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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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士光印象

(2018-02-20 03:53:12) 下一個

何士光印象

 

潘文鳴

 

         對於經曆過上個世紀80年代的年輕人來說,何士光的名字可能並不陌生。當時何士光的短篇小說《鄉場上》獲1980年全國短篇小說獎,並被中共的理論刊物《紅旗》雜誌破格轉載,這在中國文學藝術界應該說是罕見之舉。因此,默默無聞的年輕人何士光,不僅在貴州一舉成名,而且一夜之間也成為全國文學青年的偶像。接著,在1982年和1985年,他的短篇小說《種苞穀的老人》和《遠行》,又相繼獲獎,使何士光在全國文化藝術節界的名聲如同錦上添花,更加耀眼。

        當時,文學藝術對社會的影響程度,現在的人幾乎難以想象:一篇小說出來,人們爭相傳閱,一部電視劇熱播,可以萬人空巷。因此,在貧窮落後的貴州,一下子冒出了一個連年獲獎的文學新星,這可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就如同古代家鄉出了一個狀元一樣,何士光為貴州人的臉上增了光,並且令貴州人產生了一種自豪感。隨著他的陸續獲獎,何士光的名字和當時全國知名作家蔣子龍、張潔、張賢亮、劉心武等等並駕齊驅,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還應該提到的是,當時中國大陸思想解放運動的大潮洶湧澎拜。這是由於毛澤東的去世,粉碎了“四人幫”,人們覺得仿佛從暗無天日的世界末日,一下子走進陽光明媚的春天;另外,報刊雜誌上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以及批判封建法西斯的文章一篇接著一篇發表,讓人們的思想逐漸從禁錮中走出來,心情開始感到無比舒暢;而由胡耀邦推動的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又使大陸幾千萬的帶著各種帽子的政治賤民翻了身,一下子抬起頭來,開始揚眉吐氣;另外,農村實行包產到戶的責任製,又使億萬農民欣喜異常,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還有,在文學藝術界,一批反映現實生活的文學作品代替了8個樣板戲,劉心武的《班主任》,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盧新華的《傷痕》等作品發表,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電影、電視劇和話劇在全國各地的上演……所有這些,使80年代初期的中國大陸真正出現了全民歡欣鼓舞的大好形勢。而何士光的短篇小說連續獲獎,就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發生的。

      當時我不滿40歲,經過文革十年,本來已經心如死灰,沒想到毛澤東的離世竟然使曆史翻開嶄新的一頁!所以,心中不免又燃起一種希望,在精神振奮起來以後,也想做點事情。於是,在1978年讀到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激動之下,給《貴州日報》寫了一篇讀後感,幾天以後竟然在報上發表出來。接著,又在貴州的期刊雜誌上陸續發表一些文學評論文章。就這樣,我很快被吸收為貴州省作家協會的會員,這使我有機會能夠近距離接觸到何士光。

        那是在80年代初期,一天省文聯召開文藝工作者開會,在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何士光。那天會議室裏坐了有五六十個省內文學藝術界的人士,裏麵包括文革前的一些文學、戲劇、舞蹈、音樂等文藝工作者,也有像我這樣的一些新會員。

       當一個瘦瘦的白麵書生隨著省文聯黨組書記走進會議室,坐到會議室長桌中部座位上,大家馬上猜想,這個白麵書生可能就是何士光。果然,黨組書記落座以後,帶著微笑,用溫和的目光掃視了會議室內與會人員以後,馬上說,我們文聯今天召集大家來開會,特邀請獲獎作者何士光同誌參加。接著,他滿臉笑容轉向身邊的那位白麵書生,向大家介紹說,何士光同誌貴大畢業以後,分到鳳岡縣的農村去教書,他長期深入生活,堅持業餘時間寫作,寫出了短篇小說《鄉場上》,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為我們貴州文學界爭得榮譽!所以,我代表貴州文學藝術界,向他表示熱烈祝賀!書記鼓掌,大家也跟著鼓起掌來,並且都把目光投向何士光……

         何士光帶著幾份緊張和嚴肅,站起來向大家鞠躬致謝。沒想到,何士光竟然這樣年輕,就成為全國名人。

          不久,作協通知理論口的會員去參加文藝理論研討會,地點是貴陽市郊的風景區花溪。當時參加文藝理論口的文藝工作者也就十幾個人,說是文藝理論研討會,實際上是請何士光給我們搞文藝理論的作協會員介紹他的創作心得體會,讓我們對成功作家的創作,有更具體和更深入的了解。

       記得,在花溪的一間小會議室,何士光一走進會議室,大家便鼓掌歡迎。何士光坐下以後說,大家不要客氣,大家一客氣,我反倒感到緊張。接著他說,我今天能和大家一起座談交流,也感到很高興!因為在農村也好,回到城裏也好,很難找到什麽人一起談談心,聊聊天,日子太寂寞了。

         他看了看大家說,坐在這裏的,都是對文學創作比較感興趣的文藝工作者,今天咱們關起門,不講假話空話和套話,而是像朋友之間促膝談心,圍繞大家感興趣的問題,隨便談,好不好?

看來,何士光當了十幾年教師,口才也訓練有素。大家聽了他的開場白,都說好好好。

何士光說,我學的是中文,畢業以後就分到農村去教書,在農村一呆就是十多年。說老實話,貴州的農村,很容易讓人想到古人的生活,貴州農民的生產方式非常落後,農村裏沒有電燈,沒有報紙,吃鹽巴都要靠趕場天去賣幾個雞蛋,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冬天有的娃兒沒有褲子穿,看了讓人覺得實在可憐!可以這麽說,農民世世代代就是在溫飽線上掙紮……

        有人插話說,你是64年到農村,如果在早幾年,農村餓死人的景象,那才悲慘!實際上,在座的雖然生活在城市,但不少人老家就在農村,像我這樣外省來的,也都多次參加過農村四清運動,對中國農村的貧困落後,都不陌生。

       何士光接著說,在農村除了教書,沒事就在小屋裏讀書,主要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特別是喜歡讀契科夫。如果沒有這些書打發日子,農村那種寂寞淒涼的日子怎麽過?無法想象。書讀多了,自己也不免想動筆寫點東西。寫什麽呢?寫自己的所見所聞,能夠發表嗎?像浩然那樣昧著良心寫《金光大道》,歌頌農村一片光明,自己又幹不來。所以,寫什麽?怎麽寫?頗費斟酌。直到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包產到戶,馮幺爸這個人物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才終於找到了小說《鄉場上》的構思靈感。

        接著,何士光說,短篇小說《鄉場上》寫的是小人物,小故事和小場景,但卻包含著我對農村社會若幹年的觀察和體驗。那就是集體經濟已經把中國農民都捆綁在一個奴隸莊園中,在這個莊園裏,真正的主人,就是小說中的曹支書和宋書記這些人,他們掌握著鄉村裏所有農民的命運。你要申請補助,你要購買回銷糧,或者你的子女參軍,進工廠,讀大學,沒有他們的簽字,你是絕對辦不到的。其次,就是小說裏羅二娘的丈夫一類人,他們掌握著農村的所有物資,即農民用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而這些人又和掌權的曹支書和宋書記互相勾結在一起,就像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整個農村鄉鎮就像他們合股經營的公司。一般農民,包括鄉村教師,都是低人一等,在農村都要看這些權勢人物的臉色。你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們中的一尊神,那就是對所有神不敬。他們會給你穿小鞋,讓你吃苦頭的日子會接踵而來。所以,我在小說中說,那種日子“像惡夢一樣怪誕,卻如石頭一樣真實”。

         在座的有人說,城市裏也好不了多少。各單位掌權的頭頭差不多也都是土皇帝,分房也好,子女招工參軍也好,你都得燒香磕頭,拉關係;各部門控製著各種物資的人,他們都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就連街道上的賣菜老太婆,賣肉的男男女女,都有實權。你要活下去,就要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原以為文化大革命會改變社會麵貌,沒想到,老百姓的處境依然如故,甚至更糟。

        有人問何士光,農村裏的年輕人對黨是如何看?

        何士光馬上講了一個小故事。他說,有一個農村青年,遇到他的哥們,對方問:聽說你要申請入黨?這個年輕人馬上正色告訴他的朋友,說我再壞,也不會幹這種事呀。你是聽哪個狗日的在造我的謠?可見,在農村裏,踏踏實實種地的莊稼人,誰去入黨?要求入黨的無非都是那些遊手好閑的懶漢,因為入黨以後,可以經常開會,不幹農活。在座的有人說,建國以後,在城市裏申請入黨的,我看多半都是想當官往上爬;或者是業務搞不上去的投機分子……

        總之,這次座談會,大家暢所欲言,說了不少心裏話,我感到心情十分舒暢。而何士光的正直敢言,也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會後,回到家裏,我重新又找出何士光的小說《鄉場上》,認真仔細讀了一遍,覺得又有一些新的體會。原來看了這篇小說,隻覺得農村包產到戶以後,讓馮幺爸這些莊稼漢在曹支書和羅二娘這些人麵前直起腰杆,實在大快人心。但經過仔細一想,發現小說觸及到毛澤東時代形成的一個非常普遍而又非常敏感的問題,那就是從57年反右派運動以後,人們不敢講真話,不敢說出事實真相。就連農村餓死幾千萬農民這樣鐵的事實,人們講出來都是犯罪。所以,中國之所以成為一個謊言和欺騙彌漫的大國,根源就在這裏。其次,小說構思巧妙,整個場景發生在鄉場上,事件是因孩子之間的矛盾而產生的鄰裏糾紛。再其次,小說中的三個人物,一個是馮幺爸,一個是羅二娘,一個是曹支書,在何士光的筆下,都刻畫得活靈活現,形象十分生動,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得十分深刻。因此,獲獎小說《鄉場上》不愧為短篇小說中的精品。後來聽說被選進中學語文教科書,絕非偶然。

      這次座談會以後,我和何士光就很少再有機會見麵。偶爾見了,也隻是彼此點點頭。但我知道的還有:不久,何士光入了黨,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也就是說,他從農村回到省會貴陽,專門進行文學創作,月月有工資。另外,按中國大陸的慣例,出名即入黨,入黨即當官。何士光也不例外,他很快成了省作協副主席、主席,省文聯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山花》主編。總之,他頭上的光環越來越耀眼,成為中共體製內的紅人。

      沒有幾年,關於何士光的一些流言蜚語,陸續在貴州文藝界開始流傳,一個是說何士光傲慢自負,目空一切,他說貴州與他同時出名的知青作家葉辛僅僅是個“寫家”,而稱不上作家。另外又說,有些人想當作家,在那裏拚命寫,實際上就像狗要用嘴去咬自己的尾巴,是根本辦不到的。還有就是關於何士光婚外情的緋聞,說他和某某女作者如何如何……對於這些何士光的負麵傳聞,我一直想,何士光不是聖人,我們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他是否必要?

      在1989年的全國民主運動中,何士光像所有良知未泯和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一樣,滿懷激情投入到這場運動中。六四鎮壓以後,聽說何士光對搞清查的人表示,要抓要關都可以,寫檢查沒必要。

      後來,何士光的文學創作由對現實生活的描寫,轉到對生命存在的意義的思考,寫有《如是我聞》和《今生》等作品。可惜,我沒有去讀。

     總之,在我接觸到的文藝工作者中,我覺得何士光不僅才華出眾,真正用生命去寫作的作家,而且還是一個有骨氣和有氣節,始終保持著獨立思考精神,保持這自己的獨立人格的作家。他雖然也入黨當官進入體製內,但他絕不見風轉舵和出賣自己的靈魂。因此,我認為何士光在當代作家中,是讓人佩服和尊敬的一個。

2018/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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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能做到這樣已經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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