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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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曆的戀愛和婚姻(中)

(2019-10-30 05:12:06) 下一個



     當然,結婚是文革開始以後的第三年年底,這中間我的感情經曆並不是一帆風順。

從孟關四清工作隊回到省文化局以後,局領導把我們從鄉下回來的這批大學畢業生召集在一起開會,在這次集中開會時,我第一次見到65年新分來的十多名大學畢業生。

一個省級文化領導機關,為什麽會分來這麽多大學畢業生?原來,60年代初,毛澤東對當時的文藝界做了兩個非常嚴厲的批示,認為文藝界已經脫離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跌到修正主義邊緣。全國各地的黨政領導看到毛的批示,趕忙采取措施,紛紛向內蒙古的烏蘭牧騎文藝工作隊學習,組織演出隊上山下鄉為基層農民演出。我們這批從全國各地一些藝術院校畢業分來的大學生,就是由省文化局直接領導組建烏蘭牧騎工作隊的人員,其中有搞器樂的,有搞聲樂的,我則是搞文字創作的。

      在領導講話時,我注意了一下,會議室裏的青年男女一共有十四五名,其中年輕的女性不到一半,裏麵還包括一名已婚的四川某縣川劇團調來的女演員。

        領導告訴我們,大家目前的任務是參加局機關文化大革命。第一步是看局機關裏和大街上的大字報,學習報紙社論,了解文化大革命的形勢,然後按中央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大家投身到這場運動中去。但是,這次集中開會以後就再也沒有什麽活動,大家各行其是,自由行動。

       大字報、大標語、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這些固然讓人感到新奇異常,但卻無法代替我心中對異性的渴求,因為我已經快到而立之年,找女朋友成家的事已經不能再拖了。

       在了解文化大革命形勢的同時,我也了解到,在局機關這十多個年輕男女中,上海戲劇學院來的一對男女和四川音樂學院來的一對男女,都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剩下沒有男朋友的女生,要麽個子太矮,要麽姿色太差,幾乎都引不起我的興趣。後來,發現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分來的一位學古箏的高姓女生,身材和長相都還不錯,而且曾經對我表示過好感,可是我對她的性格不太喜歡,也就沒有和她多接觸。

   就在我對局機關年輕女性四顧茫然無目標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出現在局機關裏,她是局機關的打字員。

     當時這位打字員還不到20歲,她原是省歌舞團舞蹈隊學員,學了幾年,一條腿受傷,不再適合繼續跳舞,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她,讀初中,年齡已過,就分到局機關來當打字員。像所有舞蹈演員一樣,她身材苗條,五官端正,個子適中,而且一顰一笑都有一種讓人心動的魅力。在我被文藝作品塑造的戀愛幻想裏,以及在中戲看慣了如雲的美女以後,覺得這位打字員倒是一個理想的目標。

   可是,我如何接近她?如何能夠取得她的好感?顯然,我應該接受在大學裏寫信失敗的教訓,最好是親自接近她。

在局機關,每當樓道裏傳來噠噠的打字聲音,我就知道小陳來了。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打字室的門進去,把我在街上得到的紅衛兵印的傳單或紅衛兵辦的小報拿出來,問她有沒有?如果她說沒有,我就送給她。

開始,她對我闖進打字室,如果不是在打急件,對我都以禮相待,有時還麵帶笑意讓我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當時機關裏用的還是老式的打字機,這種打字機像一個方桌擺在室內,成百上千的鉛字裝在一個木頭盤子裏,打字時,要在字盤裏一個一個找,選好字釘以後,每敲打一次,聲音都很大,關起門樓道裏都能聽見打字的聲音。在一張蠟紙打滿字以後,取下來要在鋼板上一份一份用油墨滾子印……



      我說,沒想到,打印一份文件這麽費事。她聽了隻是笑一笑,也不講什麽。說實在的,我在農村搞社教搞四清,給農民宣講文件時,可以滔滔不絕,而在一個漂亮女孩麵前,我卻不知道講什麽才好。我和她談街上大字報的內容,她隻是靜靜地聽,偶爾抬起頭說,她也看了;和她談紅衛兵印的那些傳單和小報上的內容,如打倒彭陸羅楊(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對這四個大人物“罪狀”的揭發材料,她也隻是默默地聽,也不知道她是否感興趣。所以,有時找不到什麽話題,不免就陷入沉默之中……

    這樣接觸幾次以後,我就想:她對我的態度不冷也不熱,她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呢?我喜歡她,這一點她感覺不到嗎?另外,她對談話內容是不是感興趣?……總之,我常常陷入冥思苦想的苦惱之中,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人們所說的青春的煩惱?

    1966年底,局機關的革命群眾開始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外出串聯,我碰到局機關汽車維修工小付,他告訴我,他已經約好局機關通訊員小戴和打字員小陳一起乘火車去北京串聯,我便也參加他們這個小組,決定順路回北京探親。

   還好,當時全國大串聯的高潮已經過去,盡管火車上仍然十分擁擠,但往日那種從火車車窗往裏爬和往外爬的擁擠狀況已經沒有。上了火車,我發現打字員小陳故意坐得離我遠一些,而且竭力把目光投向別處,裝作沒有看見我。這就是說,她在本單位同事麵前,要盡量避免與我多接觸。對她這種做法,我感到自尊心有些受到傷害,就也不再看她。

   火車開動以後,我偶爾和小付或小戴交談兩句,但兩個人都不喜歡講話。實際上,小付和小戴都已經三十多歲結婚成家,隻不過局機關的人都喊他們叫小付和小戴,我們也就跟著這樣稱呼。

    在車上,我已經意識到,我打小陳的主意,看來是希望渺茫。到了北京,我約小陳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對她講:我們同在一個單位上班,你沒有男朋友,我沒有女朋友,因此,我有權利向你表示好感,希望和你交個朋友;你有權利接受,也有權利拒絕。但請你放心,我絕不會勉強什麽人,即使我們成不了朋友,但還是可以一般同事關係相處……

    在我講話時,小陳一直低頭不語,我問她,你有什麽話要講嗎?她搖搖頭,一言不發。我心想,學生時代對我影響很大的小說《牛虻》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男主人公都以事業為重,我應該像他們那樣,絕不在戀愛問題上失去自己的尊嚴。

大串聯回到省文化局以後,由於局機關已經停止辦公,我們從外省分來的幾個男性大學生沒有地方住,就安排我們住在局機關的辦公室裏。

        一天晚上,我發現小陳進了局機關,往一樓東麵的辦公室走去,那邊有兩個從哈爾濱藝術學院分來的男生,一個姓宋,一個姓唐。兩個人一個學的是二胡,一個學的是作曲。晚飯後,從他們兩個住的辦公室裏,常常傳出揚琴和二胡的演奏聲音。

      我恍然大悟——莫非小陳對兩個人中某個有意思?並猜想,可能是二胡專業畢業的宋姓男生,因為聽說他出身好,是團員,儀表也不錯。在苦惱中,我逐漸明白了:我雖然名牌大學畢業,一表人才,但出身成分不好,又不是黨團員,在小陳眼裏,我的政治條件不佳。

       當我對社會認識逐漸加深以後,我想,在小陳的幼年經曆中,五七年反右運動一定給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無論是在歌舞團,或是進省文化局機關,她都親眼看見各級掌權的領導都是有權有勢的土皇帝。進了省文化局機關以後,更是看到從局黨組書記到局長,到處長科長,到一般辦事員,一層一層,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在這種環境裏,憑她的條件,她當然要找一個在政治上有前途的年輕人做丈夫。什麽樣的年輕人有前途?自然是出身成分好,能夠入黨當官的,能夠成為處長局長夫人,那才是她的理想。

因此,當我把這些想明白以後,我對她選中宋姓的年輕人就完全理解了。



5

     大串聯回來以後,我常常往省歌舞團跑,去看望周毅,他和我同是中戲65年畢業後分到貴州的校友,在文革初期,我和他接觸比較多,對於他到貴州的遭遇,我在《英年早逝的周毅》一文中有所介紹。

       一天,周毅掏出飯票,請我在歌舞團食堂吃米粉,我剛剛從北京分來一年多,對貴州飲食中吃辣椒還不習慣,就要了一碗不加辣椒的米粉。歌舞團裏一個漂亮的女孩恰恰就坐在食堂餐桌對麵,她看我吃的米粉裏沒有辣椒,就說,吃米粉不加辣椒,沒有味道。我瞅了她一眼,見她個子不高,但皮膚白淨,頭發微黃,長得像個洋娃娃。

飯後,周毅告訴我,這個女孩叫小田,在樂隊拉小提琴。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我到省歌舞團去看望周毅,走近宿舍樓,聽到一樓的排練廳有小提琴的演奏聲音傳來,我便信步走進排練廳,隻見是小田一個人在裏麵練琴。她看到我,便停止拉琴,向我微微一笑,然後雙目注視著我。

我走近她,問是不是打擾她練琴?她說沒關係,她已經練得差不多了。她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讓我坐下,然後她也抱起琴,坐在我對麵,雙目注視著我。

我告訴她,我從學生時代第一次聽到小提琴演奏,就被小提琴的聲音所吸引,覺得小提琴的聲音特別優美,特別能引起我的感情共鳴,所以,在外麵聽到這裏有小提琴演奏的聲音,就冒昧地走進來。

       小田說,既然你喜歡小提琴,也可以業餘自學。我說,在大學讀書期間,盡管家裏經濟條件差,我還是省吃儉用買了一把很便宜的小提琴,課餘時間學習拉,結果一年半載以後,發現自己音樂天分不行,所以,沒有什麽結果。但現在仍然喜歡聽小提琴演奏。

我講話時,小田一直雙目注視著我,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友好,聽我講完,她說你手指條件不錯,是不是耳朵聽音方麵有問題?我說,對,拉到高把位,辨音不準。

       小田問,你是從拉教程開始嗎?我說開始拉過霍曼教程,但業餘學,喜歡找小提琴曲拉。她問我喜歡哪幾首小提琴曲?我說,馬思聰的《思鄉曲》。印象中,我還向她介紹了在北京人藝聽馬思聰獨奏演出會的經曆,當時票價並不高,我和表演係一位業餘小提琴愛好者一起購票去觀看演出,舞台上由馬思聰的夫人王慕理鋼琴伴奏,他十五六歲的女兒坐在他夫人旁邊,幫助翻琴譜……盡管我內心對馬思聰很崇拜,但我怕小田認為我立場有問題,還是趕忙補充一句,說紅衛兵小報上講,馬思聰叛國投敵了。

       小田對我的小心翼翼並不在意,她問,你聽了馬思聰的演奏有什麽感覺?我說,當他演奏他的《思鄉曲》時,我覺得這首曲子特別讓我感動,讓我想起家鄉親人,心裏憂傷,想掉眼淚……小田笑了笑,問還喜歡哪首?我說小提琴《梁祝協奏曲》。我問她,你拉過嗎?她說,她主要是拉教程,很少拉這些。

       我說,《梁祝》裏麵的主題曲你可能會拉?她說偶爾練一練。我說,你拉一拉,好嗎?

        小田說試一試吧,便站起來,把琴夾在自己的下頦,開始演奏《梁祝小提琴協奏曲》的主題曲。拉完以後,她說沒有下功夫練,我說,不錯不錯。

她重新坐下,臉上一直有一種聖潔的表情,就像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一樣。就在我們閑聊時,突然一個男青年走進來,對小田說,你在這裏幹哪樣?

我回頭一望,隻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青年,從排練廳門口進來,臉上有些不悅,還不友好地瞅了我一眼。我和小田告辭,便離開了排練廳。

       大概是一兩天後,省歌舞團搞舞台美工的張延奎來局機關找我。張延奎是64年中戲舞台美術係畢業後分到貴州,然後又分到省歌舞團。他是山東人,在貴州人看來,他是個山東大漢,印象中他衣著樸素,膚色偏黑,好像是在一個比較貧寒的家庭長大。

張延奎坐下以後,便開門見山地說,團裏樂隊的小劉知道他和我是校友,就找他來和我談談。他問我最近是不是經常和小田接觸?我說,都是見麵點點頭,真正單獨接觸隻有一次,就是那天上午在排練廳。

        張延奎說,小劉講,他和小田已經好了將近半年時間,最近小田對他有點冷,他懷疑小田是見到我以後,想甩掉他,想和我好。

       我說,小田和我僅僅談了幾句關於小提琴曲的事情,根本沒有談到什麽感情問題。另外,小田和他小劉談朋友,就不能再接觸其他男性?

張延奎說,我估計小劉有點擔心:一個你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又分到省文化局機關;第二個是你的外貌條件也不錯,他怕小田見了你以後變心。

        我說,小田在沒有結婚之前,她有選擇的權利。

       張延奎說,理是這麽一個理。可是貴州這個地方和咱們內地不同,就像有人講的,窮山惡水出刁民。我來到貴州一年多,覺得這裏不僅經濟落後,人的素質也差,有些人動不動就來粗的,不講文明。在歌舞團裏,為了爭風吃醋,一些年輕人常常彼此動手打架。你說,在內地,有這種現象嗎?

張延奎又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北京南下紅衛兵到這來串聯,團裏有些年輕人在北京紅衛兵帶領下,打著造反的旗號,更是無法無天,對“走資派”和“牛鬼蛇神”亂打亂鬥,非常野蠻。

      張延奎接著又說,咱們都是外地來的,在這裏沒什麽親朋好友,他們本地這些年輕人,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欺負我們,現在社會這麽亂,我們找誰去講理?

我問,小劉的意思是不是讓你來警告我,叫我不要和小田再來往?

張延奎說,他隻是讓我告訴你,小田和他已經是朋友關係,希望你不要再插進來。

我聽了張延奎這一番話,如一盆冷水潑來,一時陷入迷惘之中。張延奎看我低頭沉默不語,就說,既然你和我是校友,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供你參考——實際上,憑你的條件,找一個條件好一點的女朋友也沒什麽困難,既然你和小田屬於一般正常關係,以後沒事少接觸就行了。

我和張延奎過去從沒有什麽來往。今天第一次接觸,我覺得他很耿直,也是一片好心。所以,我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的意見我考慮考慮。

        張延奎走了以後,開始我有些不冷靜,覺得這是欺負人!但晚上當我平靜下來,覺得張延奎講的也有道理。自己目前在貴陽隻身一人,如果有什麽事情,的確找不到什麽人幫忙;另外,自己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和弟弟妹妹已經被北京的紅衛兵遣返回內蒙老家,二弟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初期,又被四清工作組打成壞分子,開除小教公職,遣返回家監督勞動。現在我剛剛走向社會不久,不能再出任何差錯,必須謹慎小心。所以,我決定從此不再打小田的主意。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信步走到歌舞團,想和周毅談談心,當我路過人民劇場大門口時,發現小田一個人提著小提琴正從劇場裏走出來。原來省歌舞團這段時間正在人民劇場演出芭蕾舞劇《白毛女》,小田可能有什麽事情,或者她的任務已經完成,所以提前走出來。借著劇場大門上麵的燈光,她認出了我,便走過來,在我麵前站住,並低下頭,顯然,她是等我先開口。

      其實,這本來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應該約她談一談,把張延奎那天的話告訴她,看她是什麽態度。如果她心裏對我有好感,交談中一定有所流露,我們便可以共同想辦法;如果她聽了我的情況介紹,是另外一種態度,我自然也可以了然於心。但是,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來了解她內心的想法;而且還說了這樣一句不應該說的話:我來看看周毅。

小田聽了我這句話,抬頭看了我一眼,什麽都沒講,便轉身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事後我一直想,小田那天情緒不高,也許是和小劉吵嘴,心情不好?她本來期待我講些什麽,如果她知道我真心喜歡她,她也許會有一個態度。另外,在她心情不好時,如果我能關心她,說幾句得體的話,也像一個成熟的男人。出乎意料,我卻講了那樣一句蠢話!因為這句話表明,我對她是不在意的,我心裏並沒有要和她進一步建立朋友關係的打算。所以,她聽了我那句話以後,立即轉身而去,而轉身走的時候看我那種眼神,似乎充滿了氣憤不滿。事後我常常想,小田會不會認為我不像一個男子漢?會不會認為我是一個膽小鬼,是個懦夫?……

      既然我和小田已經走到這步,我隻能另找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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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文鳴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友好問候。貴州變化很大,可惜我大部分時間在貴陽工作,到專州縣出差也走了不少地方,但都了解情況不深入。在我那篇《一次沒有結果的集體創作》裏介紹了德江農村情況。你的博客我抽時間一定去學習瀏覽。潘文鳴
Norstar 回複 悄悄話 一隻小螞蟻在求生
小百臉 回複 悄悄話 潘大哥好。我1970年大學畢業,也因出身不好從廣州分配到雲南一個小公社。火車途經貴州西部農村,從窗口看,那山那水那人,是我一生中印象最窮的地方。我後來走過一百多個國家,中國的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西藏除外),貴州的二十多個縣(包括三都,晴隆,畢節,大方等貧困縣)。我都寫在我的博客裏。請參閱:https://blog.wenxuecity.com/myindex/56881/
我是1972,1976(去的城市和風景區),2017和2018年先後四次去的貴州。感謝改革開放,貴州農村已有翻天複地的變化,再也見不到1970年那種慘況。您整個70年代在省城工作,有沒有機會見到(例如畢節,大方)的農村,能不能給大家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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