》這個選題。他們有個任務,就是出版烈士傳記和革命回憶錄,對工人進行革命傳統教育。他們偶然碰到了我,就約我寫,我沒敢答應。雖然在延安時就聽人講過劉誌丹同誌的英雄事跡,也積累過一些材料,但是在一九五六年,我還沒有決心去寫,題目太大,思想、藝術上都沒有準備,怕拿不下來。特別是同劉誌丹相連著的,是一段極其複雜的鬥爭曆史,即令是寫小說,也離不開那些事件。回避了那些事件,就不是劉誌丹了。後來,在工人出版社的同誌們的鼓勵下,我才答應了。----開始,出版社的一個女同誌和我一塊跑,找線索,查資料。----直到一九五八年才動筆,同年冬天寫出初稿。”

何:是啊。前半截是王勉思(就是她說的那個女同誌)與她合作,寫了十幾萬字的材料。

 

邢:我聽王勉思說,她沒有寫什麽,隻是代表出版社陪同李建彤搞調查采訪,為的是出版社能掌握第一手材料,參與寫作,提出意見。

何:勉思謙虛,從不肯張揚 。就說是調查吧,我記得下終南山那一部分是她訪問王世泰後整理的材料,也比較完整,都采用了。其他人也寫過劉誌丹一些小故事,看不出劉誌丹的形象來。我就提了一個方案:把主要的事情串起來,把次要的人物合並起來。怎麽樣?他們同意了。我就和李建彤一起列出人物表,定出每章寫哪些事;還商量好文字風格:要用口語,句子要短,少用或不用“但是、所以、並且”一類虛詞。根據這些要求,我們把《劉誌丹》小說初稿整理出來,有二十多萬字左右。當時,我就住在李建彤家,一邊商量一邊改。她不同意我對人物評價和情節安排的想法,就聽她的。她是作者,了解情況,出了問題,人家要找她,當然要尊重她的意見。那些人物雖是假名,又經過合並,但都有原型,當事人一看便知,不敢瞎編。我覺得我還是個稱職的編輯。我參加調查的人不多,我那種身份,人家不接待我。比如,我當時住在東總布胡同,對門就住著李運昌,他在黃埔軍校時,與劉誌丹是同學。李建彤建議我就近去采訪他,我就拿著介紹信去了。一進門,不但不接見把我撂到一邊,還給出版社打電話抗議:怎麽派了個右派來采訪首長?他們警惕性可真高。出版社趕快去登門道歉。(這個人“文革”時被打倒,和我一樣成了牛鬼蛇神,他出門順著牆根走,頭也不敢抬,往年的威嚴一點也沒有了。)

1959、60、61三年困難時期,一直都是在搞這部小說。初稿排印出校樣,李建彤還是很滿意的,我也覺得可以出版了。後來就送到習仲勳處審查。習仲勳擔任過陝甘蘇維埃主席,是劉誌丹的老戰友,還擔任過西北局書記。這一審查不要緊,他就把總編輯呂寧、編輯室主任周培林叫去談話。習仲勳前後提了兩次意見,說要寫成三個縮影____“時代的縮影”、“中國革命的縮影”、“ 毛澤東思想的縮影”;“把陝北寫成長征的落腳點和抗戰的出發點”。呂寧把談話記錄交給我整理。我整理出來兩千字。李建彤不讓擴散,不想利用習的名氣去造勢。如果習仲勳想利用小說搞什麽名堂,他會找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麵授機宜”嗎?

李建彤受到鼓舞,當然希望把它拔得更高一些。聽他們的傳達回來,我理解是要寫出陝甘寧邊區的創建過程,寫成個中國革命的史詩類的東西。我覺得要求太高,力不從心,我隻能寫個故事什麽的,但李建彤很有信心。初稿已經寫了高崗,用的假名是崇岩,一稿用崇炎,二稿改為羅炎,沒有人說不妥。

李建彤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到陝甘實地采訪去了。她和她的丈夫劉景範到南梁根據地訪問了幾百個人。我則讀毛選,查資料。1960年冬天,我和周培林等人也到陝北走了一趟,實地看了作戰環境,看了劉誌丹等人被關押的地方,為改寫做準備。

 

邢:李建彤當時在哪兒工作?

何:她是地質部一個研究院的黨委書記。我們社由王勉思出麵給她請了創作假。王勉思調走後,編輯室由杜映負責,她也是延安的老幹部,由她和李建彤聯係。此時全總精簡機構,把工人出版社撤銷,人員另行分配工作。留一塊牌子,並入工人日報,作為一個編輯室。別的右派都發配勞改,因為改寫《劉誌丹》,就把我這個右派留下來。

李建彤回來後,把小說改寫了一遍,她改我也改,最後由她定稿。這樣又搞出了第二稿。然後,又送審。北戴河的八屆十中全會,送的就是這一稿。而且,工人日報、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都開始連載這部小說的部分章節。

這本書李建彤還送給了周揚看了。因為李建彤當年是魯藝的學生。周揚看的是第二稿,評價很高。還說這本書有“史詩”的意思。早就希望有人寫出這樣的作品。

1962年九月,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前夕,李建彤也給了時任雲南省委書記的閻紅彥一份送審稿。閻紅彥可就火了!立刻給李建彤回了一封信,大意是:此書我不同意出版,應該經過中央討論。李建彤也火了,稿子你不看,就不叫出版,豈有此理。閻紅彥一狀告到康生那裏,康生就給毛澤東寫了條子,說《劉誌丹》是為高崗翻案;說《劉誌丹》反映的是錯誤路線。李建彤以為這是她和閻紅彥一對一的“二人轉 ”,有恃無恐,沒防人家能通天,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置於死地。

閻紅彥當年在山西搞了一支遊擊隊,在當地站不住腳。西渡黃河到陝北,還是站不住,又逃到陝甘(延安以北叫陝北,以西稱陝甘),來投奔劉誌丹。當時,劉誌丹的隊伍住在三家塬,閻紅彥見劉誌丹有一夥人馬,還有塊根據地,就搞突然襲擊,繳了劉誌丹隊伍的槍,把劉誌丹的人殺了一批,奪了劉誌丹的權,把劉景範也開除了。書裏涉及到這些曆史事件,我也不明白,問李建彤是怎麽回事,她不肯明說,就寫得像是發生了一場誤會,對閻紅彥,也是化名來寫的,並沒有把他往路線上聯係。我曾為這事訪問過閻紅彥,他到北京開會,住在前門飯店。他自然反對寫這本書。對黨內鬥爭也說得吞吞吐吐,我沒有什麽路線意識,以為這是黨內秘密,不想多問。閻紅彥隻是說“你不要寫劉誌丹,不如寫謝子長。”他說,劉誌丹的隊伍全是土匪,搶人家的東西,搶人家的女人,吸大煙,打仗時拿毛驢馱著女人一塊跑。其實他的隊伍也是這樣的。我對他們之間的鬥爭本來沒有特別的傾向,這時閻紅彥說,他們的隊伍成份好,紀律好,我聽著也沒什麽;雖然他說不清楚老百姓為什麽擁護“為害一方”的劉誌丹,反對他這個“為民除害”的閻紅彥,我也不想細問。但他又說,“把劉誌丹抓起來,沒有殺他就是好的”,我就特別反感了: 都什麽時代了,他還是這麽種態度!我心想,過了這麽多年你還這麽想,這哪兒還像是革命同誌的感情?其實他的隊伍也搶人,也搞女人。不搶人,吃什麽?他把劉誌丹搞垮了,自己在陝甘還是呆不住,又帶著隊伍跑回陝北,就這麽亂竄。小說寫他打仗勇敢,並沒有說他犯了路線錯誤。他怎麽就是路線正確?謝子長負傷,也用鴉片治療。沒有別的藥嘛。沒有飯吃去“籌糧”,說得好聽點兒是“借”,難聽點兒就是“搶”。紅軍打土豪,還要洋錢(銀元),現在叫“綁票”,把人抓起來,叫家中拿錢贖人,一手交錢一手放人,不交錢就撕票。那時叫“籌款”,還不是搶?“鬧紅軍”時,我不到十歲,我家院子就是關押“土豪”的地方,幾十個,哪有那麽多土豪?有三兩戶地主早逃到城裏去了,還能等他們來打?誰富裕一點,誰就成了土豪,小工商業全毀了。灌辣椒水,上老慮凳,嚇得我夜裏盡做惡夢。現在的年輕人聽著,恐怕不那麽好理解:原來你們都是雞鳴狗盜之徒呀!現在宣傳的都是紅軍紀律如何嚴明,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那隻是一方麵;如果沒有另一麵,一切取之於民,紅軍早就餓死光了,哪還有今天。人民公社化一平二調,“共產風”刮得那麽凶,也不是“群眾自願”的。大概是“打土豪”發展上來的“革命傳統”吧。

高崗從西安來到陝甘,他是陝西省委軍委書記,支持劉誌丹,劉誌丹的隊伍又發展了起來,建立了紅二十六軍,打到陝北,陝北和陝甘連成一片,全紅了。這時徐海東、程子華的紅二十五軍,也從陝南轉移到陝北,他們在陝南作戰時,把楊虎城派去聯絡的張漢民團消滅了,團長張漢民是共產黨員,並聲稱自己認識劉誌丹,也給殺了。他們不相信白軍的團長是共產黨。並說,白軍認識紅軍裏的人,那紅軍裏那些人也一定是反革命。就是這麽個邏輯,還帶了一個活口,到陝北來指認反革命。陝北執行左傾路線的人,利用了這一點,重操故伎,把劉誌丹、高崗、習仲勳、劉景範都抓了起來。逮捕令誤送到劉誌丹手裏,他滿可以先把那些人抓起來,也可以調兵自衛,但他沒有反抗,主動投案,和那些人講道理。這次肅反,殺了六七百人,把知識分子幾乎殺光了。要不是中央紅軍趕到,劉誌丹他們的命也保不住了。這些事已經令人觸目驚心了。但是《劉誌丹》小說中還是把他們當正麵人物來寫的。中央點過名的,就按決議精神寫,用的假名,也沒有醜化。張漢民已確定為革命烈士,有的回憶錄還把消滅張漢民當作“戰功”,引起一片抗議。有的把中央紅軍和陝北紅軍會師,寫成和紅二十五軍會師,陝北幹部感到不平。他們反賓為主,把陝北紅軍幾乎搞光了,怎麽一字不提呢?但中央《關於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中沒有涉及這些問題,我們也繞開了。中央確認劉誌丹、高崗是正確路線,閻紅彥們挨了整,憋了一肚子氣。高崗出事了,他們想翻案沒有翻過來,就借小說《劉誌丹》出氣。向康生吿發,無非是想說他們是“正確路線”。我看過《毛澤東選集》中附錄的中央決議,知道陝北也有路線鬥爭,但不了解都是哪些人挨了整,隻感到戰爭年代,鬥爭有它特殊的複雜性,中央又做了結論,問題已經解決了。誰知不是那麽回事,兩邊都還憋著勁兒。被批評的口服心不服,有的口也不服,時刻想翻案;當時被肯定的老怕人家殺回馬槍,當年被整得太慘,沒有報仇,有委曲,有的人還在暗中較勁。中央西北高幹會議看似解決了問題,又留下了許多後遺症。中央可沒心思再開第二次西北高幹會。再挑起糾紛,就覺得你不識抬舉。現在回頭看,問題一發生,李建彤就處於劣勢。閻紅彥當過二十幾軍軍長,根本不把李建彤當對手。他想翻案,撇開曆史是非,緊抓政治要害,揪住小辮子不放,硬坐實你為高崗翻案,反正都沒有看過書,也好糊弄。先將你置於為自己辮誣的地位,叫你沒有還手之力,就把她徹底孤立了。等到哪天查清楚,人家的目的早就達到了。曆史是非問題一變而成為政治問題,而且又切合階級鬥爭主題,就隻能挺著挨打了。

李建彤不服,一直抗辯:我寫的是曆史,又不是寫高饒聯盟,怎麽是翻案呢?筆記本也不交,中央追得緊,她就用墨筆把一些談話內容抹掉了。辦案人員問她為什麽這樣幹?她說:“我要保護一些人。”堅不吐實,頑抗到底。她說有理走遍天下。當年肅反,他們告發、殺害了那麽多的人,如果不是中央紅軍來了,劉誌丹也讓他們殺了。他們算什麽正確路線?

毛澤東的批語是:“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是一大發明。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作意識形態方麵的工作,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 有人說,康生在條子上就是這樣寫的,毛澤東念了一下,就成了毛的批示。具體是怎樣就不太清楚了。他們馬上給北京了打電話,讓停止刊登、連載。然後就讓印四百本,中央委員每人一本。同時,又命令把習仲勳的談話交出來,他們打擊的目標早就定好了。

 

邢:這段著名的話,即使不是毛澤東寫的,也是揣摩毛澤東心思寫的。這件事,正好為毛澤東的政治目的所利用。以後報紙、電台總以毛澤東的語錄播放,從未得到製止,說明毛澤東是認同的。康生看過小說嗎?

何:我認為連閻紅彥都沒有看過。因為他就是這麽個思想:謝子長和他才是正確路線代表。謝子長在他初到陝北時就犧牲了,當然就是他代表。你不能寫劉誌丹,隻能寫謝子長。他沒有看,並沒妨礙他給小說定性。他說,小說的主題是:“南有井岡山,北有永寧山;南有毛澤東,北有劉誌丹”,是多中心論,和毛主席爭革命正統。康生更沒有看,毛主席也沒有看。現在有文章說,毛看了小說勃然大怒,隻是一種猜測。他們給小說扣大帽子時,送審稿還沒有送到他們手裏呢!其實送審的稿子也沒有寫完,還有一個尾巴。就這樣昏天黑地地整起我們來了。北戴河會議完了,中央宣傳部就派工作組到我們報社檢查,讓大家交待。聽習仲勳談話的主編呂寧、編輯主任周培林和領導我的杜映都要檢查交待。當時感覺壓力最大的還是我,剛摘了右派帽子,又要戴上反黨帽子,真冤!還不如下去勞改呢!所以,我就極力為自己辯護。工作組說:“你們把毛澤東思想變成了劉誌丹的思想了。”我說劉誌丹執行的不就是毛澤東路線嗎?他們說,中間隔著十萬八千裏,他們知道什麽路線不路線的。我說劉誌丹走的是井岡山的道路。結果這話說得更不對了,好像是毛澤東的實踐讓劉誌丹來做總結了。總之,怎麽講都是不對的。我說,這個稿子好改,把引證的毛澤東思想刪掉不就完了嗎?他們說那樣不行。然後就提出高崗的問題。我說,高崗在小說中用的是假名字,而且,這個形象集中了不隻一個人的事情。他們說,你們是在美化高崗,把別人做的好事也放在他身上。我說,這是曆史。高崗當時是紅二十六軍政委,紅軍能沒有政委?他們說,不能寫,寫的不是高崗,人家也認為是高崗。稿子中用的名字是“崇炎”,崇岩不是高崗嗎?我才恍然大悟:“炎”是“岩”的諧音。社長高麗生說:“什麽路線鬥爭?人都活著,有爭論,二十年後再出還是一本好書。”本來沒有他什麽事,結果把他也給掛上了,說他想變天。

根據習仲勳的意思,我們要寫出陝甘寧邊區是長征的落腳點;抗戰的出發點。但後來批判說,你們是要表現陝北救了中央,野心勃勃。其實,這話原是毛主席說的,習仲勳複述了一下,就成了反黨綱領了(大笑)!我當時還在幫助毛主席的衛士長閻長林寫《胸中自有雄兵百萬》___記毛主席在陝北戰爭中,一邊寫一邊發表。江青看了說好,給老閻一斤茶葉兩條煙,算是獎勵。我怎麽會反對毛主席又反黨呢?

 

邢:如果沒有習仲勳的指示,可能還上不到這麽高的綱。我看李建彤在1979年版的《劉誌丹》序言中說:“一九六二年夏天,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事情的前因後果還沒有弄清楚,由 ‘理論權威’ 提出,就定了個‘習(仲勳)、賈(拓夫)、劉(景範)反黨集團’,《劉誌丹》小說居然成了習仲勳篡黨篡國的‘綱領’,馬上成立了專案組,‘理論權威’就是這個龐大的專案組的組長。習仲勳、賈拓夫、劉景範同誌和我,工人出版社的同誌們,我采訪過的老幹部們,都進了黑名單,成了審查對象。”說的也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何:這麽一搞整得一塌糊塗。我們一直辯解:我們是根據中央《關於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精神來寫的,決議認為劉誌丹、高崗執行了正確路線,創造了陝北紅軍和革命根據地。後來他們就把高崗的名字從《毛澤東選集》第三卷注釋中刪掉了。李建彤一直認為這是她個人的事情。外界可能都認為小說的寫作是習仲勳、劉景範策劃的。其實李建彤並不大聽他們的意見,因為他們隻了解劉誌丹的某個片斷。她認為經過廣泛的調查,研究,她對劉誌丹和曆史事件的認識比他們更全麵,更權威,因此,也頗為自負,告訴我:咱們要獨立判斷。1978年我應習仲勳之約去廣州寫紀念劉誌丹的文章,與習做過長談,習也感到在許多問題上,是李建彤在說服他們,而不是他們在影響李建彤。但是沒人相信這個事實,當時檢查組就說過,小說的實際作者是劉景範、習仲勳。這書無論由誰來寫,都要栽到他們身上,他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後來就成了“彭、高、習反黨集團”;“習仲勳反黨集團”;“習仲勳、劉景範、賈拓夫反黨集團”。涉及到100多個將軍。我訪問過的馬明方、馬文瑞、韓練成都受了牽連。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怎麽把彭德懷也扯進來了。這就是“株連政策”。

 

邢:在李建彤那篇序言中,談到文革時這些人境況很悲慘。她說:“一九六八年一月八日,我和劉景範、馬文瑞同誌同時被抓了起來,為什麽抓了馬文瑞同誌?因為我向他采訪過,一九六二年他就被列入了黑名單。一九六七年賈拓夫同誌被整死在郊外,‘習、賈、劉’隻剩下兩個人,成不了反黨集團,再加上一‘馬’,他們就可以搞成‘習、馬、劉反黨集團’了。這三個人馬文瑞同誌在衛戍區關了五年,習仲勳同誌關了八年。劉景範同誌因反抗逼供,揭了顧問的老底兒,便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戴了手銬,逮捕入獄,坐了七年牢。我呢,被鎖在地下室,顧問派武裝人員對我提審,搞現代文字獄。一九七0年,還悄悄開除了我的黨籍,勞動改造,這等於政治上秘密處決。提審中我才明白,他們給《劉誌丹》小說捏造了那麽多罪狀。第一,《劉誌丹》是反黨小說。----第二,他們說小說中 ’剽竊毛澤東思想’。----第三,他們說,小說把陝甘蘇區寫好了,就是和中央蘇區分庭抗禮。----第四,他們說:書中的某個人是習仲勳同誌,寫得年輕能幹,是為習仲勳篡黨篡國製造政治資本。------第五,不許寫路線鬥爭:小說中寫了右傾機會主義的危害,也寫了左傾機會主義的危害。----”

通過您的介紹和李建彤的說明,才知道所謂小說“反黨”的背後,是多麽複雜的曆史現象和鬥爭。

小說《劉誌丹》出了事,您的境況怎樣了呢?

何:反右以後,本來工人日報和出版社的右派,全都下放了,為了改這部稿子,就把我留下了。後來劉景範對全總書記張修竹說,你們既然要用人家,還讓人家戴著帽子?1960年就給我摘了右派帽子。剛摘不久,1962年又因參與寫《劉誌丹》成了反黨分子,成了雙料分子,和顧準相像了。由此就提出“以階級鬥爭為綱”,我們就成了那個“綱”。

審查了幾年,也沒有結案,就那麽拖著。1965年,康生發話了,說工人日報有壞人,組織不純,《劉誌丹》的編輯是個右派。報社不敢怠慢,立刻采取行動,讓我下放到山東。這時我也病了,正在老家看病。我想留在老家河南,河南不收。我提出退休,報社不答應,說我不到四十五歲。全總的對口單位是山東,孩子的媽媽前幾年就下放到山東西南部的成武縣,工人日報就把我弄到那裏。高麗生因為《劉誌丹》一案的牽連,也罷了官,送到黨校學習。康生說:像高麗生,不是學習的問題,是應該下去勞動改造!

 

邢:您到山東成武是勞動,還是幹什麽?

何:就下放到那個縣城,不分配工作,“掛”在一個業餘學校領工資。底下的人也搞不清楚,隻知道是北京報社來的人,很神秘。“反右派”後給我降了四級,級別還比縣委書記高,人家都用奇異的目光看我,把我當怪物。“這家夥敢反黨,離他遠點。”見麵都躲著走。後來校長讓我給學員講點寫作知識。一個星期講一堂課,職務也不是教員。一直掛到文化大革命。文革前挨整,沒有批鬥過,隻是背對背交待問題。但文革一開始,就打電報讓我回到北京,接受批判。在工人日報參加了幾次批鬥大會,後來就顧不上我了,我不是走資派,不是反動路線,我隻是站在台下,經常被提起,讓我對證。然後就是分配我幾個廁所,讓我搞廁所衛生。給各地來外調與《劉誌丹》案有關人員寫材料,不下幾十人,他們都起了什麽作用,書中是怎麽寫的。積累起來,恐怕有一挑子。李建彤挨鬥時,她總是保護我:“何家棟不知道這件事!”工人日報停刊了。成天打派仗,那邊保的這邊揪;這邊保的那邊揪。呂寧、周培林可就慘了,天天拉去鬥,呂寧被皮帶抽過好幾次,還讓他舉手罰站,汗水濕得地板都淌水。周培林還被拉去過電。我也挨過打,單獨監禁了幾個月。還有外地的造反派來“提審”,逼口供,也打人。有兩種人最難對付,一是借外調之名出來遊玩,總要出點花樣;二是閑極無聊,跑來解悶,拍桌子瞪眼罵人,發泄一通,揚長而去。有幾個造反組織也鬥過我,如南開的“衛東”、人民大學的“新人大”、七機部、團中央的造反派,還為別的事批我,說《把一切獻給黨》反斯大林,宣揚白專道路;說《我的一家》宣揚錯誤路線。因為胡耀邦推薦過《我的一家》,還追問我同他是什麽關係。追急了,我忽然想起姚文元文革前在《上海文學》吹捧過這兩本書,就說:“你們別追了,姚文元同誌說過:《我的一家》、《把一切獻給黨》是無產階級文學。你們可別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呀!”才把他們嚇跑了。

邢:鬥李建彤先是在她們單位還是在工人日報社?

何:都鬥過。在工人日報社這邊還挨過打。全總的主席馬純古、書記處書記張修竹都來陪鬥、坐噴氣式。在地質禮堂,場麵那個壯觀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

邢:李建彤講到,文革時康生跑到她們機關給群眾講話:“你們為什麽不揪劉景範?他老婆寫了一本反黨小說《劉誌丹》,不批他們,你們就不算革命。”隨後天津來了一批學生進駐她們機關,隨後全國各地,都貼了批判小說《劉誌丹》的大字報。當年的專案組還把沒收了李建彤的采訪記錄,交給學生,叫他們按照記錄上的名字,到全國揪人。李建彤說:“陝甘寧老區的基層幹部和群眾,有上萬人被打成‘彭、高、習反黨集團’的黑爪牙。甚至我到陝北采訪時給我帶路的群眾,也被打死了幾個。”這真是建國以後,第一大文字獄。

何:是啊!李建彤寫過一本《現代文字獄》,記《劉誌丹》案件始末,沒有地方出版。當時在北京開批鬥會,除了習仲勳,他以下的有關聯的人都被揪去了。連地質部部黨組書記何長工都在場挨批。何長工很有意思。那些人讓他彎腰,他不停地抬眼來看。人家嗬斥他:看什麽?他說:我要記住你們!很多同誌的表現令我感動,沒有一個人推卸責任,沒有一個人說自己是無辜的。全總書記張修竹領導出版社,沒有看過書稿,人家問他:“你知道小說寫了高崗嗎?”他說:“知道,寫陝北還能不寫高崗?”其實是我在全總向他匯報時提了一句,他就把問題攬到自己身上了。

批鬥風過去後,工人日報的人都到了五七幹校,報社又把我送回山東。沒有結論。

 

邢:您家裏人也去了嗎?

何:我那個家已經七零八落了。我去山東時,老母親一人留在北京,無人照料,自己跑回老家去了。山東這邊宿舍被洗劫了,一無所有。就把我編入黑幫隊,去種菜。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一件破棉襖,扣子掉光了,就用根繩子攔腰一係,像個叫花子。兩個最小的孩子在山東,跟著媽媽,老挨打,還不讓上學。不是老鄉藏著他們,也打死了。孩子他媽,原是工人日報記者,北京組長,也是右派,下放到成武縣,當了中學校長,又成了走資派,也在挨鬥。上山下鄉時,我就讓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回了河南老家找奶奶。我家是貧農,從紅軍時代就屬於“革命群眾”。連我母親都會說“打擊貧農就是打擊革命”。沒有人欺侮我們。孩子們一到老家就揚眉吐氣了,都當了勞模。可歎我覺悟太低,直到此時才想起利用根正苗紅的政治優勢來避難。後來,我也因病,回了老家。快開“九大”了,地質部有兩個人為寫結案的材料到河南鄉下找我,讓我為反革命分子李建彤寫材料。我說,李建彤是不是反革命我怎麽知道?你讓我寫關於李建彤的材料可以,但我不能隨便給人家戴反革命帽子。他們說:“這是中央定的,你就得這麽寫!”我就說,我眼睛壞了,青光眼,看不見字了。他們說那我們就念一念,你按手印吧。他們也很同情李建彤,回來就對李建彤說,你們那個編輯已經雙目失明。後來就傳說我瞎了。“九大”後,我回到山東,幹校解散,辦了個師範學校,又把我掛在那裏。我種菜種上了癮,就繼續種,改善學生們的夥食。教師請假,也去代過課。一直到1978年,工人日報複刊,才把我調回北京。整整三十年都在挨整。人生最好的時光就這麽過去了。在成武縣一共呆了十四年,一個字也沒有寫,真正改造好了。

 

邢:1979年出版的《劉誌丹》您參加了嗎?

何:參加了。李建彤要求平反時,習仲勳已經複出,但還沒有分配工作,他的夫人還極力反對李建彤申訴:“人剛出來,你又鬧翻案,再折騰進去怎麽辦?”中央發出58號文件為《劉誌丹》案平反後,稿子在原來的基礎上略作修改,隻出了上卷,就是你說的工人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那個版本。後來,李建彤聽一些老幹部的建議,又重新寫了一遍,沒有再找我,寫成三卷,改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邢:您對李建彤的三卷本怎麽看?

何:這一次寫的,路線鬥爭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更突出了。以前還有所顧忌的事情,現在是撕破了臉,放手去寫了。閻紅彥那一派又告了一狀,中央成立了調查組,重新調查。最後胡耀邦決定停止發行。也許是不想在曆史問題上糾纏不休,息事寧人吧。

那些企圖通過告發別人來重新安排曆史座位的人似乎沒達到目的。案沒翻過來,還是有收獲的。聽說為他們立碑的革命小說《秦川兒女》已經上市,他們從中能看到自己的光輝形象和光榮業績,精神上能得到一點自我滿足,比光禁人家的書舒服多了。

 

邢:我覺得,隨著曆史的前進,人們對曆史的反思,也在深入。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今天您怎麽看待《劉誌丹》這個曆史事件?

何:《劉誌丹》案給我最大的影響,是使我對文學完全失去了興趣。寫個故事,也說有什麽“綱領”,對一群瘋子說你沒瘋,怎麽扯得清?有什麽想法,不如直接說出來。這就是你開頭說的“立足前沿”,無非是變換一下說話的方式。今天反思,黨內出現思想政治分歧有客觀必然性,發生各種意見交鋒也是正常現象,解決的辦法是批評與自我批評,也就是毛澤東說的,從團結的願望出發,經過批評,達到團結的目的。黨內鬥爭應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有什麽問題解決什麽問題。但是毛澤東自己首先就違背了他自己提出的原則,動不動就把問題提到舉什麽旗,走什麽路的高度,敵我分明,勢不兩立。從這角度看,從陳獨秀開始的曆次路線鬥爭幾乎對黨都造成巨大傷害,而且給陰謀分子如康生之流以可乘之機。受過傷害的人也還用這種辦法去傷害別人,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陝北曆史本來是清楚的,因為要按路線排座次,上天安門,都想搶占製高點,不正確也拚命爭正確,反而分不出是非了。可以說,權力欲激起路線熱,路線熱又激起權力欲。曆史可以重新審視,做過結論的也不妨重新認識,但這已進入學術領域,和政治鬥爭是兩回事。遺憾的是,《劉誌丹》案件從一開始就像當年肅反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先定性,後羅織,打了再說。毛澤東晚年,越來越迷戀路線鬥爭,“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綱就是他那個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目就是一張大網,捉走資派,反動權威,牛鬼蛇神。一旦落網,永世不得翻身。一切取決於毛的個人意誌,隨心所欲。全民因此喪失了判斷是非的能力。什麽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夥瘋子,領著瞎子走路,無論“指向哪裏打到哪裏”都是錯。孤立地看,每次整肅,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整體地看,一個黨老在折騰,老在清洗,老在分裂,它那個領袖就太成問題了。就沒人問一聲:你是怎麽領導的?形勢不好,退居二線,逃避責任;形勢好轉,立刻出馬,“秋後算帳”,做的事越多罪過越大。這個一線二線模式,比斯大林模式還要凶惡,好像就是為了“引蛇出洞”而設計的,為了誘導矛盾暴露而欲擒故縱。人們不能不懷疑,從高崗到林彪,都是拋出來投石問路的石子。運用兵家之學治理國家,路線鬥爭就日益劣質化。你想想,毛文革中那些最高指示,哪一條哪一句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早年的路線鬥爭還講規則,王明路線時期,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的會議記錄都刊登在黨刊《布爾塞維克》上,誰犯了什麽錯誤,誰負什麽責任,誰做什麽檢討,誰有什麽保留,都讓普通黨員知道。但一進入毛澤東時代,路線鬥爭就越來越沒有規矩了,而且還運用雙重標準。鬥爭方法也遠遠超過王明時代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毛一句話,把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製定的路線推翻了,也沒有人問他這樣做對不對,合不合法,符合不符合黨章,隻要是毛的金口玉言,就是絕對真理,齊聲高呼“萬歲”。大躍進年代,非正常死亡人數幾乎等於抗日戰爭中犧牲人數的總和,還說不是路線錯誤,站出來批判錯誤政策和錯誤實踐的人卻犯了“路線錯誤”,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自己有病,叫別人吃藥。無人起來批判,反而群起擁護。文革中一個個拉下馬,整得死去活來,難道不是自作自受?現在不提路線鬥爭了,但還是按老例行事。都是共產黨,還分左中右,革命的,不革命的,反革命的,還說“權力要掌握在馬克思主義者手裏”。像我們這些老黨員,連總書記是怎麽下台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誰是馬克思主義,好像馬克思主義也沒有自由。共產黨到現在還像個地下黨,幕後交易,神秘兮兮的,真是莫名其妙。

路線鬥爭抬得這麽高,搞得這麽濫,完全是出於造神運動的需要,神是不會錯的,凡人才有罪。這種新神學發展到頂峰,就是胡來,無法無天。正確路線成了權力獨占的理由,又是排斥異已的理由。本來路線是否正確,要看實踐的結果,現在叫做正確路線的,卻是未卜先知。純粹是盜名欺世。如顧準所說,人在實踐過程中,都是“經驗主義地解決問題。”沒有誰是先驗主義地想好一套神機妙算,再去行動的。左傾路線打長沙,毛澤東也去了,打了一下,不行,趕快跑,說:“叫花子不和龍王爺比寶。”事後諸葛亮,也很了不起,有人沒有這點後見之明,就把老本兒拚光了。武裝割據,農村包圍城市,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都是事後做出的解釋。也不見得就是普遍真理。蔣介石也有槍杆子,比咱還多,怎麽就垮了呢?上井岡山,長征到陝北,還不都是逼出來的。把領袖神化,就使非理性主義塞滿政治生活:背信棄義,陰謀陷害,挾嫌報複,毀滅社會也毀滅人;人性被扭曲,人不成為人,都成了政治的人,原則的人,雙麵的人,看不到人真實的一麵。劉誌丹是英雄,犧牲在戰場上。閻紅彥在文革中自殺身亡,死得不明不白,成了路線鬥爭的犧牲品,令人唏噓。

《劉誌丹》小說一案已經過去四十多年,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已經為它徹底平反。但未見得從中得出有益的教訓。我們的領袖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正義性;身為幾百萬軍隊的統帥,居然被一首詩,一篇雜文,一本小說,一部電影攪得寢食不安,擔心人家圖謀不軌,篡黨奪權。果真如此,李白、杜甫早就該做唐朝皇帝了。蔣介石也不是讀了毛的《沁園春》就讓位的。如果我們是一個民主法治的國家,人民有權更換自己不滿意的政府,權力的轉移都通過合法的程序,即使《劉誌丹》小說中公開提出來:“請毛主席讓賢,叫習仲勳當總統。”也說不上是篡黨篡國的綱領啊。這種言論還會受到法律的保護。隻有把黨和國家當作自己的私產,而這種權力的占有又不具有合法性,才會做“有權就有一切,失權就失去一切”那樣的惡夢。在民主法治的國家,隻有明火執杖的武裝叛亂,才受到法律的製裁,凡是以和平方式發表政見,都應得到鼓勵。即使敵對勢力在失敗以後還有卷土重來的想頭,平民百姓有“彼可取而代也”的念頭,如果不是從事法律所限製的陰謀活動,也是不應追究的。因為這都是公民應有的權利。不能視為大逆不道。法律不懲罰一個人的思想方式,沒有這個前提,也就沒有法治社會。毛澤東在談到上井岡山打遊擊的原因時說過,那是由於沒有合法鬥爭的可能。禁絕合法鬥爭,就是製造非法鬥爭;抵禦和平演變,就是鼓勵鋌而走險。合法鬥爭手段主要是言論、出版、集會、結社自由,這是一種自我調節、自我完善的社會機製,是一種防止革命、自我保全的手段。如果政治權力不是由少數人壟斷,就不會發生以言治罪的事情,也不會老揪走資派,抓反黨集團,批自由化。要建設一個現代國家,必須根據自由、民主、人權的原則形成一種機製,使各種人物公開亮相,使各種政治主張都有公開表達的機會,由人民來鑒別,由人民來選擇。誰還利用小說去反黨?一個國家裏沒有挑戰者是十分危險的。“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明明是一條死路,怎麽無人大喝一聲?前人留下的遺憾,就是要後人否定它,誰搞“凡是”,墨守陳規陋習,就要連自己也被否定。可惜我們現在看到的事情,似乎還沒有向良性方麵發展而是向惡性方麵發展,不是在進步而是在倒退,對輿論工具的管製比戰時還嚴密,禁忌還多。改革開放二十多年,越改言路越窄,越改神經越脆弱,越怕聽見不同聲音。竟改出一個文化恐怖主義,你說這個改革還有什麽盼頭?我是暢所欲言,當事人各有各的理,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說錯了,請不要見怪。

邢:我覺得您看待曆史問題的眼光,是超越性的。國家的體製,政黨的本質都成為反思曆史問題的角度。對於20世紀中國發生的很多事件,很多人還是跳不出具體是非的圈子。希望您的思考,對有些人是一種啟示。

謝謝您談了這麽多。

 

        2002年11月27日訪談

              2003年2月19由何家棟改定

 

來源:新浪網邢小群的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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